徐 言
聯(lián)合國和國際婦女組織在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的《第19號一般性建議》中提出“基于性別的暴力”——指針對個人或群體的基于性別的有害威脅或行動,或特指針對女人的暴力行為①。近年,基于社交媒體的性別運動的興起和性別議題的廣泛討論使得公眾對社會性別暴力的關注有了新發(fā)展,媒體對性別暴力的關注度也逐步提升。
自媒體的興起使得人人都可能參與事件的公共討論。媒體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如何編碼,如何建構受害者和施害者形象,如何闡述性別暴力案件中的原因和后果,這些一方面反映出媒體自身的性別意識和社會主流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也會對社會公眾的認識和行為產生影響。
本文旨在通過審視新聞媒體在其中的表現(xiàn)和存在的問題,對性別暴力報道的責任與規(guī)范進行探究,以求新聞媒體在社會性別平等進程中發(fā)揮更積極的作用。
過去,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對涉案當事人尤其是受害者的信息是否要通過新聞媒體公開披露一直是新聞倫理與責任的一個難題。關于性別暴力的MeToo運動②的開展意味著新的轉折點的到來,性別暴力案件的受害人不再陷于過去對“強奸羞恥”和“蕩婦羞辱”的畏懼而沉默,而是借助社交媒體通過分享性別化的親身經歷,形成了關于性別暴力的“在線發(fā)聲文化”[1]。在此背景下,公眾和當事人展現(xiàn)出不同于以往的能動性和行動力。
自媒體時代的性別暴力案件不同于過去之處在于,涉案當事人通過發(fā)聲和用戶關注影響媒體的公共議程設置。涉案當事人的發(fā)聲不經媒體把關也無事實核查,其中大量的主觀和情感性內容,由于其本身作為信源帶來的可信性與情感的煽動性,牽動著公眾情緒,喚起公眾同情。這樣的情感關系難以被媒體把握,在圈層化的交流中走向極化,帶來了案件中輿論的撕裂與對立。
例如,鮑毓明案中,鮑毓明曾在自媒體發(fā)布文章《十問韓某(曾化名可心、可馨、李星星)》,對李星星所述的案件情況進行反駁和質問,激起支持鮑毓明與支持李星星的兩方觀點在對立中再次掀起輿論高潮。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公眾就當事人的發(fā)聲不斷爭辯,常常使得案件逐漸失焦。與受害者共情的公眾在憤怒中也愈發(fā)與受害者共情,而支持加害者的公眾則更為相信其話語中塑造出的被冤枉的無辜善人形象,受害者煽動和誣告的嫌疑也更為深刻。
20世紀80年代,巴黎學派社會學家們搭建了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框架。該理論認為社會“現(xiàn)實”是一系列復雜關系互動的產物,技術對社會的重組有賴于異質要素的擴展和轉譯,個體行動者通過相互聯(lián)系促進社會結構的重構[2]。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媒體報道牽動公眾情感,喚起公眾同情,這樣的情感在社交媒體的鏈條與網絡傳播中不斷擴散發(fā)酵。在社交媒體的草根性和互動性下,公眾或是借助公權力平臺,或是依托于平臺算法,或是運用網絡連接開展行動。正是新聞媒體、社交媒體、互聯(lián)網技術和公眾結成聯(lián)結,圍繞性別暴力案件及其中的性別暴力問題的社會場域才得以構型,以推動案件的發(fā)展和社會性別暴力問題的解決。
在鮑毓明案中,社交媒體中的女性主義行動者意見領袖發(fā)起以“為星星們呼吁修法”為題的聯(lián)署活動,運用社交媒體和網絡聯(lián)署方式呼吁全國人大在《刑法》中修改強奸罪,以“未經同意”為核心原則,重新定性侵害犯罪,并增設“利用權勢性侵罪”,并細化對“權力關系”的界定,得到6.5萬人的支持并由活動組織者寄出。這樣的公眾行動以個案為切口,反思社會性別暴力問題與未成年人保護,并集中于其中問題作出實際的呼吁與行動。
敘事學者普遍相信:人類敘事中潛隱著某些穩(wěn)定模式或曰“永恒結構”;表面上千差萬別的文本其實內含穩(wěn)定、趨同的結構,即“元結構”;一旦掌握了敘事的元結構,就可以闡釋、創(chuàng)造歷史和社會生活文本,產制意義并影響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和想象[3]。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媒體選擇或排除哪些新聞事件和事實來源,同樣構成了新聞敘事“元結構”。在性別暴力案件中,普遍存在著相信受害者、否定受害者和復制通報文本三種媒體敘事。這三種敘事分別存在有偏頗之處,以致媒體即便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在場敘事,也無法對案件進程有積極推動或監(jiān)督,更無法對充滿紛爭的公眾輿論有所引導,或是紓解公眾情緒。這三種敘事,實質上是媒體在性別暴力案件的敘事場域中“缺席的在場”。
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受害者往往處于一種權勢壓迫下而呈現(xiàn)出脆弱與無助。這種情況往往能夠激起媒體工作者的共情,而站在受害者的視角對性別暴力案件進行敘事。媒體一定程度上去除了過去長久的性別盲視的結果,是應承認的進步。然而,受害者在自媒體賦權下具有較之以往更強的能動性。受害者也并非完全弱勢且被動的,媒體在采用相信受害者的文本進行敘事時,往往更多從受害者的視角出發(fā),且對受害者所述不疑有他。
《南風窗》所發(fā)報道《涉嫌性侵未成年女兒三年,揭開這位總裁父親的“畫皮”》,以受害者方為單一信源對鮑毓明的性侵和威脅行為進行描寫,將讀者帶入到她的遭遇之中,讓讀者與她共情。在此敘事下,受害者是純真、脆弱且無助的,而加害者則是一個極具壓迫性與侵害性的“變態(tài)”,如此更加引起讀者的憤怒與同情。但報道僅采用受害者一方的信源,與最終調查的事實存在不少差異。
媒體站在受害者立場,進行相信受害者的敘事,似乎是在人道主義下對弱者的同情與保護,實際是對受害者能動性的忽視,是對公眾的誤導和對真相的敬畏的缺失,是一種“缺席的在場”。
與相信受害者敘事對受害者“無條件”的信任相對,一些媒體在參與性別暴力案件敘事時,進行多方信源的求證。然而,由于其長期存在的性別偏見或是盲視,報道中常常因存在著對受害人的苛責與“蕩婦羞辱”而呈現(xiàn)出否定受害者的媒體敘事。
財新網的報道《特稿|高管性侵養(yǎng)女案疑云》,采用了受害者自述內容、鮑毓明本人及其提供聊天記錄、幫助過受害者的律師和志愿者等多方信源,就諸多案件情節(jié)進行求證與敘述。財新報道的信源相較于南風窗報道更符合新聞報道的客觀真實原則,卻因從鮑毓明視角出發(fā)對李星星與他的情感糾葛的不斷描述和性逆轉的否定受害者敘事報道激起公眾群憤,導致兩天后撤稿并發(fā)布了致歉聲明。
否定受害者的敘事帶著求證與中立的態(tài)度進入性別暴力案件的敘事場域,卻又無法擺脫其帶著性別偏見的刻板化思想,于是這樣的敘事在否定了相信受害者敘事的同時站在其對立面構成了另一種“缺席的在場”。
除以上兩類敘事以外,在諸多性別暴力案件中,國內主流媒體都表現(xiàn)出了大面積的沉默,既不報道案件進程,也不參與司法進程,僅在官方通報發(fā)出后進行轉發(fā)。實際上,在性別暴力案中往往存在著諸多的糾紛與爭論,受害人與公眾也不斷通過自媒體發(fā)出自述或是質疑。然而這些爭論在媒體中不見報道、不見求證、不見提問。
警方調查案件真相,發(fā)出處置通報,是其職責所在,新聞媒體轉發(fā)通報文本也無可非議。然而,性別暴力案件是十分復雜的,其解決既需要司法的獨立審判,也需要社會多方力量的監(jiān)督。在案件結局未明了時,難以獲知詳情的公眾情緒也在不斷發(fā)酵,猜疑、謠言也正是在這樣不斷激進的情緒中被廣泛傳播。媒體作為社會中重要的監(jiān)督機構,單純在案件結束時復制通報文本進行敘事,是一種“缺席的在場”,更是對自身公信力、公眾與案件當事人的不負責。
社會心理學家尼爾斯·克里斯蒂提出“完美受害者”的概念,指出公眾對犯罪者和受害者的同情程度,賦予了受害者作為受害者而言的權利和地位[4]。人們往往會期待“完美受害者”的出現(xiàn),在性別暴力案件中則常常表現(xiàn)為受害者是純潔無辜的“處女”形象,并且要有反抗意識、明確拒絕。在這樣的“完美”標準下,性別暴力案件中的媒體和公眾往往會不斷審視女性的情感與行為,尋找前后矛盾與事實出入以便為其扣上“蕩婦”的帽子。
在這樣的“完美”悖論中,越是符合人們“完美”想象的受害者越能喚起公眾同情和行動,性別暴力案往往便是如此開始陷入反向尋找和塑造“完美受害人”的迷思中。反向塑造“完美”的敘事和維權話語,無疑獲得了公眾的青睞與同情。但與此同時,當這樣一位“完美受害人”和相信受害者的敘事已然占據(jù)了輿論和道德的高地,一個帶有否定受害者色彩的敘事再出現(xiàn)時,公眾就會對其目的和虛實產生質疑。
“完美受害者”的迷思是“反轉”話語的根源,是公眾對新聞真實性的誤解。在“反轉”話語非黑即白的邏輯和復雜的新媒體環(huán)境下,要么受害者是無辜且純潔的,要么加害者是清白的。為了追求與事實相悖的“完美”和簡單的定性,無法關注和聚焦案情和人性的復雜,媒體的敘事就只剩下相信受害與否定受害者的對立,與不帶任何立場也沒有價值的復制官方文本。在這樣的敘事場域中,媒體始終在場卻沒有承擔其責任,只是“缺席的在場”,于是性別暴力案件的焦點反而被稀釋,性別運動也只能陷入無盡爭論的泥潭而無法進步。
無論是事實的偏差、性別意識的缺乏還是媒體本身的失聲,都使得社會性別議題無法得到理性開放的討論。媒體在性別暴力案件的敘事場域中,一是要權衡情緒與客觀,二是要做好彌合與引導,才能真正起到在場作用。
情緒與客觀理性本就是新聞媒體需要權衡的天平。客觀、公正報道新聞是新聞媒體的使命與責任,身為新聞工作者的個體要擺脫自身的偏見和目的,去認識和接收不同信源的多元聲音,促進理性討論的發(fā)生,卻是一個艱難而復雜的過程。沃爾·喬根森(WAHL JORGENSEN)曾指出,新聞工作是一種制度化的、系統(tǒng)的情感敘述實踐,盡管其中隱含著對客觀性的忠誠,但新聞報道的敘述卻非常情緒化。與要求記者表達他們的感受不同,“情感性的策略儀式”將情感勞動外包給一些不是記者的人,比如故事的主人公或其他消息源[5]。在互聯(lián)網時代下,情感反而成為新聞的輔助,當新聞話題激發(fā)公眾情緒,公眾關注新聞同時投入情感勞動推動公共話題的發(fā)展。
情感的介入并不意味著放棄客觀理性與不偏不倚的新聞專業(yè)主義原則。在克勞斯提出雖然公正原則要求在各方意見中保持中立,但這種中立和“不偏袒”并不意味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是尊重各方立場,與各方的情感“共情”[5]。在性別暴力案件這樣的公共事件中,記者首先應當遵循專業(yè)主義原則,調查核實事實,在客觀理性的根基下,對每一種情感與觀點給予尊重,在“共情”下遵循不偏不倚的原則,在公共關切下推動公共事件或是公共議題的發(fā)展。
隨社會性別意識的進步,越來越多的網友對于“受害者有罪論”和性別暴力都有了更深的認識。但在二元對立的道德審視下,在網絡輿論情緒化的表達下,彼此之間觀點或是認識的不同使溝通與交流逐漸走向了謾罵與對立。
在這樣充滿觀點對立和公眾情緒的公共議題之中,新聞媒體身為社會議程的設置者,應當要擔負起引導者的責任。一是新聞媒體應當改變當前普遍存在的性別盲視,看見父權社會的系統(tǒng)性壓迫與成見。二是在輿論爆發(fā)時,新聞媒體作為“公共論壇”,引導公眾開展理性平等的討論。這樣的討論應當產生一種哈貝馬斯所述的“我們視角”[6]③,在情感的共通下彼此理性交流。
在人人可尋發(fā)聲途徑的今日,公眾輿論是復雜而不受控的,而媒體仍有著與公眾議程融合和公共議程設置的權力。新聞媒體應當是彌合者和引導者,唯有在性別暴力案件中發(fā)出具有性別敏感、具有進步意義的聲音,不斷質疑不斷反思,才能促進性別暴力問題的解決。
由于媒體長期的性別盲視和性別偏見,女性常常難以在社會公共空間獲得話語權,婦女權益的保護也少有被媒體重視和報道。近年來,隨著社會性別運動的積極開展和性別暴力案件的不斷曝光,社會對婦女權益和性別暴力的關注也與日俱增。然而,媒體敘事的簡單在場并不能解決問題,更何況這是一種“缺席的在場”。
當媒體敘事已經進入到了性別議題和性別暴力案件的敘事場域之中,如何帶著專業(yè)主義權衡,用具有“共情”視角去敘事,如何保持媒體質疑與報道的能力,去促進議題的討論和暴力的解決,如何真正在場,就成了媒體思考的重中之重。媒體敘事要真正做到積極在場,就唯有不斷接近真相,以“真誠”與“共情”敘事。
注 釋:
①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19號一般性建議》:對婦女的暴力行為。
②MeToo運動:Metoo(我也是),是女星艾麗莎·米蘭諾等人2017年10月針對美國金牌制作人哈維·韋恩斯坦性侵多名女星丑聞發(fā)起的運動,呼吁所有曾遭受性侵犯女性挺身而出說出慘痛經歷,并在社交媒體貼文附上標簽,藉此喚起社會關注。
③尤爾根·哈貝馬斯(1929年—):德國當代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的中堅人物。由于思想龐雜而深刻,體系宏大而完備,哈貝馬斯被公認是“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威爾比把他稱作“當代的黑格爾”和“后工業(yè)革命的最偉大的哲學家”。在西方學術界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拔覀円暯恰保础靶袨檎叩膬刃氖澜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