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夏平
“桃花源”是陶淵明創(chuàng)造的一個理想世界,這已成為常識。這種常識的形成經(jīng)歷了漫長過程,涉及幾個重要問題:第一,《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的本義。第二,陶集自劉宋以降的傳播以及人們對此問題的認識。第三,后人對“桃源”認識的變化。第四,桃源與武陵的關(guān)系。以往研究比較關(guān)注陶詩的接受和傳播,主要從詩學(xué)史和詩歌史層面展開考察。但另一個重要事實是,《桃花源記》源出《搜神后記》,具有“雜傳”性質(zhì)。雜傳內(nèi)容繁雜,以記載鬼怪神異之事為其主要特點。那么,雜傳的這種性質(zhì)對后世認識桃源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后世基于陶氏原作,又是如何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進而使“桃源”意象發(fā)生哪些新變化?《武陵記》《武陵圖經(jīng)》與桃源圖對桃源的描摹有何不同,其根源何在?唐代桃源意象流變現(xiàn)象,具有哪些地理批評方面的價值和意義?這些都是本文所思考并嘗試解決的問題。
陶淵明《桃花源記》與《桃花源詩》本是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文體,前者出于《搜神后記》,后者則載其本集。但后人在整理陶氏文集時,將二者合而為一,往往稱之為“《桃花源記》并詩”,(1)參看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6),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65頁;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卷6),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79頁?!队洝匪坪醭闪恕对姟返男颉_@是一個值得特別注意的問題?!端鍟そ?jīng)籍志》載“《搜神后記》十卷,陶潛著”,(2)魏徵等:《隋書》(卷33),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80頁。將其著錄于《搜神記》之后,兩書均歸史部雜傳類?!端逯尽匪d“雜傳類序”,詳述雜傳的起源、內(nèi)容及性質(zhì),其中有幾個關(guān)鍵點尤須注意:其一,《史記》《漢書》載事有闕略,特別是“操行高潔,不涉于世者”多略而未書,可見正史無法包羅全部歷史,需要雜傳等其他形式來補充。其二,雜傳源于阮倉和劉向,經(jīng)由后漢和魏初而始興。其三,雜傳內(nèi)容龐雜,舉凡如風(fēng)俗、耆舊、先賢、鬼物奇怪之事等均可納入其中。魏晉以來史部書籍?dāng)?shù)量劇增,其中“雜傳”一類,《隋志》載有217部、1286卷,若加上梁有而唐亡之書,則有219部、1503卷。(3)吳夏平:《史學(xué)轉(zhuǎn)向與唐代“文之將史”現(xiàn)象》,《文學(xué)評論》2019年第3期。這與當(dāng)時著史以留名以及史官制度變化有關(guān)?!端逯尽酚终f:“后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fēng)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jié)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贊??畷墒嵌?。魏文帝又作《列異》,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fēng)。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zhuǎn)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4)魏徵等:《隋書》(卷33),第982頁。由此可知,在后漢光武帝下詔修撰各地耆舊和先賢傳時,雜傳是記一時一地真人真事的。魏文帝曹丕編撰《列異傳》,經(jīng)眾人模仿,創(chuàng)造了專敘鬼怪的新類型?!端逯尽穼ⅰ端焉窈笥洝分糜凇读挟悅鳌分?,可見此書具有雜傳的怪異性質(zhì)。陶淵明好作雜傳,當(dāng)與魏晉以來此種風(fēng)氣有關(guān)。北齊陽休之將《五孝傳》和《四八目》(《集圣賢群輔錄》)收入十卷本《陶淵明集》,也反映了當(dāng)時雜傳的流行。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稱陶淵明“心好異書”,(5)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卷38),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646頁。指出他閱讀和寫作好異的特點。正史所載及蕭統(tǒng)所撰陶淵明傳,均稱其曾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據(jù)此可知陶淵明有撰制雜傳的愛好。這是《桃花源記》雜傳性質(zhì)的社會和個人淵源。
《桃花源記》的雜傳性質(zhì),經(jīng)唐長孺與陳寅恪等人論辯而愈加清晰。唐先生認為:“桃花源的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種傳說,這種傳說晉、宋之時流行于荊湘,陶淵明根據(jù)所聞加以理想化,寫成了‘桃花源記’……武陵是否真有如記中所述的桃花源,可以不必指實,因為這畢竟是一篇寓意文?!?6)唐長孺:《讀〈桃花源記旁證〉質(zhì)疑》,《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xù)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第163-164頁。陳先生也指出《桃花源記》既有紀(jì)實的部分,又有寄托寓意的部分。這提示我們進一步思考陶淵明將桃花源與武陵聯(lián)系起來的原因。筆者試圖對此問題略加推測。《桃花源記》的作年,逯欽立系于義熙十四年戊午(418)。(7)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附錄二《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第286頁。袁行霈系于永初三年壬戌(422),并指出王瑤系于永初二年辛酉(421),與逯欽立所系“相差無幾”。(8)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卷6),第485頁。是則《桃花源記》的作年,當(dāng)在晉末宋初。依據(jù)逯氏系年,義熙十四年(418)陶淵明五十四歲。是年十二月,宋王劉裕殺晉安帝司馬德宗,立司馬德文為帝,改元元熙。顯然,《記》和《詩》的寫作均與此有關(guān)。
考武陵郡的設(shè)置時間,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七“沅水”條,記為漢高祖二年(前205)。而《后漢書·郡國志》“武陵郡”下原注:“秦昭王置,原名黔中郡。高帝五年又更名?!?9)范曄:《后漢書》“志第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484頁。兩書記載表明,漢初設(shè)置武陵郡是歷史事實。但為什么稱之為武陵呢?《晉書》載晉太守趙廞曾問主簿武陵漢壽人潘京:“貴郡何以名武陵?”潘京解釋說:“《傳》曰止戈為武?!对姟贩Q高平為陵。于是名焉?!?10)房玄齡等:《晉書》(卷90),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35頁。按:《后漢書》“志第二十二”“武陵郡”條,原注引《先賢傳》,趙廞作“趙厥”,參見該書第3484頁??梢娢淞曛∽浴蹲髠鳌ば辍分械摹爸垢隇槲洹保艽笠徊糠衷蛘缗司┧裕说亍芭c夷相接,為所攻破”。也就是說,因漢“夷”交界而戰(zhàn)爭頻發(fā),以“武陵”為其名,含有希望止息戰(zhàn)爭之意??贾T史籍,此地歷來確實戰(zhàn)事不斷,而官兵往往為“夷”人所敗。此問題至唐時依然未能很好地解決。例如,元和八年(813),竇常任朗州刺史時,就發(fā)生了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聯(lián)系陶淵明寫作《桃花源記》的時間及相關(guān)政治事件,特別是劉裕弒晉安帝司馬德宗一事來看,《桃花源記》中的“武陵”,至少包涵兩層意思:一是希望“止戈”,平息“夷”漢之間的戰(zhàn)爭。二是有感于項羽曾弒義帝于郴,武陵又稱義陵,(11)劉禹錫:《武陵書懷五十韻并引》,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卷2),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70頁。因此還含有哀傷與義帝同樣命運的晉安帝之意。從這個角度看,《桃花源記》的確既有紀(jì)實的部分,又有寓托的部分。所謂紀(jì)實是說其指向當(dāng)時的政治事件,寓托則是說其懷有一種美好的社會理想。
隨著《桃花源詩》和《桃花源記》的傳播,晉唐時期桃源與武陵的關(guān)系逐漸穩(wěn)定。不過也有例外,例如《太平廣記》引《述異記》:“武陵源在吳中,山中無他木,盡生桃李。俗呼為桃李原。原上有石洞,洞中有乳水。世傳秦亂,吳人于此避難者,食桃李實者,皆得仙去。”(12)李昉等:《太平廣記》(卷410)“草木五”之“武陵桃李”條,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328頁。據(jù)此記載,似乎吳中亦曾被稱為桃源。但很顯然,吳中“桃源”是由陶淵明詩文引起的新的聯(lián)想。因為“武陵”作為一個真實地名,不可能在吳中,此中所言“武陵源”實際等同于“桃花源”。以“武陵源”替代“桃花源”的現(xiàn)象,其實質(zhì)還是桃源與武陵關(guān)系穩(wěn)定性的反映。
將雜傳所記故事改寫為韻文,是六朝詠史詩的新發(fā)展。陶淵明之前已出現(xiàn)這種傾向,如袁宏《詠史詩二首》是直接依據(jù)雜史《續(xù)晉陽秋》所寫。陶淵明編撰雜傳《集圣賢群輔錄》,將其中一些故事改寫為詩歌,如《詠二疏》《詠三良》《詠貧士詩七首》等,都可以在《群輔錄》中找到相關(guān)記載。從這個歷史語境來看,陶淵明將具有雜傳性質(zhì)的《桃花源記》改寫為《桃花源詩》,具有詠史詩轉(zhuǎn)向的詩學(xué)史意義。(13)蔡丹君:《六朝雜史、雜傳與詠史詩學(xué)的發(fā)展——從陽休之〈陶淵明集〉所收〈集圣賢群輔錄〉說起》,《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19年第2期?!短一ㄔ丛姟芳葹椤短一ㄔ从洝返母膶懀虼硕呔哂泄餐ㄐ?,亦即借助怪異之事而寓托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人生理想。后世對桃源的各種想象和聯(lián)想,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生成的。
唐前涉及“桃源”和“武陵”的詩歌,據(jù)《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載,主要有周舍詩:“未鑿武陵巖,先開仲長室?!?14)周舍:《還田舍詩》,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74頁。沈君攸詩:“開筵臨桂水,攜手望桃源?!?15)沈君攸:《賦得臨水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28),第2111頁。魏收詩:“桃發(fā)武陵岸,柳拂武昌樓。”(16)魏收:《棹歌行》,《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齊詩》(卷1),第2269頁。宗懔詩:“所言春不至,未有桃花源?!?17)宗懔:《和歲首望寒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周詩》(卷1),第2326頁。庾信詩四首,其一:“由來千種意,并是桃花源?!?18)庾信:《擬詠懷詩二十七首》之二五,《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周詩》(卷3),第2370頁。其二:“行人忽枉道,直進桃花源。”(19)庾信:《奉報趙王惠酒詩》,同上書,第2378頁。其三:“逍遙游桂苑,寂絕到桃源?!?20)庾信:《詠畫屏風(fēng)詩二十五首》之五,《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周詩》(卷4),第2395頁。其四:“一面還千里,相思那得論。更尋終不見,無異桃花源?!?21)庾信:《徐報使來止得一相見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周詩》(卷4),第2402頁。徐陵詩:“桃源驚往客,鶴嶠斷來賓。”(22)徐陵:《山齋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5),第2530頁??椎陆B詩:“今日桃源客,相顧失歸途?!?23)孔德紹:《登白馬山護明寺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6),第2722頁。李巨仁詩:“避世桃源士,忘情漆園吏。”(24)李巨仁:《登名山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7),第2726頁。這些詩歌多為寫景之作,桃源和武陵成為幽美景象的代稱。尤可注意的是庾信詩,其“直進桃花源”“寂絕到桃源”都有避隱的意思。而“更尋終不見”,則是由《桃花源記》生出的“迷”的涵義。唐前將桃源與仙道相聯(lián)系的詩作,僅《陳詩》卷二所載張正見《神仙篇》:“武陵桃花未曾落,已見玉女笑投壺。”(25)張正見:《神仙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2),第2482頁。由此來看,唐前由《桃花源記》和《詩》生發(fā)的詩歌意象,主要有美境與避隱兩種類型,“迷”及“仙”等意象雖亦出現(xiàn),但用例甚少。
初唐涉及桃源或武陵者,有王績、陳子良、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崔湜、李嶠、宋之問、鄭愔、上官昭容、喬侃、薛曜、張文成等人的詩作。其中盧照鄰3首、宋之問2首,其他詩人都僅1首。在這些作品中,“桃源”一詞的使用主要還是沿承齊梁以來的思路,大致可分為寫景、歸隱、仙道等類型。例如,薛曜《九城尋山水》:“菊浦桃源瞰九城,鸞歌鳳嘯忽將迎。千巖雜樹云霞色,百道流泉風(fēng)雨聲。”(26)薛曜:《九城尋山水》,彭定求等:《全唐詩》(卷882),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9968頁。詩題“尋山水”,詩中即以桃源狀九城之景。盧照鄰《三月曲水宴得尊字》、上官昭容《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其二十五)、喬侃《人日登高》、宋之問《宿清遠峽山寺》等,從詩題與詩意來看,亦均為藉桃源或武陵以狀目前之景。而駱賓王的“聞君招隱地,仿佛武陵春”(27)駱賓王:《同辛簿簡仰酬思玄上人林泉四首》其一,《全唐詩》(卷78),第842頁。及“時有桃源客,來訪竹林人”,(28)駱賓王:《疇昔篇》,《全唐詩》(卷78),第836頁。其中隱逸之義非常明顯,“桃源客”作為隱士代名詞亦由此始。崔湜詩“竹徑桃源本出塵”,(29)崔湜:《奉和幸韋嗣立山莊應(yīng)制》,《全唐詩》(卷54),第667頁。將歸隱之意說得更加直接。將桃源與仙道相聯(lián)系者,有王績《游仙四首》(其三)“道士言無宅,仙人更有村。斜溪橫桂渚,小徑入桃源”,(30)王績:《游仙四首》其三,《全唐詩》(卷37),第483頁。及鄭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獻詩四首》(其一)“何如游帝宅,即此對仙家”(31)鄭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獻詩四首》其一,《全唐詩》(卷106),第1105頁。等作品。這些現(xiàn)象說明,初唐時期“桃源”與仙道的聯(lián)系開始密切。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自盛唐以降,“桃源”意象發(fā)生很大變化:一是關(guān)涉“桃源”和“武陵”的詩歌數(shù)量增多。二是參與寫作的人數(shù)也不斷增加,特別是一些重要詩人,如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劉長卿、錢起、戴叔倫、司空圖、皎然、齊己等,經(jīng)常在詩中使用“桃源”一詞。三是意象發(fā)生新變,值得特別注意者有以下幾點:
其一,贈行、送別詩中的異域想象。這類詩歌,由于送行者未至武陵,往往通過聽聞或其他途徑獲得相關(guān)知識,以此為基礎(chǔ)展開對桃源的想象。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如“洛陽遙想桃源隔,野水閑流春自碧”(32)劉長卿:《送郭六侍從之武陵郡》,《全唐詩》(卷151),第1579頁。;“花萼連枝近,桃源去路深”(33)戎昱:《送陸秀才歸覲省》,《全唐詩》(卷270),第3017頁。;“武陵花木應(yīng)長在,愿與漁人更一尋”(34)李端:《送馬尊師》,《全唐詩》(卷286),第3270頁。;“柳市名猶在,桃源夢已稀”(35)李端:《聞吉道士還俗因而有贈》,《全唐詩》(卷285),第3249頁。;“峽路猿聲斷,桃源犬吠深”(36)武元衡:《送嚴侍御》,《全唐詩》(卷316),第3555頁。;“聞近桃源住,無村不是花”(37)張蠙:《送友人歸武陵》,《全唐詩》(卷702),第8072頁。等。這些異地想象之辭,往往是“遙想”,體現(xiàn)“隔”的特點。異域風(fēng)物想象并非送行詩主題,作者所借助的這些想象之景,無非用以表達對遠行之人的企羨、鼓勵或安慰。這也反映了《桃花源記》和《詩》在唐代傳存的一個側(cè)面。
其二,實寫武陵桃源。天寶中貶謫龍標(biāo)的王昌齡,詩人包融、曹唐等人都到過武陵,寫了不少以武陵為題的詩歌。其中有對武陵桃源的描寫,如“桃花遺古岸,金澗流春水”(38)王昌齡:《留別武陵袁丞》,《全唐詩》(卷140),第1427頁。;“先賢盛說桃花源,塵忝何堪武陵郡。聞道秦時避地人,至今不與人通問”(39)王昌齡:《武陵開元觀黃煉師院三首》其二,《全唐詩》(卷143),第1451頁。。這些詩歌往往借桃源以表他意。特別是王昌齡的詩,明寫武陵風(fēng)物,暗中則抒發(fā)遭貶的憤懣之情。這類詩歌的另一特點是,詩中言及桃源風(fēng)物,但均以“武陵”為題。這說明,詩中的“武陵”是作為歷史地理名詞使用的。“桃源”本為想象和虛構(gòu),但在實寫武陵的詩作中,桃源往往等同于武陵。
其三,由桃源或武陵引起聯(lián)想。這類情況多見于寫武陵以外的其他地方的詩歌。例如,李白稱黟縣為小桃源:“黟縣小桃源,煙霞百里間。地多靈草木,人尚古衣冠。”(40)李白:《小桃源》,《李太白全集》(卷30),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423頁。五代時期徐鉉也說“嘗聞黟縣似桃源”。(41)徐鉉:《送許郎中歙州判官兼黟縣》,《全唐詩》(卷754),第8580頁。由李詩中的“小桃源”、徐詩中的“似桃源”,可知他們將黟縣比作桃源,是創(chuàng)作時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皮日休曾作《太湖詩》二十首,其中之一為《桃花塢》:“塢名雖然在,不見桃花發(fā)??质俏淞晗蚤]仙日月。”(42)皮日休:《桃花塢》,《全唐詩》(卷610),第7038頁。陸龜蒙有和作:“空經(jīng)桃花塢,不見秦時人……桃源不我棄,庶可全天真?!?43)陸龜蒙:《桃花塢》,《全唐詩》(卷618),第7121頁。皮詩中的“恐是”、陸詩中的“庶可”,有類似、差不多的意思。這些不確定的說法,反映了太湖桃花塢與武陵桃源的相似性。陸希聲《陽羨雜詠十九首》之一為《桃花谷》:“君陽山下足春風(fēng),滿谷仙桃照水紅。何必武陵源上去,澗邊好過落花中?!?44)陸希聲:《桃花谷》,《全唐詩》(卷689),第7914頁。韋處厚《盛山十二詩》分詠開州盛山十二景,其《桃塢》云:“噴日舒紅景,通蹊茂綠陰。終期王母摘,不羨武陵深?!?45)韋處厚:《桃塢》,《全唐詩》(卷479),第5449頁。陸詩稱“何必”,韋詩說“不羨”,表達的都是類比的意思。據(jù)此可知,這類詩歌多將異地風(fēng)物與武陵桃源相比較,由此求得二者的相似性,是類比思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
據(jù)上所述,可知自齊梁迄于唐末,桃源作為詩歌意象,以《桃花源記》及《詩》為基點,衍生出歸隱、狀景、仙道、迷、避等不同用法。其中隱、景、迷、避之類,與原作聯(lián)系較為密切。而仙道一途,陶淵明原作似無此意。那么,桃花源、武陵與仙道之間到底是如何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此種關(guān)聯(lián)又對桃源的形塑和流變產(chǎn)生何種影響?這些問題都值得專門研究。
桃源和武陵是如何與仙道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陶淵明《桃花源記》和《詩》當(dāng)然是其源頭。陶氏原作雖具怪異性質(zhì),但并未言及神仙?!队洝分兴d捕魚者所見桃源人,說其先世避秦至此,因而他們實際上是避秦者的后代,并非長生不老的神仙。而且,《記》中所載桃源人,“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46)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6),第165頁。與桃源之外的人并無不同,只不過他們“俎豆猶古法”,(47)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6),第167頁。還保存了古禮而已。因此,桃花源與神仙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主要還是后人對《記》和《詩》的理解和接受問題。從前述張正見《神仙篇》及王績《游仙詩四首》(其三)來看,盛唐之前桃源與仙道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者主要是游仙詩。此當(dāng)與《桃花源記》所出之書《搜神后記》的怪異性質(zhì),以及《桃花源詩》所言“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48)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6),第167頁。有一定關(guān)系。不過,“一朝敞神界”中的“神”是神異、奇異的意思,而非神仙??梢姾笕说睦斫饩哂袆?chuàng)造性。
從詩歌史來看,張正見和王績將桃源作為游仙詩的題材,在后世雖不乏承續(xù)者,但不多見,僅曹唐《小游仙詩九十八首》之一“教向桃源嫁阮郎”,(49)曹唐:《小游仙詩九十八首》,《全唐詩》(卷641),第7347頁。及題為歐陽炯的《大游仙詩》“赤城霞起武陵春”(50)歐陽炯:《大游仙詩》,《全唐詩》(卷761),第8640頁。等幾首。但是,張正見和王績的游仙詩卻提供了一種新的認知,亦即將桃源作為仙家,桃源人作為仙客的詩歌知識。因此,接下來,我們會在唐詩中看到與此有關(guān)的各種表述。例如,“何如游帝宅,即此對仙家……無云秦漢隔,別訪武陵花”(51)鄭愔:《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獻詩四首》其一,《全唐詩》(卷106),第1105頁。;“春來武陵道,幾樹落仙家”(52)包融:《賦得岸花臨水發(fā)》,《全唐詩》(卷114),第1154頁。;“桃源應(yīng)漸好,仙客許相尋”(53)錢起:《歲暇題茅茨》,《全唐詩》(卷237),第2645頁。;“桃花流出武陵洞,夢想仙家云樹春”(54)劉商:《題水洞二首》其一,《全唐詩》(卷304),第3463頁。等等。
如果僅有桃源與仙家、仙客相聯(lián)系的詩歌,那么,桃源、武陵與仙道的關(guān)聯(lián)并不夠密切。但“桃源”還有另一種入詩方式,亦即作為唐代新樂府的詩題??傮w來說,唐人新樂府既有如杜甫“即事名篇,無復(fù)依傍”的創(chuàng)造,也有通過對古樂府進行“賦題”或“賦義”的改造,因而產(chǎn)生“尚辭”與“尚義”等不同派別的詩歌實踐。將《桃花源記》及《詩》作為改造對象,發(fā)生于盛唐。例如,李白《古風(fēng)》(其三十一):“鄭客西入關(guān),行行未能已。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55)李白:《古風(fēng)》其三十一,《李太白全集》(卷2),第127頁。綰合了《搜神記》所載鄭容遇華山使與《搜神后記》所載桃花源故事,極具想象力。但李詩并非新題樂府,而且詩中所言僅避秦之事,并未詳述桃源人物,也未涉及仙道。因此,真正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是王維的《桃源行》:“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自謂經(jīng)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56)王維:《桃源行》,《全唐詩》(卷125),第1257-1258頁。
王維此作是一首典型的新題樂府,所賦以《桃花源記》和《詩》為主要內(nèi)容,但又對原作進行了改寫。其中最重要的改動,是將原作中捕魚者所見桃源人“自云先世避秦時亂”,改為“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也就是說,王詩中的桃源人不是當(dāng)初避秦者的后代,而是避秦者本身,他們都已成仙。另一處改寫是“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而原作為“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這個改動,顯然是為“成仙”之說作鋪墊。桃源洞中所居之人,以秦漢時的姓名來稱呼彼此,還穿著秦漢時的衣服,可見他們都已成仙。王詩中的“成仙”之說,當(dāng)受此前與桃源相關(guān)游仙詩的影響。其創(chuàng)造之處在于用“桃源”命篇,以新樂府形式改寫,因此產(chǎn)生深遠影響。宋以來學(xué)者已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例如,宋陳巖肖說:“武陵桃源……王摩詰、韓退之、劉禹錫、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詩,爭出新意,各相雄長。”(57)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7頁。清王士禛也說:“唐宋以來作《桃源行》最傳者,王摩詰、韓退之、王介甫三篇?!?58)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2),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第50頁。不過,這些說法還存在不少不確之處。如以“桃源”命篇的唐代詩人,除王維、韓愈、劉禹錫外,尚有武元衡《桃源行》及權(quán)德輿《桃源篇》。韓愈之詩題并非《桃源行》,而是《桃源圖》,屬于題畫詩。
王維之后以“桃源”為題的詩作貫穿著“成仙”之說,但其說法又不盡相同。例如《全唐詩》所載署名武元衡的詩,題為《桃源行送友》,“送友”或為原注而誤入詩題。此詩以“桃花”為主線,以“時有仙鳥來銜花”來契合仙源,以“多君此去從仙隱,令人晚節(jié)悔營營”(59)武元衡:《桃源行送友》,《全唐詩》(卷316),第3547頁。束題。武元衡又作《同苗郎中送嚴侍御赴黔中因訪仙源之事》:“武陵源在朗江東,流水飛花仙洞中。莫問阮郎千古事,綠楊深處翠霞空。”(60)武元衡:《同苗郎中送嚴侍御赴黔中因訪仙源之事》,《全唐詩》(卷317),第3575頁??梢娝麑ξ淞晗稍粗潞芨信d趣。劉禹錫《桃源行》作于貞元年間,(61)按:陶敏據(jù)《劉賓客文集·外集》(卷8)《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詩后附劉蔇題記,系此詩于貞元間,甚確。參氏著《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卷1),第37頁。為其早期作品。劉詩設(shè)計了一個新的情節(jié),說漁者跟隨上鉤之魚信流而至桃花源。稱桃源中人為“仙子”,這些成仙之人在桃源種玉,招待捕魚者的晚餐為“石髓”。又說漁者害怕失去原先所居之處,不愿成仙,故匆匆逃離,以致詩人憾其“塵心如垢洗不去”。詩末云:“仙家一出尋無蹤,至今流水山重重?!?62)劉禹錫:《桃源行》,《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卷1),第36頁。據(jù)此,劉詩想象了一個令人向往但又不可觸及的神仙世界。此詩顯然受王維《桃源行》影響,但又與王詩略有不同。王詩重在寫仙境,劉詩則重漁者與桃源人的對話交流;王詩末說漁者出洞后擬作長游,所以返回尋找桃源,比較忠實原作,而劉詩則說漁者塵心未褪,“一息不肯桃源住”;王詩中的桃源人“還從物外起田園”,過著田園生活,而劉詩中的仙人“種玉”、服食“石髓”,已遠離塵世。通過這些比較,可以看到桃源神仙之說的演變。權(quán)德輿及韓愈的桃源詩都是題畫詩。權(quán)德輿《桃源篇》開頭說:“小年嘗讀桃源記,忽睹良工施繪事?!苯酉聛砑磳λ^之圖進行描述。此詩也寫仙道之事:“石髓云英甘且香,仙翁留飯出青囊?!?63)權(quán)德輿:《桃源篇》,《全唐詩》(卷329),第3679頁。仙翁所留之飯,亦為“石髓”“云英”。但與劉禹錫詩相比,權(quán)詩又有不同。權(quán)詩云“相逢自是松喬侶,良會應(yīng)殊劉阮郎”,赤松子和王子喬都是傳說中的神仙,圖中的漁者與桃源人相會,就好像松、喬相會一樣,屬于神仙之會。而不像劉晨和阮肇,本是凡人,因入山而遇仙。此外,權(quán)詩將漁者也寫成神仙,與劉禹錫《桃源行》中的漁者為凡人不同。韓愈《桃源圖》開篇即云“神仙有無何眇茫,桃源之說誠荒唐”,(64)韓愈:《桃源圖》,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11頁。目的是證明桃源“成仙”之說虛而不實。何以韓愈會以一種反對“神仙”之說的態(tài)度出現(xiàn)呢?他所針對的又是什么?這就牽涉到中唐時期武陵地區(qū)道教中發(fā)生的一件大事,亦即“瞿童成仙”故事。
關(guān)于瞿童升仙故事,有兩篇重要文獻:一是符載《黃仙師瞿童記》,一是溫造《瞿童述》。據(jù)二文所載,大歷四年(769),辰州辰溪人瞿柏庭,年十四,因家鄉(xiāng)戰(zhàn)亂,逃至武陵桃花觀,拜觀主黃洞元為師。大歷八年(772)夏五月,瞿柏庭從庭中大栗樹旁滅化而去。黃洞元于建中元年(780)四月遷居江州廬山。貞元五年(789)十一月,復(fù)遷居潤州茅山,為茅山道教第十五代宗師。桃花觀瞿童升仙之事,在當(dāng)時引起極大反響。符載于大歷至貞元間隱居廬山,其所述瞿童之事,當(dāng)聞之于黃洞元。溫造于長慶元年至三年(821-823)任朗州刺史,他對瞿童升仙之事作了詳細考察,并親自詢問瞿柏庭同學(xué)陳景昕。景昕時為桃花觀道士,改名通微。韋乾度元和十二年(817)曾任朗州刺史,應(yīng)陳通微之請,曾作《桃源觀石壇記》,可知陳通微確有其人。溫造曾任右史,其以史家之筆詳敘此事,足征他認為瞿童成仙為信史。據(jù)董侹《閻貞范先生碑》,武陵縣令閻寀聞知瞿童之事,嘗拜黃洞元為師,得授“洞神正一劵”。(65)董侹:《閻貞范先生碑》,《全唐文》(卷684),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003頁。又據(jù)狄中立《桃源觀山界記》,會昌元年(841)十二月重勘桃源觀所轄界址,其中提到八跡壇,“在祠堂北一百八步,瞿童上升處,足印八跡”。(66)狄中立:《桃源觀山界記》,《全唐文》(卷761),第7908頁。這是后人為紀(jì)念瞿童升仙所立之壇。是則此事影響極大,信之者不少。
劉禹錫元和間謫居朗州,曾作《游桃源一百韻》。那么,他對此事態(tài)度如何?其詩云:“列仙徒有名,世人非目擊。如何庭廡際,白日振飛翮。洞天豈幽遠,得道如咫尺。一氣無死生,三光自遷易。”(67)劉禹錫:《游桃源一百韻》,《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第168頁??芍獎⑹蠈Υ耸律鯙閼岩?。不過,在他看來,因物所累,長生難得,若能靜心修養(yǎng),或亦可求。清潘德輿評此詩為“不過求退居、學(xué)長生而已”,(68)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1),朱德慈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頁。深得其旨。元和七年至十年(812-815),竇常任朗州刺史,對瞿童成仙之事也很感興趣。他令人繪制了桃源圖,并寄至京城長安。韓愈《桃源圖》說:“武陵太守好事者,題封遠寄南宮下。南宮先生忻得之,波濤入筆驅(qū)文辭。文工畫妙各臻極,異境恍惚移于斯?!卞X仲聯(lián)先生將此詩系于元和八年(813),并考證詩中的“武陵太守”即為竇常,“南宮先生”為盧汀。(69)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8),第914頁。是則韓愈所觀者,當(dāng)是竇常令人所繪之桃源圖,圖上有盧汀題辭,故合稱“文工畫妙”。據(jù)韓詩首聯(lián)“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及詩末“世俗寧知偽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可知韓愈對瞿童成仙傳說也是極為反對的。
如何來理解上述現(xiàn)象?桃源本為想象和虛擬。陶淵明原作雖具雜傳怪異性質(zhì),但并未直接與仙道聯(lián)系。齊梁以降,桃源或武陵詩開始與仙道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起初是《神仙篇》之類的游仙詩,后來逐漸發(fā)展為以“桃源”命篇的新題樂府,遂使桃源從幽美之境和歸隱之地轉(zhuǎn)成神仙居所。此本屬于詩歌意象的拓展和變異問題。但東漢以降,武陵地區(qū)道教興盛。唐代崇道,此地道教更為勃興。“瞿童升仙”一事,本質(zhì)上是道教與詩歌的合流現(xiàn)象。桃源神仙之說形成過程中的詩歌與道教兩條線索,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劉禹錫身上。劉貶朗州之前所作《桃花源》,對神仙之事一再敘說,屬于詩歌內(nèi)部現(xiàn)象。因其試圖超越前人特別是王維的《桃源行》,故在神仙故事上更進一步,增加了“石髓”、種玉等各種想象。但劉禹錫貶謫朗州后,置身于現(xiàn)實的桃源之中,又經(jīng)親自考察,故對瞿童成仙之說深為懷疑,與此前《桃源行》中的態(tài)度判然有別。這種轉(zhuǎn)變,正表明在他心里,存在想象與現(xiàn)實兩種不同的桃源。這兩種桃源也體現(xiàn)在韓愈身上,他在《桃源圖》中旗幟鮮明地反對成仙之說,但他所反對的并非王維、劉禹錫等人所作《桃源行》中的神仙之說,而是現(xiàn)實中的武陵桃花觀瞿童升仙之事。前者是他對詩歌的態(tài)度,后者則是他對道童白日升仙的看法。
但是劉禹錫和韓愈對瞿童故事的態(tài)度,并未影響神仙之說的繼續(xù)流行。事實是,神仙之說不僅漸成桃源詩歌的重要題材,而且不少詩人將之比附于天臺劉、阮成仙故事,如“應(yīng)向桃源里,教他喚阮郎”(70)劉長卿:《過白鶴觀尋岑秀才不遇》,《全唐詩》(卷147),第1481頁。;“武陵桃源,劉阮天臺”(71)李瀚:《蒙求》,《全唐詩》(卷881),第9962頁。;“玉皇賜妾紫衣裳,教向桃源嫁阮郎”(72)曹唐:《小游仙詩九十八首》,《全唐詩》(卷641),第7347頁。;“曾隨劉阮醉桃源,未省人間欠酒錢”(73)呂巖:《七言》,《全唐詩》(卷857),第9689頁。等。由此比附而生發(fā)出“武陵期”的詩歌意象,使之成為愛情象征。例如,李中詩:“武陵期已負,巫峽夢終迷。獨立銷魂久,雙雙好鳥啼。”(74)李中:《悼亡》,《全唐詩》(卷748),第8516頁。薛濤《牡丹》:“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yīng)彼此知?!?75)薛濤:《牡丹》,《全唐詩》(卷803),第9037頁。此外,在一些情詩中,“桃源路”“桃源洞”“武陵溪”“桃源女伴”等語詞的使用,也都由“桃源期”變化而來,如“惆悵桃源路,惟教夢寐知”(76)韓偓:《欲去》,《全唐詩》(卷683),第7832頁。;“桃源洞口來否,絳節(jié)霓旌久留”(77)韓偓:《六言三首》其三,《全唐詩》(卷683),第7839頁。;“晨肇重來路已迷,碧桃花謝武陵溪”(78)王渙:《惆悵詩十二首》其十,《全唐詩》(卷690),第7920頁。;“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閑花里送郎歸”(79)按:此詩題為“步非煙”《寄懷》,見《全唐詩》(卷800),第9002頁。等。這種意象的衍展,因多重聯(lián)想而生成?!疤以雌凇碑?dāng)由桃源神仙傳說的變異所致。
在詩歌之外,地記和圖像中也有對桃源的相關(guān)記述。齊梁時期黃閔、伍安貧等人所著《武陵記》,其部分內(nèi)容還保存在類書及史地著作中。例如,《初學(xué)記》卷八“州郡部”引《武陵記》3條,《太平廣記》卷一八引《武陵記》1條、卷四○七引《武陵郡記》1條,《太平御覽》卷四九引《武陵記》10條,唐李賢注《后漢書》引《武陵記》3條。從今存部分引文來看,齊梁時期的武陵地記,顯然受到《桃花源記》的影響。如《太平御覽》卷五四“穴”條引《武陵記》:“鹿山有穴,昔宋元嘉初,武陵溪蠻入射鹿,逐入一石穴,穴才可容人。蠻人入穴,見有石梯在其旁,因上梯,豁然開朗,桑果靄然,行人翱翔,不似戎境。此蠻乃批樹記之,其后尋之,莫知其所處”。(80)李昉等:《太平御覽》(卷54),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64頁。又《太平御覽》引《武陵記》所載《武陵人歌》:“有綠蘿山,側(cè)巖垂水。懸蘿百里許,得明月池,碧潭鏡澈,百尺見底,素顏若雪,松如插翠,流風(fēng)叩阿,有絲桐之韻。土人為之歌曰?!睋?jù)逯欽立考證,此書作者“黃開”當(dāng)作“黃閔”。(81)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18),第1022頁。這種描寫具有鮮明的六朝地記特征。隋唐時期,圖經(jīng)編撰開始勃興?!短屏洹份d兵部職方郎中、員外郎:“掌天下之地圖及城隍、鎮(zhèn)戍、烽候之?dāng)?shù),辨其邦國、都鄙之遠邇及四夷之歸化者。凡地圖委州府三年一造,與板籍偕上省。其外夷每有番官到京,委鴻臚訊其人本國山川、風(fēng)土,為圖以奏焉,副上于省?!?82)李林甫等:《唐六典》(卷5),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62頁。因此,武陵圖經(jīng)在唐時也多有編撰。狄中立《桃源觀山界記》所言“桃源山洞開顯,廡宇興創(chuàng),神仙異境,具《武陵經(jīng)》”,(83)狄中立:《桃源觀山界記》,《全唐文》(卷761),第7908頁。即為明證。劉禹錫貶謫朗州后,對武陵之得名曾作過一番考察,并“以方志所載而質(zhì)諸其人民”,(84)劉禹錫:《武陵書懷五十韻并引》,《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卷2),第70頁。則其對武陵圖經(jīng)的利用是一個重要事實。晚唐僧人齊己詩:“武陵嘉致跡多幽,每見圖經(jīng)恨白頭”(85)齊己:《懷武陵因寄幕中韓先輩何從事》,《全唐詩》(卷846),第9570頁。;“春醉醒來有余興,因人乞與武陵圖?!?86)齊己:《寄顧蟾處士》,《全唐詩》(卷844),第9544頁。此圖亦當(dāng)為武陵圖經(jīng)所載之圖。
劉禹錫藉圖經(jīng)考察武陵,其舉動在當(dāng)時亦屬尋常,因為唐代地方官赴任時,多閱讀圖經(jīng)以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如張籍《送鄭尚書赴廣州》:“海北蠻夷來舞蹈,嶺南封管送圖經(jīng)?!?87)張籍:《送鄭尚書赴廣州》,《全唐詩》(卷385),第4340頁。韓愈《將至韶州先寄張端公使君借圖經(jīng)》:“曲江山水聞來久,恐不知名訪倍難。愿借圖經(jīng)將入界,每逢佳處便開看。”(88)韓愈:《將至韶州先寄張端公使君借圖經(jīng)》,《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12),第1179頁。作為地志的武陵圖經(jīng),主要用于行政區(qū)劃與地方治理,因而比較理性客觀地記載了武陵的地理和風(fēng)物。不過,據(jù)今存《朗州圖經(jīng)》的部分內(nèi)容,圖經(jīng)也記載了不少神奇怪異之事。《太平廣記》卷一○一及卷三八九各引《朗州圖經(jīng)》1條。前條載釋惠原少時曾至武陵山,射殺一孕鹿。鹿死之前說:我前世曾殺你一人,今你殺我母子二人?;菰蚯熬墸浒l(fā)于鹿死之處,并于此置寺。后一條說武陵縣北十五里處有一古冢,相傳此墓曾開,中有銅人數(shù)十,張目視,擊鼓大叫,后墓門又合。據(jù)此可見,唐時圖經(jīng)亦有以異相尚的特點。
與武陵圖經(jīng)密切相關(guān)的是桃源圖。前述權(quán)德輿及韓愈之詩,都是觀圖之作。權(quán)詩重在描述桃源仙境,多神仙之氣;而韓詩則偏于敘事,對圖中之景描寫不多。最重要的是兩人的立場不同。權(quán)氏以宣揚神仙之說為主旨,而韓氏則反對成仙之說。另一個重要區(qū)別是,權(quán)德輿所觀之畫,沒有交代其來源。而韓愈所觀,明確提到是“武陵太守”令人所繪。據(jù)此推測,兩人所觀當(dāng)為兩幅不同的桃源圖。事實上,唐代還有古桃源圖。舒元輿《尋桃源畫記》:“四明山道士葉沈,囊出古畫,畫有桃源圖。圖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此《記》可注意者有三:一是桃源圖的收藏者是道士。二是此為古圖。三是據(jù)文中所記,此圖多描摹仙境,在山水和動物外,重點是仙人:“岸而南有五人,服貌肖虹玉。左右有書童玉女,角發(fā)而侍立者十二。視其意況,皆逍遙飛動。若云十許片,油焉而生,忽焉而往?!?89)舒元輿:《尋桃源畫記》,《全唐文》(卷727),第7494頁。據(jù)權(quán)德輿、韓愈的題畫詩及舒元輿觀畫記,可知唐代桃源圖所繪,多以神仙故事為題材,畫中人物多作“飛天”之狀。此與圖經(jīng)所記不同。圖經(jīng)基于現(xiàn)實功用,多為實寫。而桃源圖則與神仙故事相聯(lián),多為想象虛構(gòu)之作。顯然,唐代桃源圖受詩歌“神仙”之說影響,是詩歌的圖像再現(xiàn)。據(jù)宋黃休復(fù)《益州名畫錄》卷中所載李昇《桃源洞圖》《武陵溪圖》,郭若虛《圖畫聞見志》卷二載荊浩《桃源圖》、關(guān)同《桃源早行圖》,發(fā)現(xiàn)宋人桃源圖重山水描摹,以靜為主,以隱為意,與唐代桃源圖的神仙之氣有明顯差異。
上述晉至唐“桃源”意象的塑造與變異并非特殊現(xiàn)象,而具普遍性。中國古代文學(xué)地理意象,是文學(xué)地理與歷史地理復(fù)雜關(guān)聯(lián)性在文學(xué)中的表現(xiàn)。但無論文學(xué)地理還是歷史地理,都涉及地理空間問題。唐人在談?wù)撎以?,或在詩歌中使用桃源一詞時,他們談?wù)摰牡降资鞘裁矗刻以催M入詩歌作品,具有怎樣的內(nèi)在心理機制?我們該以何種理論來解釋這種現(xiàn)象呢?近年來西方興起的“地理批評”理論或許能夠提供一種研究視角。
法國利摩日大學(xué)教授波特蘭·維斯法爾(也譯作“波特蘭·韋斯特法爾”)基于??隆端呖臻g》《權(quán)力的地理學(xué)》,以及德勒茲《千高原》等著作中的理論,提出“地理批評”概念。在其《走向一種文本的地理學(xué)批評》《地理批評:真實與虛構(gòu)空間》中,提出空間的時間性問題。他認為空間概念的產(chǎn)生和使用,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流動的。不同人在不同場合的使用,開放的空間(espace)轉(zhuǎn)換成封閉的場域(lieu)。也就是說,不同的人在認識和使用某一空間概念時,這一空間概念原具的多樣性涵義轉(zhuǎn)換成某一特定的涵義。而這特定的涵義是與認識和使用時的特殊場景有關(guān)的。由于認識和使用的歷時性,空間概念也是流動的。此為空間的時間性。另一方面,空間還存在想象與虛構(gòu)的現(xiàn)象。想象與虛構(gòu)的空間,不是外在的空間,而是內(nèi)心的空間。(90)參看波特蘭·韋斯特法爾《地理批評宣言:走向文本的地理批評》,陳靜弦、喬溪、顏紅菲校譯,《南京工程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2期。駱燕靈整理翻譯《關(guān)于“地理批評”——朱立元與波特蘭·維斯法爾的對話》,《江淮論壇》2017年第3期。此種理論,有助于上述現(xiàn)象的理解:
其一,桃花源本是陶淵明的想象和虛構(gòu),寓托了作者個人的觀念和理想。但武陵確為現(xiàn)實中所具的歷史地理空間。陶氏原作將桃花源與武陵聯(lián)系起來,隱藏了文學(xué)地理與歷史地理聯(lián)結(jié)的密碼。這也為后人的理解和認知提供了不同路徑:一是想象的桃源,一是現(xiàn)實的武陵。但后人對此現(xiàn)象的認識,并非完全按照這樣的預(yù)設(shè)進行,而有新的創(chuàng)造。在想象和虛構(gòu)的桃源方面,以《桃花源記》的“雜傳”性質(zhì)為基礎(chǔ),衍生出神仙故事。不惟如此,在現(xiàn)實的武陵方面,由于該地道教的逐漸興盛,其與桃源神仙傳說相結(jié)合,進而衍生出瞿童白日升仙的故事。這樣一來,桃源不僅是避隱、美景的代名詞,而且也成為可以成仙長生的場所。作為文學(xué)地理的桃源形象在后世不斷變異,與歷史地理的武陵相互結(jié)合,以詩歌的文本形式和繪畫的圖像形式呈現(xiàn)出來。
其二,無論是詩歌文本還是繪畫圖像,當(dāng)桃源進入作者視域時,已從空間轉(zhuǎn)換成場域,由此在不同作者心中和筆下生成不同的桃源。而且,即便是同一個人,由于場景的不同,對桃源的認識也存在差異。最典型的是劉禹錫。劉氏在未謫朗州之前所作《桃源行》,虛構(gòu)和想象了一個神仙世界的桃源。但當(dāng)他走進真實的武陵后,在所作《游桃源一百韻》中,對瞿童成仙故事則產(chǎn)生懷疑。不過,在現(xiàn)實的遷謫過程中,劉禹錫的內(nèi)心肯定還有一個他向往的桃源世界。
其三,《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將桃源與武陵聯(lián)系在一起,后人在使用時,往往將兩者當(dāng)成同一個事物而互相替換。因此,武陵也存在歷史地理與文學(xué)地理的區(qū)別。武陵本是一個歷史地名,但作為文學(xué)地理使用時,武陵等同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