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振
樸殷植①樸殷植(1859—1925),字圣七,號謙谷,又號白巖。韓國近代著名的文學家、史學家、愛國啟蒙思想家、獨立運動家,1911年流亡到中國,積極從事歷史人物傳記著述和報刊輿論活動,曾擔任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第二任總統(tǒng)。1925年因病逝世于上海。在華期間積極從事文學、歷史著述和報刊輿論等人文活動,他審時度勢,以中韓聯(lián)合為導向,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交流和聯(lián)絡,促進了共同話語的構建和共同的身份認同,為中韓聯(lián)合反帝乃至抗日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樸殷植文史文本在當時的中國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參考其所作《安重根傳》《韓國痛史》《韓國獨立運動之血史》等作品進行安重根書寫、韓國淪亡書寫以及“三一”運動書寫,希望以韓國“他者”為鑒,警醒和激勵“自我”,激發(fā)中國民眾的愛國精神和民族意識。與此同時,這也促進了中國近現代文學中韓國敘事的豐富與發(fā)展??疾鞓阋笾才c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文交流情況,有利于保存相關重要史料和還原中韓近現代人文交流的歷史現場,管窺樸殷植及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為促進中韓聯(lián)合所做出的努力。同時,還有利于考察樸殷植其人及其文本在中韓近現代人文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與價值,可為當代中韓人文交流提供借鑒和啟示。
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之間的人際交流活動主要通過漢字筆談、作序以及發(fā)表報刊文章等方式展開。雙方進行政治觀點和思想方面的交流,促進了中韓近現代知識分子共同的身份認同,推動了在華韓國獨立運動的發(fā)展以及中韓聯(lián)合。
第一,樸殷植以漢字筆談的方式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進行思想交流。樸殷植曾與景梅九①景梅九(1882—1961),名定成,字梅九。辛亥革命先驅,著名的文學家、媒體人,南社元老級人物。1905年于日本加入中國同盟會,并積極進行民主革命活動和抗日救亡活動,曾擔任《國風日報》《國光新聞》等多家報紙的編輯。、黃介民②黃介民 (1883—1956),原名黃覺,同盟會成員,辛亥革命先驅。曾擔任上?!毒葒請蟆肪庉?。1914年參加中華革命黨,宣傳討袁斗爭。1915年與陳其尤等人組織新亞同盟黨(后改名大同黨),致力于反抗強權以及聲援朝鮮獨立運動。曾撰寫《三十七年游戲夢》。、周霽光③周霽光曾擔任中韓國民互助社第一屆理事會教育副主任。等革命黨人以筆談的形式進行思想和觀點的溝通。1919年秋,景梅九寓居上海時,樸殷植經常前來拜訪,樸殷植“不通華言,每至予寓所,相逢一笑,即把筆述懷”,[1](1491)二人以筆談的方式進行交流。樸氏對中國革命懷有期待,“愿與中國同志攜手共進”,主張中韓聯(lián)合抗日,景氏亦“筆述贊同之意于后方”,即景氏也贊同和提倡中韓民眾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樸氏批判日本對韓侵略,表達韓國民眾對日本的反抗之意,認為“三一”運動“已播植普通革命種子于半島之上”,對韓國革命前景充滿期望。景氏對此表示贊同,認為韓國終將光復。[1](1491-1492)樸殷植與黃介民兩人志同道合,多年來交往密切,雙方都提倡“大同主義”,以“人類平等、世界大同”為終極目標。樸殷植臨終前還希望全韓人士“和衷奮斗”,且不忘關心中國革命,叮囑黃介民等諸位舊友,謹記“中華不靖”,切勿掉以輕心。黃氏對此表示認同和尊敬,稱贊樸殷植作為知識分子,心懷天下,對祖國民族一片丹心。[2](89)樸殷植與周霽光二人因文字而結緣,相交數年,經常一起“把酒論文”,通過筆談交流詩文。周氏稱贊樸殷植為祖國光復獨立而苦心孤詣、四處奔走的大無畏犧牲精神,認為中韓兩國是兄弟民族,感情深厚,堅信韓國獨立運動一定會取得成功,日本帝國主義終將被打敗。[3](133)
樸殷植與景梅九在主張中韓聯(lián)合抗日、批判日本對韓侵略、韓國革命終將勝利等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樸殷植與黃介民都主張“世界大同”,關心中韓革命。周霽光則認為中韓友誼深厚、韓國獨立運動終將成功,這也與樸殷植意見一致。通過筆談,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在政治觀點和思想觀念方面形成一致意見,志同道合,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第二,樸殷植邀請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為其著作作序,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就其著作蘊含的觀點進行交流和呼應,并達成共識。樸殷植所作《韓國痛史》(簡稱《痛史》)描述了1864年到1911年的韓國近代衰亡的歷史過程,分析了導致韓國淪亡的內外因素,揭露了日本對韓國的殘酷侵略真相,對日本侵略者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與鞭撻。樸殷植曾邀請康有為為《痛史》作序,康有為在序文中對韓國亡國之痛深表同情,他認為韓國亡國既有外因,又有內因,但重點還是在于內因,即國民性問題。此外,他還批判了日本對韓國的無恥欺詐與殘酷侵略。[4](1-6)康有為在日本侵略韓國、韓國亡國原因等問題上與樸殷植在《痛史》中的觀點一致,二人達成共識。樸殷植的《韓國獨立運動之血史》(簡稱《血史》)一書詳細系統(tǒng)地記錄了1910年韓國被日本吞并直至1919年“三一”運動以來近代韓國民眾抗擊日本侵略獨立運動的過程和歷史,更為具體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日本對韓國的侵略暴行。樸殷植曾邀請景梅九為《血史》作序。景梅九在序文中盛贊1919年“三一”運動以來韓國民眾為爭取祖國獨立和自由所做出的抗爭和犧牲,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為表示批判,對韓國民眾表示同情。他相信韓國獨立運動定會獲得各國人道主義者的支持和援助,最終會取得成功。景氏還認為韓國問題至關重要,關乎東亞問題乃至世界命運。[5](3-4)這些主張都與樸殷植《血史》中的觀點和信念達成一致,形成共識。此外,羅南山、曾鏞、潘湘累等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曾為樸殷植的《安重根傳》撰寫序文,他們認為中韓地理位置臨近,唇亡齒寒,自古以來休戚與共,主張中國應該仗義支持和幫助在華韓國獨立運動人士,號召中韓聯(lián)合。[6](125-142)他們贊同和呼應了樸殷植在《安重根傳》中所提倡的中韓聯(lián)合理念。
第三,樸殷植受邀擔任中國報刊雜志的編輯、主筆或撰述人,并發(fā)表相關政論文章支持中國革命或建言獻策。1920年,樸殷植本著中韓聯(lián)合革命的理念,參與到當時廣東省孔教會會長林澤豐所創(chuàng)建的《四民報》報刊工作中,先后擔任翻譯、客座撰述員及主編等工作。他曾在該報紙上發(fā)表《民力進展之希望》等政論文37篇之多,涉及“民族”“民眾”“民力”“民意”及“人道主義”等問題,主要側重于批判北洋軍閥的賣國借款行為及其專制統(tǒng)治,主張實行民主政治,呼喚民力民意,關注中國革命的發(fā)展。1923-1925年,樸殷植擔任由吳山①吳山長期主持中華全國道路建設協(xié)會日常事務,并擔任總干事職務。主編的《道路月刊》②《道路月刊》由中華全國道路建設協(xié)會于1922年3月創(chuàng)刊,至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停止,每年出版10期。的名譽撰述。他曾在該雜志上發(fā)表《庚款筑路之主張》等6篇政論文,關注中國和世界的道路交通事業(yè),關心國計民生。樸殷植還曾擔任1923年于上海創(chuàng)刊、由周霽光擔任主編的雜志《五九》的名譽撰述,在該雜志上發(fā)表《我之希望于中國者》《中國五四運動》等文章,關注中國時政,對中國革命寄予期望,為中國革命建言獻策。
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通過筆談、作序或發(fā)表報刊文章等方式進行人際交流活動,雙方在韓國亡國原因、日本侵略韓國、韓國獨立運動及中韓聯(lián)合等若干問題上進行了溝通與交流,并達成共識。樸殷植還針對北洋軍閥統(tǒng)治、民力民意以及中國的道路交通建設等問題提出意見和建議,為中國革命建言獻策。他們之間的互動與往來促進了中韓近現代知識分子共同話語的形成和共同的身份認同,推動了中國各界知識分子對在華韓國獨立運動的支持與幫助,促進了中韓聯(lián)合,為中韓聯(lián)合反帝乃至抗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為促進中韓兩國獲得獨立自由以及維護東亞和平做出了重要貢獻。
隨著樸殷植與中國社會各階層知識分子交流的擴大與深入,其著作《安重根傳》《韓國痛史》《韓國獨立運動之血史》等在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得到廣泛傳播和閱讀,并深受關注和肯定。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參考樸殷植著作進行安重根書寫、韓國淪亡書寫以及“三一”運動題材戲劇書寫,以韓國“他者”來觀照“自我”,推動了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韓國敘事的豐富與深化。
樸殷植的《安重根傳》(1914)以其獨特的立傳方式、卓越的文筆及其所包含的豐富可信的歷史資料,在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得到了廣泛傳播和閱讀,產生了重要影響。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參考樸氏傳記創(chuàng)作安重根題材作品,例如楊南邨的傳記《安重根》[7](73-77)、葉天倪的傳記《安重根傳》[8]、資弼的小說《安重根外傳》[9](1-6)等,以安重根事跡鼓舞中國民眾,呼喚愛國精神。以上列舉的三部代表性作品從情節(jié)構成、情節(jié)(場面)描寫、人物形象塑造及思想主旨等方面對樸殷植《安重根傳》進行了接受與改編,可分別看作是對樸氏傳記的縮略與簡寫、借鑒與重構、參考與改寫。以上述三部作品為例,可管窺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安重根書寫對樸殷植《安重根傳》的接受與改編情況。
從情節(jié)構成來看,三部作品關于安重根生平事跡或國際政治形勢的敘述與樸氏傳記的章節(jié)內容存在對應關系,是對樸氏傳記章節(jié)內容的節(jié)選與重組,但對敘述內容和篇幅進行了簡寫及縮略。而且,三部作品的敘事順序與樸氏傳記較為一致,基本按照安重根生平經歷的順序進行講述,但也存在對部分事件前后敘述順序的調整。在情節(jié)(場面)描寫方面,三部作品與樸氏傳記中的場面描寫相似度較高,且都采用文言文表達,遣詞造句或用語表達十分相似。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三部作品中所描述的主人公安重根以及伊藤博文、禹德淳等其他人物角色與樸氏傳記中記載的相關歷史人物較為一致。葉天倪重點闡明了安重根義舉對于維護中國、東亞乃至世界和平的重要性,凸顯了安重根“世界偉人”的偉大形象,十分符合樸氏傳記對安重根的評價。楊南邨和資弼通過描述安重根生平事跡及對安重根的心理、性格描寫,將其塑造為具備若干優(yōu)秀品質、以天下為己任且致力于恢復祖國獨立自由的抗日愛國義俠或志士形象,更加符合中國本土愛國志士形象。在思想主旨方面,葉天倪呼吁中國民眾增強危機意識,學習安重根的國家主義和世界主義精神,抗擊日本侵略,維護中國、東亞及世界和平,較為符合樸氏傳記的主旨思想。楊南邨《安重根》和資弼《安重根外傳》則主要借助安重根這一“他者”來激勵國人,警誡中國民眾保持警醒,呼吁國人向安重根學習愛國精神,爭做“安重根”式的愛國者,更加針對中國社會背景和中國民眾,具有本土化意義。
樸殷植的歷史著作《韓國痛史》(1915)以其珍貴的史料價值和深刻的警示意義,受到中國知識分子的肯定和關注,并得以廣泛傳播。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以《痛史》為史實依據創(chuàng)作韓國淪亡題材作品,例如,張冥飛的戲劇《高麗閔妃》(簡稱《高》)[10](26-32)、楊塵因的小說《繪圖朝鮮亡國演義》(簡稱《繪》)[11]、戲劇《海牙剖腹記》(簡稱《海》)[12](5-21)等,以警醒和激勵中國民眾。以上三部作品從情節(jié)構成、人物角色、思想主旨、藝術特色等方面對《痛史》進行了借鑒與改編,可分別看作是對《痛史》的節(jié)選和重組、演義以及對“海牙密使事件”的戲劇化改編。以如上三部作品為例,可透視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韓國淪亡書寫對《痛史》的接受與改編情況。
在情節(jié)構成方面,三部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或所涉及的韓國近代歷史事件都參考了《痛史》中記載的歷史事件,與《痛史》的相關章節(jié)存在對應關系,是對《痛史》相關重點章節(jié)的節(jié)選與重組。而且,敘述順序與《痛史》中記載的歷史事件順序基本一致,但也存在部分事件順序的前后調整。從人物角色來看,三部作品中的人物角色與《痛史》中記載的歷史人物較為一致,但也存在虛構的人物角色,如《繪》中的云在霄、侯弼等人物?!陡摺分皇呛喴鑼懥巳宋锝巧Q和行為,未具體描寫人物語言、性格和心理,人物形象沒有得到彰顯?!独L》塑造了金玉鈞、李完用等賣國奸臣形象以及安重根等的愛國志士形象?!逗!穼σ蚤h永煥為代表的愛國忠臣與以李完用為代表的賣國奸臣正反兩派人物形象進行了刻畫。與《痛史》中平面化的歷史人物描述相比,《繪》和《?!分械娜宋锟坍嫺鼮樨S富立體、生動逼真,且形成鮮明對比。在思想主旨方面,《痛史》的核心思想在于表述國魂不滅,國家就不會滅的觀念,激勵民眾振奮精神進行抗日復國斗爭,以恢復祖國獨立自由。三部作品因時代背景及作者創(chuàng)作意識不同,思想主題發(fā)生了演變?!陡摺分荚谙蛎癖娖占俺r淪亡的相關歷史知識,激發(fā)民眾的危機意識和民族國家想象;《繪》則側重于進行國賊批判和呼吁國人愛國;《海》則借“海牙剖腹事件”激發(fā)中國民眾的愛國精神和抗日意識,強調“國亡民不亡”,以促進抗日運動的發(fā)展,彰顯了《痛史》的精神內核。在藝術特色方面,《高》接近于《痛史》的嚴肅歷史敘述,并未體現較多藝術特色?!独L》和《?!穭t從語言表達、敘事模式、敘述視角、古典詩詞和俗語的化用等方面各自展開藝術特色創(chuàng)作,對文本進行補充、豐富和完善,更具文學藝術價值。
樸殷植所作《韓國獨立運動之血史》(1920)一書對于中國民眾了解近代韓國反抗日本侵略的歷史具有重要意義,在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得到廣泛閱讀和傳播。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以《血史》中記載的韓國獨立運動史實為依據,創(chuàng)作韓國“三一”運動題材劇本,例如,侯曜《山河淚》[13]、樸園《亡國恨》[14](88-106)和周癸叔《野祭》[15](814-822),以宣揚抗日精神,激發(fā)民眾的抗日意識。這三部作品從故事情節(jié)及語言、場景描寫、人物形象塑造、思想主旨、藝術特色等層面對《血史》進行了接受與改編,前兩者可看作是對《血史》的節(jié)選、重組與改寫,《野祭》可看作是對《血史》的節(jié)選與演繹。以上述三部作品為例,可管窺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三一”運動書寫對《血史》的接受與改編情況。
從故事情節(jié)及語言、場景描寫方面看,三部作品都吸收借鑒了《血史》中若干章節(jié)的內容,例如,日本侵韓政策和相關案例、安重根事件以及韓國“三一”運動事件等,可看作是對《血史》章節(jié)內容的節(jié)選與重組。而且,三部作品的用語表達與《血史》較為一致,相似度較高。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山河淚》和《亡國恨》都刻畫了安南潛這一帶領韓國民眾進行獨立運動,為恢復民族的獨立和自由而不惜犧牲生命的偉大愛國革命者形象。該形象是根據《血史》第十三章“震動世界之義俠聲”中記載的安重根這一人物而刻畫的。《野祭》刻畫了國破家亡、漂泊異鄉(xiāng)但又不放棄希望,依然為祖國光復獨立而奔波努力的四位韓國愛國志士形象以及為韓國亡國悲嘆同情,支持韓國獨立運動,也為中國前途命運擔憂的憂國憂民的中國愛國志士形象。在思想主旨方面,《血史》的核心思想在于呼喚韓國民眾繼續(xù)進行反日愛國斗爭,爭取實現民族獨立與自由。三部作品結合時代背景和作者創(chuàng)作意識,進行了思想主旨的轉移。《山河淚》主要以韓國民眾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斗爭精神來號召中國工人大眾奮起反抗帝國主義的壓迫和剝削,爭取平等、自由與權利?!锻鰢蕖废M皂n國民眾的反日愛國精神,激發(fā)中國民眾抗日精神,為維護祖國的獨立和主權而戰(zhàn)斗?!兑凹馈穭t主要借韓民族獨立斗爭的悲壯歷史來宣揚“國亡民不亡”的信念,號召中國民眾向韓國民眾學習,攜手共同抗戰(zhàn)。伴隨著時代和民族主要矛盾的變遷,以《血史》為參照的韓國“三一”運動題材戲劇作品的主旨思想實現了從反帝愛國話語到抗日救亡話語的轉變。在藝術特色方面,《山河淚》《亡國恨》中插入了書信、歌詞和日記等多種文體,更為生動地傳達了劇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兑凹馈氛Z言文體多為曲調格律文,講究平仄去聲,且插入典故,傳統(tǒng)文化因素濃厚。三者的文本敘述比《血史》的歷史嚴肅敘述更為生動感人。
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對樸殷植著作的接受與改編與樸殷植文本自身所具有的重要價值以及時代背景等若干因素有關。以樸殷植著作為參考的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韓國敘事更加具有中國本土化價值和意義。伴隨時代變遷,其思想主旨展現了從民眾啟蒙到反帝愛國再到抗日救亡的話語轉變。
樸殷植文史著作本身具有重要的史料意義和社會價值。樸殷植的《安重根傳》具備豐富翔實的歷史資料和較高的可信度,在當時安重根著述《安應七歷史》及《東洋和平論》還未面世的情況下,與同時代其他安重根傳記相比,無疑成為中國文人進行安重根敘事的最佳參考資料,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了解安重根其人及其義舉具有重要價值?!锻词贰芬韵鑼嵧陚涞氖妨虾洼^為公正客觀的立場,以及作者切身的亡國體驗和痛憾為特征,故而,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和可信度,堪稱當時最具代表性的韓國亡國史書寫?!锻词贰纷鳛樾麚P民族國家意識和愛國精神的重要域外亡國史資源,對中國有識之士反省自我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堆贰穼τ谥袊F代知識分子了解近代韓國民眾抗擊日本侵略、爭取民族獨立的歷史具有重要的史料參考價值。加之,樸殷植的這三部文史著作都以漢文寫就,伴隨著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之間交流的擴大與深入,他的著作在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得到廣泛閱讀和傳播,并得到認可和肯定,在中國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
在國家民族觀念覺醒之初,中國需要一個“他者”作為參照物,在“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的相互觀照中,促使“自我”民族意識的覺醒和更加成熟。[16](34)韓國敘事是當時激發(fā)民眾國家民族意識的重要域外敘述資源,而樸殷植著作作為韓國敘事的重要參考,備受關注。葉天倪、張冥飛及楊南邨等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關心韓國命運、支持韓國獨立運動。葉天倪為民國政府工作人員,對韓國、日本及偽滿洲國局勢頗為關注。張冥飛曾在申圭植所創(chuàng)辦的雜志《震壇》上發(fā)表《我對于韓人之感想》一文,呼吁中國人同情和幫助韓國獨立運動人士。[17](2-3)楊南邨、張冥飛等作為南社成員,與樸殷植、申圭植等在華韓國獨立運動人士來往密切,因而對樸殷植著作頗為關注。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以樸殷植著作為參考,采用戲劇、小說和傳記等較為通俗的文體形式,進行安重根書寫、韓國淪亡書寫及“三一”運動書寫,以“他者”為鏡鑒來警醒激勵“自我”,激揚民族意識,探索救亡強國之路。
1909年,安重根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事件引起東亞乃至全世界的廣泛關注,中國的安重根書寫由此興起。1910年朝鮮半島被日本吞并,更是給予中國知識分子以極大震撼和沖擊,韓國亡國書寫由此興起。1915年,日本提出將中國“保護國化”的“二十一條”,試圖把中國變?yōu)榈诙€韓國。日本對華侵略進一步加深,中日民族矛盾激化,中華民族危機嚴重,但當時的中國民眾蒙昧且民族意識淡薄。此時,韓國淪亡敘事成為激勵中國民眾引以為戒的重要敘事資源。韓國淪亡題材小說、戲劇作品不斷涌現,例如,倪軼池、莊病骸《亡國影》(1915)、張冥飛《高麗閔妃》(1915)等。張冥飛根據《痛史》改編成戲劇《高麗閔妃》,通過描寫韓國亡國的整個歷史過程,激發(fā)民眾的危機意識和民族國家意識。楊南邨則參考樸殷植《安重根傳》,創(chuàng)作安重根題材傳記,呼吁激發(fā)民眾愛國意識,激勵民心。
1919年,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會議決定將德國在山東的各項權益全部移交給日本。中國各界人士紛紛起來反抗,其間爆發(fā)五四運動,學生火燒趙家樓,呼吁打倒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和章宗祥。陳獨秀發(fā)表文章影射當時中國的頭號賣國賊——曹汝霖。[18](2)可見,當時國內賣國賊橫行,而民眾卻大多愚昧麻木,愛國意識淡薄,對國家民族漠不關心,民氣萎靡不振。魯迅曾創(chuàng)作小說《狂人日記》,試圖喚醒愚昧麻木之國民。在這樣的背景下,安重根便成為了振奮民氣的愛國英雄人物的代表,其相關題材作品不斷出現,例如,鄭沅《安重根》(1919)、葉天倪《安重根傳》(1919)、資弼《安重根外傳》(1919)等。葉天倪、資弼等以樸殷植《安重根傳》為參考,創(chuàng)作安重根題材傳記、小說,呼吁民眾向安重根學習,呼喚愛國民族英雄。與此同時,韓國淪亡題材通俗小說也大量出現,以韓國淪亡來警醒自我。例如,閑閑居士《三韓亡國史演義》(1919)、楊塵因《繪圖朝鮮亡國演義》(1920)、廣文書局編譯所編《朝鮮亡國演義》(1921)等。其中,楊塵因《繪圖朝鮮亡國演義》參考《痛史》而創(chuàng)作完成,曾在1920及1929年兩次于上海益新書局出版發(fā)行,銷量可觀,受到市民讀者的歡迎。該小說通過大幅刻畫韓國親日派賣國賊的賣國行徑,呼吁打倒國內賣國賊。同時,借韓國愛國志士救國事跡激發(fā)本國民心,喚醒麻木的國人,呼吁民眾爭做愛國者。
1919年3月1日,朝鮮半島爆發(fā)“三一”運動,震撼世界。傅斯年、陳獨秀等中國知識分子紛紛撰文贊揚韓國民眾的愛國精神和獨立斗爭精神,慨嘆國人之未覺醒。以“三一”運動為轉折點,韓國從中國的反面教材變?yōu)檎娣独蔀橹档每隙ǖ摹八摺?。進入20世紀20年代,伴隨著日本帝國主義及西方列強對華侵略的進一步加深,中華民族危機進一步加重。韓國“三一”運動題材戲劇作品開始出現,例如,侯曜《山河淚》(1924)、唐舞華《朝鮮獨立》(1929)等。其中,侯曜參照《血史》創(chuàng)作《山河淚》。《山河淚》一劇曾在國內各地多次上演,該劇以韓國民眾獨立運動精神來激發(fā)中國民眾奮起反抗帝國主義、爭取平等權利和自由。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東北三省淪陷,民族危機深重。1937年“七七”事變標志著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谷站韧龀蔀闀r代主題,中國知識分子與韓人有了更加深刻的情感共鳴,產生了民族獨立的共同政治訴求,韓國題材敘事依舊備受關注。參考《痛史》而創(chuàng)作的《海牙剖腹記》以及以《血史》為參考依據的《亡國恨》《野祭》等作品旨在宣揚“國亡民不亡”的信念,呼吁民眾向韓國民眾學習愛國精神,激發(fā)民眾抗日救亡意識,呼吁民眾同仇敵愾、共同抗戰(zhàn)。
伴隨時代變遷和中華民族所面臨的主要矛盾的變化,以樸殷植文本為參考而創(chuàng)作的韓國題材作品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思想主題也不斷發(fā)生變遷,成為彰顯時代意義和本土化價值的范本。在民眾啟蒙的時代語境下,以樸殷植文本為參考的中國近現代文學的安重根書寫、韓國淪亡書寫形成二重奏,推動了韓國亡國歷史知識的傳播、普及和大眾化,展現了英雄想象,激發(fā)了民眾的亡國危機意識和愛國意識。在反帝愛國的時代語境下,以樸殷植文本為基礎的安重根書寫、韓國淪亡書寫及“三一”運動書寫三者同時存在,形成三重交響,號召向安重根學習愛國精神,爭當愛國者,批判并呼吁打倒賣國賊,并以韓國民眾進行獨立運動的偉大斗爭精神號召民眾增強反帝愛國意識,為爭取自由權利與國家民族的獨立進行斗爭。在抗日救亡的時代語境下,以樸殷植著作為參考的韓國淪亡書寫以及“三一”運動書寫依舊如影隨形,都在表達抗日主題,宣揚抗日精神和民族精神,以此激發(fā)民眾的抗日救亡意識,呼吁團結抗戰(zhàn),促進了抗日運動的發(fā)展。基于樸殷植文本的韓國敘事彰顯了從民眾啟蒙到反帝愛國再到抗日救亡的話語變遷。與此同時,它也加深了中國民眾對韓國近代歷史社會及獨立運動的認識和理解,從而在各方面給予在華韓國志士獨立運動以聲援和支持,推動了在華韓國獨立運動和中國抗日運動的發(fā)展。
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文交流涉及人際交流與文本互動兩個層面。人際交流主要以筆談、作序、發(fā)表報刊文章等方式來呈現,雙方在韓國亡國原因、日本侵略韓國、韓國獨立運動及中韓聯(lián)合等若干問題上進行了溝通與交流,并達成共識。樸殷植還對北洋軍閥統(tǒng)治、民國政治、民力民意以及中國的道路交通建設等問題提出意見和建議,為中國革命建言獻策。雙方的互動與往來推動了共同話語和共同身份的構建,促進了中韓聯(lián)合的發(fā)展。
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的文本互動則體現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對樸殷植文本的接受與改編上。以樸殷植《安重根傳》為參考的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安重根書寫從情節(jié)構成、人物形象及思想主旨等方面對樸氏傳記進行了借鑒、吸收和改寫,其中的安重根形象塑造及思想主旨更加符合中國民眾和中國社會,更具本土化意義。以樸殷植史學著作《痛史》《血史》為依據的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韓國淪亡書寫和“三一”運動書寫從故事情節(jié)、敘事順序、人物形象塑造、思想主旨、藝術特色等若干方面分別對《痛史》和《血史》進行參考與改編,遵循本土文學觀念和敘事傳統(tǒng),將其改編為與本土語境和民眾思維邏輯相符合、通俗化與政治化相結合的本土化文學敘事,脫離了歷史敘述的框架,完成了跨語境和跨文體的變遷,極具本土化意義和價值。
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對樸殷植文本進行參考與改編與若干因素有關。首先,樸殷植文本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成為中國知識分子進行韓國敘事的重要參考。其次,張冥飛、葉天倪、楊南邨等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與申圭植、樸殷植等在華韓國獨立運動人士交往密切,因此,對樸殷植的著作較為關注。再者,在時代背景方面,每當中華民族出現危機時,韓國作為重要的“他者”,以樸殷植文本為參考的韓國題材文學敘事作品便會應時出現,以激發(fā)民眾的愛國意識和民族意識。主要出現于中日“二十一條”時期、“五四”運動時期、“九一八”事變及“七七”事變等中華民族危機的關鍵節(jié)點。以樸殷植文本為參考的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韓國敘事更加具有本土化價值和意義。韓國題材書寫激發(fā)了民眾的危機意識,增強了民眾反帝愛國精神和民族國家意識,宣揚了抗日救亡思想,促進了抗日運動的發(fā)展。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對樸殷植文本的改寫展現了從民眾啟蒙到反帝愛國再到抗日救亡的話語變遷,促進了中國民族主義話語的發(fā)展。
樸殷植與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之間的人際交流以及中國近現代文學對樸殷植文本的接受與改編體現了中韓近現代知識分子間密切交流與互動的一面,促進了中韓近現代人文交流的發(fā)展。由此,我們也可窺見樸殷植其人及其文本在中韓近現代人文交流史上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