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丹
蕭紅(1911—1942),中國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女作家,被譽為“30年代文學洛神”。她自1932年執(zhí)筆創(chuàng)作,直至1942年逝世擱筆,創(chuàng)作生涯不足十年,卻寫出了《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家以外的人》等膾炙人口的小說與詩歌。她以散文式筆觸,真實生動的情節(jié),警醒與充滿良知的精神風貌捕捉風起云涌的時代弦音。國家領土遭外族侵犯,黎民百姓流離失所,廣大勞動階級備受壓迫與欺凌,這些皆觸碰到蕭紅的敏感神經(jīng),并被她牢牢地加以“捕捉”與“書寫”。目前學界針對蕭紅的研究已汗牛充棟,學者分別從“傳記研究”“民族文學”“女性書寫”“階級壓迫”“疾病書寫”等視角,運用相關的批評理論與范式方法切入研究,成果產(chǎn)出較為豐富。
蕭紅出生在中國東北的呼蘭河,一生輾轉于哈爾濱、上海(1936、1937)、武漢、臨汾、西安(1937-1938)、重慶(1938. 9-1939.12)、香港(1940.1-1942.1)等地。蕭紅離開各地或暫留皆有緣由,但每個地方皆對其創(chuàng)作風格、主題思想、情節(jié)敘述及人物塑造方面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果說哈爾濱是蕭紅嶄露頭角之地,使她以“悄吟”筆名發(fā)表《生死場》,得到魯迅的高度評價:“敘事與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1](9)遂而獲得文壇一席之地,那么上海之行則使其與伯樂魯迅相識,從思想上深入理性地認識到了中國腐朽沒落的反動統(tǒng)治階級對人民的壓迫,認識到了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與戕害。之后蕭紅遠赴日本(1936.7.16-1937.1.3),半年后返滬,之后輾轉重慶,其間創(chuàng)作《逃難》《山下》。抵達香港后,蕭紅創(chuàng)作不斷,故土鄉(xiāng)情縈繞心頭,流露筆端,主要創(chuàng)作了《馬伯樂》《后花園》《北中國》等作品,而《小城三月》為其最后一篇小說。蕭紅一生顛沛流離,人生經(jīng)歷也存于作品中,可圈可點。由此可見,輾轉諸地一方面從整體上對蕭紅獨特風格形成有所裨益,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各個時期寫作的獨特性。地方書寫對蕭紅書寫的影響也日漸受到學界關注,如東北文化對蕭紅其人其作的深遠影響。
但就其這段旅居日本近半年的時光而言,學界研究往往聚焦其經(jīng)歷本身的傳記性特征,或一言以蔽之,或以史實考據(jù)式方式探討其赴日原因(因與蕭軍感情破裂,彼此商定,給對方空間,蕭紅前往日本尋求寫作靈感)、或探討其離日歸國的原因(因獲悉魯迅噩耗,并且蕭軍鴻雁傳書催返,蕭紅返回故土上海)、或考察其“童話”寫作夙愿的完成(認為蕭紅先生歸國之后創(chuàng)作的《家族以外的人》和《王四的故事》最終實現(xiàn)其因“不了解民間生活而無法創(chuàng)作‘童話’的夙愿”)。日本之行對蕭紅的思想和當時及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究竟產(chǎn)生了怎樣影響,而今看來,相關研究鳳毛麟角,較具代表性的也僅為葛浩文在《蕭紅傳》中簡要評論其旅日期間創(chuàng)作的5部短篇作品,表現(xiàn)了蕭紅在日本的寂寥之情。[2](58-61)
日本之行的初衷是為其創(chuàng)作蓄勢,而此段旅程也是蕭紅自詡的“黃金時代”。1936年11月19日,蕭紅這樣寫道:“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于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后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jīng)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么事來到我這里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于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①蕭紅:《這就是我的黃金時代》,誠品讀庫,2017年。蕭紅旅日期間郵寄給蕭軍的書信均出自本書,均以書信時間標注,故不再標注頁碼。[3]那么,這一“黃金時代”的內(nèi)涵究竟為何?這段時光對蕭紅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蕭紅的旅日經(jīng)歷可從其與蕭軍的書信往來及傳記中尋到蛛絲馬跡,并或顯或隱地凸顯在其當時以及后期書寫的作品中。如果說蕭紅在中國本土親睹日本的軍國主義思想至上引領下的丑惡侵略行徑,那么日本之行則使其從日本內(nèi)部感受日本本土平民對中國的態(tài)度,令其從對象國的角度反思家國概念,而這正是旅日的“黃金時代”所給予蕭紅的寶貴財富。異國他鄉(xiāng)激發(fā)了蕭紅強烈的思鄉(xiāng)情緒及其對祖國經(jīng)典文學的熱切渴望,使其認識到文人墨客的獨立性,感受到日本文化界對魯迅的貶斥之情,也堅定了其渴望繼承魯迅先生遺志的信念,由此書寫中國的民族身份。她感受到日本民間百姓的無奈與善良,因此,即使在備受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與壓迫的抗戰(zhàn)時期,蕭紅也能在日本問題上堅持公允態(tài)度與客觀立場。她冒生命危險幫助鹿地亙夫婦(妻:池田幸子,1910-1973),并與日本進步作家綠川英子(原名長谷川照子,1 912—1947)結下深厚友誼,由此表現(xiàn)出蕭紅對日本進步人士的認可。雖然蕭紅在一定程度上對日本與中國國民扭曲的國民性持否定態(tài)度,但她還是重拾希望,客觀地認識到中國民眾思想中的進步因素,尤其認識到中國下層民眾憂國憂民的思想與實際行動,這與其前期寫作中的悲觀情緒背道而馳,而這正與蕭紅留日之后所生成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情懷密不可分,也是其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具象展現(xiàn)。這些皆融入她后期的作品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獨特的寫作風格。蕭紅其人其作在旅日前后的變化則具有鮮明的地域性與國別性,地方性與跨國性特征,對于當今思考中日兩國在文化交流與互鑒方面具有積極的時代與現(xiàn)實意義。
蕭紅在日本的時光是其人生少有的寧靜時刻,但即便如此,蕭紅在旅日期間寫給蕭軍的信中也抱怨日本木屐的吵鬧之聲,“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1936年7月26日)?!巴瑯拥哪惧熘场痹谄浣酉聛淼男胖杏忠栽姼琛懂愢l(xiāng)》形式體現(xiàn)出來,“這是異國了,/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3]可見,蕭紅對彰顯典型日本民族文化的木屐之聲予以關注,而這也成為增強其強烈異鄉(xiāng)之國與異鄉(xiāng)之人認同的源頭與表征,更強化了其對家國故土的眷戀之情。蕭紅在《異鄉(xiāng)》中接著寫道:“日里:這青藍的天空,/好像家鄉(xiāng)6月里廣芒的原野,/但,這不是/這是異國了/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3]蕭紅將日本景色與中國景色做對比,并在對比中感受到異國他鄉(xiāng)之別,自我疏離家鄉(xiāng)之遠,由此表達作者對故土的思戀之情。在1936年10月29日的信中,蕭紅表達了自己對家鄉(xiāng)故土的熱戀:“不敢說是思鄉(xiāng),也不敢說是思什么,但就總想哭”。[3]
對蕭紅而言,日本的木屐已然不僅僅等同于“鞋子”,滿足人們“行走”的基本需求,而是更加鮮明地突出了其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并成為構成民族身份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魯迅先生在其小說《墳》中以調侃口吻點明各國文化風景的迥異,并將中國的辮子、日本的木屐與高麗的笠子并置,以此突出各國的風情。由此可見,木屐已然成為日本民族特征的代表性事物之一。
這種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既緣于其遠離故土,也是其生活寂寥的表征,是其短暫一生中鮮有的“平靜與安閑”,而作為思想的行動,蕭紅渴望閱讀中國文學文本,她手頭有《水滸傳》,并且她頻繁地在信中表達自己渴望閱讀唐詩的夙愿。在1936年9月6日的信中,蕭紅又一次催蕭軍郵寄唐詩,“唐詩我是要看的,快請寄來!精神上的糧食太缺乏!所以也會有病?!盵3]可見,蕭紅此時對唐詩的渴求并非僅僅為打發(fā)和排遣孤獨時日,而是將其視為精神上的給養(yǎng)。三天后,即1936年9月9日,蕭紅寫信再次催促蕭軍郵寄唐詩,她想讀唐詩,因為“讀一讀就像唱歌似的,情感方面也娛樂一下”[3],急切之情及其對唐詩歌唱般的追尋也溢于言表。雖然蕭紅的寥寥數(shù)語簡單地表達了她對唐詩詩歌形式的追尋與渴望獲得情感上的排遣,但作為中國文學史的瑰寶,唐詩不但代表著中國文學的高峰,其所書所寫展現(xiàn)的中國風貌與中國文學精髓還與蕭紅內(nèi)心產(chǎn)生共鳴。
如果說蕭紅對唐詩的療愈渴望是對中國文化之根的眷戀,那么日本的木屐聒噪之聲則令蕭紅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與家國之間隔著一個異我的他者國度,也更加強化了蕭紅的自我身份認同。所謂身份,即為個體對自我與他者之間關系的認知,即個體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身份認同主要分為以下四類:個體身份認同、集體身份認同、自我身份認同、社會身份認同[4](465)。身份認同概念互有重疊交叉,而從民族與國家等角度考察身份時,凸顯出種族身份認同與民族身份認同這一核心問題。而民族涉及歷史、語言與文化,正如霍爾(Hall)所說,“種族這個術語承認:所有話語都依其地點、位置與情景而定,所有知識都有其特定語境。同時它也承認了歷史、語言和文化在主體建構和身份認同中的作用?!盵5](275)事實上,作為日本文化的典型特征,木屐就如同西歐的高跟鞋一樣,被賦予了濃郁的文化色彩,其在音樂、舞蹈、繪畫等藝術作品中的出現(xiàn)以及文學作品中的呈現(xiàn)已然上升為獨有的民族符號。蕭紅所持有的特殊情感,尤其是木屐促發(fā)蕭紅對家國故土的思念情懷,已充分彰顯出其對祖國的民族身份認同之感,即作家一方面強化了木屐的日本國家身份符號特征,另一方面也強化了蕭紅對自己的祖國——中國的國家身份認同。
同樣,蕭紅對故土的眷戀也表現(xiàn)出其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上。她不斷地看《水滸》,并且催促蕭軍郵寄唐詩,即彰顯出作家對祖國文化的認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中闡釋了民族身份的構成要素:共同的地域、共同的宗教、共同的歷史與共同的文化基因鑄就了民族身份。[6]安德森強調,在這些要素中,共同的文化基因尤為重要。以此觀之,蕭紅對唐詩的渴望與對《水滸》的不斷誦讀都彰顯出其對中國文化認同的踐行,而當個體與國家文化價值觀認同并時刻踐行時,即為其國家身份認同奠定了基礎,進而構建其民族身份。
蕭紅對日本始終持有警醒般的理性認識。1936年8月17日,蕭紅給蕭軍寫信,信中蕭紅這樣描述其在日本碼頭的見聞:“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爛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3]“破船”“破爛衣裳”“黑水”皆凸顯出日本窮苦階層經(jīng)歷的潦倒生活,而“黑水”更突出了日本當時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而“也有”“也是”“巴黎也會有”等系列表達則令讀者想到這些問題的共通性,并同時彰顯出蕭紅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注。即蕭紅認識到無論是自己祖國的人民,東亞地區(qū)鄰國日本,還是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歐國家底層人民都承擔著貧苦生活的重荷。
在日本,蕭紅憑借自己的稿費獲得一定程度上的經(jīng)濟獨立。1936年8月17日,她寫信給青島的蕭軍,表達出對自己經(jīng)濟獨立的欣慰之情,“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盵3]在這充滿揶揄、幽默的口吻中,蕭紅展現(xiàn)出自己精神上的獨立與平等。雖不能說蕭紅從此過上殷實的生活,她也須在異國他鄉(xiāng)精打細算,但她的生活狀態(tài)已今非昔比,那種在哈爾濱與蕭軍借債度日、狼狽不堪的狀態(tài)已蕩然無存,她有條件用稿費來支付日常開銷,由此也獲得了內(nèi)心獨立。這與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在《一間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中所強調的女性作家獨立性不謀而合。伍爾夫以一個假想中的女子在追求受教育的道路上受阻為例,點明一個女人如果想從事創(chuàng)作,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她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7](60)?!板X”是物質基礎,而“自己的房間”為精神基礎,即伍爾夫強調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獨立。當時身處日本的蕭紅就實現(xiàn)了以上兩點,憑借稿費,她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由,日本租房獨住,遠離所有精神羈絆,她實現(xiàn)了精神自由。關鍵是,她擺脫了以蕭軍為代表的男性父權制的規(guī)訓,也實現(xiàn)了蕭紅窮其一生的夙愿:渴望逃避《生死場》中底層婦女的生存困境與婚姻枷鎖,[8](111-114)以此獲得精神上的徹底解脫。
這種精神上的獨立與強大也隨著魯迅先生噩耗的傳來得以鞏固。獲悉魯迅先生噩耗時,蕭紅因在日本語言不通,幾次托人求證消息真?zhèn)?,最終確認消息無疑。這一噩耗雖令其悲痛不已,但同時也堅定了她愿意繼承先生遺志的決心。雖然蕭紅深知到墓地燒刊物是“洋迷信”“洋鄉(xiāng)愚”的做法,但她卻認為這種情感最為深刻。此時,蕭紅也真切地感受到日語補習班教員對魯迅有失公允的評價。她在《在東京》(原載于1937年10月16日武漢《七月》第1卷第1期)中記錄這段經(jīng)歷,記錄了日本教員對魯迅做出有失公允的評價,“我說……先生魯迅,這個人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個罵,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9](203)蕭紅還看到教員與學員們的冷漠刻薄,教員講廟會的故事、神的故事,日本拜神的故事,學生們哄堂大笑,“好像世界上并不知道魯迅死了這回事”[9](212)。在日本教員的引導下,學員們對魯迅先生過世的噩耗置之不理,這種麻木冷漠的態(tài)度令蕭紅倍感震驚,這在其文中可見一斑。甚至,追悼魯迅先生的學員遭到教員與其他學員的排擠。蕭紅記載,日華學會召開魯迅追悼會,只有一位小姐去追悼,回來后招致全班恥笑,這令那位小姐感到臉紅,走路輕手躡腳,衣裳顏色也不調配,蕭紅認為這都是不調配的人。[10]此事激發(fā)了蕭紅思考有關知識分子的身份、使命以及日本知識界對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接受問題。
就知識分子概念而言,古今中外的討論早已有之,薩義德(Edwards Said)在其《知識分子論》(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中給予了較為清晰明確的闡釋,即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游離于公共領域之外,并且敢于對公共領域中有失公允的決策發(fā)出質疑的聲音,以此鑒證知識分子不屈不移、卓然特立的典型風格。[11]薩義德強調知識分子對時事的警醒與自覺十分符合蕭紅和魯迅所代表的知識分子類型,他們敢于向統(tǒng)治者當局表達自己的觀點,而相較之下,日本教員對魯迅帶有偏見的評價卻有失其作為日本知識分子的風骨。
人在異鄉(xiāng),有溫暖也十分珍惜,蕭紅對日本民眾的認識首先從接觸房東開始,房東的友好態(tài)度給她留下了美好印象。1936年8月27日,蕭紅在書信中描寫房東孩子的可愛:“和房東的孩子很熟,孩子很可愛,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歲的樣子,但能教我單字了”。[3]由此可見,她對房東有好印象。房東也會送她一些生活上的小禮物,如方糖、花生、餅干、蘋果、葡萄,還有花。房東并未因為蕭紅是中國人而排擠她,而是維護和呵護蕭紅的個人利益與安全。有一次日本警察來找麻煩,女房東阻擋了他們,以實際行動維護了蕭紅的正當權益。這種友好的相處方式與友善態(tài)度堅定了蕭紅與日本友善民眾交往的決心,也促使蕭紅甘愿冒生命危險來保護日本進步人士。
此外,蕭紅還充分感受到日本人身上持有的排外特征。1936年9月4日,蕭紅在寫給蕭軍的信中記錄前一天(即9月3日)在路上所看到的中國女性的尷尬遭遇。一個穿中國衣裳的中國女性在街上攔車,遞給車夫紙條,表示要坐車,卻被拒絕,遭到恥笑。蕭紅感同身受地寫道:“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個新飛來的鳥,到現(xiàn)在,我自己也沒坐過任何一種車子?!盵3]雖然蕭紅與那位中國女性素未相識,但異國他鄉(xiāng),同胞因為民族服裝而經(jīng)歷尷尬遭遇卻也令她感同身受。
民族服飾會體現(xiàn)出他國異鄉(xiāng)之人旨在保持自身的民族特性,即為“文化態(tài)度與價值的外在行為上的彰顯”[12],由此折射出其渴望保持自身民族性與他國文化融入之間的矛盾,即為一種身份認同問題的彰顯。蕭紅一方面看到了日本對以中國為代表的異己民族強烈的排斥情緒與行為,另一方面,她到日本近四個月,仍未乘坐車子,也說明其在日本社會生活融入的困難。而對這種困難,蕭紅雖然并未直接付諸筆端,但卻從她的文字中得以流露。這一真切感受也符合日本民族的特征,日本民族的確曾存有強烈的“排他性”,克里斯托弗?戈托—瓊斯在《牛津通識讀本:現(xiàn)代日本》一書中批評日本社會的排他性,即日本對于包括韓國移民、東南亞與南美移民的各少數(shù)族群,含有依努人、沖繩人原住民,以及以部落民為代表的社會少數(shù)群體,以及多種形式地針對婦女的偏見與歧視[13](45-64)。
同時,她深切地感受到日本的“守舊”特征,即國家要求國民整齊劃一。據(jù)蕭紅自述,1936年,她參加日語補習班,當天正逢下雨,她穿的雨鞋為男士款式,在路上遭到恥笑。她感慨日本人的嚴苛,由此談及日本女人的服飾,“假若衣裳你不和她穿得同樣,誰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裝,羅里羅嗦,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樣羅嗦,假若整齊一些,或是她們沒有見過的,人們就要笑。”[3]蕭紅從女性的角度感受日本國民性的集體性特征,整齊劃一,缺乏自由,認為這是民族的病態(tài):“一點自由也沒有,他們沒有聲音,只有工作,民族的病態(tài)”[3],而這一評價則與之前其對日本人的觀察前后互證。
蕭紅還將其與中國國民性相比較,認為中國國民性中缺乏自由的思想與日本如出一轍,以此可見蕭紅批評中國國民缺乏自由思想。那么蕭紅所謂的“自由”究竟指的是什么?對此,林賢治在《漂泊者蕭紅》中對其“自由”思想有過這樣的論述:
自由的價值在于自由本身,自由并不代表財富、權利和榮譽,恰恰相反,它完全可能為后者所扼殺。自由首先是一種自主權,而這種自主權是屬于精神上的,是對于改變現(xiàn)狀的行動的渴望。即使客觀環(huán)境拒絕向自由主體提供行動的條件,這些條件也將因自由精神的激發(fā)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說,改變現(xiàn)實的可能性因此得以敞開。自由就是找到自己,由自己支配自己,在這個意義上說,自由是可以把握的。但是實際上,個人權利是受制約的,世界充滿變數(shù),因此,自由只是一個夢想,一個欲求的目標,一個給人以慰藉的永遠的烏托邦。[14](27)
林賢治的闡釋強調了蕭紅心中的“自由”本質,即其渴望獲得精神上的自主權,并且強調在自我主觀與客觀現(xiàn)狀之間存有矛盾時,寄希望于以行動改變現(xiàn)狀。即主體自我渴望支配自己,但當客觀困難存在難以克服時,其自由則為可望而不可及。事實上,蕭紅的“自由”是主體對客觀世界的抗爭。而這樣一種在他者文化語境中,見證他者民族精神瑕疵,反而強化了蕭紅渴望沖破藩籬夙愿,最終突顯出其自我獨立的民族身份意識。
旅日期間,蕭紅始終將寫作視為第一要務,在1936年8月27日寫給蕭軍的信中,蕭紅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寫道:“你是根據(jù)什么呢?那么說,我把寫作放在第一位始終是對的。”[3]蕭紅在日本創(chuàng)作時充滿靈感,可以說,日本是其靈感迸發(fā)的地方。1936年8月31日,蕭紅寫信給蕭軍,表達雷聲帶給自己靈魂的震撼,“從前我對著雷聲,并沒有什么感覺,現(xiàn)在不然了,它們都會隨時波動著我的靈魂”[3],字里行間充滿了激情。她不但進行短篇創(chuàng)作,而且立志寫長篇。她在一個半月的功夫就寫了三萬字——《王四的故事》,其他還包括《孤獨的生活》《紅的果園》《牛車上》《家族以外的人》和詩歌《沙?!罚?937年1月3日,東京)。事實上,蕭紅的旅日之行對其后期的寫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并彰顯出其強烈的民族意識與共同體情懷。
對蕭紅而言,日本之行可稱其為閉關之旅。孤單、寂寥是其日常生活的主基調。在詩歌集《沙?!返?6首中,蕭紅這樣寫道:“人在孤獨的時候,/反而不愿意看到孤獨的東西?!盵15](194-195)孤獨成為蕭紅旅日生活的主旋律。而這份油然而生的孤獨與其思念祖國與家鄉(xiāng)密切相關,因此書寫家鄉(xiāng)與地方是蕭紅的一貫風格,她以書寫家鄉(xiāng)作為排遣思鄉(xiāng)之情的一劑良藥,而這寂寞也流露在其字里行間。在《家族以外的人》中,蕭紅點明秋末時節(jié),“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繼而作者通過描寫空房子、空場地、房后菜園的寂寥來渲染惆悵情緒。接著,蕭紅又描寫公園景象,沒葉子的樹和涼亭都在招呼著敘述者“我”,她跟隨同行人進關老爺廟,這些有關家鄉(xiāng)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習俗的典型描寫都襯托出其對家鄉(xiāng)與國家的深沉之愛。而這份深厚情感也體現(xiàn)在其日本之行后寫的《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或稱《東北流亡者》)中。蕭紅號召東北流亡同胞為“失去的土地上的高粱,谷子,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年老的母親,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地面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記憶,努力吧!”[9](212)這種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血濃于水的表達寄托著蕭紅對滿目瘡痍的祖國的深沉情感。
地方書寫是蕭紅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格與主張,無論是自然中的景物空間(如呼蘭河)還是生活中的文化空間(如家族祠堂),皆體現(xiàn)出蕭紅對中國地方的眷戀。如果說這種眷戀凸顯了她對家鄉(xiāng)的懷念,那么這種懷念在蕭紅旅日之后更加突出了其對祖國的強烈情感的投射,具象化地表征在備受折磨的“大地”上。地方對于身份構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正如朱竑在《地方感、地方依戀與地方認同等概念的辨析及研究啟示》中指出,在人文主義地理學的語境中,地方被定義為一種“感知的價值中心”,以及社會與文化意義的載體。[16](5-12)因此,對地方的眷戀即為對該地方所在的國家身份的一種認同。正如溫迪·J.達比在《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與階級地理》(Landscape and Identity)中以湖區(qū)的文化賦值(cultural valorization)為概念范疇,探討作為自然的湖區(qū)如何鑄就人的國家身份認同。[17](1-5)蕭紅一如既往地堅持家鄉(xiāng)書寫,將對祖國的深沉之愛與對土地與人民的熱愛融為一體,反映出其身為知識分子的思想主張、行為準則與書寫主題。
就中國人缺乏思想自由這點上,蕭紅其寫作與認識上的矛盾也展現(xiàn)出蕭紅對國民性的深入反思。從傳統(tǒng)意義來說,蕭紅筆下的人物往往都是底層備受壓迫的群體,他們無法抗爭,也不敢抗爭,備受凌辱,逆來順受,不堪大任?!逗籼m河傳》中這樣描寫底層小人物的茍且偷生之狀,“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穿不暖?!盵18]即便是有覺悟的殷實之家,也忌諱參與革命,即使在革命時期創(chuàng)作的《北中國》中的耿大先生也難以擺脫內(nèi)心糾結與家族的忌憚,無法表達對忠君報國的長子的支持。但是,在旅日之后的蕭紅筆觸中,讀者可以察覺作家逐漸認識到知識分子的虛偽和普通底層人民對家國重任的擔當及其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在寫于1936年12月12日東京的《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蕭紅記錄了父親與祖父由于兩匹馬終夜的爭吵,父親由于租金而強行留下租客的兩匹馬,祖父勸說父親,表示對于窮人而言,這兩匹馬就是命根。從中可見祖父對窮人的同情憐恤之情。雖然學界對《馬伯樂》的研究“麟角鳳距”,往往認為這部作品缺乏革命性與大眾性,但這部作品卻真實地展現(xiàn)出《逃難》中何南生的虛偽,他口口聲聲貶斥中國民眾愚鈍,而自己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何南生貶斥中國人:“中國人真他媽的……真是天生的中國人!”“中國人要逃不要命,還抗戰(zhàn)呢!不如說逃戰(zhàn)吧!”[19](37)借敘事者之口,蕭紅肯定了以何南生為代表的落后知識分子在抗戰(zhàn)前后言行的轉變,“何南生一向反對中國人,就好像自己不是中國人似的,抗戰(zhàn)之前反對得更厲害,抗戰(zhàn)之后好了一點,不過有時候仍舊來了他的老毛病”[19](31)。由此可見,在蕭紅眼里,即使如同生活在塵埃里的滑桿轎夫也愿意肩負國家使命。
《滑桿》中轎夫與乘客的對話還彰顯出蕭紅認識到日本普通百姓備受壓迫的現(xiàn)狀,他們往往是被迫參戰(zhàn)。因此,作者強調日本老百姓也與中國百姓一樣,善良淳樸,但日本軍閥的罪惡行徑不容原諒。由此可見,蕭紅立場鮮明地將反動的日本軍國主義與日本善良友好的民眾區(qū)分對待。這種客觀的、分而視之的態(tài)度與蕭紅在日本接觸到的善良房東不無關系。而這份情感的深化與其交往的日本左傾進步作家鹿地亙及其夫人池田幸子的交往不無關系。他們把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支持與蕭紅的愛國情懷融為一體。同時蕭紅還與綠川英子這位國際主義戰(zhàn)士、日本杰出的世界語女作家在重慶相知,同樣,綠川英子也對蕭紅影響頗深。蕭紅在生死攸關之時,愿意冒生命危險,幫助鹿地亙夫婦脫離搜捕。在幫助他們的過程中,蕭紅也充分地感受到日本軍國主義對日本進步人士的摧殘與迫害,進步人士對軍國主義的批判,也由此暴露出日本軍國主義的狹隘暴政。鹿地亙聽到日本轟炸聲時憤慨地說道:“‘日本這回壞啦,一定壞啦……’”對此,蕭紅理解為日本注定戰(zhàn)敗,但這場侵略戰(zhàn)爭不但給中國人民帶來災難,也給日本百姓帶來災難。蕭紅冒著生命危險挽救日本進步人士的做法正體現(xiàn)出其所具有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情懷,因為她并未因國籍、地域、語言、文化的不同,甚至是日本對中國犯下不可饒恕的侵略罪行時而仇恨和排斥全部日本人,而是秉持客觀立場與中國人融入骨血中的仁德之心與知識分子的獨立批判意識,將心比心地同情日本民眾,并客觀地、真誠地對待日本民眾,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
作為個體的蕭紅,日本之行對其個人與創(chuàng)作意義非凡,此行激發(fā)出蕭紅強烈的愛國情懷,深化了對日本的客觀認識,尤其是認識到日本狹隘軍國主義思想與普通友善民眾與進步作家的區(qū)別后,她對中國知識分子以及中國底層人民國民性的體察與認識更為深刻。但事實上,蕭紅除了看到國民身上的“愚昧”外,也看到了國民性中積極的一面,看到了集體主義精神中彰顯出來的英雄主義精神,正如聶紺弩所評價:“你所寫的那些人物,當他們是個體時,正如你所說,都是自然的奴隸。但當他們一成為集體時,由于他們的處境同別的條件,由量變到質變,便成為一個集體英雄了,人民英雄,民族英雄?!盵20](4-5)的確,蕭紅雖然描寫了一個個卑微的個體,但個體卻形成了集體,[21](59-65)正如錢理群先生評價:“蕭紅所要完成的,正是魯迅曾經(jīng)提出過的歷史任務:真實地、歷史地寫出我們的民族、人民從‘個人主義’到‘集體主義’其間的橋梁。蕭紅的歷史貢獻也在這里?!盵22](234)而這一集體主義精神的認識、塑造與表現(xiàn)正體現(xiàn)出這些所為,展現(xiàn)出中國知識分子群像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沉著、嚴謹與冷靜,在面對日本問題上所持有的公允態(tài)度與客觀立場,并展現(xiàn)出其對日本善良與進步的國民所持有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認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