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而弛
《馬關條約》的簽訂給晚清的中日關系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日本一躍成為東亞地區(qū)的強國,但其“脫亞入歐”的進程并未完成,在國際地位上尚未被承認為列強。義和團運動則為日本提供了達成目標的機會。在事件前期,日本出兵最多,后期對華態(tài)度迥異,其國內(nèi)保全中國之聲不絕。此時期的中日關系頗為微妙,學界已有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但就整體而言,中外關系“還是國內(nèi)義和團運動史研究中的一個薄弱領域”[1](19),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杉山彬(1862—1900)是日本明治時期的外交官,曾為日本駐華使館書記官,在義和團事件中被甘軍董福祥部所殺。杉山彬案是義和團運動中的重要涉外事件,兩國就杉山彬案進行的善后處理交涉貫穿庚辛年間。以杉山彬案為線索可以清楚呈現(xiàn)出日本的對華政策。就此問題,學界有所涉獵,但現(xiàn)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杉山彬之死的經(jīng)過,如李德征等著《八國聯(lián)軍侵華史》(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相藍欣《義和團戰(zhàn)爭的起源:跨國戰(zhàn)爭》(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等;其二,那桐赴日考察與清末新政,如許峰源《清季那桐赴日考察與新政的開展》(《成大歷史學報》2007年)。對于杉山彬事件的梳理尚有補充之處,且對日方先后政策變化及考量缺乏深入研究。事實上,義和團運動時的中日關系,日本是強勢方,從本研究可知杉山彬善后多由日方主導。本文即以杉山彬事件為個案研究,利用《日本外交文書》《朝日新聞》、臺灣“中研院近史所”藏外交檔案等中外資料,梳理事件的來龍去脈,揭示庚子時期的中日關系。
義和團是晚清時期重要的群眾運動,原名義和拳,為民間秘密結社。1898年義和拳拳師趙三多以“扶清滅洋”為旗幟發(fā)動起義,其后運動逐漸席卷山東、河北。1900年3、4月間,義和團開始進入京津地區(qū),各國公使即研擬對策。日本受到三國干涉還遼影響,認識到其國力尚不足以在中國與其他列強相爭。欲要“脫亞入歐”加入列強行列則必須在提升國力的同時韜光養(yǎng)晦,以待時機。在此背景下,外務大臣青木周藏(1844—1914)將義和團事變看作是日本參與“世界歷史、世界事業(yè)”計劃的良機,[2](207)在4、5月份,青木周藏曾屢屢命令駐華公使西德二郎(1847—1912)“閣下當與歐美諸國之代表采取同一行動”[3](207),試圖在保持低調(diào)的情況下參與對華交涉。5月公使團會議召開,西德二郎隨即加入,并在21日與28日與各國公使聯(lián)名向總署發(fā)出照會。隨著事態(tài)擴大,英國公使竇納樂(Claude Maxwell MacDonald,1852—1915)準備在謁見慈禧要求鎮(zhèn)壓義和團無效的情況下推動武裝干涉。對此,青木周藏指示:“貴官可同意英國駐清公使所提議之措施?!盵3](220)6月9日,竇納樂認定局勢極為嚴重,于是電令西摩爾(Edward Hobart Seymour,1840—1929)立即向北京進軍。翌日,由英、德、法、日等國組成的兩千余人聯(lián)軍開始向京進發(fā)。
日本駐華使館在6月10日得到報告稱,包括五十名日軍士兵的聯(lián)軍已自天津乘坐火車赴京,遂在11日下午派書記官杉山彬前往北京城外馬家堡火車站迎接。途經(jīng)永定門時,路遇清軍董祥福部數(shù)百名兵士?!盃I官不待其辭之畢,已抽刀向前,直刺其腹。杉山彬遂死?!盵4](339)杉山彬死后遺體曾暴露野外,有人在案后見“杉山當時倒臥于被害地附近的電線桿下,其遺體隨后被就地掩埋”。[3](19)
日本使館從杉山彬逃散的仆從馬夫處得知消息后,命楢原書記官到清朝總理衙門求救??偫硌瞄T以董福祥屬榮祿指揮而致書榮祿命其救護,然其時杉山彬已死。日方在獲悉杉山彬死訊后,向清朝總理衙門交涉得知,已由其派員收殮遺體,掩埋于永定門外。日方要求送還棺木,總署以若無旨意不得在北京城內(nèi)治喪而拒絕。西德二郎向總署發(fā)出照會,“強烈要求于24小時內(nèi)將棺柩送抵本使館,以15日正午12時為期限,屆時倘不能見到杉山棺槨,本官在接到本國政府訓令之前,將斷絕一切交涉?!盵3](23-24)總署不得已答應要求“查此事本于成例未符,既準來照稱關系綦重,自應格外通融,以彰優(yōu)待”[5],但杉山彬之棺木因運送途中路遇盜匪而屢屢延誤。
清廷曾經(jīng)試圖拿獲兇犯修補中日關系,在杉山彬案發(fā)后總署“據(jù)報此事系游勇冒充董軍殺害,現(xiàn)已嚴飭地面官查拏兇犯懲辦”。[6]慈禧太后也曾就杉山彬案召董福祥責問。但董氏力辯兇犯非甘軍,聲稱,“即果有之,斬奴才無妨。”[4](308)慈禧太后考慮到尚需倚重甘軍,不宜激化事態(tài),便發(fā)布上諭,稱杉山彬“被匪徒殺害”,限期捉拿兇手,“著各該衙門上緊勒限嚴拏,務獲兇犯,盡法懲治。[7](133)將杉山彬被害一事歸咎于盜匪,責成地方官追捕兇手。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寄望地方官員徹查此案是不現(xiàn)實的。隨著事態(tài)進一步升級,杉山彬案的處理被擱置。
西德二郎在杉山彬死后認定事態(tài)已極為緊急。除“請立即派遣強大之艦隊”[3](228)助戰(zhàn)之外,建議日本采取強硬態(tài)度,“我方宜于適當時機提出要求(處死肇事者),并限期回復,倘若對方無法作出適當回應,可轉而要求將浙江象山浦劃入我勢力范圍,并再次要求過去曾被拒絕的鐵路轉讓權……由此可將浙江省過半?yún)^(qū)域劃入我勢力范圍內(nèi)?!盵3](25)杉山彬之妻在聽聞其夫死訊后表示:“日本兵和列國一樣早早登陸的話,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吧?!比毡据浾摵粲跽龀鰪娪不貞骸按耸录m然和團匪沒有關系,但其實是令我四千余萬同胞一起切齒扼腕、痛心疾首之事,大家無不覺得應該開始嚴重交涉?!盵8]盡管大加撻伐之言論不絕于耳,但各國對此反應冷淡?!八坪踔挥袣W洲人被殺才能引起世界范圍的聲討?!盵9](371)日本外務省的態(tài)度仍是保持與列強共進退。青木周藏曾向英國公使透露,日本不應當采取任何英國尚未采取的行動,談話中甚至未提及報復措施。[10](257)
6月21日清廷頒布宣戰(zhàn)詔書,但戰(zhàn)事進展緩慢。列強開始謀劃向中國派遣大規(guī)模軍隊,日本以其地理優(yōu)勢為列強所看重。日本在集結兵力準備的同時,希望“與列國政府協(xié)同一致”[3](337)要求駐外使節(jié)搜集列強出兵之意向。7月上旬,日本在英國連續(xù)要求下增兵。在此期間,清廷曾向日本遞交國書,希冀代為調(diào)停:“月前忽有使館書記被戕之事,正深惋惜,一面拿兇懲辦問……于是兵釁遂開,大局益形紛擾”[7](228),請日方“設法籌維”。不久日本外務省給出答復,嚴詞譴責:“杉山書記生被戕之事……良深悲嘆……殊不知公法有言,外交官之身尊而不可犯之理。加于使臣之身,稍加冒失,已違公法,況于殺害使臣乎”[11](40),這表明日方認為,除非清廷能夠保護公使鎮(zhèn)壓義和團方能介入,實際上拒絕了清廷的調(diào)停請求。
8月中旬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慈禧太后及光緒帝逃亡西安。經(jīng)留守北京的大學士昆岡等人與赫德商議后決定請由奕劻來京交涉議和。此時日本在義和團運動前期對華政策已獲一定效果,內(nèi)閣總理大臣山縣有朋(1838—1922)斷定日本除需觀察各國態(tài)度外,應有既定方針處理善后議和。提出《北清事變善后策》,并認為列強雖在表面上宣布不分割中國,實則各懷鬼胎。而日本值此之際,“我國對中國的關系,在于貿(mào)易而不在于侵略;在于保全而不在于瓜分。”[12](951)出于避免列強因日本駐軍而猜疑的考量,應部分撤出軍隊。同時,為擴張日本在華利益,山縣有朋在《善后策》中除提出“北守南進”戰(zhàn)略外,對于杉山彬案處理亦提出構想:“清兵與亂徒燒毀各國公使館、寺院等其他建筑物,還有各種財產(chǎn),尤其是對于殺害各國人員……德國公使以及我國杉山書記生被殺之事,事關諸國榮辱,亦需要較大的賠償,還應要求相當?shù)膽土P?!盵12](947-949)
此后至和約會議期間,日本曾數(shù)次以拖延或婉拒方式應對清廷就杉山彬案的交涉。奕劻回京后曾上奏:“泰西公法最重使命……是以中國與各國簽訂條約,皆首列彼此保護使臣之條,以示鄭重?!痹谧h和肇啟之時,為釋出善意有必要表明“俾知變起倉促,實系保護不及,并非出自朝廷本意,庶免責言”。[7](608)請求選派官員祭祀克林德、杉山彬。不久后清廷發(fā)布上諭:“追念該書記生被戕情事,彌深惋惜。本日已明降諭旨,派禮部右侍郎那桐前往致祭,并賞祭葬銀五千兩。”[7](643)清廷希冀日本在議和談判時能使條約早訂,并為此對杉山彬被害表示惋惜,以修補中日關系。然日本等使館對此舉僅答復,“賜酒之舉固為隆重,然必須參用與國禮節(jié)始為允協(xié)。惟現(xiàn)在和議未定,尚須稍待”。故那桐等惟有“將來和局粗定,奴才等當再懇催各使商酌”。[13](798-799)李鴻章抵達北京后曾再次就杉山彬案交涉,得到日方積極回應:“本大臣已將此意達知,敝國政府共深欣悅。自應遵照上諭辦理。所有在本地祭奠等事再應將一切斟酌妥備然后舉行可也”[14],但“時適杉山彬靈柩先已回國,應行致祭禮節(jié)未及舉行”。[15](1091)
各國公使和約會議開始后,西德二郎曾提出杉山彬事,要求比照克林德一案辦理,但遭到數(shù)名公使質(zhì)疑。[16](646)在克林德案業(yè)經(jīng)通過后,日本外務大臣加藤高明(1860—1926)對杉山彬案處理表示不滿,命西德二郎在克林德條款后提出添加“六月十一日日本國公使館書記官杉山彬氏于北京,被執(zhí)行公務的官兵殺害”,以及有關日本國公使館書記官杉山彬被殺事件,“為表達清國皇帝陛下及清國政府的哀悼之情,應派遣相應官位的官吏為首席特派使節(jié)到東京之事”[16](639-640),并將該訓令發(fā)往各駐外使館探尋列強態(tài)度。
西德二郎會見駐華各國公使詢問杉山彬案意向,得到除德奧兩國公使以外其余各國使節(jié)的贊成。德國公使對要求清廷派官員赴日道歉不能同意,擔心“會降低德國克林德公使代表者的地位”,[16](655-656)希冀外務省就此事尋求德奧同意。日本駐德公使井上勝之助為此數(shù)次向德國外務大臣、外務次長等交涉,反復強調(diào)“克林德男爵與杉山氏之前官階不同,可由派遣不同等級的特派使節(jié)成員來解決”[16](663),以及保證杉山彬條文絕非故意拖延和約進度。“日本也是真切希望盡快結束清國的現(xiàn)狀”[16](692-700),井上與德國外務次長達成口頭約定。此外,駐奧公使牧野伸顯(1861—1949)亦取得當國同意。[16](688-690)
在同德奧交涉期間,駐華公使西德二郎于各國公使會議上正式提出杉山彬修正案。會上,奧匈公使齊干(Moritz Freiherr Czikann von Wah lborn,1847—1909)反對將公使館書記官與公使放在公文同一位置。美國公使康格(Edwin Hurd Conger,1843—1907)認為,兩者被害地點與乘坐馬車不同導致的身份辨識度有別,提議給予“相當于書記官的賠償”,[16](725)將條款修改為“對于屠殺日本國公使館書記生杉山氏一事,清國政府應向日本國政府進行榮譽賠償”。[16](680-681)西德二郎表示同意,最終杉山彬案作為和約新的第三條獨立加入文書,經(jīng)公使們一致同意后通過。
和約畫押后,清廷開始考慮辦理方法,然杉山彬條款僅模糊規(guī)定需用“優(yōu)榮之典”來祭祀,可何謂優(yōu)榮?又由何人來辦理?在奕劻、李鴻章畫押后,即有旨命其討論“日本書記生杉山彬,除業(yè)經(jīng)降旨祭恤外,應用何典優(yōu)崇,以謝政府”。[17]1901年1月中旬,日本駐華公使小村壽太郎拜訪李鴻章,在會晤中李氏向小村請教杉山彬案的辦理辦法,小村表示:“我國系書記生,品位非同公使,不敢請親王勞駕,故條約并未說明。然中國若派一總署大臣為特使,前往我國呈遞國書,我皇上必然欣悅,我國政府及全國人民亦皆欣喜無量,于兩國交誼大有益焉?!盵18](230)無獨有偶,前任公使西德二郎亦曾表示:“若中國允派大臣前往慰問,益征兩國交誼。琴軒侍郎曾奉旨致祭,將來奏派前往,于交涉亦大有益?!盵19](8)那桐此前已獲清廷任命辦理杉山彬祭奠事宜,又得日本外交官推薦,遂成為使日的不二人選。當月,應列國公使會議確定人選要求,清廷即有“可能將派總理衙門大臣那桐赴日本國”[12](290)的考量。
《朝日新聞》亦認為,在那桐與陳夔龍這兩個可能的人選當中那氏更適合赴日。[20]經(jīng)與小村壽太郎商洽之后,[12](283)奕劻和李鴻章聯(lián)名上奏:“查前駐使西德,已商請派侍郎那桐,現(xiàn)使小村又云,已電商該外部。擬請旨即行酌派。能否賞給加頭品頂戴,以示優(yōu)寵?!盵7](1195)6月15日又奏:“據(jù)日本小村使稱,那侍郎充專使已得外部復電,甚愿接待等語。祈早日請旨?!盵21](275)6月16日朝廷下旨任命那桐為專使大臣前往日本。
那桐在義和團運動期間與日人交好,獲得出使任命亦有日方推薦。其重要原因是當時日方研判那桐將在人事變動劇烈的晚清政局中得到重用。小村認為:“特別是清國兩全權關于戶部事務也從一開始就信任該氏,看起來沒有其他有罅隙之事。又,各國公使之間對他的評價也較好……不僅如此,本件中該氏在滿洲人中屬于通達事理、具有處事之才且抱有研究新事物之志之人,擁有將來榮升樞要地位的資格。因此日前慶親王相約磋商之際,本使推薦了該氏。”[12](285)所以日本認為有必要拉攏那桐,此外“該氏接受了到達本國之后調(diào)查本國的財政制度及警察制度的密令,該氏在調(diào)查右事項之際,請給與充分的便利”,[12](285)建議配合使團的考察任務。日本外務大臣曾彌荒助(1849—1910)認同小村的判斷。那桐行前曾有其屬端王一黨之消息流傳,[22]曾彌為此特意致電駐德公使,要求“假如貴官能思考出良策,在德國流傳的關于那桐一事的看法是錯誤的,貴官應該用最恰當且適當?shù)乃伎挤椒m正這一錯誤認識”。[12](284)
那桐在接到出使日本諭旨后,隨即開始挑選使團成員,準備出使費用。一行人8月17日從北京啟行,8月20日抵達上海?!奥镁赢?shù)氐谋緡偕虥Q定表達厚意”,[12](290)正金銀行鋒郎、三井物產(chǎn)小室三吉等人先后出面款待使團。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1868—1934)則是在旅館“阿斯特之家”的特別席舉辦宴會進行招待,邀請副總稅務司布萊頓、鐵路總辦盛宣懷、吉野艦長松本有信、三井,郵船、正金三會社經(jīng)理等齊聚一堂。小田切席中再三致辭,“此足為極意親密之據(jù)”[23]。小田切在報告中不無得意地提道:“醇親王停留當?shù)貢r,清國官吏并未款待德國官商,看起來頗為冷靜。而此次與之不同,日清兩國間互相款待,表達深交之情,這一點需要注意?!盵12](290)在滬期間,那桐參觀了繅絲廠、自來水公司等處。應艦長松本有信之邀登上吉野號軍艦,查看船上大小炮位、水雷放電器等設備,考察各處細節(jié)。小田切注意到那桐對現(xiàn)代設施的興趣:“由此觀之,如果在本國他辦完主要事務后,讓他巡覽官民設立的學校、工廠等其他建筑物,親切地給予說明,鄭重地對待他,他可能根據(jù)自身感受,轉而影響當國政府?!盵12](290)據(jù)此小田切建言在行程中可多安排類似計劃,通過那桐增進清廷對日觀感。
日本輿論亦企圖通過那桐一行來形塑清朝的親日氛圍,“彼我之間并無什么芥蒂性感情,民間有志者也想在同使一行人即將到達當?shù)?,完成入覲使命之后,盡量讓他們知道我國文物之美,顯示大國的雅量,所以在準備贈送他們的歸國禮物。意在把此作為加深今后彼我兩國的友誼、交情的方法。”[24]目的是“想讓他盡可能長時間地停留,讓他調(diào)查、視察財政、銀行等相關情況,希望以此盡可能地向他鼓吹文明思想”。[25]
9月2日,使團抵達長崎,當?shù)卣匍_盛大的歡迎會。翌日至馬關,三井物產(chǎn)會社員、關門警察署長等人前來會晤。那桐一行登上三井的汽艇,后轉乘馬關水上警察署汽艇,從春帆樓后門上陸,在當年《馬關條約》談判場中的一室休息。[26]次日使團在神戶登岸,改乘火車赴東京。13日,那桐前往宮內(nèi),手捧國書,與翻譯陶大均覲見明治天皇,進門三鞠躬后將國書遞上。明治天皇接受國書致意,答以冀貴國大皇帝維新大業(yè)迅速就緒,恒久維持東亞之和局,[12](296)表達中日兩國邦交親善,并敦促清廷速行新政之意。
9月14日,那桐到青山的杉山彬墳墓致祭。按《朝日新聞》載:上午九時三十分那桐率領其隨員顧肇新、陶大均等人乘馬車到達墓所,站在入口東側。西側站著杉山氏母親島子、遺孀真紀子、長男質(zhì)、次男聞二等杉山彬遺族。外務省總務長官內(nèi)田康哉(1865—1936)、鄭永昌等日方官員站在墓所北方。那桐及其隨員先以光緒帝的名義向杉山彬墓進香并三拜致意,隨后與前來的杉山彬遺族一一握手表達哀意。后那桐及隨員又走向墓前,以個人名義再次進香后辭別而去。[27]出席喪祭典禮的記者眾多,他們以哀婉的筆調(diào)描寫了當時的情形:“一場悲哀的光景,參列者不禁都沾濕了手帕?!盵28]當日青山街道兩旁房屋多懸掛燈和白紙條表達哀思。
此后使團展開訪日考察。那桐考察的重點在于現(xiàn)代化的財政機構。那桐在戶部曾長期參與鑄幣事務,在職期間就曾與日方有所往來。經(jīng)過庚子事件,鑄幣業(yè)務百廢待興,故在8月間清廷曾發(fā)布上諭對銀幣鑄造有所指示,[29]是以那桐使團與大藏省行前即有所接洽?!澳峭┮恍幸驅儆诖蟛厥?,將主要視察理財事務?!盵30]另一方面,正金銀行對于京津地區(qū)業(yè)務早有計劃,全程陪同那桐出行的澤村繁太郎表示:計劃開設北京分行,“目的是管理清國政府的金錢,使它成為同政府的融通機構,恰如日本政府與日本銀行的關系。而右設置之時,只在北京天津等地發(fā)行通用兌換紙幣”[31],并且還將辦理面對大眾的儲蓄業(yè)務,計劃發(fā)展牛莊等地的貿(mào)易,對進軍華北大有圖謀,所以安排那桐參觀日本銀行、大藏省印刷局等銀行與鑄幣機構。日方對那桐此行極為重視,如在參觀銀行時,時任日本銀行總裁山本達雄(1856—1947)同數(shù)名下屬迎接,親身導覽,帶領那桐在銀行內(nèi)各屋游歷,就各課的情況詳細回答疑問,設下茶點供使團食用。[32]其后,那桐一行又造訪大藏省印刷局、三〇抄子局,有在造幣機構任職經(jīng)驗的那桐在抄子局觀看終日,為日本先進的技術所吸引,贊嘆“精巧縝密,法立工奇,實為意想不到”[15](396),其間還數(shù)度和正金銀行人員歡宴。
此外,警政制度亦是那桐使團行程考察的重要部分。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后實行分區(qū)占領,為維護治安各設有警察。日軍以柴五郎(1860—1945)為整頓委員長,設置軍事警務衙門,著手恢復秩序,種種措施使得日占區(qū)在當時北京成為了秩序較好的地區(qū)。[33](337)那桐在行前補授左翼總兵,統(tǒng)步軍營南、左巡捕營,負責北京城的治安守衛(wèi),“查現(xiàn)在京師甫經(jīng)兵燹,閭閻凋敝,奸宄易滋,加以聯(lián)軍議撤之時,正當捕務改章之始,舉凡一切巡緝善后事宜,在在均關緊要?!盵15](1087)日軍所設立的警務衙門乃至安民公所成效尚可,向日本警察制度學習成為警政改革的選擇。那桐行前,與奕劻計劃設立警備學堂。由陶大均出面與川島浪速簽訂合同,以其為監(jiān)督辦理學堂一切事務,“學成之巡捕由川島考定等級,申報錄用。派出當差后亦由川島隨時訪查勤怠以定升降?!盵34]觀摩日本警務設施自然在行程中,那桐參觀警視監(jiān)獄學校期間,由內(nèi)務省總務長大森氏作陪,一一導覽。學校剛成立四年,但章程已十分完備。那桐考察之后感嘆其立校時間雖短,“大著成效,我國亟應則效?!盵15](397)
甲午戰(zhàn)后,清廷朝野上下發(fā)現(xiàn)日本發(fā)展迅速,赴日留學人數(shù)在張之洞等人的推動下不斷增長。那桐曾表示“這次如果能看到貴國教育旺盛之狀,他日歸國后一定向親王匯報,期待實現(xiàn)留學之事”。[35]訪日期間,那桐在日方安排下參觀成城學校等新式學校。[36]日后在民國初年的政壇上影響巨大的陸宗輿(1876—1941)時為早稻田大學學生,登門拜訪呈進整頓財務策。那桐頗為贊賞,歸國之時將其一同帶至北京。[15](391,399)
義和團事件后,清廷在西狩時試圖改革自強,頒布《新政改革上諭》。那桐則認識到,“深為自強至計不得不改弦更張”,[15](1084)在出使之前就有改革之想法。在出使日本考察后,那桐將改革的模仿對象定為日本。那桐東渡期間透露應師法日本,“昔敝國嘗為貴國之師,今則絀于相形,不可不轉效貴國?!盵37]在使團隨員唐文治代那桐所做的《奉使日本記》中提出學習財政、警察等制度:“察其財政,則歲計預算,組織為替,出入相準,子母相權,自營為私,背私為公,而互相為美利也。游其庠序,則自小學以至大成,由文事以至戎政,靡不樸屬微至,而實是求是也。若乃警察之法行,而國無飾偽。工藝之術廣,而邑無游民……方今中國圣天子銳意變法,專志維新,異日者將取日本之所長,而并棄其所短,權其本末輕重,緩急先后之序,次第行之,而無復凌雜?!盵38](46-47)歸國之后,那桐身體力行,以日本為范式在清朝推行改革。在鑄幣方面,開辦天津銀錢總廠,購買外國機器投入生產(chǎn)。在警政方面,那桐在1904年接任工巡局大臣,其治下的工巡局聘用日本教習訓練巡警,高效清廉,破獲的王維勤案,在舊有的陳情管道完全失去效力后,正是工巡局發(fā)揮作用逮捕兇犯。被日人稱贊“一掃賄賂之弊端”[39](123),成為刑部等司法系統(tǒng)改革的楷模。
明治維新后,日本制定大陸政策對外擴張,企圖吞并朝鮮、中國等大陸國家?!恶R關條約》簽訂后,列強在中國掀起瓜分狂潮。面對如此局面,日本因三國還遼事件認識到國力不足,以臥薪嘗膽為口號發(fā)展軍備的同時密切關注列強動態(tài)。[40](70-77)義和團事件的爆發(fā)給了日本機會,在事件前期,日本的外交方針是保持與列強共進退,凡事唯列強馬首是瞻,可以說此時的日本對華政策為通過列強建構下的國際框架被動參與中國事務。杉山彬案即是參加西摩爾率領的各國聯(lián)軍導致的直接后果。杉山彬死后,盡管駐華公使與日本的國內(nèi)輿論都主張對華強硬,迅速派兵,但因各國對此反應冷淡而被外務省低調(diào)處理。在各國武裝干涉呼聲日漲,特別是英國數(shù)次要求日本出兵的情況下,清廷雖然試圖對杉山彬案致歉,籍以請求日本調(diào)停,但被早已意欲出兵的日本拒絕。
聯(lián)軍侵占北京后,日方認識到其在聯(lián)軍中出力甚多影響力上升,對華政策主動性增強。日方制定《北清事變善后策》作為對華政策指導綱要,提出應對杉山彬案要求清廷賠償。列強公使和約會議開始后,各國雖對杉山彬條款有反對之聲,但最終在日方堅持下載入和約,成為列強共識。其后,日本駐華外交官看出那桐將獲重用,且清廷將有改革之意,轉而試圖消除參與聯(lián)軍侵華的印象,制造中日親善氣氛,并為此推薦那桐訪日,淡化杉山彬案導致的外交影響,盡力配合使團考察任務,期望以此為籌碼培植清廷的親日派官員,擴大在華活動影響力。這實際上與此前日本和列強保持同步調(diào)的外交策略的目標是一致的,是對華擴張的一體兩面。之所以會有轉變,一是和約既已簽訂,對國力上在列強中并不占優(yōu)勢的日本來說維持中國現(xiàn)狀才是上策。二是在義和團事件中,廈門事件充分表明列強對日本切割中國領土的猜忌,再加之俄國占據(jù)東北后日本在朝鮮壓力激增。日本意識到,對清廷采取拉攏手段較之直接出兵,于國際觀瞻上為佳,也更容易為清廷所接受。
北岡伸一認為,“日本自幕末以來,出現(xiàn)了兩大社會思潮的爭論,即‘亞洲主義’與‘脫亞入歐’……該爭論是貫穿近代日本政治的問題之一?!盵41](68)“亞洲主義”與“脫亞入歐”的辯論反映在對華事務上即是滅亡中國與保全中國兩種主張的反復糾纏,由此使日本在中國往往呈現(xiàn)兩種面孔,在“戰(zhàn)”與“和”之間一直游移。甲午戰(zhàn)時,日本視中國為野蠻國家因而大動干戈,戊戌維新時伊藤博文卻親臨北京幫助變法。在義和團事件前期日本參與聯(lián)軍拒絕調(diào)停,侵占北京后卻又高呼保全中國。難怪在“九一八”事變后民族危機空前嚴重的20世紀30年代,會有“敵乎?友乎?”的論調(diào)。對中日圍繞杉山彬案交涉的考察,有助于全面理解近代以來中日關系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