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作者單位: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法學院
核心提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第(二)項規(guī)定的立法本意為排除規(guī)定,在符合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前提條件下,只要存在法定的排除條件“故意犯罪、醉酒或者吸毒、自殘或者自殺”的,則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該條規(guī)定并不存在因果關系一說。
李某某系某石材廠個體經(jīng)營者,李某系石材廠員工。2015 年11月13日,李某從單位回家途中,發(fā)生交通事故死亡。交警大隊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李某無責任。李某某向人社局提出李某的工傷認定申請,人社局以“李某同志受到的傷害,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認定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情形;或者根據(jù)《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第(二)項之規(guī)定,屬于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情形”為由,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李某某不服,兩次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法院均撤銷了人社局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2017)冀0102 行初58 號,(2017)冀0102 行初186 號】,并判令人社局在法定期限內(nèi)重新作出認定。人社局仍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李某某不服并申請行政復議,復議機構作出行政復議決定,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了不屬于工傷的情形,其中第(二)項為“醉酒或者吸毒”。此為排除性條款,即使受傷職工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之規(guī)定,若存在該情形的,就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李某事發(fā)之時為醉酒狀態(tài),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中不能認定或者視同工傷的情形,決定維持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李某某提起訴訟。
一審另查明,法醫(yī)毒物檢驗報告書檢測結果載明:李某血液中酒精含量292.49mg/ 100ml。
一審法院認為,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確認李某在交通事故中無責任,生效的刑事判決也認定了李某事發(fā)當晚醉酒行走在公路上被撞身亡的事實,李某發(fā)生交通事故死亡與其是否醉酒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人社局在此種情形下排除工傷認定,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應當撤銷。復議機構在適用工傷排除條款時,未查明李某發(fā)生交通事故與其醉酒的因果關系,作出維持不予認定工傷決定,屬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不予認可。判決撤銷人社局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和復議機構的行政復議決定,并責令人社局在法定期限內(nèi)重新作出行政行為。
人社局上訴稱,(1)李某的傷害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第(二)項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視同工傷的情形。(2)一審判決適用的“醉酒與傷亡因果關系說”,沒有法律依據(jù)且理解錯誤。《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是工傷認定的禁止性、排他性規(guī)定,只要存在本條規(guī)定的法定情形,就不得認定為工傷,并不存在所謂的“醉酒與傷亡之間因果關系說”問題。故請求二審法院撤銷一審判決,并改判維持不予認定工傷決定。
李某某辯稱,本案不應適用《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第(二)項的規(guī)定。首先,對于是否應認定為工傷或視同工傷,應圍繞事故發(fā)生的原因予以考慮,否則是將認定或視同工傷的例外情形泛化,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立法目的。其次,《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擴大工傷保險適用范圍和工傷認定范圍,系使工傷保險惠及更多勞動者和企業(yè)。若不考慮與事故的關聯(lián)性,與工傷保險目的不符。第三,結合《工傷保險條例》相關規(guī)定可以看出,之所以將醉酒情形不予認定工傷,原因在于勞動者本身存在過錯而直接或間接導致事故的發(fā)生。即醉酒行為與事故發(fā)生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但本案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李某醉酒與事故發(fā)生沒有因果關系。故請求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審法院認為,從文義解釋來看,《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第(二)項規(guī)定的立法本意為排除規(guī)定,在符合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前提條件下,只要存在法定的排除條件,則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該條規(guī)定并不存在因果關系一說。而《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六)項規(guī)定“非本人主要責任”,是認定為工傷的條件,該項規(guī)定中才存在因果關系。本案中,死者李某雖在交通事故中無責任,但其存在排除工傷認定的法定情形——醉酒,故不得認定為工傷或者視同工傷。人社局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行政復議決定正確,亦無不當。判決撤銷一審法院行政判決,駁回李某某的訴訟請求。
李某某申請再審稱,(1)醉酒和工傷認定如存在因果關系,才能構成認定工傷的阻卻事由。本案中的爭議焦點為醉酒是否一律成為認定工傷的阻卻條件,對此《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與《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作出了不完全一致的規(guī)定。從文義上理解,后者規(guī)定無論醉酒與職工傷亡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均不得認定為工傷;而前者規(guī)定中“導致本人在工作中傷亡”的表述則強調(diào)了醉酒與職工傷亡之間需存在因果關系,才能不予認定工傷。因《社會保險法》在效力上高于《工傷保險條例》,兩者規(guī)定不一致時,應當以前者規(guī)定為裁判依據(jù)。(2)李某的醉酒狀態(tài)和最后的傷亡事故沒有因果關系,若單純以醉酒為由不予認定李某工傷,屬法律適用不當。請求撤銷二審判決,依法再審。
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經(jīng)審查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系職工符合認定工傷或者視同工傷條件下的排除性條款,并未對排除性情形與事故發(fā)生之間的因果關系作出規(guī)定。雖然《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亦系工傷認定的排除性規(guī)定,但該條第(四)項認可了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情形,故人社局依據(jù)《工傷保險條例》的規(guī)定作出本案被訴不予認定工傷決定,與《社會保險法》的規(guī)定并不相悖。因此,李某某的主張缺乏法律依據(jù),二審法院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符合法律規(guī)定。裁定駁回李某某等的再審申請。【(2019)冀0102行初56號,(2019)冀01行終355號,(2019)冀行申1234 號】
關于存在醉酒情形能否認定或視同工傷問題,爭議極大,司法機關之間亦存在不同意見。本案歷經(jīng)行政復議、一審、二審,至再審裁定,歷時較長,僅在程序上便耗費大量人力與財力。應在理論上對此問題進行深入討論,并在立法上進行完善。
一審法院認為應當適用《社會保險法》,醉酒等作為工傷排除事由應當與勞動者的傷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二審及再審法院則持否定意見。這一觀點的實質差別在于,《工傷保險條例》與《社會保險法》關于工傷排除事由的規(guī)則是否存在沖突。
(2019)冀行申1234號判決認為,《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第(四)項認可了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情形,人社局可以依據(jù)《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本案上下班途中工傷即通勤工傷類型,不同于典型工傷即工作過程中的工傷類型,嚴格從文義解釋來看,上述司法見解具有一定的道理?!渡鐣kU法》第三十七條規(guī)定強調(diào)了“工作中”,《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則對適用場景未作任何限定。因此認定本案應適用《工傷保險條例》,不無道理。但從更深層次上分析,這一見解仍值得商榷。
一審法院認為《社會保險法》與《工傷保險條例》的工傷排除事由規(guī)則不同,兩者存在沖突,故應當適用前者。但(2019)冀行申1234 號判決認為兩者并不沖突。從體系解釋或整體解釋來看,《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規(guī)定與《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guī)定存在沖突。僅以“工作中”發(fā)生的工傷即典型工傷而論,若勞動者醉酒后在工作時間、工作場所因為廠房倒塌等類似情形受傷或致死,既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前三項規(guī)定,又符合第十六條第(二)項“醉酒”之排除工傷事由,故不應當認定為工傷。但在此情形下,該勞動者的死亡并非由于醉酒所致,不符合《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規(guī)定,故不能排除工傷。此時,應當適用《社會保險法》而非《工傷保險條例》。
《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強調(diào),只有“醉酒”等各種情形“導致本人在工作中傷亡的”,才能作為排除工傷事由。將因果關系作為工傷排除事由成立的要件,符合工傷保險制度的精神與價值。工傷保險制度的基本精神與價值在于,向因為工作而遭受職業(yè)傷害的勞動者提供工傷保護。即便勞動者存在違法犯罪行為,工傷保險制度沒有、也不應當對勞動者進行懲罰。將醉酒情形等一概排除出認定工傷范圍,不具有合理性。當傷亡是醉酒等的后果時,行為人對醉酒等主觀上屬于故意或重大過失,應由行為人自身而非工傷保險制度承擔后果,具有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