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超迪,宋偉
(1.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 110136;2.a.東北大學藝術學院,遼寧沈陽 110167;2.b.上海交通大學人文藝術研究院上海 200240)
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以其在美學領域的建樹為學界所熟知,他建構的 “身體美學” 理論在歐美學界產生影響,也成為中國文論界近年的熱點問題。但值得注意的是,舒斯特曼在涉入人文領域之初,是從文學研究起步的;其早期文章如《文學的不規(guī)則本質》(The Anomalous Nature of Literature)、《解釋的邏輯》(The Logic of Interpretation) 和《評價的邏輯》(The Logic of Evaluation)等,均涉及文學問題。舒斯特曼的第一本著作即名為《文學批評的對象》(The Object of Literary Theory)。在文學理論的諸多題域中,解釋問題成為舒斯特曼的主要研究。舒斯特曼還將二十世紀的思潮動向稱為 “解釋轉向” (interpretative turn),并以此為名編輯出版一部美國學者的論文集[1]。本文擬圍繞舒斯特曼的解釋理論展開述評與探析。
舒斯特曼學術生涯早期是從研究艾略特文學思想起步的。他在1982年到1988年之間撰寫了若干篇關于艾略特的論文,并于1988年將相關文章加以匯通,出版《艾略特與批評哲學》(T.S.Eliot and the Philosophy of Criticism)一書。就這些文章的主要內容而言:在《艾略特與邏輯原子主義》(1982)一文中,舒斯特曼依照時間順序,從艾略特與羅素的生活交流、相互評價與文獻例證等方面入手,以期論證 “羅素哲學的精神、方法和目標為艾略特提供了嚴格的批評思維范式,并代表了艾略特在早期批評中試圖效仿的思想和價值觀”[2];如艾略特確信事實能夠提供基礎性,他對分析的重視、對概念的批判與澄清、防止由語言誤用引起的混亂以及對精確清晰的強調等。而在《艾略特批評理論中的主觀性與客觀性》(1982)一文中,舒斯特曼認為,艾略特的批評并非只是像其早期(1916年—1927年)那樣強調 “非個性化” 與 “客觀對應物” 等客觀性原則,隨著其批評思想的成熟,其他有效性的批評也被其接納,盡管這些批評可能來自批評家的主觀方面;這就意味著,艾略特 “反對僵化和排他性的元批評客觀主義”[3]221。在這些文章中,《艾略特的實踐智慧的實用主義》(1989)最為值得注意。舒斯特曼指出,艾略特有意復興西方思想傳統(tǒng)中關于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的精神,這是一種處理偶然和變化的知識形式,而不可依照所謂 “科學” 的要求被還原為任何明確的原則、學說或公式。在舒斯特曼看來,這種實踐智慧放棄對高深理論的一味追求,反之強調理論所引起的實際效用,這一方面可以追溯至亞里士多德;另一方面,艾略特的詩歌與批判也與羅蒂反對諸如 “真理” “知識” “語言” “道德” 等本質主義概念的實用主義有相通之處[4]。同時,在該文中,舒斯特曼也對艾略特在看待文化與宗教的相關問題——如《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對于詩歌中意識與無意識、秩序與自由之間關系的討論——時所表現出的中道主義頗為欣賞,而這種中道主義的氣質在舒斯特曼的文著中總是有所展現。
艾略特的文論思想具有多重面向,因此,對其理論中不同方面的挖掘也反映出研究者自身視角的變化。對艾略特批評理論的研究是舒斯特曼解釋理論的先導,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舒斯特曼的關注點從邏輯實證主義轉變?yōu)閷嵱弥髁x。然而,這一階段的舒斯特曼對批評與解釋的理解更多還是沿著分析美學的思路與原則展開。例如,在討論艾略特對于批評客觀性與主觀性的看法時,舒斯特曼認為, “客觀是獨立于個人思想及其信仰、愿望或幻想的東西;即不受個人感情和偏見的影響。主觀當然是客觀的對立面”[3]218。這種將客觀性理解為外在于主體視域的觀點囿于物理主義的模式。由此來看,在舒斯特曼解釋思想轉變的過程中,約瑟夫·馬戈利斯的啟發(fā)就顯得不可忽視。舒斯特曼曾表示, “我仰慕的分析哲學家(如羅蒂和J.馬戈利斯[Joseph Margolis])打著實用主義的旗號,轉向解釋學理論和其他大陸哲學,嘗試發(fā)展出一種非基礎主義的后分析闡釋學,回避固定的、物化的意義。是時,我備受啟發(fā)而欣然跟隨”[5]。
解釋理論是在馬戈利斯的文化形而上學體系中占據重要位置,且在其學術生涯中貫穿始終,不斷得到論述。馬戈利斯主要關切兩方面問題:其一是可解釋物的本質與界限問題(即 “事物的何種本質使其適合解釋” ),其二是解釋活動的客觀性問題(即 “我們如何知道一些特定的解釋確實客觀地適合那些可解釋物” )[6]。舒斯特曼更多受到其前期著作即《藝術與哲學》(1980)一書的影響。在該書的 “第二部分批判與鑒賞” 一章中,馬戈利斯對門羅?比爾茲利與E.D.赫施的批評或解釋理論展開批判。比爾茲利主張對于同一個審美對象,如果呈現出兩種具有不可兼容的特征,至少其中一者是幻覺的觀點。在馬戈利斯看來,比爾茲利之所以會提出這種觀念,是由于他沿用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模式,將文學作品錯誤地理解為物理實體,將意義視為作品的屬性,而批評(或解釋)的任務就在于將這種作為屬性的意義揭示出來;因此,符合作品之本然屬性的解釋就是正確的,反之則是錯誤的。與此同時,馬戈利斯也不贊成赫施將解釋的客觀性與確定性訴諸作者的意圖,因為這種觀點無異于宣布將作者意圖視為作品的本質或 “內部” 成分,故雖看似與比爾茲利否棄作者意圖的 “意圖謬見” 說相對立,實則卻殊途同歸。馬戈利斯認為,解釋活動的對象并非物理實體,解釋所遵循的原則也就并非 “正確/錯誤” ,而是 “言之成理” (plausibility)[7]159。舒斯特曼在《解釋、意圖與真理》(Interpretation、Intention and Truth 1988)一文中分別對比爾茲利、赫施與馬戈利斯的解釋觀點加以評述和比較,并認為: “馬戈利斯的解釋邏輯超越了赫施與比爾茲利,這不僅在于其邏輯更為準確地反映出在實際解釋實踐中的主導傾向,而且因為它能夠積極地要求、說明甚至是鼓勵關于作品的多種言之成理的解釋方式同時產生”[8]402。但舒斯特曼同時也提出自己對馬戈利斯觀點的異議。馬戈利斯在 “描述” 與 “解釋” 之間做出區(qū)分,認為描述關乎正確或錯誤( “對于被描述的屬性,某一客體或是擁有或是沒有”[7]111),且描述可獨立于批評的語境,而解釋只需要服從言之成理的準則。在舒斯特曼看來,這是馬戈利斯解釋理論中依然存在某種基礎主義殘余的表現。舒斯特曼評論道: “他(馬戈利斯)在描述與解釋之間做出區(qū)分,這一策略是觀念上的,事實上并非如此,也就是說這種區(qū)分無法在一種堅固的、原則化的、超越實際程序的方式中得以保存” ,這是因為, “對于某部作品的任何描述都包括了對該作品的解釋,因為這種描述包括了一種作出描述的選擇,即作品是重要和值得描述的”[8]403。可見,舒斯特曼對 “描述/解釋” 這一劃分的質疑更為接近杜威反思傳統(tǒng)形而上學時表現出的一元論的實用主義形態(tài)。例如杜威在《藝術即經驗》中認為, “傳統(tǒng)的心理學將感受放在第一位,而將沖動放在第二位,這將實際的情況弄顛倒了。我們在意識中經驗到顏色,是因為看的沖動在起作用;我們聽到聲音是因為我們對傾聽感到滿意。運動與感覺結構形成了一個單一的機制,并具有一個單一的功能”[9]。
無論是艾略特、馬戈利斯還是羅蒂,都可謂是舒斯特曼接受實用主義的前驅。盡管在他們的啟發(fā)之下,舒斯特曼對解釋問題的思考已經超越了分析美學的范式并自覺趨向實用主義,但其解釋理論的真正獨到之處,在于他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對 “解釋普遍主義” 的反駁,以及對 “理解-解釋” 之關系的討論。
在《解釋之下》一文中,舒斯特曼提出了其對于解釋問題最富特色的思考。自 “解釋轉向” 之后,舒斯特曼看到在英美學界出現了 “解釋普遍主義” 的傾向?;趯Υ朔N傾向的反思與批判,舒斯特曼提出要為解釋之前的 “理解” 階段留出空間,進而保留人們日?;顒拥慕涷灳S度,并認為這是實用主義對解釋問題的啟發(fā)。
總體而言,現代歐陸哲學可謂是對康德認識論轉向的深化。康德對主體的先驗范疇加以 “批判” ,以澄清知識的前提與基礎。自尼采以來的西方現代思想家對主體有了進一步的自覺,從胡塞爾的 “意向性” 、海德格爾的 “前理解” 到伽達默爾的 “視域” ,以及??略谀岵?“譜系學” 的啟發(fā)下提出的 “知識型” ,甚或后期維特根斯坦提出的 “語言游戲” “生活形式” 等概念,都可謂是對這一趨勢的呼應與發(fā)展。在歐陸現代思潮的啟發(fā)與影響下,英美理論界的一些學者逐漸放棄將文學視為獨立研究對象(客體)的思路,因為人們認識到,事物不再僅僅是單純而透明的存在物,而是經由主體的 “視域” (horizon)與 “成見” (prejudgement)所中介的呈現。因此,在對文學與藝術作品的研究中,人們無法通過單向度地訴諸文本本身,來獲得某種客觀的結論并保證研究的科學性,而是必然要對自身的認知條件保持清醒的自覺,以反思性的方式考察不同認知主體(也包括研究者自己)所攜有的視界,直面各自視域中可能存在的片面性。
在上述思想家中,對文學解釋理論產生最大影響的乃是伽達默爾的詮釋學思想。他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中批判浪漫主義詮釋學,承繼海德格爾的 “詮釋學現象學” ,提出了 “詮釋學循環(huán)” “效果歷史” “視域融合” 等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概念。但在舒斯特曼看來,伽達默爾提出了一條值得商榷的觀點,即 “一切理解都是解釋” 。這不僅是伽達默爾一家之弊,而且是歐美文論界在 “解釋轉向” 之后普遍存在的問題。如美國學者亞歷山大·內哈馬斯在《尼采:生命之為文學》一書中,為 “每個觀點(view)都是解釋” 的論點加以辯護[10]。這種傾向被舒斯特曼指認為 “解釋普遍主義” ( “hermeneutic universalism” ,或譯為 “詮釋普遍主義” )。依照舒斯特曼的概括,解釋普遍主義持有以下六點論證和結論:
第一,可改變性,即反對解釋活動中存在不可改變的要素;因此,在認識論的意義上,理解并沒有相對于解釋的優(yōu)先性。第二,視域多元論,認為每種視域都是片面而局部的;因此,所有的理解實際上都處于特定的視域,也就都可以還原為某種解釋。第三,理解總是帶有偏見,而非透明或中立的;因此,理解并非與客觀對象相對應,因而理解等于解釋。第四, “由于所有理解都是選擇性的,集中于某些事物和特征,而不是集中于其他事物和特征,因此,所有理解必須是解釋的”[11]168。第五,理解并非對意義的被動接受,而是與解釋同樣的主動、選擇性的、構成性的活動。第六, “所有理解都是語言上的,因為所有理解(實際上像所有經驗一樣)包括要求語言的概念”[11]171。
舒斯特曼認為以上六點并非完全的平行關系,它們的展開與排布具有漸進性。對于第一、二、三點結論,舒斯特曼雖不反對其最初的原則——即質疑基礎主義,并看到解釋活動中存在的視域與成見,但他并不認為由此可以得出理解就是解釋的結論。在他看來,這正是 “更謹慎的實用主義者” 與尼采、伽達默爾這些歐陸理論家的分歧之處。
在關于第五結論的評述中,舒斯特曼舉出日常行為活動中的例子: “下樓梯需要選擇怎樣和往哪放置腳與身體,但這種選擇只有在樓梯的下行出現問題時(如存在罕見的黑暗或狹窄的繞行樓梯、扭傷的踝關節(jié)、或一陣眩暈)的反常條件下才涉及解釋”[11]169。這個例子具有鮮明的杜威式實用主義精神,對事物的理解源自生活與經驗之流,因為 “直接的生活之流是一種人與環(huán)境交流的前語言活動,是一種做的活動”[12]89。在詹姆斯和杜威看來,人們的信念自然而然地滲透在經驗之中,只有當人們的感覺受阻而不得不對其活動作出調整、當日常行為出現問題并發(fā)出改變的要求時,人們才會訴諸理智與反思。
舒斯特曼不認同 “所有有目的的選擇,必須是解釋的思考與決定的結果” ,在他看來,這正是杜威所謂的 “知性主義” (或稱 “理智主義” )的哲學謬誤[11]169。杜威認為, “被指責的所謂理智主義(intellectualism),就是指這樣一種學說,它認為一切經驗過程都是以認識為模式,而一切題材一切自然在原則上都要被還原和轉化,直到它們能被與科學的精致對象具有共同的特征的術語定義出來”[13]23。 “經驗” 是杜威哲學的核心概念,其關鍵內涵在于摒棄形而上學的先驗預設,轉而關注經驗在實踐過程中自然而然的調整與修正。正因如此,舒斯特曼提出的觀點應當表述為 “理解-解釋” ,而非 “理解/解釋” ,因為理解與解釋的關系只有在實際過程中才能得到把握,二者的區(qū)分僅僅服務于對這一過程的描述,而不是非此即彼的截然分離; “在理解與解釋之間做出的區(qū)分是一種功能性的、關系性的區(qū)分,并非一種固定的形而上學狀態(tài)或認識論意義上的可依賴性”[14]。解釋是對于前一理解階段的改變,這種改變是在意義層面上的進一步深化,同時也意味著是某種片面化與具限化的過程,按照杜威的理解, “事物就是為我們所對待、使用、施加行為、享受和保持的對象,它們遠多于被認知的事物”[13]23。解釋普遍主義可謂理智主義的一種現代理論版本。
如學者塔利斯指出的, “在杜威看來,經驗是生命體維持自身的中介。經驗是活的,它主要是一種生命現象,而不是一種認知現象”[15]。杜威并非單純反對或排斥認知或理智,但他拒絕將認知從經驗中孤立出來,再賦予認知本體論意義上的特權; “所謂認知型的經驗,其實是更加基本的直接經驗之流的反思形態(tài),它自然有其價值,但這種價值是它作為生活之流的一部分而顯現”[12]105。與杜威一致的是,舒斯特曼也秉持多元主義立場,這也與舒斯特曼對實用主義的理解有著內在關聯(lián),與其說舒斯特曼想要激進地在意義的槍口下救出經驗,不如說他實際上是在一種解釋經驗的強勢覆蓋之下凸顯另一種處于 “理解” 階段的經驗。舒斯特曼所關注的正是這種 “更加基本的直接經驗之流” ,他警惕的是那種將經驗僅僅理解為言說與解釋意義上的經驗,進而把非概念性的活動排除在外的傾向。從反方面來講,舒斯特曼之所以反對 “解釋普遍主義” ,在恢復人類活動的經驗維度的同時,也旨在免于使解釋在擴張到無所不包的過程中失去具體內涵,淪為同語反復。
通常認為,在新實用主義的陣營中,理查德?羅蒂是杜威式實用主義的傳人。根據舒斯特曼的概括,實用主義文化理論的基本脈系可分為兩支,一支以馬戈利斯為代表,采用 “描述性—形而上學” 的方法,其風格與普特南較為接近,其關切的問題(如二階原則、形而上學、本體論)則與皮爾士更為契合;另一支以羅蒂與舒斯特曼本人為代表,采用 “重構性—敘事性” 或稱 “系譜性—詩意” 的方法,他們并不關心本體論這類問題,而是著眼于哲學對實際生活的作用,且更多受到杜威的啟迪[16]240-241。然而,這種劃分無法掩蓋羅蒂與舒斯特曼之間存在的分歧。舒斯特曼曾表白,正是羅蒂這位引路人使自己從一個 “受過牛津大學訓練的虔誠的以色列分析哲學家” 轉變?yōu)槎磐降膶嵱弥髁x者[17]172。羅蒂的解釋思想也是理解舒斯特曼解釋理論的必要參照。在舒斯特曼看來,羅蒂同樣是位解釋普遍主義的信奉者。他在談及自己與羅蒂的思想差異時申明, “在理論哲學方面:羅蒂主張一切都是解釋;而我則認為在解釋之下存在著原初感知,雖然它們可能有誤,并且存在于無意識之中”[18]62。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舒斯特曼對羅蒂的理論的批評實則關聯(lián)著對其語言中心主義的反駁與批評。
新實用主義主要分析哲學,尤其是 “語言轉向” 的思想氛圍中誕生的。如羅蒂聲稱, “我們新實用主義者談論語言,不再像舊實用主義者那樣談論經驗、心靈或意識,而是用對語言的談論取而代之”[19]。他將經驗排除在自己的實用主義之外,認為杜威那種以經驗為中心的實用主義幾乎等于形而上學的唯心論。羅蒂認為,在杜威的思想中,存在著兩種相互對立的傾向,其一是杜威以診斷與治療的態(tài)度對待哲學,其二是認為哲學能夠變成 “科學的” 和 “經驗的” ,從而完成某種嚴肅的、體系性的和建構性的事業(yè)。在羅蒂看來,后一種傾向反映出杜威意在追求具有普遍性的 “單一圖景” ,旨在提供一種 “肯定性的計劃” 或 “永恒性的中立母體” ,而其所謂 “經驗的方法” 正是服務于一種新式形而上學的建立[20]。
本文的任務不在于辨析和評價羅蒂對杜威的批評,但羅蒂對經驗的摒除和對語言的強調實則構成舒斯特曼對羅蒂的解釋理論加以反批評的深層語境。由此,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為何舒斯特曼在對解釋普遍主義的第六點批評中突然轉向了理解與語言的關系問題。羅蒂之所以認為要在語言內討論一切問題,其本意在于抵制基礎主義,即以某種語言之外的實體為恒定的基礎要素。但在舒斯特曼看來,這種以語言替代一切的激進的反本質主義立場實則墜入了一種 “反本質主義的本質主義” 。舒斯特曼表明,從古典實用主義那里接續(xù) “經驗” 概念并對其加以重新強調,正是自己這位 “新一代新實用主義者” 與羅蒂前一代新實用主義者的分野。他竭力還原人類活動中的過程性,對任何以某種本質排除或取消具身化經驗的論點保持警惕。在他看來,只要立足于活動的實際發(fā)生,就不會忽視非語言的經驗維度,也唯有如此,才能化解諸種形而上學的二元劃分,實現對現實本身的真正回返。
除對語言本質主義的反駁之外,舒斯特曼還指出自己與羅蒂的第二點差異, “羅蒂主張強勢的解釋,即解釋者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一首詩做出自己想要的解釋。有時候這樣做是可以的;但我認為那些更為開明和更善于傾聽他人意見的解釋也有其價值”[18]62。羅蒂主張解釋活動應盡力追求更多的可能性,為新的語言表達開拓邊界,使其所謂的 “原創(chuàng)的私人性” 變得更為完整。而在舒斯特曼看來,與布魯姆、卡勒等解構主義者相近,羅蒂的這種解釋觀將人們在日常閱讀的生活中產生的 “非專業(yè)的” 解釋排除在外,這些解釋雖更簡易平實卻同樣有意義。羅蒂對私人性的強調非但沒有使更多的人與閱讀發(fā)生關系,而且將個體閱讀者原本合法的閱讀與解釋活動排除在外。 “將那種總體化的專業(yè)主義和先入之見與獵奇結合起來的可嘆傾向,認為所有的合法閱讀都必須也是書寫,認為解釋要具有任何價值就必須是專業(yè)上的原創(chuàng)。這種態(tài)度野蠻地限制了閱讀和解釋中的價值的可能性”[11]146。換言之,對專業(yè)化閱讀的片面強調實則會導致對閱讀社群的 “區(qū)隔” ;從這點指責中,不難看出布爾迪厄知識社會學對舒斯特曼的影響,也可以看到舒斯特曼對一元論的警惕與對多元論的強調。舒斯特曼認為,羅蒂的這種強弱之外無是非的觀點實際上成了 “對異己性的毀滅” ,與此相反,人們應持有更具包容性的立場,在更為開闊的視野下理解維特根斯坦所謂的 “生活形式” 。
如前文所述及,舒斯特曼認為多元論是實用主義的根本精神: “實用主義遠非一個統(tǒng)一的學派,它總是展現不同的觀點和興趣,而且寧愿將多元視為一種優(yōu)點而不是視為一種缺點”[21]。與此相系,在解釋理論的問題上,舒斯特曼提出 “邏輯多元主義” 的主張。早在1978年,舒斯特曼就曾發(fā)表《解釋的邏輯》(The Logic of Interpretation)一文,對各種相互批評的解釋理論加以述評與分類;而在后來的《表面與深度》(Surface and Deepth)這部文集中,舒斯特曼將該文收錄其中,并加上 “對多元主義的堅持” 這一副標題。
《解釋的邏輯》討論三方面問題,即 “解釋的邏輯地位” (logic status)、 “解釋的邏輯角色” 與 “解釋的邏輯形式” 。從解釋的邏輯地位來看,英美批評界的各家解釋理論可分為以下三類:其一為 “描述主義” (descriptivism),將解釋視為一種 “描述” ,又可分為三類:(1)主觀描述主義,即將批評視為對效果的描述,如印象派批評;(2)客觀描述主義,或稱 “強描述主義” ,即將批評視為對作品這一獨立實體的描述,如赫施與卡羅爾;(3)弱描述主義,認為批評與解釋活動只需滿足言之成理的原則,如馬戈利斯和韋茲。其二為 “規(guī)定主義” (prescriptivism),將解釋視為表達某種作品的決定或建議,而非命題。解釋具有能動性,正是解釋活動形塑了作品的最終樣貌。而批評家(解釋者)的行為相當于對讀者發(fā)出一種依此方式接受作品的邀請。規(guī)定主義認為批評的原則在于規(guī)范性與準強制性。持有此種批評觀的代表人物如斯蒂文森等。其三為施行主義(performativism),主張解釋不是陳述,而是一種行為、表演或演示,因此否認存在 “描述/解釋” 的二分法,其代表者為麥克唐納、沃爾海姆、瓦萊里、費什、卡勒等。舒斯特曼繼而提出解釋的三種邏輯角色(它們與邏輯地位并非出于嚴格的一一對應關系):其一是解釋為某種理由提供證據,其二是解釋為人們對作品的理解提供某種動機或原因;其三是解釋是對讀者的 “暗示和指引” ,使讀者聚焦于作品的某個方面,進而提供某種感知。最后,就解釋的邏輯角色而論,舒斯特曼認為解釋既非遵循演繹也非遵循歸納,但我們不能否認它仍然是一種強有力的論證[16]43-59。
從上述分析不難看出,舒斯特曼是從功能性的角度對解釋活動的諸種語法加以挖掘和展示。這里所謂的 “語法” 接近維特根斯坦的 “哲學語法” ,即某一概念在不同的語用情況下,其背后潛在的多種邏輯原則。 “解釋的哲學語法需要關于理解的正確概念,即理解為解釋提供奠基的保護,而解釋也在使理解變得充實、有效和正確”[22]。由此來看,不妨認為舒斯特曼所提出的 “理解-解釋” 是從杜威生存論的實用主義入手對解釋語法的擴充。值得注意的是,在1978年最初發(fā)表的《解釋的邏輯》一文的基礎上,舒斯特曼在2002年再次出版時對其進行了補充。首先,盡管一些學者認為解釋應該對作者的 “實際意圖” 負責,而另有學者認為解釋只是對一個理想的、假定的作者負責,但在舒斯特曼看來,二者并無實質性的差別, “因為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說,當作者在寫作時,作者的實際意圖只能根據關于那個意圖的一個假定(即使作者本人做出了這個假定)來例證”[16]45。所謂的作者 “意圖” 并非一個固定的、有待被還原的客體,而必然要遵循整個解釋活動的融貫性,也就是服從于作品、其他相關文本、歷史語境等各個要素之間的整體性的解釋循環(huán)。這一點被羅蒂形象地表述為 “文本的連貫性(不管這種連貫性到底是什么)是在詮釋車輪最后一圈的轉動中突然獲得的”[20]。
此外,舒斯特曼還擴展了最后一章的篇幅,并強調了其所謂的 “邏輯多元主義” 與 “認知主義多元論” (cognitivist pluralism)之間的區(qū)別。認知主義多元論主張關于某一文本(即解釋對象)的多種解釋——即使有些解釋是彼此矛盾的——可以相互兼容,持此種觀點的人正是上文提到的馬戈利斯。而 “邏輯多元主義” 是指不同解釋的邏輯地位與邏輯角色都有其各自意義上的合理性。由此看來,盡管舒斯特曼在《解釋、意圖與真理》一文中指出馬戈利斯的解釋理論超越了比爾茲利與赫施,但仍在邏輯多元主義的理論框架中給予后二者以相應的位置??梢哉J為,舒斯特曼之所以提出邏輯多元主義,其旨趣并非通過拋出一種強勢的理論介入各家的論爭,而是以一種亦此亦彼的包容姿態(tài)對解釋理論中呈現出的各種形態(tài)加以比照;他認為, “闡釋不是一個游戲,而是一個游戲家族;就像在其他家族中那樣,也存在同胞之間的對抗,一定的家庭成員的價值、甚至是合法性都處在激烈的爭奪之中”[16]61。正由于存在著對抗,多元主義就不等于僅僅主張一切皆可的均質主義。舒斯特曼與杜威和維特根斯坦一樣尊重實踐,在實踐面前,實用主義理論家總要試圖調換與修改邏輯模式,努力使之與多種實際情形相配適。
盡管前文已從實用主義譜系的角度論及舒斯特曼解釋理論的意義,但這不意味著其中沒有值得商榷之處。在筆者看來,舒斯特曼提出的 “解釋普遍主義” 存在著對其他理論家的誤解(無論這種誤解是否是舒氏為提出自身的理論觀點而刻意為之)。伽達默爾所謂的 “一切理解都是解釋” 是針對那種認為理解可以直接而透明地面對事物本身,而忽視歷史視域的觀點。舒斯特曼的批評存在著某種錯位:伽達默爾的詮釋學實則是對處于不同歷史視域的認知之間的比較,屬于認識論層面;而舒斯特曼提出的 “理解-解釋” 不涉及對不同歷史視域的比較,是針對個人意識活動的經驗性分析,是心理學意義上的討論。伽達默爾所謂的解釋針對某種既成的意義結構,而舒斯特曼的解釋是指理解向著有目的、有意識階段的進一步深化,是發(fā)生層面上進行著的 “去解釋” 。因此,二者的解釋理論實則不在同一層面,也就并不存在實質意義上的對抗。例如,舒斯特曼認為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在面對德語時才要加以解釋,但在面對英語時通常是無需解釋的[11]172。然而,從伽達默爾的視角來看,我們也可以說,正由于以英語和德語為母語的人在各自的語言文化中形成了不同的視域,所以對自身的語言世界無需進一步 “解釋” ;換言之,舒斯特曼所謂的 “理解” 之所以無需進一步被 “解釋” ,在一個處于不同文化語境的人看來,這恰恰是因為曾經的歷史經驗已經構成了意義活動的前反思狀態(tài),這些理解已然浸透著足夠的文化意義,也就是已然得到了足夠的 “解釋” 。
就尼采的思想而論, “解釋普遍主義” 只是發(fā)端于尼采思想的某種趨向,但并不符合尼采本人的思想根旨。盡管尼采可謂現代解釋學的先驅,其譜系學亦成為上述原則中 “可改變性” 與 “非透明性” 的重要思想來源,然而,尼采之所以提出譜系學,正在于反對傳統(tǒng)西方哲學與基督教教義以抽象的觀念壓抑具有強力的個體,進而使鮮活的生命經驗同質化的弊病。就這一根本旨歸而言,尼采不會贊成將一切意義活動都統(tǒng)歸于解釋,進而犧牲更為豐富多樣、更具生命力的日常活動。舒斯特曼在后來也看到了這一點,緣此在《通過身體來思考》一書中認為尼采是西方理念論與理性主義美學傳統(tǒng)中 “明顯的例外” ,并將之引為身體美學的同道中人[17]20。
可以認為,舒斯特曼并沒能真正實現對伽達默爾或尼采解釋觀點的反駁,其理論言說頗有借題發(fā)揮的意味;或者說,舒斯特曼是在借反對 “解釋普遍主義” 之名,行論說前語言經驗的存在及其必要性之實,而這實則是對羅蒂的反對。相比同處于實用主義陣營的馬戈利斯,舒斯特曼從其對 “描述/解釋” 的辨析轉向對 “理解-解釋” 的討論,與 “解釋” 相對的不再是 “描述” ,而是 “理解” ,從而根據對 “解釋” 的日常語言用法,在另一方向上擴展解釋的語法。如果說 “描述/解釋” 這對概念的適用性主要集中在有待解釋的對象(客體),那么 “理解-解釋” 則將賦予解釋的思考以主體維度,使之重新成為現實活動中主體與環(huán)境的交互過程。就舒斯特曼自身的美學理論而言,《實用主義美學》中關于解釋問題的思考可謂其身體美學的前奏。舒氏常樂于回顧和分享自己的學術歷程,以求在排除其他學者之誤解的同時,申明其身體美學理論在西方思想譜系上的學理來由與必要性;據其回憶,身體美學的最初理論動機在于 “挑戰(zhàn)解釋學的霸權地位”[17]15。在舒氏解釋觀念的指引下,受到理智主義壓抑的具身化經驗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對多元主義的堅持與舒斯特曼本人遷居多個國家、接觸各派思想的學術背景有關[17]130。相比羅蒂與馬戈利斯等生長于分析哲學土壤的新實用主義者,舒氏從其學術生涯的早期便受惠于歐陸思想傳統(tǒng)。他曾研讀阿多諾與杜威的藝術哲學,二者思想都與黑格爾的辯證法有著內在關聯(lián),且與分析哲學的運思方式有著相當的距離。在面對文化與政治的關系、社會學與哲學的關系、私人與公眾的關系等問題上,舒斯特曼也常常提出多樣化的主張,而多元主義的背后乃是實用主義拒絕追求抽象的普遍性,轉而面向實踐的思想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