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畫《水滸》是我的一個興趣,實際上我這一輩子從事美術這一行當都是因為我對美術有興趣。做任何事都是要有激情、有興趣的。我這個人就是從興趣出發(fā),工作起來像踢足球一樣。如果有人問踢足球的人:“你累不累?”“當然累?!钡叩臅r候誰又想到累的問題呢?踢完了累得半死,問下次還踢不踢,回答仍然很肯定,“當然踢了?!蹦沁€有什么話說呢?
中國的說部里《水滸》是最偉大的,不分老少都能琢磨到它的妙處。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它當然比我們身邊的東西更精彩、更動人。
我小時候看戲,長大后讀書,《水滸》里故事情節(jié)的動人是最主要的,只覺得《水滸》里的人非??蓯?。我的祖母給我講過長毛的可怕,她做姑娘的時候不像我們,我們后來所接受的知識是長毛是個可愛的人物,我祖母當時就覺得長毛非??膳?。我小時候畫的《水滸》人物都是從戲臺上得來的,像李逵、魯智深就是戲里掛胡子、畫花臉的,沒有想到真正的活人。
我的家鄉(xiāng)——湘西鳳凰縣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割據(jù)了三十多年的地方,誰來就打誰,十三個縣由一個領導人管著。誰來打誰,所以待了相當穩(wěn)定的一段日子——三十多年。辛亥革命成功后,他辦了一個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史沒有寫過,但真正辦了美術學院,一代、一代畫畫的人出了不少。一九三幾年蔣介石的勢力進入湘西后,文化的局面沒有了。原來我父母都是辦教育的,一九二三年入的黨,在家鄉(xiāng)母親還當過宣傳部長。后來,國民黨一進來,父母就相繼失業(yè)了。于是父親就到外面去謀事,母親靠典當過日子維持全家的生活。我的祖母、外婆及五個兄弟住在離城四十五里遠的地方——得勝營,算不上鄉(xiāng)下,是個小城鎮(zhèn)。清朝末期外公做過寧波的知府,死在寧波任上,后來把他的靈柩運回到得勝營。他是個很有面子的人,當然也有田、有地,算是個不小的地主。我八歲、十歲時有項任務,每隔一年、半年就要到外婆、舅舅家去告窮,希望他們幫幫我們家的忙。每次我一到,外婆和舅舅就明白——要錢的“孽障”來了。于是先把我安頓下來,外婆一邊哀嘆媽媽的不幸:第一說是嫁錯了人,嫁了我爸爸;第二是養(yǎng)了一大堆兒子;第三怨我爸爸學美術、學音樂賺不得飯。不過罵歸罵、怨歸怨,他們倒是舍不得我這個外孫,所以一下子留我住個把月,臨走時還送我十塊八塊的光洋讓我?guī)Щ厝?。當然不是我一個人走四十五里地,那時還小,家里有個工人帶著。
我舅舅有好幾個,小舅舅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軍人,平常在家玩槍、打獵、養(yǎng)馬;二舅舅是個文人,有輕微的精神病,很文雅、安靜,喜歡吟詩論文,知道我是個《水滸》權威,他很佩服我,彼此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一天到晚談《水滸》。他建議我,不要在地上、石頭板上畫人,向幺舅要點錢,弄點毛邊紙來訂個本,畫一本《水滸》多好。我想這個主意太好了,就在他的鼓勵下,到幺舅面前去要錢,沒想到平時很少罵人的幺舅破口大罵,連我爸爸和我一起罵:“你還學你爸爸那么沒出息,去畫畫、去做音樂家,弄得連飯都吃不飽?!绷R了一大通,所以這個世上從此就不無遺憾地缺少了一部偉大的、珍貴的《水滸》文獻了。這是我因為《水滸》所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才三十來歲,我認識了一個做木刻板的高手。他叫王世榮,能做最好的木刻板,住在安定門內。當時在中國、在北京,他的木刻板可算是一流的,三十二開的寬度,三分三厘三,鉛字的高度,不曉得他怎么做得那么準確。我就向他買了二百塊木板,然后我的那幫朋友、老前輩都很熱心地鼓勵我做木刻《水滸》這件事情。老朋友,老前輩有聶紺弩、黃苗子、黃裳、汪曾祺等,大家都很高興。苗子連卡片都借給我,他們還說等我刻完木刻之后分別給我寫像贊。黃裳還特別送了我十幾張原版的陳老蓮的《水滸》葉子,這種豪情和大方好像古人才有似的。
現(xiàn)在人老了,力氣沒有了,眼睛也不頂用了,精神也不專注了,所以木刻刻不成了,時間也不夠了,快八十歲了。
但是老了以后還是想畫《水滸》,于是就用了一年的時間在香港畫了出來,一邊畫一邊跟畫里的人物開玩笑。比如說不太引人注意的轟天雷凌振,如果我不說這個人,恐怕人家不一定會知道是《水滸》里的人物。他是個管放炮的,所以我聯(lián)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抗戰(zhàn)歌曲:“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蔽揖桶阉鼘懙疆嬂锶チ恕R粋€叫鄒淵的愛賭錢,題字時我就說:“你別到梁山到澳門不好嗎?”宋江的爹管梁山的鑰匙,我也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還有個愛賭錢的阮小五,我讓他打著燈籠游水過河去賭錢,這個是我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聽老人家講我們街上有個人就是這樣的:漲大水了,他就舉著燈籠游泳過河去賭錢。我把它放在阮小五的身上。呼保義也義不到哪里去。毛主席說過:“做領導一是出主意,二是用干部?!眱蓚€訣竅他都摸不著門,都是人家自己找上門來的。史文恭武藝高強,大家費了好大勁兒,輪流打才把他打下來。對于宋江這個人我不怎么佩服。對于史文恭的情況,在我想來宋江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應該做到他的頭上,這樣就增加了梁山上的力量,但宋江沒有做,原因是應該好好地想一想。
再說高俅,我和朋友聊天時說,高俅碰到端王——后來的宋徽宗——就是個機緣,要是沒有這個機緣,你球踢得再好,好得像馬拉多納這樣,如果碰不上年輕的宋徽宗也是白踢了。要是宋徽宗那天不想踢球,而是畫畫,那高俅也沒有機會碰到他了?;蛘吒哔淳ǖ氖恰半p陸”,而不是踢球,碰到徽宗也沒用,所以看來要精通多種玩藝兒,能碰到不同興趣的領導人,就方便得多了。
最后說到洪太尉。他是開篇第一章里的一個大官,好像古今中外都不缺少極富好奇心的人,都喜歡看點兒奇怪的東西?!短旆揭棺T》里的拔瓶塞的漁夫,他把瓶塞一拔,出現(xiàn)一個大妖怪,但是他有本事讓他回去,那妖怪上了當就回去了,他趕緊把蓋子蓋起來。他發(fā)動一件事,又能收回來。洪太尉就不是這樣,他勢大財粗,好奇心又特濃,別人叫他不要去揭蓋子,他就說:“你們懂什么?”所以他親自揭了這個蓋,等黑氣往上冒時,又嚇得半死,妖怪走掉了,他又沒有漁夫的本事,把妖怪弄回來,把蓋子蓋上。所以在我看來,《水滸》之好,就好在洪太尉揭了蓋子蓋不回去。若要蓋回去了,哪還會有一部《水滸》呢?
(摘編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不太像學術報告》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