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康
學界通常認為,康有為戊戌前刊行《新學偽經(jīng)考》和《孔子改制考》(以下簡稱“《改制考》”),旨在為變法維新提供理論依據(jù)或思想基礎(chǔ)。(1)參見蕭公權(quán):《康有為思想研究》,汪榮祖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65頁;洪鎰昌:《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3頁。近年來,有學者認為兩書的形式和內(nèi)容與變法脫節(jié),而康有為又聲稱要建構(gòu)孔教,故提出其主旨是“發(fā)明孔子之學”或“創(chuàng)制立教”。(2)宋德華可能是最早質(zhì)疑通??捶ǖ膶W者。茅海建在新著中支持宋德華的觀點。(參見宋德華:《近代嶺南文化價值觀的演變》,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52-157頁;《從啟蒙維新到尊孔復辟——康有為政治與文化思想的演變》,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8年,第95-102頁;茅海建:《戊戌時期康有為、梁啟超的思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53頁。)由此,兩書主旨是立教還是變法,成為需要澄清的問題。
在兩書中,《新學偽經(jīng)考》刊行時,康有為尚為一介布衣,而它的主要內(nèi)容是清掃古文經(jīng)學,確立今文經(jīng)學,重在破;《改制考》刊行時,他已在士人群體中聲名鵲起,它的主要內(nèi)容是在前書基礎(chǔ)上正面闡述其主張,重在立。此外,康有為多次言及《改制考》,這為把握其主旨提供了更多文獻資料。為此,本文以《改制考》為對象,對其撰述主旨作一些澄清。鑒于目前學界對《改制考》的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本文將不揣僻陋,略人所詳,詳人所略:首先,直接從較少人關(guān)注的《改制考》文本結(jié)構(gòu)入手,分析其特征,以便為后續(xù)討論提供基礎(chǔ);其次,梳理康有為對它的定位,呈現(xiàn)其主觀意圖;最后,就其孔教理論建構(gòu)簡要分析其主旨。
康有為是為文高手,不僅撰著多,而且曾給不少官員代寫奏折。其撰著通常立意明確,書名和內(nèi)容相照應,但《改制考》稍顯例外。就書名來看,《改制考》是以考證的形式來闡述孔子改制的著述。序言即緊扣孔子改制行文。(3)康有為重視序言,認為“書必有序,以發(fā)明其意”。(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10頁。)康有為認為孔子是黑帝降精、拯救萬民的神明、圣王、萬世師和大地教主,以不忍之心制定了以太平大同為終極目標的“仁政”,主要體現(xiàn)在“六經(jīng)”中。要落實“仁政”,需要不斷因應時勢改制。但孔子之道先經(jīng)劉歆偽造的古文經(jīng)篡亂,導致今文經(jīng)學式微,再經(jīng)朱熹“不知太平大同之義”而偏安于心性修養(yǎng),后來失落了。他自稱重新發(fā)現(xiàn)了孔子之道,因而與門人撰述此書,“使大地大同太平之治可見”。(4)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3頁。序簡明勾畫了孔子的改制思想從創(chuàng)立、失落到重現(xiàn)的圖景,體現(xiàn)出其獨特的經(jīng)學史敘述方式。
與序不同,正文21卷(5)《孔子改制考》序說“為《改制考》三十卷”,與刊行本不合,原因暫不詳。并非完全圍繞孔子改制來展開,游離之處不少。為便于分析,以下根據(jù)內(nèi)容的不同,將正文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卷一“上古茫昧無稽考”??涤袨橐匀藷o法記憶六七歲前的事來類比人類歷史記載,提出“‘六經(jīng)’以前無復書記”(6)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4頁。,聲稱三代及此前的歷史沒有記載而無法稽考,將后來的記載統(tǒng)歸為撰述者的推托。“六經(jīng)”所載歷史,是孔子托古改制的產(chǎn)物,而非真實歷史。這成為后續(xù)托古、改制等議題展開的前提。然而,這一類比并不可靠。個體記憶與群體記憶性質(zhì)有異,群體可以通過代際的承傳來記憶歷史;同時,書面記載也非歷史承傳的唯一方式,諸如古物遺跡以及他看重的口傳等都可以承傳歷史。如“推此論而極,則不免盡疑一切古事,其弊有不可勝言者”(7)曾亦、郭曉東:《春秋公羊?qū)W史》下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17頁。,將完全抹殺中國上古史。他何以使用如此強的論斷?對他而言,很可能是要切斷孔子與周公等的承傳關(guān)系,突顯孔子的空前地位,為孔子創(chuàng)教奠定理論基礎(chǔ)。
第二部分從卷二“周末諸子并起創(chuàng)教考”至卷六“墨老弟子后學考”,以考證的形式,以創(chuàng)教改制為中心來重述諸子的百家爭鳴。這部分雖然沒有述及孔子,但有特定作用:一方面,將諸子創(chuàng)教改制作為時代背景來坐實孔子的創(chuàng)教改制?!敖窠抑T子改制之說。諸子之改制明,況大圣制作之孔子,坐睹亂世,忍不損益,撥而反之正乎?”(8)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21頁。另一方面,全面否定諸子學說中歷史記載的真實性,以增強孔子托古的可信性。康有為的這種處理方式,與傳統(tǒng)今文經(jīng)學有一個重大分歧:傳統(tǒng)今文經(jīng)學認定唯有孔子有改制權(quán),而他將改制權(quán)賦予諸子。這看似在倡導孔子與諸子平等,但其本意仍是獨尊孔子,稍前的萬木草堂講學中就認為諸子之學出于孔子。(9)參見黃燕強:《康有為“原儒”及其經(jīng)子關(guān)系論》,《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7期。
第三部分從卷七“儒教為孔子所創(chuàng)考”至全書終,主要論述孔子的創(chuàng)教、托古、改制等議題。這部分是全書的重點,共15卷。
除了第一部分為全書邏輯前提之外,第二、三部分有著相似的展開邏輯:創(chuàng)教-改制-托古-學說交攻-學說傳承(表1)。如第三部分的卷八考證孔子改制所用的名號,卷九具體展示孔子所改的制度,卷十論證“六經(jīng)”是孔子改制的文本,都可歸入改制。卷十三討論儒門內(nèi)部的改制問難,卷十四至十七以儒學為立足點,展現(xiàn)儒學與諸子學說的交攻,可歸屬于學說交攻。卷十八至卷二十一,梳理從儒墨并稱到儒學一統(tǒng)的儒學傳承情況。
表1 第二、三部分各卷的邏輯結(jié)構(gòu)
在第二、三部分的邏輯結(jié)構(gòu)中,有兩個環(huán)節(jié)頗為特殊:
其一,創(chuàng)教。創(chuàng)教是首環(huán),引領(lǐng)出改制等議題??涤袨槿绱税才?,是因為他斷定“凡大地教主,無不改制立法也”(10)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111頁。,即創(chuàng)教是改制的充分條件,邏輯上涵攝改制,反之不然。但這論斷并沒有貫徹到全書中。有學者對全書作統(tǒng)計后得出:“諸子創(chuàng)教者有十七家,而改制者只有十六家,創(chuàng)教而無改制者,有子桑伯子、少正卯、子莫、陳仲子、縱橫家、兵家等六家;反之,無創(chuàng)教而改制者,計有宋钘、尹文、慎到、惠子、鄧析、林既等六家?!?11)洪鎰昌:《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研究》,第77頁。由此引出一個問題:創(chuàng)教是否為改制的必要前提?傳統(tǒng)今文經(jīng)學講孔子改制,大多不以創(chuàng)教為前提,如他推崇的董仲舒、何休。而且,《我史》“光緒十八年”(1892)條載的撰寫原計劃也未見創(chuàng)教的想法。(12)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82頁。因而,創(chuàng)教應是其撰著時所加,而將它作為首環(huán),恐怕是要突出創(chuàng)教。
其二,學說傳承環(huán)節(jié)用了四卷來考證孔子學說的傳承,但內(nèi)容并不限定在孔子改制上,而是泛化為儒學的傳承。其中,大致修習過儒學的人物都被收錄,如東方朔、王充、張衡(13)參見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249、255、256頁。等;還有諸如《詩》《易》的傳承等不少內(nèi)容,與改制關(guān)系不大,蕪雜而松垮。
這兩個環(huán)節(jié)一共七卷(含諸子部分),篇幅幾占全書一半,均非闡述孔子改制所必需。這是否康有為的思維不清所致?恐非如此。如果跳出孔子改制,從其曾宣稱的立教來看,它們就是不可或缺的部分。首先,創(chuàng)教是孔教得以成立的前提。如果孔子不是創(chuàng)教者,孔教就無法成立。設(shè)定上古茫昧無可稽考,就是要突出孔子的空前地位,以證成孔子創(chuàng)教。其次,學說傳承通過引用大量史料,旨在表明孔教的歷史影響巨大,國人早已在其范圍內(nèi)。這是立教的歷史依據(jù)。后來,他就強調(diào)孔教早已為國人信奉,只需加以嚴密的組織化即可。
由上可見,《改制考》文本的重心是立教,而非改制。這不意味著改制不重要,改制是孔教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卷十二“孔子改制法堯舜文王考”中,明確提出“孔子撥亂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堯、舜以行民主之太平”(14)同上,第150頁。,將君主、民主等政制與“三世”說結(jié)合,展示了改制蘊有指引社會發(fā)展的強大作用。因此,以“改制考”命名全書,似不如“立教考”更能準確概括全書內(nèi)容??涤袨槿砸浴案闹瓶肌泵芸赡苁且枞鍖W傳統(tǒng)中淵源頗深的孔子改制來推廣其思想。改制無疑是今文經(jīng)學的核心,即便在非今文經(jīng)學中,孔子為萬世立法的思想影響力也不容小覷。當然,他的今文經(jīng)學與傳統(tǒng)不同,如創(chuàng)造性地增加了托古環(huán)節(jié),引入大量西方政制及價值,等等。而“立教考”很可能遭致更多非議,至少其“教”應激于晚清基督宗教在中國的快速傳播,帶有明顯的宗教意味,與傳統(tǒng)儒學掃蕩鬼神的教誨不合?!陡闹瓶肌菲亓⒔痰慕Y(jié)構(gòu)安排,與康有為對此書的定位相關(guān)。
在現(xiàn)存文獻中,康有為多次言及《改制考》的主旨,但有些曖昧,游動于立教與變法之間??涤袨樽钤缡黾啊陡闹瓶肌罚?891年前后與朱一新的通信。在通信中,他言及孔子改制(15)[清]蘇輿編、楊菁點校:《翼教叢編》卷6《來書三》,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年。此書收有康有為致朱一新的三通書信,為姜義華、張榮華編校的《康有為全集》未錄。,希望獲得對方的認可和支持,卻遭致朱一新“今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實”“今不揣其本,而漫云改制,制則改矣,將毋義理亦與之俱改乎”的批評(16)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第327-328頁。。對此,他復信申述道:
故仆之急急以強國為事者,亦以衛(wèi)教也。沮格而歸,屏絕雜書,日夜窮孔子之學,乃得非常異義,而后知孔子為創(chuàng)教之圣,立人倫,創(chuàng)井田,發(fā)三統(tǒng),明文質(zhì),道堯舜,演陰陽,精微深博,無所不包。仆今發(fā)明之,使孔子之道有不藉國力而可傳者,但能發(fā)敷教之義,宣揚布護,可使混一地球。(夾注:非宣揚則亦不能,故今最要是敷教之義。)仆竊不自遜讓,于孔子之道,似有一日之明,二千年來無人見及此者,其它略有成說。先辟偽經(jīng),以著孔子之真面目;次明孔子之改制,以見生民未有;(夾注:仆言改制自是一端,于今日之宜改法亦無預,足下亦誤會。)以禮學、字學附之,以成一統(tǒng);以七十子后學記續(xù)之,以見大宗。輯西漢以前之說為“五經(jīng)”之注,以存舊說,而為之經(jīng);然后發(fā)孔子微言大義,以為之緯。(17)同上,第325頁。
康有為直言尋求強國的目的是護衛(wèi)儒教。他自稱在1888年第一次上書光緒帝不達后回鄉(xiāng)(“沮格而歸”),致力于鉆研孔學,悟出孔子是“創(chuàng)教之圣”,其道“無所不包”,并自信找到了不憑借國力而能將孔子之道傳遍世界的辦法——“敷教之義”和“宣揚”?!胺蠼讨x”即按其所悟來“發(fā)明”孔教,“宣揚”則借鑒了基督宗教的傳教。所提“發(fā)明”孔教的計劃龐大,后來不少得到落實。其中,“先辟偽經(jīng)”應指《新學偽經(jīng)考》,“次明孔子之改制”應指《改制考》。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夾注中斷然否認朱一新對其借孔子改制來推動變法的批評,明確提出改制無預于“今日之宜改法”,將改制與變法截然切分,但未加解釋。從上下文來看,他將改制與衛(wèi)教相連,歸屬孔教問題,而將變法與強國相連,歸屬于另外的行為。
康有為倡導孔子改制是否真的“無預”變法?揆諸當時實際,很可能是“真想”。理由如下:第一,1888年上書不達對康有為打擊不小。他由此深知在當時等級分明的社會中,一介布衣不具備與聞?wù)碌馁Y格,故而“既不談?wù)?,復事?jīng)說,發(fā)古文經(jīng)之偽,明今學之正”(18)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73頁。。上引文中強調(diào)“不藉國力”,就企圖繞開政治力量,應受了上書不達的影響。即便到1897年,他聲名鵲起,預感清廷必亡而無可作為,想到巴西“開辟新國”,“以存吾種”。(19)同上,第88頁。在他心中,文化比國家更重要。第二,《我史》所載《改制考》的原撰著計劃,意在改造經(jīng)學理論。康有為自言撰著《改制考》萌念甚早:“自丙戌年(1886)與陳慶笙議修改《五禮通考》,始屬稿。及己丑(1889)在京師,既謝國事,又為之?!?20)同上,第82頁。括號內(nèi)年份為筆者添加。1892年,他又和門人弟子一起編著。原計劃是:
是時所編輯之書甚多,而《孔子改制考》體裁博大,選同學高才助編纂焉。以孔子所制之禮,與三代舊制不同,更與劉歆偽禮相反,古今淆亂,莫得折衷,考者甚難。乃刺取古今禮說,立例以括之:
一、孔子定說,以《春秋公羊》、《董氏繁露》、《禮王制》、《論語》、《孟子》、《荀子》為主。
次、三統(tǒng)說,孔子每立一制,皆有三統(tǒng),若建子、建寅、建丑,尚白、尚黑、尚赤,雞鳴,平旦,日午為朔,托之夏、殷、周者,制雖異而同為孔子之正說,皆可從也。
三、曰存舊,周初遺制,諸國舊俗,皆雜見于諸子,而管子最多,劉歆所采以為禮者。然可以考舊制,故次焉。
四、曰辟偽,劉歆偽撰《周禮》、《左傳》及諸古文經(jīng)之說,向來竄亂于諸經(jīng)中者,辭而辟之。
五、曰傳謬,自劉歆以后,諸儒展轉(zhuǎn)附會訛傳者。(21)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82頁。
原計劃的目標是考證孔子所制之禮,以與三代舊制和劉歆“偽禮”分開?!傲⒗迸c刊行本分別明顯:沒有涉及孔子創(chuàng)教;強調(diào)三統(tǒng),還沒有明顯的太平大同理想;雖有孔子托古的想法,但認為三代舊制“雜見于諸子”,可稽考;等等。從計劃來看,偏于考據(jù),學術(shù)化色彩很強,不見明顯的鼓動變法之意,至少不會比刊行本多。
此外,梁啟超1896年多次致信康有為說:“尚有一法于此,我輩以教為主,國之存亡于教無與,或一切不問,專以講學授徒為事,俟吾黨俱有成就之后,乃始出而傳教,是亦一道也。”“不知我輩宗旨乃傳教也,非為政也;乃救地球及無量世界眾生也,非救一國也。一國之亡于我何與焉。”(22)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9頁。盡管當時康門也積極宣傳變法,但梁啟超明確他們“以教為主”,旨在“傳教”,而非“為政”。這也可佐證在康有為心中,立教重于變法。
綜上可見,康有為在未獲光緒帝賞識前,深感政治上無所作為,致力于立教?!陡闹瓶肌酚?897年冬刊刻,它在文本結(jié)構(gòu)上凸出立教,正與此宗旨相一致。
1898年初,《改制考》問世。不久,康有為意外獲得光緒帝的賞識,可進呈撰著。6月,他呈遞了《請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舉文體聽天下鄉(xiāng)邑增設(shè)文廟謹寫〈孔子改制考〉進呈御覽以尊圣師而保大教折》,附呈《改制考》的改編本。(23)參見張榮華:《康有為〈孔子改制考〉進呈本的思想宗旨》,《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此折涉及設(shè)立孔教會、定教律、立尊孔之典、變科舉等多項內(nèi)容,提出變法之本在于尊崇孔子:“非尊崇孔子,無以維人心而厲忠義。此又變法之本也。”(24)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94頁。他意圖借朝廷力量在全國推行孔教,使孔教建制化。對于《改制考》,他寫道:
臣考孔子制作六經(jīng),集前圣大成,為中國教主,為神明圣王,凡中國制度義理,皆出焉……臣謹從孟子、董仲舒之義,纂周漢人之說,成《孔子改制考》一書,謹寫進呈,敬備乙覽。伏惟皇上典學傳心,上接孔子之傳,以明孔子之道。伏乞皇上舉行臨雍之禮,令禮官議尊崇之典;特下明詔,令天下淫祠皆改為孔廟,令士庶、男女咸許膜拜祭祀……(25)同上,第94頁。
《改制考》是考證孔子為改制教主之作,使尊崇孔子更有依據(jù),因而緊接其下是尊孔的具體建議。這表明《改制考》是為了立教,未明確提及與變法的關(guān)聯(lián)。
《改制考》刊刻后招致了不少攻擊,其中孫家鼐上奏參劾“孔子改制稱王”,令“人人存改制之心,人人謂素王可作”,“導天下于亂”。光緒帝于是下發(fā)諭旨,讓孫家鼐傳旨給康有為,刪除孔子改制稱王字樣。(26)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534頁??涤袨閯t借光緒帝賞賜編書銀的機會,呈《恭謝天恩并陳編纂群書以助變法請及時發(fā)憤速籌全局折》申辯道:“凡臣所著書,或旁采外國,或上述圣賢;雖名義不同,務(wù)在變法,期于發(fā)明新義,轉(zhuǎn)風氣推行新法,至于自強。”(27)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385頁。此時,他以變法來統(tǒng)領(lǐng)其撰述,《改制考》屬于“上述圣賢”類,成為倡導變法之書。在此基調(diào)上,他自陳了撰著的“苦衷微意”:
即如《孔子改制考》一書,臣別有苦心,諸臣多有未能達此意者……而特著此書之苦衷微意,不敢不陳于君父之前。誠以守舊者不欲變法,實為便其私圖;而往往陳義甚高,動引孔、孟、程、朱以鉗人口。臣考古先圣人,莫大于孔子,而系《易》著窮變通久之義,《論語》有“夏時殷輅”之文。蓋損益三代,變通宜民,道主日新,不開泥古,孔子之所以為圣實在是。故漢以前儒者,皆稱孔子為改制純?nèi)?,董仲舒尤累言之。改者變也,制者法也,蓋謂孔子為變法之圣人也。自后世大義不明,視孔子為拘守古法之人,視六經(jīng)為先王陳跡之作。于是守舊之習深入人心,至今為梗;既乖先圣垂教之意,尤窒國家維新之機。臣故博征往籍,發(fā)明孔子變法大義,使守舊者無所藉口,庶于變法自強,能正其本。區(qū)區(qū)之意,竊在于是。(28)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385-386頁。
與上折相比,此折明確《改制考》是要借助最大的“古先圣人”孔子倡導改制,使守舊者無所憑借。他直接將改制解釋為變法,由此孔子成為“變法之圣人”,《改制考》也就變?yōu)楣拇底兎ǖ淖K醵呗孕缘靥岢觯骸昂蠠o仰懇天恩,將臣所著《孔子改制考》易名《孔子變法考》,抑或仍名改制考之處,伏候圣裁?!敝灰饩w帝做出裁斷,無論名稱為何,《改制考》都將獲得皇權(quán)加持,一舉清除相關(guān)指責。對于孫家鼐的參劾,他辯稱“王”是“人臣最貴之稱”,稱孔子為王是“卑褻”而非尊崇,因而“實無有孔子稱王之說”。(29)同上,第386頁。
流亡海外后,康有為修改了兩折。在修改后的《請尊孔圣為國教立教部教會以孔子紀年而廢淫祀折》中,提出以孔子紀年、廢淫祀等,進一步推動孔教的建制化,而述及《改制考》時說“臣今所編撰,特發(fā)明孔子為改制教主,六經(jīng)皆孔子所作,俾國人知教主,共尊信之。皇上乙夜覽觀,知大圣之改制,審通變之宜民,所以訓諭國人,尊崇教主,必有在矣”(30)同上,第98頁。,重心明顯在立教上。而《謝賞編書銀兩乞定開國會期并先選才議政許民上書言事折》則未言及《改制考》。(31)同上,第389-390頁。
進入民國后,康有為都從立教角度言及《改制考》。如1913年《覆山東孔道會書》說:“惟自昔者逾冠之歲,先窺百國之書,預憂洪水之來,深慮教宗之變……不量鄙薄,負荷大教,群經(jīng)注成,陳祭庚子,而以《孔子改制考》先焉。欲以孔道推四海而皆準,范千世而罔外。”(32)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0集,第28頁。1920年前致信時也說:“吾所著發(fā)明孔教之書,有《孔子改制考》、《偽經(jīng)考》、《論語注》、《中庸注》、《孟子微》,又《春秋微言大義考》,又《春秋董子學》?!?33)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1集,第118頁。
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康有為多數(shù)場合將《改制考》定位為“發(fā)明孔教”之作,僅在奏折中宣稱是變法之書。能否簡單憑借數(shù)量多寡來作判斷?無疑,他的奏折摸準了光緒帝當時有志變法,但欺君是大罪,而且其極感恩光緒帝的知遇,所說應非空言。這樣,如何理解其撰著主旨在立教與變法之間的游動?
康有為在奏折中宣稱《孔制考》主旨是變法時,直接將“改制”釋義為變法,明確《改制考》是變法之書。而如前所述,《改制考》斷定“凡大地教主,無不改制立法也”,以創(chuàng)教引領(lǐng)改制,建構(gòu)起其孔教理論。為突出這一主張,他常稱孔子為“改制教主”。由此,改制成為聯(lián)結(jié)立教和變法的關(guān)聯(lián)項,理解改制在《改制考》中的地位是理解其主旨變動的關(guān)鍵。
創(chuàng)教和改制本是可以分立的兩項內(nèi)容,康有為何以在《孔制考》中將它們?nèi)诤显谝黄穑窟@主要是因為它們各自有著不同針對性,并且都與其濟世救民的志向相關(guān)。
康有為強調(diào)創(chuàng)教,目標是將傳統(tǒng)儒學宗教化為孔教,以便抗衡基督宗教等在中國的廣泛傳播,衛(wèi)護儒學。他認為教與風俗人心、國家盛衰相關(guān):“夫天之生民,有身則采君以群之,有心則尊師以教之;君以紀綱治大群,師以義理教人心。然政令徒范其外,教化則入其中;故凡天下國之盛衰,必視其教之隆否。教隆則風俗人心美,而君坐收其治;不隆則風俗人心壞,而國亦從之。此古今所同軌,萬國之道義也?!?34)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94頁。以身、心之分為基礎(chǔ),他將人類的需要區(qū)分為社會性的“群”與個體化的“心”。政令綱紀等用來治“群”,而教則塑造風俗人心。在此視野下,傳統(tǒng)儒學是維系中國風俗人心的核心,也可說是中國文明的特質(zhì):“若我國以儒治國垂數(shù)千年,篤生教主,不假異地,此乃大地之所無,而吾國文明之最光遠有耀者也?!?35)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125頁。但是,傳統(tǒng)儒學當時面臨著基督宗教等的激烈沖擊。由于身處廣東這一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橋頭堡,而且不少康氏族人在基督教傳播較快的廣西為官,他很早就了解到基督宗教在中國的快速傳播,因而對傳統(tǒng)儒學的存亡焦慮萬分。這種焦慮散見于其文中,如“臣實見數(shù)十年來,天主、耶蘇各教橫行中土,士民為其所誘者日多一日,尋至挾教力以割吾地、弱吾國。其患不可勝言,皆由吾士民不知自尊其教,徒借孔子為干祿之具,故圣教微而外教得而乘之。木腐生蠹,滋為可懼”(36)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386頁。。需要說明的是,他并非出于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起而衛(wèi)護儒學,而是基于其對所知各教的比較,盡管不一定深入和準確。他曾據(jù)陰陽之義來判分世界各教:“陽教”是孔教,特征是“順人之情”,講究人倫等;“陰教”以佛教為代表,基督宗教等被認為由它所出,特征是“逆人之情”,去倫絕欲等。(37)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第103頁。他認可孔教,一方面與早年確立的“務(wù)致諸生于極樂世界”的志向相關(guān)。(38)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64頁。他認定人皆有去苦求樂之心,需要滿足世俗之情,順應人情的孔教自然被其作為首選的教化體系。另一方面,他認為基督宗教教義淺陋,而孔教精微,基督宗教能在中國快速傳播的原因有二:教義上,基督宗教講上帝,這對關(guān)心實際功用的普通民眾具有強烈的吸引力;(39)參見馬永康:《康有為的〈中庸注〉與孔教》,《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組織上,基督宗教“行之條理密”,而孔教“行之條理疏”。(40)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93頁。為此,他在建構(gòu)孔教理論時,相應地吸納基督宗教在傳播上的優(yōu)勢,既為孔教引入神化孔子、鬼神等內(nèi)容,以增強對民眾的吸引力,又致力謀求孔教的組織化。就整體而言,他偏重教的外在功能,對宗教情感、體驗等認識不足,因而其孔教理論的宗教性相對較弱。
康有為重視改制,也與其早年確定的遠大志向相關(guān)。由于制度對個體的影響直觀可見,他為落實志向,治學取向偏重于制度,廖平就評價他“平生專以制度說經(jīng)”。(41)李燿仙主編:《廖平選集》(上),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447頁。在1891年前后,他與廖平在廣州相晤,受到影響而轉(zhuǎn)向推尊今文經(jīng)學。他的經(jīng)學轉(zhuǎn)向,顯然與今文經(jīng)學關(guān)注制度,能為他提供更多思想資源相關(guān)。其中,今文經(jīng)學確立了孔子素王改制的形象,而“三統(tǒng)”說提出孔子之制有黑、白、赤三統(tǒng),需要因時而采取不同的治理方式(統(tǒng)),“三世”說則蘊有人類社會將從據(jù)亂、升平到太平發(fā)展的理論色彩??涤袨槌薪舆@些資源,作了不同程度的發(fā)揮:以素王改制為基礎(chǔ),增加了孔子創(chuàng)教作教主等內(nèi)容;而對“三統(tǒng)”“三世”說,早期注重闡發(fā)“三統(tǒng)”,因有助于突破“祖宗之法不可變”的觀念,戊戌前后轉(zhuǎn)向闡發(fā)“三世”,特別是與《禮運》大同結(jié)合,呈現(xiàn)出人類社會從據(jù)亂進至升平小康,最后進至太平大同的歷史規(guī)律,同時用具體的政制、價值等加以充實,如將君主制與升平世、民主制與太平世掛鉤。(42)參見馬永康:《從“三統(tǒng)”、“三世”到“三世三重”——論康有為的思想》,《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陡闹瓶肌分械母闹?,從序言將太平大同結(jié)合起來看,已偏重闡發(fā)“三世”。在這視域中,改制成為推動社會不斷向前的動力,只要在未到達太平大同目標之前,人類社會都需要不斷因時改制。改制的時效范圍非常廣闊,不僅包括當前變法,而且包括進至太平大同之前的所有未來時段。
康有為將創(chuàng)教、改制融合為孔教理論,不僅希望疊合兩者的不同針對性,而且力圖使兩者在內(nèi)部形成理論上的相互支持:孔教順應人情,比基督宗教等更有益于安頓人心,而且孔子的教主身位也能為改制說提供理論依據(jù);而改制以實現(xiàn)太平大同為終極目標,孔教因改制的嵌入而能籠罩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成為世間法的極則。只有實現(xiàn)終極的大同太平目標后,孔教才會失去指引作用:“大同太平,則孔子之志也,至于是時,孔子三世之說已盡行,惟《易》言陰陽消息,可傳而不顯矣。蓋病已除矣,無所用藥,岸已登矣,筏當亦舍。”(43)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188頁。
在康有為的孔教理論中,立教與變法通過改制形成了一種層遞式的涵攝關(guān)系:立教涵攝改制,而改制又涵攝變法。處于邏輯在先和價值優(yōu)位的無疑是立教,而非變法。這由于立教涉及整套孔教理論,只要立教成功,改制自然也就連帶著被接受,從而引動變法。而且,康有為重視教化的存亡甚于國家。
對此,可驗之于康有為的宣傳行動。在他至遲于1891年悟出孔教“無所不包”后(44)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第325頁。,對其所悟頗為自信,但也深知任何理論要發(fā)揮力量,需要以獲得大眾認同為前提,至少形成某種程度的共識。這離不開宣傳。在前引致朱一新信中,他明確提出使孔子之道“混一地球”需要具備兩個條件——“敷教之義”和“宣揚”。在《改制考》未刊行前,他及其弟子已展開宣傳,不失時機地利用辦會、出版刊物等形式進行,引發(fā)出不少負面效應。如1896年初在《強學報》倡導孔子紀年,即屬于孔教理論的體現(xiàn),這也成為《強學報》被迫??脑蛑?。《改制考》的刊行,以文字形式確立了孔教理論的總綱,后續(xù)只是進一步深化和拓展。這更是大致落實了“敷教之義”的需要,因而他更加偏重“宣揚”,爭取立教。這也是他獲得向光緒進呈撰著的特權(quán)后,即迅速呈送《改制考》,目的是要借助政治力量來立教。盡管他們當時也在力促變法,但對他而言立教無疑重于變法,念茲在茲的是立教,沒有慮及《改制考》會對變法產(chǎn)生不利的負面效應。(45)參見賈小葉:《戊戌時期學術(shù)政治紛爭研究:以“康黨”為視角》,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如翁同龢本來支持他的變法主張,但因讀《改制考》而予以拒斥。
明晰了立教、改制和變法的涵攝關(guān)系后,就可以明了立教與變法并非非此即彼的對立關(guān)系,而康有為對《改制考》定位的游動,均非空言,只是因時強調(diào)不同的部分。當他主動進呈時,強調(diào)立教,偏重整體;而受參劾而申辯時,強調(diào)變法,偏重改制。他否認朱一新的批評,是因為“今日之宜改法”屬于當前,只是改制時效范圍內(nèi)的一個時段,兩者不能等同。一旦將兩者等同,無疑縮窄了改制的時效范圍,使孔教無法籠罩人類社會的發(fā)展。當然,那時的他,立教意圖無疑更為強烈。
此外,盡管《改制考》所提出的孔子所改制度極其有限:“若冠服、三年喪、親迎、井田、學校、選舉,尤其大而著者。”(46)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111-112頁。這些顯然不是維新派變法的基本訴求,因而它無法充當具體的變法綱領(lǐng)。但這似乎不能抹殺它對變法的指引作用,因為它明確提出因時改制,具有破除頑固派“祖宗之法不可變”的功用,同時也表明人類社會需要不斷進化。他在奏折中倡導振興商務(wù)、設(shè)立京師大學堂等舉措,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需要不斷向前發(fā)展的思想。就此而言,《改制考》無疑為戊戌變法提供了思想和理論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