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 喚
月亮是打湖里爬上來的。
起先,月亮佝僂著,一點一點努力地往上爬,爬著爬著,突然一抻,就渾圓了,若玉盤,掛在天上,把偌大個仙女湖照得亮晃晃的。
狗吠是突然竄出來的,那聲音,黑亮黑亮,毛茸茸的,在近乎肥沃的夜里晃蕩。
他就望了一眼月亮,嗬!都說天狗吃月哩,莫非你黑子也想吃?他自說自話,卻聲大如雷,震得天上抑或水中的月亮,一齊把身子篩了篩。
是的,他不光背駝,還聾,可眼睛卻尖得能看穿黑咕隆咚的夜。比如此刻,他就看見了立在蘆葦蕩里沖著月亮叫喚著的黑子。
“黑子——”
他喚黑子。喚黑子的聲音,像拋出去的一根牽狗繩,被月光一漂,白亮亮的,就把黑子牽出了蘆葦蕩。
黑子喘著氣,兩只窟窿眼仍不甘地望著天上的月亮。
“黑子喲!”他心疼地把黑子的頭往下一按,“你說你嘛,把兩眼都給望瞎了……”
一串晶亮溫潤的東西砸在他的手背上——是黑子的淚。黑子固執(zhí)地仰起頭,睜大兩只窟窿眼,邊流淚邊望月。
月亮模糊起來。黑子巴嘰巴嘰咂咂嘴,月光竟有一絲兒若有若無的咸,澀。湖心轟隆一聲響,一團弧光幽靈似地躍出湖面——鯉魚打挺哩!
黑子跟夜色同時一抖,就抖出一聲尖厲的“汪”,這一聲叫喚,雄赳赳,氣昂昂,像黑子豎起的尾巴,朝月下那個“人”字形湖棚一股腦兒射去。
起風(fēng)了。月光潑下來,仙女湖漾起一湖銀光,縹縹緲緲,恍若那個美麗的傳說。多年前,月亮公主攜九仙女乘一彎新月下凡人間,泊于湖畔,與自己相愛的人過上了男耕女織的生活……多年后,人們把仙女落腳的湖取名仙女湖。仙女湖呢,也成了男兒女兒幽會的地方。
月亮確乎亮了幾分,把膨脹開來的銀輝,一漾一漾地朝人字棚蕩開去。月光下,那人似乎越來越遠,遠在天邊;卻分明近在眼前,不,在心里!
黑子隨了駝子爹的目光,確乎也看見了那人,就把嘴張了張,想續(xù)一嗓子,但還是忍了——那輪月亮,多像那個美麗的傳說??!黑子怕驚了它,就靜靜地倚著主人,一齊望定那忽隱忽現(xiàn)的人,順帶讓心頭泛起的渴盼,隨了柔柔的月光將整個人罩住。
那人,其實就是一個用蘆葦秸和稀泥巴糊就的湖棚子。仙女湖,到處都是這些頂天立地的人哩。
月婆婆“吱呀”推開窗戶。月光探探頭,嘩啦一聲潑進來,豁亮了整個湖棚。一直豎起耳朵的黑子聽見了開窗聲。黑子蹭蹭駝子爹,低聲吟喚。
有著耳聽八方特異功能的黑子,一直充當著主人的雙耳;眼觀六路的駝子爹呢,自然也替代了黑子的眼睛。這些年來,主仆間相互幫襯著,把原本清湯寡水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他有些灰心,說黑子,難得你一片好意,她月婆婆有一魚簍難處——有口說不出;你這又駝又聾的主人呢自然也有一船的苦處,外頭一湖的閑言碎語我雖聽不見,可不能害了月婆婆呀——唾沫星子淹死人哩!都說十聾九啞,偏偏嘴啞的月婆婆不是聾子,耳朵像黑子一樣尖。
黑子不依,叼住他的衣襟,拼命往停船的方向拽。
這回輪到駝子爹流淚了——成串的老淚顆子,撲簌簌落在黑子頭上,有一兩顆掉進黑子的窟窿眼里……黑子遲疑一下,還是鐵了心,不依不饒地要把主人拽到船上去。
船,泊在凹字形的湖灣,湖灣宛若一把凹形的天然水栓,似乎要把盈盈的湖水、月光,還有那個若有若無的夢拴住。
他終究沒拗過黑子,就試著跳上船,劃起雙槳,咿咿呀呀地剪起一波波湖水……黑子喜興得踩著明亮的咿呀槳聲,繞著主人歡蹦亂跳。他嘿嘿笑出聲來,忍不住說:“你看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哩!”
船還沒停穩(wěn),黑子就猴急地搶先跳上了岸。黑子立在湖棚下,似乎還撫了撫怦怦直跳的心,然后伸出爪子替主人摳門。其實,就在他開槳的那一剎,月婆婆便聽見了細碎柔曼如呢喃的水聲。黑子拱開柴門,望定月婆婆,不停搖擺尾巴,就搖來了一人影。
是駝子爹。
他故意干咳了兩聲。
月婆婆自然聽得出,這干咳,藏著幾分不可言說的怯,當然還有不容置疑的決絕。
黑子舔舔月婆婆的手,一下一下,用獨有的方式替主人求情。一股毛茸茸的溫潤流進心里,她心頭一暖,想這人啊,怎么還不如一條狗呢?
月婆婆一下柔軟起來。她在黑子頭上輕輕地摩挲時,還特地丟給門外一個笑。這笑,意味深長,只有他和黑子懂得。
她側(cè)著身子——讓出逼仄的柴門,莊重地用雙手把他和黑子請進湖棚。
他被她這一頗具儀式感的動作,一下整懵了。他當然清楚,在江漢平原水鄉(xiāng),過于客套,就是一種敬而遠之的疏遠;過于隨便呢,就是輕慢,甚或視而不見,當對方不存在。
他把駝背直了直,直到感覺整個人挺直了不少,才說:“鐵定走?”駝子爹的聲音像打雷,震得月亮躲進一片黑云,仙女湖就暗了一下,朦朧一片。
她恨了他一眼,張大口,喉腔急速蠕動,上嘴皮與下嘴皮狠狠一碰,竟然迸出“鐵定”兩個字,在他和黑子聽來,跟正常人說得一模一樣。“鐵定”驚動了天上的月婆婆——鉆出黑云,看著湖棚里的人和狗。
她朝湖棚旮旯一指,他就看見蹲著的一只魚簍里,裝滿了鼓囊囊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這是她的全部家當。
他心一動,反倒猶疑地搓著雙手。他真沒想到,老婆子這回是真正動心了,要跟他一起出走,過余下的已不太多的日子。
黑子覺著自己的多余,就溜出湖棚,豎起耳朵,警惕地聽著四周的動靜。黑子想,駝子爹和月婆婆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真要為自己活一回——多好的事?。∪苏f好事多磨,可這好事,他倆磨得太久太長,我得好好陪著他倆,把這好事磨上頭哩!黑子嗅嗅鼻子,又扇了扇耳朵,沒發(fā)現(xiàn)情況,就興奮地吠了一聲。自打黑子雙眼失明后,視覺功能全部轉(zhuǎn)移到了嗅覺和聽覺上,也就是說,百步之內(nèi),它能用鼻子和耳朵,同時分辨出任何動靜和突發(fā)情況……蘆葦蕩嘩啦一響,黑子一驚,當確認是湖風(fēng)在作妖時,它才朝湖棚里發(fā)出“嗚嗚”輕喚,以示平安無事。
“走——”
他盯著月婆婆,把溜到嘴邊的“真走?”咕咚咽回肚子,就喊出了這聲“走”。黑子尾巴豎直,四肢緊繃,一副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架式。
“走——”
月婆婆嘴里迸出的“走”,盡管有些變形,可一旦說出口,就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硬是把黑子也給震著了。
駝子爹把月婆婆的魚簍背上肩,然后把一只大骨節(jié)的手遞給后者。她順從著,把手交給他。兩只枯干的手指,像十根枯枝,在一陣哆嗦中,柔軟滋潤起來,然后十指相扣。
“走——”
就走出了湖棚外。
“為自己活一回”,他們不得不走出仙女湖,不得不大動干戈地遷徙,不,是逃離,逃離他們生活了半輩子的仙女湖。雙方兒女們的竭力反對,是他和她早就預(yù)料到了的。所以,逃離仙女湖,也是命中注定的。
“為自己活一回?!碑敵酰蚶讟雍俺鲞@句話的時候,著實嚇了月婆婆一跳。那時候后者正在補漁網(wǎng)。漁網(wǎng)扯在桅桿上,迎了陽光一抻抖,時光就混合著殘留的魚鱗在網(wǎng)眼里泛濫起了銀亮的腥味兒。網(wǎng)破了一個洞,大魚掛不住,小魚洞里游,用著鬧心,丟了又可惜,那就補唄。她是補網(wǎng)的好手,一針一線,走走停停,穿梭自如。凡經(jīng)她補過的網(wǎng)眼兒,總是很規(guī)則地長在網(wǎng)上,看不出一絲破綻。
漁網(wǎng)是他拿來的。若是往年,他會隨手把破漁網(wǎng)扔掉,或是掛在湖堤邊的籬笆上,遮擋一下雞呀豬的??墒悄翘焖潞貋恚l(fā)現(xiàn)掛在籬笆上的破漁網(wǎ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些圍好的蛇皮袋子。這樣,籬笆內(nèi)的瓜果菜蔬們,反倒比破網(wǎng)攔著更安全了。他四處打望,尋找他的那些破漁網(wǎng),咦,真蹊蹺呢?再轉(zhuǎn)身時,卻瞭見一棵水柳下,一張熟悉的臉正隔了網(wǎng)眼朝他笑哩。那笑,像蒙了一面紗,遮遮掩掩的,亦幻亦真,藏著猜不透的心事,但終究還是從網(wǎng)眼里漏了一些,只是飄忽著,風(fēng)一吹,就沒了。
那一刻,就是那一刻,他多想掬起那彎“笑”啊,可笑咋就一下沒了呢?
他一步一步挨過去,大著嗓門子說,難得你想得周全,補補又可用幾水了。她朝他淺淺一笑,然后把笑一綹一綹織進漁網(wǎng)……他從網(wǎng)眼里盯著她,那動作,那神態(tài),那笑,恍若當年。
四十年前,十八歲的月秀嫁到了仙女湖。新娘月秀,白凈,水靈,標致,就是水鄉(xiāng)人夸的那種:長得乖。只可惜,好看的月秀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其實月秀自小伶牙俐齒,周歲就會開口爹呀媽呀的叫得甜。誰知三歲那年,一次高燒讓她成了失語的啞巴。她雖說不了話,卻耳聰目明,心靈手巧,自小就跟爹下湖打漁,什么織網(wǎng)、撐船、撒網(wǎng)、扳罾、迷魂陣……都是一把好手。她嫁給仙女湖的船篙,只當挪個地頭,婆家的日子依然是靠水吃水,打漁為生。
誰知,船篙沒能把月秀撐上岸,半道上就折了,后者二十歲就守了寡,一人拉扯兒子水生熬日子。船篙與駝子是隔房同庚兄弟,自小一起長大,好得只差合穿一條褲子。船篙走后第二年,曾有好心人撮合駝子去填船篙的空,他自然動過心,一個鰥夫,一個寡婦,那是瞌睡遇枕頭呢!更何況,船篙臨死前曾給他留下話:“老庚啊,往后,月秀和水生就交給你了……”駝子與船篙同年同月生,駝子比船篙早三年結(jié)婚,媳婦患有“母豬瘋”——動不動就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有一天,媳婦到河埠頭洗衣一頭栽在水中見了水鬼……老實說,他看見月秀孤兒寡母也真夠難的,就常跑去搭把手,待活路做完回頭就跑,寡婦門前是非多,唾沫星子淹死人呢。日子一長,閑話滿天飛。駝子雖聽不見,但心頭能感受得到人言可畏,于是,兩人開始有意回避對方??墒窃绞腔乇?,心頭越是放心不下對方……只要駝子下湖,月秀就主動過去為他打理雙胞胎兒子的吃喝拉撒。雙胞胎常常為爭搶一個燒洋芋打得鼻青臉腫。有一回,月秀見這陣勢急得直跳腳,她好不容易拉開了大寶,小寶又沖上來,到頭來雙胞胎都拿她出氣——在她手上亂抓亂咬。水生見娘好心不得好報,就在雙胞胎胳膊上各咬了一口,這下可不得了,雙胞胎合伙揪住水生不放,聯(lián)手將水生打得頭破血流。月秀見了嚎叫著猛撲過去,一把將雙胞胎掀翻在地,然后摟著渾身是血的兒子哭嚎……
回到湖棚的駝子被眼前的情景當場嚇懵了,他問咋回事,雙胞胎一齊指著哭成一團的月秀母子說:“啞巴一家子打我,啞巴一家子打我,嗚嗚嗚……”母子倆百口難辯,只有不停地委屈地哭泣。
駝子早已看清楚了家里發(fā)生的一切,氣不打一處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門外大聲朝月秀怒吼:“滾——”
月秀嚇得身子一縮,拉起渾身發(fā)抖的兒子,跌跌撞撞地“滾”出了駝子的湖棚。娘倆遠去的背影,有委屈、傷痛、無辜,還有一絲隱隱的可憐。
一家是沒娘的孩子,一家是沒爹的孩子,若被別人欺負,自然都心疼。
打這后,駝子死了那份心。月秀呢,更是被駝子的“兇”和孩子們的“賴”粉碎了她重新組合家庭的夢想,她不敢往前邁出那一步,甚至連想一下的念頭也沒了。
在往后不緊不慢的日子里,駝子時不時會莫名地滋生出一種慶幸,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和月秀成為一家子。月秀呢,有慶幸也有后怕。慶幸的是自己終歸沒有邁出那一步,后怕的是自己邁出那步后,必將帶來的無窮后患。
時間,從網(wǎng)眼里一滴一滴漏掉,漏掉的是無盡的辛酸和勞頓,網(wǎng)住的卻是沉淀的夢幻與溫情。如今,這虛幻和溫情,無端地被打撈上來,晾曬于陽光下,泛起一綹綹可人的光亮來。
駝子和月秀看似各自熬著各自的日子,但沒有哪一天不“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雙方的孩子翅膀硬了飛出仙女湖后。他們清楚,這些年來,各自當?shù)之攱尩亩疾蝗菀祝涞阶詈?,一下都老了,與自己相伴著的,卻是苦出汁兒的一個“孤”字。
時間似乎只翻了個筋斗,駝子就成了駝子爹,月秀也成了月婆婆。好在他們大半輩子沒有白受苦,兩家的孩子都出息,跳出了湖區(qū),在城里成家立業(yè),小日子過得蠻富足滋潤的。日子一過好,雙胞胎自然首先想到的是含辛茹苦把自己養(yǎng)大的爹;水生呢,也一心想著讓啞巴娘安度晚年。
可是,就在他們鐵定背離村子的那一天,大兒子大寶突然從天而降,硬把他接到武漢去享福。在城里的一個月,他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寢食不安,好像魂兒丟在了仙女湖。去城里的那天,黑子死死纏住駝子爹不放,他借故說,黑子趕路呢,我還是不去的好。大寶一邊攆狗一邊說,快上車,車一開,它就纏不上了??珊谧討{著靈敏的聽覺汪汪哭叫著追了一路,就在小車甩開村子準備拐上公路的那一刻,黑子抄近道擋住了小車的去路。要不是大寶反應(yīng)快,來個急剎車,黑子定會被車輪軋成肉餅。駝子爹驚魂未定走下車來,黑子一頭撲向主人懷中,像小孩嗷嗷哭得傷心。
“討嫌得很這黑狗!”大寶下車沒好氣地罵一句。他似乎聽見了兒子的罵,抱起黑子,恨了兒子一眼:“它不是狗!”他聲音大得像打雷,“是我的老伙計哩!”
父子倆為黑子僵持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兒子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乞求爹:“您就跟我一起去嘛!”他看見兒子眼里閃著的淚光,心一下軟了。誰知他重新上車的一剎那,黑子又一口咬住主人的褲管,死死地不放。
駝子爹的眼淚大顆大顆摔下來,正好砸在黑子的窟窿眼里。大寶見了鼻子一酸溜,更觸動了他要帶爹去城里的孝心。
“兒子,”駝子爹抱著黑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真有這孝心,就帶上我的老伙計吧。”
車子重新啟動的那一刻,黑子卻趴在后座上,朝漸漸遠去的一個孤單的影子汪汪大叫。駝子爹擰過頭去,是月婆婆——正手搭涼棚朝他眼巴巴地張望呢。
就這樣,駝子爹與黑子頭一回開洋葷坐上小車進了城。在城里硬著頭皮待了一個月,他無所事事很不習(xí)慣,大寶就要他在小區(qū)遛狗玩。那天沒遛上三圈,黑子拉了一泡屎,竟被物管在監(jiān)控里盯上了,立馬叫上幾個保安沖上來,指著地上的一攤狗屎,要罰他100 元。駝子爹死活不干,就與物管、保安大吵大鬧得不可開交。一保安罵罵咧咧地踢了黑子一腳,駝子爹大吼一聲:“打狗欺主!”就與保安拼命,黑子嗅準保安,撲上去猛咬一口。事情一下升級成了“狗咬人事件”——兒子為此花了一大筆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當兒子擔(dān)保從當?shù)嘏沙鏊牙细赣H和黑子領(lǐng)回家后,兒子小兩口又大吵了一架。
闖下大禍的駝子爹和黑子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幾天不下樓,很快人和狗都消瘦得不成樣子。無奈之下,大寶只好開車把老父親送回了湖區(qū)。
半年后,小寶也專程開車要接爹去成都享清福,當場就被他一口回絕了。
那天,駝子和黑子呼啦下車,一沾上仙女湖的地氣,都精神了。黑子歡蹦亂跳地來到一棵歪脖子水柳下,奓起一只胯子,痛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就仰頭朝水天相接處長吠一聲,這久違的一聲,極其尖厲、響亮、悠遠,洞穿了天地,撕裂了湖水,還有一綹綹湖風(fēng),水天之間一齊呼應(yīng)、回響。
回響拐進形湖棚時,月婆婆正在打瞌睡。黑子嗅了嗅,在月婆婆干枯的手背上舔了一下,一舌猩紅的溫?zé)崦兹椎貙⑺龁拘?。她驚喜地要抱黑子,可黑子叼住她的袖子直往外拽。
“汪汪——”
黑子叫得異常興奮。一聲又一聲,就叫來了駝子爹。
月婆婆揉揉眼,恍若做夢——駝子爹正踩著狗吠,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哩。
“我回來啦——”
駝子爹的聲音震得湖水波連波。
黑子也跟著助了一嗓子威。湖風(fēng)無端地大起來,湖水朝天邊蕩去。荷葉、蒿草婆娑起舞。水鳥們撲棱棱地飛起。一對花皮青蛙卻重疊在一片貼水的沓皮荷葉上,一動不動。
翌日,黑子就隨主人下湖。月婆婆呢,頭一回主動地跳上了他的漁船。他們又重新回到往常的日子,撒網(wǎng)、下卡子、擺迷魂陣……凡是漁具,一一輪番上場。
黑子在月婆婆的腿上嗅了嗅,喜興得汪汪叫喚。
“人來瘋哩!”他把船幫磕得哐哐響。她光笑,笑得眼淚直流,就伸出手背揩淚水,沒想越揩越多。嘁!咋個就哭了呢?她當然清楚,這不爭氣的淚水,是為跟前這個又聾又駝的老鰥夫流的。她一想到他離開仙女湖的那些日子,心頭就空得慌,“這啞婆子,老了老了倒哭鼻子了?!彼p手攥緊漁網(wǎng),狠狠地一撒,漁網(wǎng)鼓蕩起來,兜起好大一個圓,罩進水中,浪起一波皺,先是一圈,往大里擴散,然后擴散開的波紋一圈圈漾成隱隱晃動的波光。網(wǎng),水漣漣地提到船艙,她急忙彎腰揀出網(wǎng)里的魚。魚又多又雜,白鰱、鯽魚、鯉魚、黑魚、還有帶刺的黃鮕,都被她一一分門別類地丟進船艙……她有些恍惚,直至駝子爹撒出第三網(wǎng)時,她這才晃過神來,眼前撒網(wǎng)的不是自家男人船篙,又似乎是那個夫撒網(wǎng)妻撐船,一個船頭一個船尾的日子——重回那個日子多好啊!
湖區(qū)的夜來得早,可波光瀲滟的湖面總是自帶亮光,恍若白晝。船在波光里自由地打著旋兒,竟旋出了一彎月牙兒,小船似的懸在天上,抑或沉入水底。黑子朝月牙兒叫一聲,月牙兒躲進云層,怯得怕露面。
月婆婆望一眼天上的半彎月牙,又看看水中的半彎月牙,想,要是兩個半彎月牙合攏一起,該多好?。?/p>
心浮氣躁的黑子在船艙里竄來竄去,不時拿盲眼盯一下缺了半邊的月牙兒,思忖著什么,他在它頭上輕輕地撫摸一把,望著月牙兒發(fā)呆。
月牙騎在樹梢上打歇的當口,船靠岸了。分手的那一刻,他們從未有過地遲疑著——黑子似乎嗅著了他倆的心思,就在二人之間穿梭著,黏糊著,像粘合劑,恨不得將他們粘在一起。可月牙起身升高時,二人還是朝著各自的湖棚慢慢走去。
黑子夾著尾巴,跟著主人,一路的悻悻與不甘。
那晚,月婆婆的湖棚月光盈盈,一直沒關(guān)門。
幽靈樣的影子是子夜時分闖入湖棚的——她一驚,是黑子。它一進屋子就死死咬住她的袖子,使勁往外拽,嘴里還極其反常地發(fā)出一種痛苦的呻吟。出事了,她想,一定是孤老頭子出事了,就一骨碌起身,隨黑子一路踉蹌著奔跑。
他雙手捧著肚子,原本駝背的身子蜷縮得跟蝸牛沒兩樣。
她一下醒了,一定是白天下湖喝多了生水鬧肚子呢。她立馬從灶臺上找來一塊老姜,攔腰掐斷,掀起他的上衣,在肚皮上輕輕柔柔地刮起來,一股姜腥彌漫開來……老姜片祛寒止痛當場見效——這是湖區(qū)一直沿用至今的土方子。
老姜片逐漸萎縮、干涸,他的呻吟依舊,只是不再是要死不活的呻吟,而是一種受用的吟喚,似乎夾著幾許喟嘆。老姜片——其實大多是兩個指肚在肚皮上游走,他感到了一種異樣的快活,整個身子顫栗起來,跟著手一抖,忍不住就捉住她的右手。兩只糙手僵硬著,怯懦著,卻被姜汁辛辣地黏糊著……黑子嗅出了什么,悄悄退出湖棚。
她遲疑著掙了幾下,抽出手,彎到后背隨意撓了撓——癢子竟冷丁兒鉆出來的。卻怎么也夠不到,撓不著,欠得慌。
“來嘛——”他說著就把張開的五個手爪子,伸進她的后背,撓。這一撓不打緊,就把癢子一嘟嚕一嘟嚕地給撓進了她的心窩子。月光咧出一牙笑,知趣地躲進黑角落。
“你看老了老了,沒想還有用得著哩!”他喃喃感嘆,“你——當我的老姜片,我——做你的撓癢棍?!?/p>
她捧起他的手,把臉深深地埋進去。
整個湖棚忽地一暗,月亮又鉆進了黑云。
打那以后,他們一直回味著對方這一晚的“好”。這好,其實就是一直暖著他的那只老姜片,一直撓著她的那個撓癢棍。有那么一陣子,她無端地冒出要跟聾爺暖在一起撓在一起的念頭,可這念頭剛一鉆出來,她就被兒子媳婦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接到了古城荊州。
兒媳孝順著哩,一邊幫她收拾衣服,一邊對她說,媽,你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該我們孝敬您哩。媽,我們剛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專門給您留了一間臥室。聽著兒媳巴心貼肉的話,她喜得老淚直淌。她一邊啊啊著打手勢,心頭又有蠻多不舍——舍不得生活了半輩子的仙女湖,舍不得……天啊,那個人,那個孤老頭子,竟然倏地從她的心尖尖冒了出來。她納悶,震驚,打心尖尖冒出的咋個偏偏就是他呢?她巴心巴肝舍不下、丟不掉的,咋個偏偏又是他呢?他是我什么人?為了這個又駝又聾的孤老頭子舍下跟兒孫在一起的天倫之樂,值嗎?但她終究沒拗過兒子兒媳的孝心,還是進城了。
車子啟動的那一刻,癢子,那要命的癢子居然也一同啟程了,卻單單在后背,夠不著的那個點……
彼時,駝子爹正跟一條大魚糾纏不休。
湖堤上,只有失魂落魄的黑子發(fā)出丟魂一樣的吠叫聲。
天打黑影時,駝子爹一整天都運氣背,連一只死蝦子也沒撈著。他晦氣地裹著被大魚撕破的魚網(wǎng),走近月婆婆的湖棚,卻是鐵將軍把門。他繞湖棚四周察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又繞至棚前,正納悶?zāi)?,黑子卻用一只爪子撥拉開了鐵鎖——鐵鎖根本沒鎖,只是掛在鎖耳上做擺設(shè)。
他推門進去,只見一只魚針掛在未補完的魚網(wǎng)上,沒打結(jié),湖風(fēng)一吹,發(fā)出風(fēng)鈴一樣的叮當脆響。他掃了一眼屋子,仍是老樣子,非要說有什么異樣的話,好像少了一件平時穿的衣服——那件常掛在土壁上的陰藍褂子,還有一雙水陸兩用的淺口套鞋……月婆婆這是出遠門了,她會去哪里呢?
這世上,除了她兒子水生再沒有其他親人,難道……他想起兒子大寶接他到城里享福其實是受罪的事,不由泛起一陣愁緒和酸楚?;蛟S罪受夠了,她就會回來的,跟他一樣。他料定她不習(xí)慣城市,當然更主要的是,她會想著他,像他一樣想著她,想什么呢?嘁——我這根撓癢棍呢,就像他想著她的老姜片一樣。真是鬼得很,肚子又無端地痛起來,像車上的她一樣,突然鉆出了癢子。
他摸出那只老姜片——一直沒舍得扔,白天下湖,他就揣在貼胸的口袋里暖著;夜里,他又將老姜片放在枕邊,聞著那余溫尚在的腥味,安心入睡。
百里之外的月婆婆,一直被那個癢子困擾著。先是那個點,確切地說是駝子爹起初用爪子撓過的那個點,接著,癢子由點到面擴散至全身。兒子兒媳都慌了手腳,送她到市上的大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說老人是水土不服,吃了過敏的食物。兒子兒媳就禁用了所有的過敏性食物。娘遵醫(yī)囑服了一些藥,可不管用,仍是癢,出奇地癢。沒法子,兒媳給她買了一只撓癢棍,可背部撓爛了,仍是奇癢不止。那天,她終于癢得受不了了,就伸出食指指點著仙女湖方向,打著手勢,“啊啊啊”說啞語,這一下兒子全懂了。兒媳問丈夫媽說什么?兒子說“回家回家……”兒子說完哇地哭了。是痛哭流涕。兒媳一下傻了,“回家?剛來就喊著回家?”
兒子光哭。他想起了孤兒寡母的那些艱難與卑微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苦盡甘來,娘竟嚷嚷著要回鄉(xiāng)下湖區(qū)的那個低矮潮濕的湖棚……月婆婆用枯枝一樣的手指幫兒子揩淚水,淚水越揩越多。她豎起兩個大拇指,朝兒子亮亮,又朝兒媳亮亮,夸他們盡了孝心。她心頭最清楚,她的癢癢病,只有駝子爹能根治哩。
真鬼!月婆婆被湖風(fēng)一吹,人就靈光了,不過,那個隱隱發(fā)癢的癢子,仍像瘤子一樣長在夠不著的老地方。
黑子跟主人駝子爹一樣,像害了一場相思病,可隨著月婆婆的回家,均不治而愈,不過后者的肚子,依然一扯一扯的,疼。
黑子的驚叫,準確地說驚喜過望的喊叫,打破了仙女湖的寂靜。月婆婆心頭明白,離開仙女湖的這些日子,黑子想她哩!
黑子是半道上攔下她的。它一直蹲守在她必經(jīng)的湖堤上,它把她往駝子爹的湖棚子拽。
他蜷縮著身子,左手把著門框,右手攥成拳頭頂著肚子,兩眼直勾勾地恨不得把秋水望穿。她踉蹌著趕緊攙他進屋,幫他躺平身子。她掰開他攥緊的拳頭,老姜的腥味沖得她打了一串噴嚏,“姜——”他朝她一笑,“還是老的辣哩!”
老姜片沒刮幾下,疼痛就跑沒影了。他早看出來了,她給他刮肚皮時,不時用肘蹭蹭一直忍著的癢子。
“來嘛——”他把她一攬,奓開的五個手指就伸進她的后背,撓。癢子一下全醒了——她側(cè)著身子盡情地享受著他撓去的或者撓出的一溜溜癢子。他撓得更歡實更盡情了。他邊撓邊說,你就是我祛痛的老姜片,我就是撓你癢癢的撓癢棍哩!她輕輕捶了他一下,他順勢把她放倒在床上,二人偎在一起,姿勢卻有些怪異。一只呈撓癢狀的手擱在她后背,一只捏著老姜片的手貼在他肚皮上,紋絲不動。不一會,一粗一細的鼾聲開始此起彼伏。鼾聲拐到棚外把門的黑子,黑子開心地打個哈欠,睡死了。
他和她,還有黑子,都太累了。
他們原以為往后的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墒?,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一個月后的一個大白天,正在湖心打魚的兩位老人,看見了沖天的火光燒紅了半邊天。駝子爹的湖棚被一把大火化為灰燼。
漁民們對他們的晚節(jié)不保深惡痛絕。清純?nèi)绾泥l(xiāng)風(fēng),怎能敗在這對老不成器的鰥夫寡女手中?很快,這陣風(fēng)又吹到雙方的后人耳中。隨之,他們一齊匆匆趕回仙女湖,先是苦口婆心各自規(guī)勸自己的老人,說活不了幾天的人了,不要被人戳脊梁骨,說一湖的人都唾你們哩,還說不要給后人臉上抹屎。你們不活人,我們還要活臉哩。
無論后人如何軟硬兼施,他們依然不從。家丑不得外揚。最后,劉氏家族不得不在祠堂實施家法。德高望重的族長親自主持批斗會。族人個個義憤填膺,紛紛指責(zé)他們的大逆不道,說黃土埋齊脖子的人了,還做這種辱沒家族的事——先人后人都被你們羞辱完了。最后族長放出狠話,“如有第二次,”族長雙掌猛力朝門外一推,“就把你們趕出仙女湖!”
月婆婆身子一抖,拿眼脧了駝子爹一眼。后者什么都清楚了。驚恐萬狀的黑子嚇得叫了一聲。有人狠狠踢了黑子一腳,順帶還擲了一句“不要臉!”挨踢的黑子竄到屋外,狂吠不停。駝子爹直了直駝背,一把扣住踢狗者的衣領(lǐng),大聲吼叫:“有本事踢我——關(guān)黑子什么事?”那人鼻子一哼。駝子爹把手中扣緊的衣領(lǐng)子一擰,那人脖子一梗氣就短了。一干人紛紛上來,把他團團圍住。這時月婆婆發(fā)瘋似地沖散人墻,用身體死死護住駝子爹。
一祠堂人都傻眼了。
“走——”
這一聲“走”,是打啞巴月婆婆嘴里迸出來的。她緊緊攥住他的手,不,是十指相扣,然后二人昂著頭,一步一步地穿過眾目睽睽的族人,走出屋子。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駝子爹的駝背,竟然直了。
戶外,遍地月光。
“走——”
他應(yīng)和著,反抄雙手把她的魚簍往上聳了聳。
黑子在前,嘴中喃喃地附和著。
她磨蹭著,不甘地望了望伴了她半生的湖棚,似乎等著什么發(fā)生。就在她緩緩轉(zhuǎn)身的一剎那,一束火光漸次洇開,接著呼啦一聲騰起。
他和黑子同時轉(zhuǎn)身,怔怔地望著那個越來越猙獰、燦爛、神圣的“火人”,以及背著火光,迎面走來的月婆婆。
“走——”
黑子分明聽見,這一聲“走”,是縱火的月婆婆喊出來的。
走。一齊向泊在湖灣的漁船走去。
月亮高懸頭頂。
黑子在前。
駝子爹居中。
月婆婆緊隨其后。
身后,火光噼里啪啦把月色淬得更為晶亮,潔白,像一塊白玉,鋪展在湖堤及偌大的湖面上。
槳聲一路咿呀,唱得幽怨、凄美。
黑子立在船頭,仰天長長地吠了一嗓子。
月亮就圓了。月亮圓圓的光暈像一束追光,一路罩著前行的船只。
黑子又朝湖面吠了一嗓子。
月亮就成了兩輪。一輪在天上。一輪在水中。圓圓溜溜的,像兩輪大玉盤,銀銀亮亮地照著湖面。
很快,仙女湖就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船兒走,月亮也走。這時,月婆婆淡定地坐在船尾,窸窸窣窣地拿出漁針和麻線,開始織網(wǎng)——從頭開始織一張嶄新的漁網(wǎng)。她把漁針的尖刃在花白的發(fā)叢中蹭了蹭,認準針頭快了許多后,這才起第一針——麻線“刺啦”一聲響得恣意、悠長、繾綣,惹得黑子側(cè)耳細聽。她朝黑子笑笑,兩眼卻落在船頭剪槳的駝子爹身上,雙手呢依舊悠然自如地飛針走線,把銀亮的月光、細碎的槳聲、黑子不時發(fā)出的呢喃,還有雜糅在溶溶月色的綹綹情愫,一針一線,織進漁網(wǎng)抑或心網(wǎng)。
拐個彎,就是東荊河。長長的東荊河呈“丫”字形敞開,直走是漢江,左拐是襄河,右行是借糧湖、鄭家湖、白鷺湖……江漢平原就是湖多呢。
這些去處,于駝子爹和月婆婆,盡管是人生地不熟的湖泊,可他們堅信,人生水不生,水生藝不生,漁民,不管漂到何處,都是“吃水”這碗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