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鵬瑛,張 靈
(1.淳安縣教育局,浙江 淳安 311700;2.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34)
現(xiàn)能搜索查閱到的《十二月花神議》,僅在清俞樾《春在堂全書》中的《曲園雜纂五十卷》及晚清蟲天子所輯的《香艷叢書》中有所收錄。
俞樾,字蔭甫,德清人。生平專意著述,先后著書,卷帙繁富,而《群經(jīng)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三書,尤能確守家法,有功經(jīng)籍。其治經(jīng)以高郵王念孫、引之父子為宗。俞樾于諸經(jīng)皆有纂述,而易學(xué)為深,所著易貫,專發(fā)明圣人觀象系辭之義。著作統(tǒng)稱《春在堂全書》[1]13298。
俞樾在其《曲園雜纂》前記有一序,交代了其宅曲園建造之原因及該書所收文卷數(shù)與書名之簡由?!肚鷪@雜纂序》曰:
東南底定之后,吳中花月之勝未減,曩時士大夫之宦成而歸及流寓于是者,各治第宅、啓園林,竹崦松臺,月汀星沼,極一時之盛矣。而余虱于其間,亦有曲園之筑,一勺之水,一卷石之山,猶棘林螢耀而與夫櫞木龍燭也。然吾園既小,不足以宴賓客,陳聲伎,則仍于其間,仰屋梁而著書,溫故知新,閑有所得,裒而錄之,得五十卷,每卷為一種。嗟夫。吾之力不能大吾之園,而吾之園顧能成吾之書,吾負(fù)園,園不負(fù)吾也。書成,因名之曰《曲園雜纂》。[2]
由此序可知,《曲園雜纂》五十卷中每一種均是俞樾在曲園中溫故知新時閑有所得之作,“感慨”曲園小之不能宴請賓客,陳列歌舞,卻能在空閑時仰屋梁而著書,這也不失為文人之雅興?!肚鷪@雜纂》五十卷中前二十卷多為考據(jù)、評論、讀書之作,如卷三《達(dá)齋詩說》、卷十四《左傳古本分年考》、卷十八《讀吳越春秋》等。后三十卷既有唱和詩作,如卷四十一《吳中唱和詩》,又有日記如卷四十《閩中日記》,還有曲調(diào)如卷四十三《百空曲》等,而《十二月花神議》在該書中列為第四十四卷,也因是處在一個“雅俗”之間的位置。據(jù)此可猜測,《十二月花神議》大概是俞樾在曲園養(yǎng)生閑散時所創(chuàng)作之文。
《香艷叢書》共分二十集八十卷,書的署名作者為“清蟲天子”,書前有宣統(tǒng)元年輯者自序。據(jù)《室名別號索記》知“蟲天子”為烏程張延華,余則不詳。書中所收內(nèi)容,特別是一些清人的著作,未見它書著錄,頗有價值,其所選內(nèi)容是以香艷為主?!妒禄ㄉ褡h》在該書中編列在第十五集卷四,俞樾此作為何會被收錄編纂在此書中,或許是由于在文人眼中“花”多與“香艷”之事相連,又因男女花神也有其愛情相關(guān)之事。
后人對《十二月花神議》內(nèi)容并無多大的考究,只是在討論花神或花朝節(jié)時會有涉及,但并未對俞樾為何作此文、如何定義這二十四位男女花神進(jìn)行過細(xì)致研究。故而筆者對其想做一探析。
細(xì)看《十二月花神議》“議之上”的內(nèi)容,“乃世俗所傳十二月花神,鄙俚不經(jīng),悠謬已甚”。這一句便道出了俞樾對民間所傳的各版花神的偏見,他覺得世俗所傳之花神大都庸俗不合常理,且荒誕,便想要重定花神。但《十二月花神議》主要在“議”,“議”則不可只有一人,因此該文定是在和友人商議之余而作。而在何種情況下才有閑情雅致重訂十二月花神,想必還是得先知人論世。“議之上”有交代俞樾與友人議定花神之事,即“吳下養(yǎng)閑翁乃議更定十二月花神,屬草稿未定,辱以示余”。這里提及了“養(yǎng)閑翁”,“養(yǎng)閑翁”為何許人也?在張劍等人所編、俞樾著的《俞樾函札輯證》中,有俞樾與其弟王同的書信,其中有涉及到“十二花客”一說:
同伯仁弟惠覽:
接手書,知興居佳勝。蘇州已得雪,未知杭州如何?湖上風(fēng)冷,想未必能至小蓬萊吟眺也。十二月花客有一兩月不甚的確者,不知丁松兄所定如何?兄吳下度年,亦無佳況,記為兒童時以度年為最樂,老則徒增傷感耳。茲有寄撫藩書,求飭去。手此,敬頌?zāi)觎?,并叩侍福?/p>
愚兄功樾頓首,廿日[3]417
此信件中提到了“十二花客”,并且在后一句即問王同對十二花客的定議如何,在該札下面有提《十二月花神議》中養(yǎng)閑翁即為潘曾瑋,想必俞樾《十二月花神議》的創(chuàng)作其實是多人相互討論交流后的結(jié)果。《十二月花神議》“議之上”中說:“余適將有西湖之行,笑而諾之,未遑暇也。乃就養(yǎng)閑翁原議,以意參酌之?!边@里所含之意則是養(yǎng)閑翁再議定十二月花神,俞樾僅參酌自己的意見在其中??晒P者在《俞樾函札輯證》發(fā)現(xiàn),該書中收錄了其中回復(fù)潘曾瑋的三封函札,但卻并未談及十二花客,這令筆者有些疑惑。
那為何說潘曾瑋就是養(yǎng)閑翁呢?潘曾瑋(1818—1885),字寶臣,號玉泉,晚號養(yǎng)閑居士,江蘇吳縣人,大學(xué)士潘世恩之四子。著有《養(yǎng)閑年譜》《養(yǎng)閑草堂圖記》《詠花詞》《玉洤詞》等,養(yǎng)閑草堂為其故居。其曾孫潘景鄭在《寄漚剩稿》中有《養(yǎng)閑草堂圖記》跋一文,文中有提到潘曾瑋筑養(yǎng)閑草堂以自娛:
先本生曾祖季玉公,壯歲棄官,退隱故鄉(xiāng),卜居于郡中西百花巷,筑養(yǎng)閑草堂以自娛。倩諸名流作圖記,觴詠優(yōu)游,垂二十年。圖冊寶藏子義叔父所。[4]44
《十二月花神議》可分上下兩大部分,先以“議之上”開篇,交代寫作緣由,后再以正月至十二月為順序展示原議與俞樾后定之男花神,介紹完十二位議定后的男花神后配一位男花神的總領(lǐng),此為上?!白h之下”則先介紹女夷等女花神的傳說、典故等,再以正月至十二月為順序展示原議與俞樾后定之女花神。在考定花神人物中,俞樾考據(jù)學(xué)之功滲透前后,如其在《楓窗小牘》《庶物異名疏》《海錄碎事》等世人較少熟知的書中考據(jù),作為所定花神的依據(jù)。因此看俞樾所定的各月花與神中多有令人不解之處,對世俗來說,由于過于牽強(qiáng)或冷僻,大部分花種及花神人物的選擇不會被廣泛接受。
中國古代人民對神話故事有著特殊的情感,正如歷代以來的古典小說與傳說中所塑造的神仙、妖魔形象也都各具內(nèi)涵。歷史人物被賦予神話色彩并會被大眾所接受的原因之一,大都是品質(zhì)高潔之人會配有正面形象和良好寓意,奸邪小人則對應(yīng)丑惡嘴臉。在民間,人民所推崇的風(fēng)俗也由一些神話傳說或是文學(xué)作品的引申而沿襲至今,例如本文將要探討的“花神”,便有“花朝節(jié)”這一相關(guān)節(jié)日。有關(guān)花神的故事,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時常見到,如《聊齋志異》《紅樓夢》《鏡花緣》中均有涉及。這些在民間頗受喜愛的文學(xué)作品,在對花神的刻畫上也都有著一定的繼承與吸收。
關(guān)于花神的起源,馮兆偉《神話與節(jié)日:神話、傳說與習(xí)俗的點線面》中說道:“花而有神,由來已久?!对铝顝V義》:‘女夷為花神,乃魏夫人之弟子。’”[5]114又《花木錄》:“魏夫人弟子善種花,號花姑,故春圃皆祀花姑。”[5]114這里認(rèn)為魏夫人的弟子女夷或花姑為花神之源。關(guān)于“花神”所對應(yīng)的人物,包括俞樾在《十二月花神議》中所定的花神及筆者搜集到的花神,民間共有六個版本,其中有男女混合版的十二月花神,也有男女各有十二位版的十二月花神,俞樾在其花神議中還定了男女各一位花神統(tǒng)領(lǐng)。
民間流傳的各版花神多少有些重復(fù),這種現(xiàn)象可理解為花神的選擇存在大眾意愿與人物寓意的因素,同時也有定義者自身的情感因素。俞樾在《十二月花神議》中對花神的選擇有其獨特的“見解”?,F(xiàn)將多版花神整理如下(見表1):
表1 各版本花神對照表
表1 (續(xù))
由表1可見,在前五版花神中,一月主要以梅花為主,蘭花次之,且司一月梅花花神的所選之人為梅妃(江采萍)、愛國詩人屈原、北宋詩人林逋或是湯顯祖《牡丹亭》中的柳夢梅。梅妃是唐宋傳奇筆記中的人物,因在小說戲曲流傳中多受唐明皇的寵愛,且極其愛梅而為人所知。林逋則是因“疏影橫斜水清淺”之律及“梅妻鶴子”之稱為人所識。至于蘭花被當(dāng)作一月主花并配以屈原為神,則可考慮蘭花品種上的原因,蘭花種類多,其中春蘭、墨蘭及寒蘭在一月有花期,屈原在《離騷》《九歌》等作品中多有涉及蘭花,如“朝搴阰之木蘭兮”“秋蘭兮青青”等,故而將屈原作為一月蘭花神。但屈原筆下多有秋蘭,因此在第三版男女混合花神中則把屈原列為司九月的蘭花神。柳夢梅主一月梅花神則主要出于湯顯祖筆下的愛情故事。其余月份花與對應(yīng)的神也大都出于人物與此種花的淵源,比如花神所作的詩文、花神的生活際遇、花神的精神品格等是否與此花相關(guān)。
對應(yīng)前幾版花神來看《十二月花神議》,在定花品種上,十二個月中大多數(shù)月份的花種和民間流傳的幾版一致。特殊之處僅有二月俞樾選蘭花、七月選雞冠花作為男花神之品種,可見在選花種這件事上俞樾較少獨出新意。但在定花神人物上,俞樾有其創(chuàng)新。如一月定何遜為梅花男花神,二月定屈平為蘭花花神,三月定劉晨、阮肇為桃花男花神,以及五月至七月、九月至十二月的花神選定。這幾位花神都是在民間流傳較少的,而俞樾與其友人商定花神的依據(jù)也多有文人學(xué)者踹弄學(xué)識之跡。
由《十二月花神議》“議之上”所云內(nèi)容可知,俞樾以意參酌養(yǎng)閑翁十二月花神之定的手法大致不離詩詞經(jīng)典。其對男女花神的議定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一是以前代詩詞所載之事為選神依據(jù)。如正月梅花花神,養(yǎng)閑翁原議為林逋,因其所傳久矣。然俞樾卻云“考梁何遜愛梅成癖”,并在其后又附上杜詩,稱唐以前言梅花事,所艷稱者,固無如何水部。又提宋趙蕃詩“梅從何遜驟知名”,認(rèn)為林逋為何遜的后輩,固當(dāng)以何遜為司正月梅花之神。二月選蘭花,定男花神屈平?!胺钋訛樯?,則固滋蘭而又樹蕙者,接芳錯芬”化用了屈原《楚辭·離騷》中的“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歷來屈原與蘭花形象交織,文人又常以“蘭章”喻詩文之美,故定屈原為司二月蘭花之神頗有道理。原議司四月芍藥花為韓魏公主,但因自唐以來有“牡丹花王,芍藥花相”之說,俞樾改為牡丹花,而以謫仙為之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有“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6]1629,稱李白為“謫仙人”,又因李白曾作三首《清平詞》,詞出唐玄宗與楊貴妃在宮中觀牡丹花一事。由此來看,俞樾定李白為四月牡丹花神也有其道理。再看前五版男女花神,有三版定四月牡丹花神為李白,概緣由如此。黃庭堅于《出禮部試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種皆妙絕戲答三首》卷首有對蠟梅名稱的說明,蘇軾的《蠟梅一首贈趙景貺》也是寫蠟梅的佳詩,蘇黃二人對“蠟梅”一名的改用有一定的起始作用,故而俞樾定蘇黃為十二月蠟梅花神也有其理。
二是以史傳、志怪小說、詩詞兼考作為選神依據(jù)。如養(yǎng)閑翁原議司三月桃花男神為東方朔,但俞樾卻覺東方朔僅是愛桃之實而并非愛桃之花,故改定為劉晨與阮肇,此二人是東漢傳說人物,有艷遇之說,劉義慶《幽明錄》曾有記載,《幽明錄》乃是志怪小說集。五月之花世俗多選石榴花,花神多定鐘馗,概因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五月又處端午之時,陰邪之氣較重,而鐘馗善捉鬼,故被世俗選為五月花神。但養(yǎng)閑翁原議五月石榴花神為博望侯(張騫),因其出使西域得此種子回國,但俞樾考《博物志》知張騫并非從西域僅帶回石榴一種,還包括胡桃、蒲桃諸種,因此他覺得不能專之。故而轉(zhuǎn)選《舊唐書》中記載的孔紹安,因其有詩《侍宴詠石榴》一首。俞樾將孔紹安作為石榴花之神,實是有意來祭奠孔紹安。六月原議周敦頤為蓮花神,卻因其從祀尼山而不能盡花神之事,便以《南史·庾杲之傳》中韓偓與趙嘏二人詩中所贊頌的愛才士之人王儉代之。謝靈運(yùn)雖有“初日芙蓉”之目,但也不過是在詩中所談?wù)?,并非事實,俞樾故而不取。七月原議鮑照因其賦作而定為秋葵花神,但又考《楓窗小牘》及其他詩歌,古人重雞冠花,以雞冠花目為后庭花,憐其系興亡,擬七月改用雞冠花,以陳后主為之神。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被稱為亡國之音,俞樾因憐陳后主以風(fēng)流亡國,而以花賦予情思,配以花神補(bǔ)其“遺憾”。
三是以約定俗成或代名為選神依據(jù)。八月桂花男神為郄詵,或因郄詵曾有舉賢良之策且自視“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之說。九月菊花男神為陶淵明,大概因其詠菊多有彩,人菊性相近。石曼卿為十月芙蓉花神,概因其死后有成為芙蓉城城主的傳說。八月至十月花神論者均如原議,或是約定俗成且多為世人所接受之故。
在“議之下”的開頭一段,俞樾又云:“因亦就養(yǎng)閑翁原議,參酌之。以唐宮十眉圖,當(dāng)羅虬九錫文焉?!碧茖m里的十眉圖即為眉妝圖,據(jù)宋高承《事物紀(jì)原》引《雜五行書》:“朝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經(jīng)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因故稱之為“梅花妝”或“壽陽妝”。因此,俞樾在定正月梅花女神時以《海錄碎事》中記載的壽陽公主與梅花之事為理。羅虬的九錫文即《花九錫》,文收錄在宋·陶谷《清異錄·花譜》中,該文雖短卻有著較為完善的插花理論?!痘ň佩a》以“花”相襯,有花之影,多有可借鑒之處,難怪俞樾會提及羅虬文。
原議二月梨花,花神定謝道韞。但在定女花神時需考慮與花相關(guān)的藝術(shù)與傳說,又《釵小志》云:“阮文姬插鬢喜用杏花。”故二月選阮文姬為杏花女神。至于三月定桃花神息夫人、十月定薔薇花神麗娟均為俞樾允協(xié)于原議,概息夫人用情至深,后人建有“桃花夫人廟”之故。五月考《北齊書·魏收傳》所載魏安德王妃李氏之母宋氏薦二石榴于帝一事,以石榴多寓子孫興旺,因此定魏安德王妃李氏為石榴花神,有史證之事故較傳奇小說多為可信。
認(rèn)為梨園傳唱西子采蓮之事久而化雅為俗,此即為俞樾棄西施為六月蓮花花神之因,轉(zhuǎn)而選晁采為神,僅是因欽定《全唐詩》有晁采與并蒂蓮一事,世間少有知者,定其為神也可為蓮花添一段佳話,但多以罕見之人與事來議卻難免有傷雅之態(tài)。
選擇歷史傳奇與筆記小說所載之事。如四月薔薇花神定麗娟,事見《賈氏說林》黃金買笑之典故;五月榴花以石醋醋為之,事出《博異志》;九月茱萸以賈佩蘭為花神,用《西京雜記》事;十月芙蓉花神定飛鸞與輕鳳,事見《杜陽雜編》。俞樾雖鉆小學(xué),但在經(jīng)典之外選傳奇與筆記小說之事來說理,難免有失大家之風(fēng)。
俞樾對園藝相關(guān)古籍有所涉獵。如《花史》云李玉英采鳳仙花染指甲,韻人韻事,可作為七月備用之花與神。十一月山茶花神定楊太真,可考清代陳淏子《花鏡·花木考類·山茶》:“楊妃茶,單葉花,開最早,桃紅色?!庇帧稄V群芳譜·花譜二十·山茶》:“張新《楊妃茶》:‘曾將傾國比名花,別有輕紅暈?zāi)樝??!笔滤苫ǘ河袂?,按《瓶史》云:“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宜即以梁玉清主之。”陳淏子的《花鏡》、汪灝等人的《廣群芳譜》、袁宏道《瓶史》、吳彥匡《花史》均是有關(guān)花卉或園藝之書,俞樾選此三種作為選花神之由,有新意但也有炫技之嫌。
俞樾在選古代才女為花神時,似乎也有考慮疏漏之處。八月考《唐書·太宗徐賢妃傳》有《擬小山篇》,因題指定為《離騷》,故而內(nèi)容離不開幽巖、桂枝等與屈原相關(guān)的意象。但宋代李清照也有詠桂花之作,如《鷓鴣天·桂花》“暗淡輕黃體性柔”[7]892,此作將桂花之色香定位得當(dāng),遺憾屈原對桂花不甚了解,在《離騷》中也無贊美桂花之句,按俞樾選徐賢妃為八月桂花神之由,李清照也應(yīng)入選。再看九月花神所定晉武帝左貴嬪,僅因九月不提菊花終有遺憾,左貴嬪有菊花一頌而封,卻未考慮到左貴嬪也有《芍藥花頌》《郁金頌》?!渡炙幓灐冯m僅在《御覽》一百四十五引《左貴嬪集·目錄》,但《郁金頌》在《藝文類聚》八十一有存[8]146-147。至于《菊花頌》,其作者有爭議,《初學(xué)記》二十七存“英英麗質(zhì),稟氣靈和。春茂翠葉,秋耀金華”[8]146-147。按《藝文類聚》八十一以為傅統(tǒng)妻辛氏作,未知孰是。由此可猜想,俞樾選左貴嬪為九月菊花花神之由,一是早聞此《菊花頌》而卻未注意到左貴嬪還有其他頌花之作,二是在選此《菊花頌》時對所收古籍的考證有疏漏之處。
至于原議并無總領(lǐng)群花之神,而俞樾卻有意定之。佛、道之圣兼顧是俞樾在定群花總領(lǐng)時的一個關(guān)注點。男花神總領(lǐng)定佛教迦葉尊者,女花神總領(lǐng)定道教南岳魏夫人。迦葉尊者因其有“拈花一笑”而被視為佛心相印之選,于塵世之事一以貫之。魏夫人之事可見正史《南史·鄧郁傳》,《庶物異名疏》中云花神女夷是魏夫人之弟子,以魏夫人作為群花之神,花神弟子均歸其統(tǒng)攝,也就不用懼怕神話傳說中的“封夷”(風(fēng)神)或是妖精“十八姨”。《聊齋志異》中有關(guān)風(fēng)神花神的一篇《絳妃》,俞樾對此或許也有借鑒。
世人皆愛美,圣人亦如是。而如何定義“美”,則與美之定義者的審美情趣相關(guān)。莊子以道為美,中國古代美學(xué)還以心靈意蘊(yùn)的物化為美,以儒家道德的物化為美,實即以主體心靈意識的對象化為美,如“花妙在精神”之類[9]101-107。理學(xué)家朱熹對“美”存在的根源問題也有其經(jīng)典表述。明代是一個反叛理學(xué)、重新為情欲伸張權(quán)利的時代,提出以“情”為美。清代是一個實學(xué)昌盛的時代,以“道”為美與以“情”為美、以“心”為美與以“文”為美多元交匯,相互兼顧[9]101-107。
清代中葉興起儒學(xué)新思潮“乾嘉漢學(xué)”?!皩嵤虑笫恰笔乔螌W(xué)者所共同尊奉的治學(xué)理念,主張將義理與考據(jù)相結(jié)合,遵循漢代經(jīng)學(xué)研究軌儀。而俞樾作為樸學(xué)大師,多受乾嘉學(xué)派治學(xué)理念的影響,因此其審美情趣在根本上也就有“考據(jù)學(xué)”的影子。研究通俗文藝,俞樾也是以考據(jù)家特有的方式進(jìn)行。如《小浮梅閑話》和《茶香室叢鈔》就是他這方面研究成果的匯集。本文考論的《十二月花神議》,對花神的選擇與花品種的選擇也是如此。
尚雅是文人審美的一個普遍特征,文人不屑于追求世俗喜好,而對古意情有獨鐘。而崇古的背后,彰顯的是文人的雅好與對世俗趣味的鄙視[10]17。
袁宏道在其《瓶史序》中對“花”之藝術(shù)、“花”對文人雅士的意義,以及作此《瓶史》的原因做了交代:
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捣?,此隱者之事,決烈丈夫之所為,余生平企羨而不可得者也。幸而身居隱見之間,世間可趨可爭者既不到,余遂欲欹笠高巖,濯纓流水,又為卑官所絆,僅有栽花蒔竹一事,可以自樂。[11]
對于如何選擇花卉及插花的美學(xué)原則,袁宏道在《瓶史·花目》中有言,其中又以《詩·大雅·蕩》“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來說明。俞樾在定義《十二月花神議》的十二月女花神梁玉清時,便有借鑒袁宏道的《瓶史》。
從古至今,文人詩詞賦作中有關(guān)“花”之作品數(shù)量浩瀚,情感寄于花身,由花而出則成花語,從而也就賦予了花各種寓意。觀俞樾一生,“花”的影子時常出現(xiàn)。
俞樾進(jìn)京赴試時,曾國藩任主考,詩題為“淡煙疏雨落花天”。俞樾寫出了“花落春仍在”的驚人之句,曾國藩深為賞識,列部試第一名[12]234。俞樾蘇州寓所主室“春在堂”之名概就由此“花落春仍在”之句演繹而來。俞樾之妻文玉在得知俞樾部考第一后,在其信中回了一首與“花”相關(guān)的詩:“耐得人間雪與霜,百花頭上爾先香。清風(fēng)自有神先骨,冷艷偏宜到玉堂?!奔又衢泄示忧鷪@之景,必少不了花草古木,石林流水?!队針请s纂序》中云“廣栽花木,小有泉石”,此處也提到了花木與泉石,可見“花”對于俞樾來說是意義非凡的?!洞涸谔迷~錄》中有涉及“花”之詞,如:
蝶戀花·題蒯子范太守行看子
大好梧桐庭院里。修竹娟娟,幾席涼于水。掃地焚香閑坐此,韋蘇州后先生矣。老帶莊襟誰得似。一片冰心,寫上云藍(lán)紙??慈》匠厍逡姷?,亭亭立者花君子。[13]
金縷曲
花信匆匆度,算春來,瞢騰一醉,綠陰如許。萬紫千紅飄零盡,憑仗東風(fēng)送去。更不問,埋香何處,卻笑病兒真病絕,感年華,寫出傷心句。春去也,哪能駐。 浮生大抵無非寓,漫流連、鳴鳩乳燕,落花飛絮。畢竟韶華何嘗老,休道春歸太遽??礆q歲、朱顏猶故,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陰,未覺斜陽暮。憑彩筆,綰春住。[13]
前一首提到了“花君子”,后一首詞提到了“花信”,均與花有聯(lián)系?;ㄖ兴木邮敲贰⑻m、竹、菊;關(guān)于“花信”,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說》中有“始梅花,終楝花,凡二十四花信。”歷來與花信相關(guān)的作品有《浣溪沙·十二花信》《十二花信詩》。對比十二花信之花,俞樾在《十二月花神議》中所選的花種除了六月蓮花、七月玉簪花及雞冠花與十二花信之花有所不同,其余月份的花種都是相同的?!妒禄ㄉ褡h》中花種的選定或許也受到了十二花信的影響。
在俞樾的友人中,潘曾瑋是值得注意的一位,筆者發(fā)現(xiàn)俞樾為潘曾瑋的詩文集題過名,如《自鏡齋詩鈔》《自鏡齋文鈔》及《詠花詞》都有“俞樾題”或是“曲園居士俞樾題”等字或蓋的印章,這說明二人關(guān)系甚好。前文提到的養(yǎng)閑翁即是潘曾瑋,《十二月花神議》乃經(jīng)二人或多人商議后成型,由此可知潘曾瑋對“花”定有了解,其也有自身的審美情趣。試看《自鏡齋詩鈔題詞》:
自鏡齋詩鈔題詞
冰雪聰明厭綺羅,自然吟詠葉天歌,清能澈骨豪逾靜,淡欲無言少己多。
余事尚能籌組練,憂心何術(shù)挽江河,詩懷想共新春展,開到庭梅第幾窠。
讀玉洤居士《自鏡齋詩》奉題一律。時同治乙丑初春,小住吳門金太史巷,吳平齋之抱罍?zhǔn)?,上元前后大雪不得出,今日二十,似有晴意,道州蝯穸何紹基草齋中,梅花磊落而英姿多,故有末句。[14]
題詞中提到了吳平齋與何紹基二人。吳平齋(1811—1883),字少甫,晚號退樓,工書畫篆刻,書學(xué)顏真卿,善畫水山、花鳥,篆刻宗秦漢,功力深厚。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別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通經(jīng)史,精小學(xué)金石碑版。書法初學(xué)顏真卿,尤長草書。吳平齋與何紹基二人在書畫以及篆刻碑刻上都有一定的造詣,而潘曾瑋與此二人交友,想必原因之一便是三人的情趣相似。
試賞潘曾瑋幾首與“花”相關(guān)的作品:
詠白桃花
昨夜東風(fēng)露井旁,輕寒初換舊霞裳。仙資不與劉郎識,素面偏宜虢國妝。
柳絮盈盈春有淚,棃云漠漠夢俱涼。深情千尺隨流水,洗盡嫣紅也斷腸。[14]
浣溪沙·題簪花第二圖
紅玉豐姿碧玉年,好花初放月初圓,不矜雕飾出天然。
可有素心諧鳳侶,休將幽怨讬鹍弦,靈犀一點屬誰邊。[15]
潘曾瑋幾首有關(guān)“花”的作品,大多是在與友人宴飲時所作,友人們在暢談古今時又借賞花來傳達(dá)情感。此外,作詩詞時往往或所選之地有花,或是景中無花但心中有花,花之雅趣無處不在。如:
四月十二日艮庵主人攜尊三松堂賞婆羅花續(xù)七老之會順之兄即席賦七律二首
即次其韻
清和天氣獲恢臺,相約看花挈榼來。華頂佛香剛照座,耆英高會許同杯。
一百五日韶光過,三萬六千懷抱開。此是人生行樂事,年年七老幸叨陪。
宗風(fēng)何必問誰家,不賞尋常優(yōu)缽花。主客一時能脫灑,風(fēng)塵當(dāng)日悔粉葩。
閑中真樂應(yīng)無盡,靜裹長生詎有涯。酒國詩壇休冷落,后期觴詠興猶賒。[14]
齊天樂·詠白秋海棠和竹樵方伯(節(jié)選)
珠簾半卷西風(fēng)裹,娉婷最憐嬌影。籬角叢叢,墻陰脈脈,素質(zhì)天然幽靜。冰魂睡醒,看一種柔情,淡妝臨鏡。凈洗鉛華,翠屏金屋夢俱冷。
滿江紅·庚辰三月廿又七日許星臺方伯招同王耕余蘇伯庚汪川如費(fèi)幼亭彭南屏
諸君子賞牡丹即席填此(節(jié)選)
莫道春闌,還勝似、艷陽芳序。人識是,使君高會,德星重聚。賢擬竹林陪嘯詠,地臨薇省聊簪履。況庭前、開偏牡丹花,留春住。[15]
從上列的幾首詩或詞題可以看到潘曾瑋的部分交友圈,其中有艮庵主人、竹樵方伯、王耕馀、蘇伯庚、汪川如、費(fèi)幼亭、彭南屏等人,這些人多數(shù)是有官位的。竹樵方伯、費(fèi)幼亭等人與俞樾也有所交往,俞樾還曾寫過《長壽仙·壽竹樵方伯六十》等詞。因此從潘曾瑋的交友活動中還能隱約了解到俞樾的交友圈。
詩詞中有提到婆羅花和優(yōu)缽花,此兩種花均與佛教文化相關(guān)?!洞笾嵌日摗返确鸾?jīng)中有關(guān)于婆羅花的記載,《大藏經(jīng)》中有“身體香潔如優(yōu)缽花”等故事的記載,而潘曾瑋及其友人相互唱和時談及這兩種花,說明在他們的交友圈中有信佛之人,或是他們與佛僧多少有所交往。對于自然之花,則有提到白桃花、白秋海棠、牡丹花等。自然之花與佛教之花在潘曾瑋詩詞中的出現(xiàn),或許可視為其對于生活之樂與人世之艱的兩種態(tài)度。
總而言之,“花”在俞樾及其文人圈子中是必需品,閑時有賞趣,唱酬時有雅趣。因此,《十二月花神議》的創(chuàng)作與成型也或多或少彌漫著文人交游唱和的閑雅趣味。這種審美情趣不同于莊子的以“道”為美,不同于朱熹對美的追根溯源,也不同于明代以“情”為美,轉(zhuǎn)而注重多元交匯、相互兼顧之美,同時在乾嘉漢學(xué)的影響下,對美的考證也有一定的時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