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芳子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正常人》是愛爾蘭作家魯尼的第二部小說,此書使她成為英國圖書獎、科斯塔圖書獎的獲獎者,她也因此成為這兩個獎項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小說敘述了康奈爾和瑪麗安的愛情糾葛和成長故事,揭開了成為“正常人”這一理想外衣下,兩人克服自我缺陷與擺脫“不正?!睜顟B(tài)的努力。
2018年,《紐約時報》發(fā)表了《被譽為第一位偉大的“千禧年作家”,并對關(guān)注保持警惕》一文,稱魯尼為“偉大的千禧一代作家”[1],自此,魯尼作品中的關(guān)于“千禧一代”的精神面貌的書寫和對當代文化危機的捕捉受到歐美文藝界的廣泛關(guān)注,許多評論者認為,魯尼通過敘述“千禧一代”的愛情故事,展開對當代政治和文化的思考?!都~約客》的《你腦海中的魯尼》集中探討了《聊天記錄》和《正常人》這兩部小說中有關(guān)愛情與晚期資本主義的書寫,認為在魯尼的寫作中充滿了對資本主義的焦慮[2]?!稌r代周刊》刊發(fā)的《魯尼與千禧年小說的藝術(shù)》一文探討了魯尼的包括《正常人》在內(nèi)的一系列作品之“千禧一代小說”的特質(zhì),即精確書寫了正處于時代洪流中的年輕人的失落與恐懼[3]。還有論文《魯尼的〈正常人〉:在經(jīng)濟衰退的愛爾蘭寫就的千禧年小說》十分詳細地探討了《正常人》所呈現(xiàn)的在愛爾蘭經(jīng)濟衰退的背景下“千禧一代”的愛與迷茫[4]。
與歐美文藝界類似,國內(nèi)對《正常人》的研究也大多圍繞作品中的情感書寫和文化書寫展開。毛亞楠的《〈正常人〉:不正常,比較酷》是中國知網(wǎng)上最早的關(guān)于《正常人》的期刊文章,作者簡要介紹了魯尼的創(chuàng)作風格,認為魯尼的作品之所以在世界范圍內(nèi)引發(fā)廣泛的關(guān)注和共鳴,是因為她“精準把握到了急速變化時代里年輕人的所思所想和所遇”[5]?!冻扇艘缿倮碚撓隆凑H恕档囊缿兕愋徒馕觥贰丁疵婕啞岛汀凑H恕抵袗鄣慕庾x》兩篇文章都分析了《正常人》中的愛情,前者基于鮑爾比的依戀理論,用心理學理論分析女主人公瑪麗安的依戀類型,后者將毛姆的《面紗》和魯尼的《正常人》置于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的理論之下,探討兩部小說中愛的藝術(shù),指出魯尼的作品套用19世紀傳統(tǒng)小說的模板書寫了當代的情感觀念[6-7]。任娜的《〈正常人〉中的自戀主義文化危機》梳理了小說書寫的青春與自戀主義的關(guān)系,剖析時代文化對自戀主義的影響,作者認為魯尼在《正常人》中書寫的殘酷青春,實際上是對自戀文化危機所展開的文學思考[8]。這些文章大多都集中討論《正常人》中的親密關(guān)系和其對文化危機的捕捉,但《流動的青春敘事,不變的薩利·魯尼》一文除了闡述魯尼對青春的多元書寫,還很罕見地關(guān)注到了魯尼小說的結(jié)構(gòu),作者認為魯尼對“小說結(jié)構(gòu)上的不斷探索和極具美學意義的反復建構(gòu)”[9]讓她的小說散發(fā)出不一樣的神采。但這篇文章沒有深究《正常人》的敘事藝術(shù),仍關(guān)注魯尼筆下的情感糾葛和人際關(guān)系。這些對《正常人》的研究為筆者深入了解小說的主題提供了一定幫助。
筆者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小說以復雜的時間倒錯和空間轉(zhuǎn)換呈現(xiàn)了兩個年輕人的愛情糾葛和成長故事,因此借助敘事學理論,從時間的倒錯、頻率的交錯和空間的轉(zhuǎn)換三個方面來探究《正常人》的敘事藝術(shù),可以更清晰地揭示魯尼對敘事藝術(shù)的追求和這部作品的審美價值。
《正常人》全書分為十八章,故事從2011年1月開始,到2015年2月以一個開放式結(jié)尾結(jié)束。小說以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展開,使用有限的全知視角敘述故事。在敘述過程中,敘述者不停地打斷第一敘事,說明之前發(fā)生的事,再接著第一敘事使得故事繼續(xù)前進,除此之外,還多次提前說明了故事的走向。這兩種敘事策略,把故事時間打亂,使得故事時間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不停地轉(zhuǎn)換。正如熱奈特所說,“研究敘事的時間順序,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接續(xù)順序”[10]14。因此,對于《正常人》這樣一部以敘述男女主人公青春成長的小說而言,弄清楚“何時發(fā)生了這些事”對理解兩個人的關(guān)系是尤為重要的。
倒敘為讀者提供了對同一故事的兩種敘述方式,一種是連續(xù)的敘述,一種是時斷時續(xù)的敘述。這種敘述為讀者提供了更豐富的審美感受。熱奈特根據(jù)時間倒錯的跨度和幅度的不同,將倒敘分為內(nèi)倒敘、外倒敘和混合倒敘。在《正常人》中,倒敘大多為“外倒敘”,發(fā)生和結(jié)束的時間都在第一敘事之前,是熱奈特所說的“整個幅度在第一敘事的幅度之外”[10]25。因此,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倒敘并不會對第一敘事造成干擾,“它只有向讀者說明這件或那件‘前事’的補充功能”[10]26?!墩H恕访恳徽露疾迦氲箶?,使得當前第一敘事停滯,同時補充說明兩章之間間隔的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重要事件,又以一些提示詞結(jié)束倒敘,將敘事拉回到第一敘事的時間。
在第一章“2011年1月”中,敘述者用“幾周前”來提示瑪麗安向康奈爾表白的時間,在第二章“三周后(2011年2月)”中用“在學期末”“他們在廚房的對話之后”“上周”不停地插入倒敘以說明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再用“現(xiàn)在”結(jié)束倒敘,接上瑪麗安前往康奈爾家的第一敘事。第三章“一個月后(2011年3月)”中以“在他們第一次發(fā)生親密行為之后”開始和以“現(xiàn)在,瑪麗安說”結(jié)束,插入了在2月和3月發(fā)生的事情,接著把敘事拉回到康奈爾填志愿申請表的時刻。第四章“六周后(2011年4月)”,以“上周”為提示詞,插入了康奈爾帶瑪麗安去到鬼屋的場景,又以“終于”接續(xù)在酒吧的第一敘事。
第十六章與第十七章之間只隔了5分鐘,但是在第十七章里,敘述者仍然暫時擱置了第一敘事,倒敘了康奈爾去心理咨詢室和把小說發(fā)給報紙編輯的情節(jié),可見章節(jié)之間故事時間的間隔長短并不是敘述者是否插入一節(jié)或幾段倒敘的決定因素。作品的時間倒錯十分繁復,卻不會給讀者帶來閱讀上的困難,因為敘述者往往用具體時間引導詞(如“上周”“四月”“五月”“他們在廚房的談話之后”)來開始倒敘,又以“現(xiàn)在”“回到……上來”來結(jié)束倒敘。倒敘常常打斷第一敘事的人物對話,所以能很清楚地被讀者辨別出來,再加上完整的倒敘往往與第一敘事故事有空行,這樣的排版會讓讀者更容易意識到接下來敘事時間的倒錯。
《正常人》的倒敘往往以某一個人物為視點,呈現(xiàn)出“回憶”的特征。在第七章“三個月后(2011年11月)”中,瑪麗安因康奈爾坦誠說出的他邀請蕾切爾去畢業(yè)舞會之事而不再去學校。在這一章節(jié)中,插入了5月、6月、7月和畢業(yè)舞會當天康奈爾抑郁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康奈爾的回憶,瑪麗安并不知情??的螤栆膊恢垃旣惏苍谶@幾個月里如何度過。這樣單方面的敘述使得讀者與康奈爾的距離被大大拉近了,讓讀者更能體會康奈爾的內(nèi)疚以及他對瑪麗安矛盾的愛意。
在第十三章里,敘述者在康奈爾去往意大利旅行的第一敘事中不斷插入康奈爾與海倫戀愛的倒敘。接著,瑪麗安與男友杰米爆發(fā)了矛盾,晚上,瑪麗安對康奈爾表示了對自己“不像正常人”的困惑。“我不知道我哪里有問題了,瑪麗安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保?1]172也正是在此時,康奈爾第一次認識到了自己對瑪麗安的真實看法——她確實是個有缺陷的人,這個想法使他愧疚。這一章的倒敘與第一敘事反復交叉,形成鮮明對比。
康奈爾在“正?!钡暮汀安徽!钡那楦兄g穿梭,他一直想成為外人眼中的“正常人”?,旣惏惨惨恢痹谘谏w自己的缺陷,怕失去康奈爾??的螤柡同旣惏捕荚跇O力擺脫缺陷,想要成為“正常人”,擁有“正?!钡母星椋撬麄兿嗵帟r獨一無二的親密感又使他們卸下所有偽裝,以自己“不正常”的真實面目坦誠相待。作品一直在看似“正常”的敘事中插入兩人單獨相處的倒敘,其實是在不停書寫兩人在成為“正常人”路上的掙扎。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倒敘,事實上與正常的敘述一起,以兩種敘述方式向讀者講述同一個故事。
《正常人》中的大量倒敘起到了填補敘事空白的作用,此外,小說中還不斷出現(xiàn)預敘。預敘體現(xiàn)了敘述者對所敘述的故事的規(guī)劃,并提前將這種規(guī)劃告知讀者。另外,預敘也引導著讀者的閱讀預期。預敘的手法多種多樣,熱奈特以第一敘事的時間為依據(jù),將發(fā)生在第一敘事之內(nèi)的稱為“內(nèi)預敘”,將發(fā)生在第一敘事之外的稱為“外預敘”[10]39。
在第四章“六周后(2011年3月)”的結(jié)尾,康奈爾向瑪麗安表明自己的愛意,瑪麗安閉上了充滿淚水的雙眼?!凹词谷蘸蠡貞洠@個瞬間仍會強烈得讓她難以承受,她正在經(jīng)歷時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保?1]40這種親密也貫穿于兩人日后的相處之中。敘述者用“現(xiàn)在”一詞將時間從將來拉回,回到兩人親密相處的時刻,又插入另一個預敘,以說明這個時刻對于現(xiàn)在、將來的意義?!八^去認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但現(xiàn)在她擁有了新的人生,這是它的第一個瞬間,哪怕多年后她仍會覺得:是的,我的人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保?1]40這兩處預敘都發(fā)生在第一敘事之外,是熱奈特所說的“外預敘”。正如羅鋼所說——“它(外預敘)通常用來報告某一延伸到第一敘事時間之外的情節(jié)線索的最終結(jié)局或交代某一人物在故事時間之外的最終下場?!保?2]143這預示著:哪怕最后瑪麗安與康奈爾告別,康奈爾的愛也會給她的生活帶來難以磨滅的影響。
除了“外預敘”,敘述者還在作品中插入了“內(nèi)預敘”,即發(fā)生在第一敘事之內(nèi)的預敘。除了提前揭示未來故事的走向,“內(nèi)預敘的一項重要功能是用來填補未來敘事中出現(xiàn)的省略或空白”[12]143。在第六章“四個月后(2011年8月)”中,敘述者用了兩個內(nèi)預敘來說明瑪麗安面對新生活即將開啟的矛盾心理。“她在卡里克里的人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接下來一段人生要么重新開始,要么不會。不久后她就要打包行李了?!保?1]58“短短幾周后,瑪麗安就會和別人住在一起,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但她自己不會變。她仍是她,困在自己體內(nèi)。無論她去哪里,她都無法得到解放?!保?1]59這是瑪麗安往后生活的真實寫照,也與小說的結(jié)尾相呼應?,旣惏簿芙^跟康奈爾一起去紐約,她拒絕開啟“不一樣”的生活,選擇留在原地——“你去吧,她說,我會一直在這兒。你知道。”[11]253
在第十章的結(jié)尾,康奈爾想要去參加瑪麗安父親的周年彌撒——“他會來的,明天早上,他會穿一件白色牛津襯衫,外面套一件藏青色運動衫,看起來像一頭無辜的綿羊,儀式結(jié)束后他會和她一起站在門廳,話不多,但會用目光給她打氣。他們會彼此微笑,如釋重負。然后他們就又是朋友了。”[11]114這樣的內(nèi)預敘是二人情感關(guān)系的走向。泳池派對后,康奈爾對瑪麗安說自己即將付不起房租,而不是直言他想跟瑪麗安住在一起。這讓瑪麗安認為他在與她分手。車內(nèi)的對話使兩人重新拾起友情。參加瑪麗安父親的周年彌撒后,康奈爾和瑪麗安也確實重歸于好。
康奈爾第一次向瑪麗安表白的這個瞬間貫穿了整部小說,這是瑪麗安一生中最受觸動的時刻。在此之前,她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于是在與杰米、盧卡斯交往時,她透露出自己的受虐傾向,拒絕他們的愛意??的螤栐谶M入圣一三學院之后非常不適,他遠離了自己的好朋友們。與此相反,瑪麗安卻在新環(huán)境里如魚得水。于瑪麗安而言,高中學校和家庭是壓抑的場所。即使她逃離了,來到了圣一三學院,“她仍是她,困在自己體內(nèi)。無論她去哪里,她都無法得到解放”[11]59。她仍然滿身創(chuàng)傷,想要成為一個“正常人”。這不僅是瑪麗安,也是康奈爾青春歲月的寫照。他們兩人一直在“正?!钡氖澜缰姓覍ぷ晕?,卻只能在掩蓋缺陷的空隙中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
在小說中,康奈爾和瑪麗安的關(guān)系一直處于非常復雜的狀態(tài)。他們相愛,卻很少以愛之名互相陪伴,更多的是怕失去這份珍貴的友誼而一直想要以一般朋友的身份相處。他們只有在兩人獨處時才會卸下偽裝,直面缺陷,但也在自我的缺陷中掙扎,想要進入“正常人”的世界。正如小說的結(jié)尾所說的——“這些年來,他們就像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環(huán)繞彼此生長,為了騰出空間而長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姿態(tài)。”[11]252
頻率這個概念首先由熱奈特提出,它指的是一個事件在故事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和這個事件在敘述中出現(xiàn)次數(shù)之間的關(guān)系。“概略地說,無論何種敘事都可以講述一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n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一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保?0]74其中,講述一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和講述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都屬于單一敘述[10]74,后兩種頻率關(guān)系被熱奈特稱為重復敘事和反復敘事[10]75。敘述者根據(jù)需要,對某些事件采取不同的敘述頻率是為了制造某種氛圍、突出故事的某些部分或者為了某種特殊的藝術(shù)效果。在《正常人》這部作品中,敘述者使用了這4種敘事策略,使得小說節(jié)奏張弛有度,在頻率的交錯中把男女主人公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寫得扣人心弦。
對于單一敘事中講述一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熱奈特認為“這種敘事形式顯然是最常見的,其中敘述的特殊性與被敘述事件的特殊性相對應”[10]74。在《正常人》中,很多事件只發(fā)生過一次,如康奈爾帶瑪麗安去鬼屋、康奈爾在暑假期間去意大利旅游、瑪麗安作為交換生去瑞士學習……這些發(fā)生過一次的事情也只被敘述了一次,是小說的有機構(gòu)成成分。
從敘述與故事之間頻率關(guān)系的角度看,講述n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也可歸為單一敘事。單一敘事的這兩種類型往往被結(jié)合使用,如此一來,故事“就有兩個層次上的重復”[13]88,使得作品更加豐富。在小說中,康奈爾與瑪麗安的親密行為被多次書寫,每次的描寫都有所不同,但都涉及兩個人對這段“不正?!标P(guān)系和有缺陷的自我的認知。
康奈爾與瑪麗安的頭兩次親密行為都發(fā)生在高中時期,那時兩人相互吸引,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私密空間??的螤栐趯W校頗受歡迎,而瑪麗安則是“孤獨的個體”??的螤柡ε逻@件事會給他們帶來不利影響,因此兩個人在學校都對這段關(guān)系守口如瓶。第八章的兩次親密行為發(fā)生在瑪麗安向佩吉坦言她和康奈爾的關(guān)系之后,這是兩人中有一人第一次在朋友面前承認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與高中的他們形成鮮明對比。
第十六章的親密行為發(fā)生在二人大學最后的暑假,此時他們都已經(jīng)歷了不同的情感又回到彼此身邊。一方面,瑪麗安認識到自己對康奈爾的愛是獨一無二的?!八纳眢w只不過是一件財產(chǎn),它一直被四處轉(zhuǎn)讓,被人以各種方式胡亂使用。然而它似乎從來都屬于他,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終于物歸原主?!保?1]224另一方面,這次的親密行為暴露了兩個人之間一直以來都存在的矛盾?,旣惏部释的螤栒f出那句“你屬于我”,也渴望康奈爾能接受她的虐戀傾向,但是康奈爾只想讓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正?!?,這讓瑪麗安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有性格缺陷。
敘述者把每一次的親密行為都單獨拿出來書寫,而不是只敘述一次發(fā)生過多次的親密行為,突出了這些親密行為的特殊性。每一次的親密行為都對男女主人公有著不一樣的意義,從保持完全的私密到敢于把這份私密打破,再到兩人直面情感的分歧——瑪麗安無法成為普遍意義上的“正常人”,每次的親密行為都代表了每一個重要時期兩個人的性格發(fā)展和情感走向,因此是無法被合并敘述的。
重復敘事就是“講述n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10]75。一般而言,在多次敘述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時,文體和視點會發(fā)生變化,但是在《正常人》中,敘事的視角沒有發(fā)生變化,敘述者只是通過一次次的重復敘事強調(diào)康奈爾的情感搖擺。
康奈爾在泳池親吻瑪麗安肩膀的情節(jié)被敘述了兩次,那是在2012年4月的一個晚上發(fā)生的,在第十章“三個月后(2012年7月)”和第十一章“六周后(2012年9月)”被提及。5月的一個晚上,康奈爾和瑪麗安去參加一個派對,此時,他們已經(jīng)能夠坦然面對這段曾經(jīng)被視作秘密的關(guān)系。在派對的泳池里,康奈爾當著許多朋友的面,撫摸、親吻了瑪麗安,沒人見過他們這個樣子。而在第十一章中,以康奈爾的視角再度回憶了這件事,康奈爾出于沖動親吻了瑪麗安。這里的重復敘事突出了康奈爾對瑪麗安感情的搖擺,康奈爾是愛瑪麗安的,但是基于自卑,在再度回憶時,他將愛意解釋為沖動。
康奈爾將要從尼爾的房子里搬出來這件事被敘述了4次。康奈爾因為付不起房租,暑假要從尼爾的房子里搬出來。他一直在腦子里想如何把這件事情告訴瑪麗安,如何向她提出自己想要留在她的公寓里,他知道她肯定會同意。敘述者4次敘述這件事是因為康奈爾在不停地猶豫。他對于要真正地與瑪麗安呆在一起這件事情猶豫不決??的螤柌煌5赝七t告訴瑪麗安這件事,最終在5月底的時候,他告訴了瑪麗安自己要從尼爾家搬走,卻沒說想住在瑪麗安家?,旣惏灿纱苏J為他在跟自己分手,于是跟他人約會,康奈爾也如法炮制。在“2013年1月”,敘述者才讓他們解開這個誤會,但為時已晚,兩個人都有了新的伴侶。
不管是泳池親吻的重復敘事還是康奈爾要從尼爾家搬出來的重復敘事,小說想表現(xiàn)的都是康奈爾對于感情的搖擺??的螤栆恢庇X得瑪麗安是有缺陷的,他也深知自己是軟弱的,提出與瑪麗安同住意味著他要真正投身于兩個人的情感,直面兩人的缺陷和這份感情中“奇怪”的東西。但此時的康奈爾是做不到的,甚至在整本小說中,敘述者都不停地暗示康奈爾無法做到。
熱奈特把“講述一次發(fā)生過n次的事”稱為反復敘事,“這是一種帶規(guī)律性的綜述,體現(xiàn)為用一句話或一段文字敘述一段時間內(nèi)反復發(fā)生的事件”[14]75?!墩H恕分杏性S多反復敘事,都用來概括康奈爾和瑪麗安兩個人的生活及情感狀態(tài)。這些事情發(fā)生了許多次,但是只被敘述了一次,由讀者根據(jù)上下文推測這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或是由敘述者用頻率副詞點出。
在瑪麗安從學校休學之后的幾個月發(fā)生了什么事,這在小說中并未詳細展開。敘述者只簡單羅列了她一天會做的事,但是讀者可以猜測到她幾個月以來都重復著這些行為??的螤栯m然與瑪麗安發(fā)生了親密行為,但是他并沒有邀請瑪麗安去畢業(yè)舞會?,旣惏灿谑菑膶W校休學,在家學習。在“四個月后(2011年8月)”這一章中,小說描寫了瑪麗安一天的狀態(tài)以代指這幾個月她在家做的事,以突出瑪麗安獨處生活的單一。
康奈爾在圣一三學院的派對上遇到瑪麗安之后,敘述者用“最近她經(jīng)常和康奈爾見面”[11]83來概括他們兩個人近期的狀態(tài)。在經(jīng)歷高中結(jié)束時的尷尬后,康奈爾與瑪麗安再次重逢,兩人都有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他們又成為朋友。敘述者用這一概括性的敘述來點明兩個人的交往,意在表明他們重回親密狀態(tài),故事得以再一次開始。
敘述者往往使用“經(jīng)?!薄坝袝r”“這段時間他們都……”這樣的句式開始反復敘事,用來描述康奈爾和瑪麗安的相處狀態(tài),他們經(jīng)常一起做飯、散步和交談,這些諸多溫情的瞬間被凝縮成短小的綜述,形成了康奈爾和瑪麗安諸多情感事件展開的背景。
《正常人》講述的是兩個不正常的人,或者兩個看似正常的人之間存在的不正常的情感,他們在這種情感中的掙扎以及他們對這種情感的流連悵惘、對抗和拒絕,這種特殊的情感不可能通過正常的空間展示出來,因此,敘述者為這個故事中的特殊情感的展示制造了特殊的空間。每一次特殊空間的變化,都意味著故事敘述出現(xiàn)的重大變化,因此,作品中的空間變化不僅為特殊的情感提供現(xiàn)實的內(nèi)容,也為敘述的不斷向前發(fā)展提供了動力。
每位敘述者都為自己敘述中的人物、事件等制造特殊的空間,因此,對敘述空間的分類可以是無限的。比如,查特曼區(qū)分了“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故事空間”指事件發(fā)生的場所或地點,它在敘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的意義,“除了為人物提供了必需的活動場所……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動、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題旨的重要方式”[15]132。與大量的時間倒錯相對應,《正常人》中的“故事空間”也在不停地變換。根據(jù)開放程度的不同,其可以分為私密空間和公共空間??的螤柡同旣惏驳墓适戮驮谶@兩種不同的“故事空間”中變換。私密空間和公共空間的不斷變換,使得康奈爾和瑪麗安的成長故事多元。這讓《正常人》不僅僅是一本關(guān)于青春期的愛情小說,有關(guān)家庭、友誼的思考也貫穿其始終。
私密空間通常是封閉、具有高度隱私性的空間,如瑪麗安和康奈爾的家和鬼屋等,這類空間往往只有瑪麗安和康奈爾各自獨處或者兩人共處。在私密空間發(fā)生的故事情節(jié)往往指涉人物的內(nèi)心。在此空間內(nèi),康奈爾和瑪麗安面對的是最隱蔽的情感,即對有缺陷的自我的抗拒和成為“正常人”的欲望。
在第四章里,插入了一段私密性很強的發(fā)生在鬼屋事件的敘事。鬼屋這一場景濃縮了康奈爾和瑪麗安一直以來的情感糾葛。在鬼屋時,瑪麗安不斷懷疑康奈爾與別人也有親密關(guān)系,認為他有一天會離開自己,在兩個人的不斷拉扯后,互訴愛意?,旣惏埠涂的螤枱o疑是相愛的,但是在相愛之時,兩人不斷搖擺,不敢面對彼此真實的情感,他們不是緊緊地抓住對方,而是一直在預想對方的離去,最終在反復確認中才敢認定這份愛的存在。在鬼屋的一番談話后,瑪麗安和康奈爾確認了彼此的情感,他們擁抱,“瑪麗安心想,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不會和另一個人感到如此親密”[11]33。兩個人在鬼屋這一私密空間需要面對的是對彼此的矛盾情感,一是渴望,二是害怕。他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缺陷,于是不自信地追求著彼此的愛。
私密空間還承載了親情敘事。家宅是家庭的承載物。在巴什拉看來,“家宅庇佑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16]5。但當家宅沒有溫情時,它不過是一座空洞的建筑物?,旣惏驳募沂且蛔鶐в兴郊臆囓嚨赖陌咨勒@暗示了瑪麗安家庭的冷漠?,旣惏驳哪赣H認為瑪麗安性格怪異,無法適應社會,冷眼旁觀兒子艾倫對瑪麗安惡語相向。在瑪麗安的家中,親情敘事往往充滿了矛盾與冷漠。在瑪麗安從康奈爾家回來之后,她與艾倫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艾倫不滿于她跟康奈爾繼續(xù)交往,瑪麗安于是進入自己的房間想避免矛盾,但是艾倫以強力撞開了房門,撞傷了瑪麗安的鼻子。明明該承載著夢想的家宅,現(xiàn)在卻充溢著破碎的親情,這與康奈爾的家完全相反。在康奈爾家中,充滿著溫馨,康奈爾與母親洛蘭相依為命,關(guān)心彼此的生活。
在“家宅”這個私密性的故事空間里,隱藏著康奈爾和瑪麗安最深的心理體驗?,旣惏苍诩抑忻鎸Φ氖抢淠①|(zhì)疑和沖突。母親的冷淡、哥哥的暴力和自己的不合群,都使她認為自己有所缺陷,即“不正?!薄R虼?,瑪麗安極度渴望愛。當康奈爾來到她的生命中時,她一直害怕康奈爾因自己的性格缺陷而離去。康奈爾一直被愛意圍繞。他的母親洛蘭愛他、支持他,他在學校也因性格、成績和長相大受歡迎。但他又是自卑怯懦的,害怕自己變成大家不喜歡的樣子,因此希望一直做一個“正常人”。這使得他不敢與瑪麗安確定男女朋友關(guān)系,不敢面對在瑪麗安面前才會袒露的真正的自我??的螤柡同旣惏惨騼?nèi)心的深層恐懼而產(chǎn)生的行為正是整部小說的題旨之一——如何面對真正的“不正?!钡淖晕摇?/p>
公共空間是指具有開放性的空間,此空間往往有多人在場,形成一個隱私性不強的場域,如派對、學校、教堂等。公共空間即康奈爾和瑪麗安需要面對的外部世界,充滿質(zhì)疑和審視。第四章中,第一敘事發(fā)生在一個酒吧的派對上,這是一個典型的公共空間,康奈爾和瑪麗安的許多同學都在場,兩人不得不隱藏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在這個派對上,瑪麗安被人猥褻,這讓康奈爾憤怒,提出送哭泣的瑪麗安回家,這一舉動讓同學們懷疑兩個人的關(guān)系。
康奈爾帶著女友海倫參加羅布的葬禮,在教堂遇見了瑪麗安,他擁抱了瑪麗安?!艾旣惏灿檬置嗣的螤柕暮竽X勺。大家都站在那兒看他們,他感覺得到這一點。他們知道不能再這樣抱下去了,于是松開了彼此?!保?1]198這一場景的描寫具有代表性。當康奈爾和瑪麗安的感情被放置在公共空間時,二人往往迫于“正常人”的注視隱藏自我,掩蓋自我缺陷。
《正常人》的私密空間是男女主人公面對個人情感的場域。作品的公共空間承載的是康奈爾、瑪麗安兩個人與外界的矛盾?,旣惏沧鳛榕詡€體要面對騷擾和猥褻。當她與康奈爾成為一個整體時,兩個人要面對外界的評判??的螤柹踔烈呀?jīng)將這種評判內(nèi)化為一種標準,以此來衡量他與瑪麗安的關(guān)系是否“正常”、瑪麗安是否有缺陷。小說的公共空間代表了公眾的眼光對二人的注視。二人在公共空間的表現(xiàn)也有所變化,從不敢提及二人關(guān)系到敢于承認親密關(guān)系,再到在泳池派對上的擁抱,從否認自己“不正常”到敢于面對自我,這體現(xiàn)了兩個人的成長。
魯尼作為一個“90后”作家,總是書寫著“千禧一代”的故事,對人際關(guān)系的精準捕捉使她被歐美文壇譽為“社交媒體時代的塞林格”[17]。在魯尼的筆下,人與人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往往影響著彼此,正如《正常人》中的瑪麗安與康奈爾,仿佛“相生”的兩株植物,彼此纏繞多年。
《正常人》作為一則愛情成長故事在讀者群體中掀起一陣“魯尼熱”。如今,書寫當代故事不難引發(fā)讀者共鳴,當人們因當下的情感狀態(tài)與小說故事產(chǎn)生巨大的情感共振時,往往容易忽略作者為了編織故事而使用的敘事藝術(shù)。用敘事學理論解讀《正常人》,不僅可以深入揭示小說的主旨,還能看到魯尼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探索小說敘事的諸多可能性。這是她避免作品在這個時代被“快速消費”的一種努力,也是她對文學藝術(shù)的審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