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峻
1972年10月初,畫家陳子莊攜門生劉炳賢從成都東門九眼橋汽車站乘長途客車,沿府河南行,經中興場續(xù)行二十里,抵達府河邊蘇碼頭(正興場),與早一天到達的弟子陳滯冬、蕭金平會合,師徒四人開始沿河看山寫生。
府河以流經成都府得名。岷江自都江堰寶瓶口一分為二,內江流入成都腹地,析出柏條河、蒲陽河、清水河等支流,后在成都市區(qū)形成“二水抱城”的格局,在合江亭匯入府河。府河也叫濯錦江,最終在彭山江口鎮(zhèn)與經溫江、崇州、新津流來的外江(金馬河)匯為岷江干流。府河與金馬河下游大片流域,漢代屬犍為郡武陽縣轄地。當地人把這一段府河叫武陽河。文獻記載,武陽故地是最早的茶葉集散地。西漢辭賦家王褒寫《僮約》,有“烹茶盡具”“武陽買茶”等句,此為我國飲茶、買茶的最早記載。
人類擇水而居,河流即文化走廊。府河從成都開始,至彭山江口鎮(zhèn)這段水路,是自成都府(益州)出川的最佳途徑。自古以來,通過府河進出成都的文人墨客絡繹不絕,如文學家揚雄、司馬相如、李白、杜甫、蘇東坡、黃庭堅、陸游、楊慎、巴金、李劼人等,畫家黃筌、吳道子、李思訓、徐熙、文同、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等,留下翰采文華,一江風流。
子莊先生選擇武陽河寫生,以蘇碼頭開筆,觀山高水遠,感廢興成毀,寫人倫風情,莫非有文化啟蒙之意?
一
1972年正是陳滯冬拜師學畫的第四年。
滯冬七歲那年,隨父母被迫遷出如是庵的自家小院,搬到一個大雜院,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當然,他絕無膽量效杜甫去打鄰家棗樹。到了“文革”之始,成都文化宮中學初一學生陳志東無學可上,結識了班上一蕭姓同學的哥哥蕭金平,一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職業(yè)木工,隨他走進一條縈紆的花徑,知道了王國維、羅振玉、陳寅恪等人及其著作;認識了精通文史的劉靜生、長于考古與道學的王家祐。尤為難得的是得以拜門畫家陳子莊。
得英才而教,清高孤寂的子莊先生也拾取一段良緣。滯冬曾談起第一次去江漢路37號拜見恩師的情景:“他本來早已不收學生,但接談之下,知與我父母熟識,在四川省政協開會時,還與也是省政協委員的我母親同在文藝組,于是才破例答應下來。此事直到一年之后,我父母設家宴專請先生當面拜托,我與他的師生關系,才最后確認。”
子莊先生是“在鹽水里腌過三次,在堿水里煮過三次,在清水里漂洗過三次”的達人。他就像其一生崇拜的八大山人、任伯年、吳昌碩等,疏離廟堂,棄絕功利,一心侍弄筆墨。于是,詩、書、畫、印與世迥異,呈現“簡淡孤潔”的“平淡天真”。
拜師子莊先生,不徒學丹青藝事,還學到一種不趨時的生活態(tài)度和慢下來的生活方式,就“像一條小魚,在生活的湍流中找到了一些可以生存的夾縫”。經恩師提議,大名“志東”改為“滯冬”,是年十七歲。
1969年1月18日,陳滯冬下鄉(xiāng)插隊仁壽縣籍田區(qū)紅花人民公社,“半個月以后,我獨自一人跑回成都,一邊仍和社會上那幫朋友廝混,一邊抽空看書、畫畫、練書法,一有機會,就跑到陳子莊先生那里去看他畫畫,聽他引古證今,談藝術,論世人……我極少干農活,開始時在鄉(xiāng)下時候多,城里時候少,后來漸漸城里時候多,鄉(xiāng)下時候少,最后干脆待在成都,根本不去鄉(xiāng)下”。
師傅帶徒,不像課堂授課,照本宣科,增加知識量,而是豎立精神標桿,指明方向方法。如孔子言,從夫子游,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游著游著,小魚就成了大魚?!瓣愊壬ǔI衔缱鳟嫞顼堃院蟪33鲩T,或去街頭茶館喝茶,或去拜訪朋友,或去公園寫生。當時陳先生心臟病的癥狀已很明顯,出門時常坐在我的自行車后架上,由我推著走。那幾年時間中,我們幾乎無日不見……我們常常邊走邊談,當然更多是我聽他談藝術,談他從前的經歷,評論古今畫家得失,談文學與歷史”。
二
清早,師生四人從借宿的正興磷肥廠職工宿舍的機器轟鳴聲和氧化硫的刺鼻異味中醒來。早飯后離開蘇碼頭,迎著河上薄霧、遠丘晨曦,有說有笑,不舍江岸。武陽河曲折蜿蜒,時路斷江渚,有舟人野渡垂釣,遂買舟過江,復踏行莎徑竹林,且行且停,道路又伸向渡口,再尋舟過渡,如此往復,不覺來到胡家壩(永安場)。草草打點午餐,續(xù)沿江行,來到古佛洞。
古佛洞,臨河依山,上有石堰,相傳開堰時得一石佛,嵌石祀之,故名。山中有洞,洞中觀音殿有“古佛勝景”四字,旁有“大宋乾德元年”字樣。最高處建有望江樓,登樓遠望,江景歷歷。子莊先生尋古探幽,興趣盎然,揮筆寫生,畫稿題跋:“下里巴人石壺于彭山古佛洞下寫之,壬子年八月杪?!毕壬h鳂s昌,地近巴渝。今人陳榮清觀陳子莊先生之作,題《彭山古佛洞下》,詩曰:“似曾相識有因緣,洞府分棲佛與仙。脫孽塵寰同是夢,慰生妙境各為天。斜曛碧岫藏藤屋,倒影清溪認釣船。諸望無憑更何去?武陵溪斷起寒煙?!?/p>
古佛洞因香火而成街市,因商貿而建碼頭。游畢古佛洞,眾人乘大船迤邐過江,渡河到東岸?!鞍倌晷薜猛伞保送l(xiāng)人,同修還有他們抱的雞鴨,牽的豬狗。滯冬寫有《憶隨侍石壺師武陽江寫生》詩四首,茲選一二:“才過正興又公興,古佛洞下向夕曛。武陽江上寫生客,雞犬同舟過渡津?!薄皰秲怨P踏岸沙,柳低野渡古寺花。武陽江上寫生客,看山今夜宿誰家。”
其實宿誰家他們早有謀劃。越過河壩灘地,高樓山上即是滯冬下鄉(xiāng)的仁壽縣紅花人民公社紅衛(wèi)一隊?!澳且淮?,我還將陳子莊先生帶到我鄉(xiāng)間的房子里住了兩晚”。下榻知青點的茅草房,很難想象五十歲的子莊先生如何洗漱如廁,如何在雞鳴犬吠聲中與年輕弟子抵足而眠,說了哪些話,有哪些思想交流。據滯冬說,當時“滿街都是宣傳標語和高音喇叭。他對這些社會上的時事一句話不談,談的都是歷史、文學、哲學,完全就走入另外一個世界里”。
滯冬說過一段趣事,好歹算自家地盤,老師光臨,怎么也得盡地主之誼。于是,蒙同隊知青張剛盛情,獻出一只自養(yǎng)的半大母雞,打整清理后燉得溜亮,盛在一張大臉盆里,一端上桌,老師眼睛發(fā)亮,把頭埋在臉盆里,瞬息之間就把一只雞吃完啃光,湯也喝盡。
白天,他們在武陽河邊寫生,走走停停。蕭金平無事可干,或已有打算,獨自沿武陽河邊考察已經曝露的漢代崖墓。一百多年前,外國探險家已捷足先登,華西協合大學英國傳教士陶然士以此考察為主寫成《四川之墓葬》一文;法國考古學家謝閣蘭出版《中國西部考古記》《漢代墓葬藝術》,據此提出“崖墓西來說”……當地盜墓賊在利益驅動下大肆盜掘,古物早被掏空,墓室毀損嚴重。據滯冬說,蕭金平帶著撿到的古幣和瓷片回來說,那些被鄉(xiāng)人稱為蠻子洞的古崖墓,時間可能晚到南朝。
“秋蒲蘆花”是載于《彭山縣志》的著名景觀。深秋時節(jié),武陽河兩岸,蘆花綿延數十里,船行其間,“蕭然自入蘆花去,驚起閑眼一片鷗”。天籟是詩,江流如畫。山水畫是中國畫的最高境界,為什么不叫風景畫,而稱山水畫?子莊先生認為,以山為靜,以水為動,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是仁智之樂。這已進入哲學層面。“我在短時間內能很快搞清中國繪畫藝術的歷史與現狀,迅速進入狀態(tài),以全副精力投入中國畫的學習,主要還是得力于與陳先生的交談”。
滯冬后來回憶:“1972年10月初,天氣乍暖還寒的時候,我隨侍陳子莊先生由這條路步行寫生,沿江經蘇碼頭、胡家壩、古佛洞、黃龍溪折往籍田鎮(zhèn)再返回成都,歷時數天。陳先生沿途手不停揮地畫了上百幅山水速寫,后來他的山水小品代表作中,有不少是據這次所得的寫生稿整理而成?!边@一年,是陳子莊畫風形成之始。春天,他去龍泉山寫生,試用不同的紙和筆,摸索山水畫獨創(chuàng)技法,完成三十多幅小品。秋天,武陽河寫生,“經雙流、彭山、仁壽三縣境”,滯冬回憶,“此為石壺師晚年山水寫生得稿最多之行也”。返家后,子莊先生整理《武陽江寫生冊》一百五十余幅,扉頁上題:“武陽江北,樹木翳陰,平疇交錯,居然魚米之鄉(xiāng)也?!逼渲杏小秿{口小舟》《古佛洞下》《江渚小舟》《岷江武陽清水沱即景》《武陽北岸》等。
數日朝夕相處,老師耳提面命,“聽陳先生言談既多,就開始想到要把先生的談話記錄下來。從1973年初開始,我和其他幾位學生都隨時邊聽邊作筆記,當時不便記的,回家也要補記下來。歷時既久,我先后數次將記錄稿呈先生過目,有不少記錄稿還有修改。我手上的這份記錄稿,后來就成了編寫《石壺論畫語要》的主要材料”。
三
“也許是我當時很用功學畫,也許是陳先生覺得孺子可教,我從先生游之后不久,忽然有一天他對我說:‘學畫對你來說很簡單,重要的是讀書,沒有文化的人無法畫好中國畫?!銢]有上過大學,但至少要自學到大學文科畢業(yè)生的水平?!毕壬云鹦?,“不久之后,他就給我介紹了幾位老師,并親自帶我登門拜訪”。首先引見胡瑞昌、胡瑞祥兄弟,他們是哲人兼詩人,1955年即聯名在理論刊物上與任繼愈、馮友蘭等討論先秦哲學。他們提出:“老子的唯心論,是包含著豐富的唯物論因素的客觀唯心論,是充實了唯物論的內容而倒立于唯心論上的唯物論,惟其如此,所以老子哲學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唯心論體系之一。”一旦談論起學術知識,他們立即云氣翻涌,江海滔滔。大胡老師講文史,以文證史,以史論文,文史互補,《史記》《漢書》《古文觀止》《昭明文選》《古文辭類纂》等,隨時征引,如清泉擇地汩汩而出。小胡老師講哲學,先秦諸子、古希臘三杰、王陽明、康德、黑格爾,一直到尼采、叔本華、顧炎武、黃宗羲……西海東海,都出圣人,旁征博引,深入淺出,讓弟子感受到觀念的力量與思考的樂趣。幾十年后,滯冬“只要獨自一人閉目沉思,當年在胡老師那簡陋的屋中,師生圍坐在那斷腿的方桌旁邊……海闊天空地講授古今中外的思想文化知識的情景,就仍歷歷如在目前”。
子莊先生介紹的另一位老師是住大福建營巷的謝慕沙。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謝先生厭棄政治后,躬身書案,對中國古詩詞造詣頗深。他講授詩詞從結構入手,如“三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fā)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比較兩詩異同高下,評析煉字煉意得失,使弟子逐漸識調知音,且能翻唱新曲。
子莊先生以水墨畫名世,弟子陳滯冬色彩斑斕的重彩工筆卻與陳之佛、于非闇、張大千等先賢一路風格。而這正是子莊先生超然拔俗之處,他向弟子推薦另一位遠在重慶的老師晏濟元。筆者每每讀到子莊先生寫給弟子的信,都會怦然心動,甚至生出幾分妒意。
滯冬賢契:
你到渝求學,晏老師對你特殊,我甚喜。他眼睛不佳,你要主動借稿摹臨、著色,以至完成一幅畫,由晏老在一邊指授,就是成功。能將鵪鶉、鷓鴣小竹(竹是白描短竹)、白梨花也要摹一張回來。大青綠金碧界畫山水能臨一張甚佳。他的“潼關蒲雪圖”不知稿件還在否?是楊升的作法。晏老師用色活潑,在時人中無比。鉤稿、臨摹為最重要一環(huán),千萬不可輕易放棄。既到了他家,展開作畫,良機不多,千萬勿失。
你前信中說時間不夠,這種看法,有松氣口吻。他已七十,哪還有第二次機會?將來他縱有心,精力已衰,只慨然了事。
師白,十二,九
1974年,戶籍尚在農村的知青陳滯冬帶著子莊先生的寄望,在晏濟元老師家學畫三個多月。臨別前,晏先生贈給滯冬幾支定制的毛筆,叮囑“專心作畫”,“多來信”。他送弟子從素貞書屋出來,穿過學校操場,穿過南岸玄壇廟街道,弟子回望,“他站在山口冬季的寒風中揮手”,“山風已吹亂了他滿頭的白發(fā)”。
四
滯冬勤懇向學,子莊先生擔心弟子體質羸弱,所學過重。《石壺論畫語要》中,弟子問:可以同時學畫花鳥、山水嗎?師答:擔子重了,怕負擔不起。山水畫是內涵最豐富的,可以包括花鳥、人物,而花鳥、人物不能包括山水。
先生天年不壽,未知弟子后事。滯冬1983年以同等學力考取四川師大古代文學研究生;譯有日本伏見沖敬著《中國歷代書法》、西林昭一著《新出土中國歷代書法》;出版專著《陳滯冬畫集》《陳滯冬書法集》《石壺論畫語要》《中國書畫與文人意識》《張大千談藝錄》《圖說中國藝術史》《中國書法學論著提要》等;曾在北京、成都、蘭州、太原、南京、杭州、巴黎等地舉辦個人畫展。近年涉筆文壇,文史隨筆《嵇康之死》讓閱讀界耳目一新……半個多世紀的敦倫修行,滯冬實至名歸。而所謂名實,不過是府河(武陽河)匯岷江,入長江,奔大海的一朵浪花、一段漂木、一塊晶瑩的堅石。
2010年前后,北大人類學教授王銘銘帶英國人類學家羅蘭到寒舍做客。席間,羅蘭對我研究民國學術史感興趣,他想不明白一個初中生當初為何棄學,十多年后何以又捧起書本。羅蘭問,你的人文思考與問題意識是不是就來自卷煙機流水線機器開動的時候?他的問題很浪漫,人類學的田野邊界或有不迨。我與滯冬兄同年,“文革”失學,下鄉(xiāng)進廠,卻虛耗十年,1978年考上大學改變命運。
2021年春天,疫情靜默中收到滯冬兄一則短信:“這段時間專心致志構建早期中國藝術審美的歷史與理念,突然涌起十分魔幻的感覺,覺得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笔悄昱f歷四月二十八,滯冬兄寫《七十初度自壽》詩有句:“少時近諸老,至今笑猶溫。”“何當春又至,藍鳥鳴聲聲?!?/p>
陵谷滄桑,當年那片蘇碼頭、古佛洞、黃龍溪、江口鎮(zhèn),今已織進成都都市圈,被納入天府新區(qū)的都市叢林中。但我固執(zhí)地相信,那只藍色的不死鳥仍在沿著半個世紀前的武陽河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