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金娜
1
“姐,你想跟我走嗎?”
烏珠穆沁草原七月末的傍晚,趕上日夜交界的魔幻時刻,一半天空是燃燒的亮玫瑰色,另一半還藍得讓人心突突。蒜瓣似的白胖云彩在離人很近的地方慢慢滾動,好像隨時可以摘下幾個揣在兜里。水洼子在酸橙綠的草海里透出云母的銀光,像一張張被抻平的玻璃糖紙。離一座紅磚房不遠的沙坡上,幾頂熒光色的帳篷的中間燃著篝火。篝火旁有人站著,有人坐著,有人在月亮椅里抱著吉他唱歌,有人用炭筆在小畫板上虛虛地打著線稿,有人已經(jīng)張著嘴睡過去了。他們身后的蛋卷桌上擺滿了吃的喝的:油酥的烤羊腿和只用鹽巴調(diào)味的手把肉混著堆放在大不銹鋼盆里,韭菜花和新鮮沙蔥裝在小不銹鋼盤里,切裁齊整的奶皮子和奶豆腐汪著亮晶晶的白釉色,有的被咬了幾口又放回盤子里去;熱水壺里有現(xiàn)熬的咸奶茶,另外一個壺里是家釀的策格(酸馬奶)。桌子下面還另外倒著一堆葡萄酒和威士忌的空酒瓶,其中有兩個瓶子碎了,像是化學實驗室的事故現(xiàn)場。這是城里來的藝術家們在草原“精致露營”的最后一個晚上,跟之前三個晚上度過的方式都差不多,只不過這天晚上的空氣里飄蕩著疊加的宿醉以及對于即將回到有熱水澡的文明世界的暗暗激動。
牧場男主人布赫坐在人群當中,抽旱煙的姿勢很像哲學家,端方的鏟形大臉上皺紋橫行,有對稱的圖案美。他端詳著一位藝術家遞上來的畫他和小兒子昂沁在馬廄套馬的素描小稿,點頭道:“家里原來的馬,一匹,漂亮呦,通人性。那達慕,贏過。后來需要錢,賣了?,F(xiàn)在家里的馬,你們看見,漂亮也有,但不聽人的,聽自己的。”
“布赫大爺,我們一直都沒敢問,那個滑梯是怎么回事?”有位藝術家問。往牧場西邊的深處望去,眼尖的人會立刻發(fā)現(xiàn)一座粉色的滑梯,跟什么都不挨著,像是飄浮在藍綠天地間的一頭小象。
“我給孫女買。游友?游樂?游樂場?!辈己論狭藫项^發(fā),大黃牙笑起來挺好看。
布赫的老婆海日寒高大豐腴,腦后盤著摻灰的長辮子,站在丈夫身后欣賞年輕人們大吃大喝,嘴里低聲重復著羞怯的規(guī)勸:“以嘚,瑪哈以嘚(吃肉吃肉)?!蹦俏划嬏遵R的藝術家這時又遞出一幅速寫,過去幾天他悄悄跟在海日寒身后畫她擠牛奶。海日寒細長的眼睛笑沒了,嘴里冒出城里人從沒聽過的長音語氣詞,顴骨在火光的照映下顯得更紅了。那氣氛是非常好的。
人們喝著、吃著,天色暗下來,草原變得像墨綠的海。布赫和海日寒在大家的挽留下各唱了一首蒙古民歌才被放走??諝庾冹o了,有人拿出藍牙音箱,續(xù)上肖邦的鋼琴曲。藝術家們仰望夜空,氣氛開始轉(zhuǎn)向感性的領域。有人往火里扔了一顆開心果殼,低聲拋出“城市人是如何失去原始野性和良心”的話題。身邊的人聽了,有的陷入沉思,有的打起瞌睡,有的邊刷手機邊點頭說沒錯。
與此同時,在遠離火光的草原深處,一個身材纖細,皮膚曬得挺黑,文著單邊花臂的藍頭發(fā)女子,正坐在那座粉滑梯的尾巴里,手舉望遠鏡,望著天邊剛游出來的星星。她身穿黑色連衣裙和十孔馬丁靴,藍頭發(fā)在夜色中變得半透明,像是《斷頭谷》里的人物。她的名字叫周蘭波,也是這個藝術家團體的一分子,但這幾天不知怎么總顯得有些離群。
這時,一陣沙沙的輕柔踏草聲從遠處傳來。一個年輕男子懷里抱著一團輕柔的白色物體,走到蘭波身邊。蘭波聞聲起身,喜悅地向那團云朵伸出手,“是你啊,小東西?!?/p>
月色下,一只通身雪白,只有臉上兩個黑眼圈的小羊羔輕輕咩了一聲。它的模樣挺沉穩(wěn),四只小蹄子從年輕人的臂彎里直直地支出來,對于蘭波的撫摸沒有反對的意思,分得很開的眼睛半閉起來,白色睫毛和粉芯的耳朵一顫一顫,身子像是冒著熱乎氣的糯米團子。
“你走了,明天?!蹦贻p人看著蘭波撫摸羊羔的手,小心吐出來的每個漢字發(fā)音都松軟,半透明,像是電影里的小孩說夢話。
他的面容在夜色中霧化了,但籠統(tǒng)地看還是很好。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黑亮的細弧眼,眼窩稍深,希臘式的直鼻子,弓形嘴唇,濃密的自來卷低低壓著額頭,核桃色的皮膚像剛壓出來的果丹皮一樣油潤,但還是看得出兩頰血色充足。因為緊緊抱著小羊,他胳膊上的肌肉在一件舊紅色T恤的袖口下被撐得鼓鼓的;黑色運動褲腳上的商標很像三葉草,但多出一個瓣;兩只穿著鮮艷旅游鞋的大腳站得很開,微微不安地點著地,像是隨時準備要逃跑。
蘭波把一只手停放在小羊羔軟乎乎的絨毛里,另一只手拿起手機劃了兩下,對照屏幕緩慢地說:“畢,亞烏賴。契,去北京。北京塞罕。你,賽罕。(我要走了。你去北京吧。北京是美麗的,你也是美麗的。)”說完,自己先捂著額頭泄氣地笑了。
年輕人嘴角一咧,笑容分成坎坷的兩段慢慢成形,臉上的紅暈又深了一層??諝庵星嗖菸逗团<S味都比白天更濃,風也帶尖兒。天上的星星不多,每顆都又大又亮,搖搖晃晃,看起來充滿玄機。站在這樣的天地間,會讓人平白感到某種戲劇性。
三天前,蘭波第一次見到昂沁,也是在草原那樣燦爛的蝦紅色落日下。有人說,快看那邊,布赫家放羊的小兒子回來了。正在安營扎寨的藝術家們?nèi)纪O率殖瘞装倜组_外的地方看。一群白色的“米?!毕裾尺B在綠草間,邁著羊類特有的失魂落魄的小碎步,往羊圈方向慢慢移動;一個穿紅衣的年輕人騎著一輛湖藍的小摩托,在草原黃昏的逆光里鉆進鉆出,動態(tài)看起來像慢鏡頭,其實是因為車速慢。一個藝術家雙手交握,感嘆這一幕的詩意讓她想起泰倫斯·馬力克的《新世界》;另一個藝術家搖頭反駁說,馬力克的電影里牧民一定騎馬而不是騎資本主義的小摩托,身上也不會穿印著英文字母的千禧年風格T恤。蘭波什么都沒說,只是拿著望遠鏡靜靜地往那邊看。她向來也不是一個在外面話很多的人。
從那之后,雖然也沒發(fā)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時間卻好像突然變快了,也變亂了。蘭波和她的朋友們每天從宿醉中爬出帳篷,坐在遮陽傘下喝奶茶,吃烏日莫(奶皮子)拌炒米,誰也不跟誰說話。等酒醒利索了,才四散去草場或沙坡里寫生,寫詩,用膠片相機拍黑白風景;也有人寸步不離布赫家的屋子,只有那里有手機信號。大家從下午三四點就開始喝酒,吃肉,喝多了就回帳篷睡覺,晚上起來接著坐在篝火邊吃和喝。有那么一個下午,蘭波頭疼,哪也沒去,坐在自己帳篷外的遮陽傘下讀蘇珊·桑塔格。風很靜,溫度不冷不熱,空氣里有柴火烤羊肉的香味。蘭波光溜溜的古銅色小腿上趴著一只長得很奇怪的小蟲子。她捏起蟲子,把它扔到草地上,一抬頭,看見昂沁從家門口走了過來,臉上戴著一副城里已經(jīng)不多見的茶色水晶石墨鏡。
“姐,你想跟我走嗎?”
“你說什么?”蘭波立刻把書放到膝蓋上,微笑著,神情里有輕微的恐懼。
“跟我走,看牛,羊?”
句子被補全之后,變得再平實不過,完全沒了浮想聯(lián)翩的余地,但蘭波的臉還是一發(fā)不可收地紅了起來。
昂沁的摩托遠看挺像回事,近看多少有點讓人揪心,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等車速終于開出了馳騁草原的意向,松散掉漆的金屬又開始叮咣齊鳴。蘭波出來前忘了戴墨鏡,在一路顛簸中摟著昂沁的腰,盯著他脖子后面勻凈的頭發(fā)旋兒,整個人看起來糊里糊涂。昂沁的腰是少年人特有的細而勁道的腰,從胯到肩像竹扇子一樣徐徐打開。他身上混合著烤煙味、老皮革味、奶味和淡淡的小動物味,少女時代的蘭波不會喜歡這種味道,但她不再是少女了。等摩托車駛進草原深處,昂沁終于開始放慢車速,伸手給蘭波指他家夏營盤地界上的牛、馬、羊。蘭波就在強光下勉強睜開眼睛,夸贊這些牛、馬、羊看起來都真好,真健康。
“怎么牛群里還有一只小羊?”蘭波手指向遠處一只在水洼子邊閑閑散步的母牛和它的孩子。要仔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母牛身后還站著一只搖搖晃晃剛會走路沒多久的小羊羔。
昂沁用蒙古語解釋了什么,蘭波說沒聽懂。于是昂沁停車,回頭一字一頓地用漢語說:“沒媽媽,跟牛長大,以為自己是牛?!彼铝四ν熊?,擦擦脖子上的汗,從屁股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蘭波見狀,也跳下后座,拿出自己的電子煙。
“這是什么?”昂沁慢吞吞地問。
“這是電子煙?!碧m波看了看手里的玫瑰色金屬煙桿。
兩個人簡明的對話聽起來很像小學英文教材的課文,除了內(nèi)容不夠文明。
“電子煙,藍色的頭發(fā),還有這個?!卑呵哂檬种噶酥柑m波的花臂。
“文身?!碧m波幫他補全。
昂沁好奇地瞧著她笑,“大城市的藝術家?!?/p>
“不是不是,”蘭波忙擺手,但也沒成功解釋出什么,“不是你說的那樣。”
“美國,你去過?”昂沁問。
“去過。”
“007,我喜歡?!卑呵咄蝗蛔隽艘粋€掏槍的姿勢,然后又很后悔似的撓頭笑了。
蘭波遲疑了一下,表情像道歉似的解釋:“詹姆斯·邦德是英國人,不過很多人都以為是美國的,我原來也分不清。”
“蝙蝠俠,英國的也是?”
“蝙蝠俠是美國的?!?/p>
“哦?!?/p>
兩個人沒了話說,靜靜地看著遠方薄如蟬翼的粉紅色云彩。
過了挺久,蘭波問:“昂沁在蒙古語里是什么意思?”
“獵人。”也許是經(jīng)常跟人解釋的緣故,他對這個詞的發(fā)音是非常標準的普通話。
“很酷。你今年多大?”
“二十?!?/p>
“年輕真好?!碧m波笑了。
“你幾歲,姐?”
“快一百歲了?!?/p>
“哦呦?”昂沁把手插進卷曲的黑發(fā),驚駭?shù)乜此?,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點窘地笑了,“你也年輕真好。”
蘭波朝空中呼出一團帶荔枝甜味的煙霧,被夕陽照成淡橙色的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后來兩個人再沒說過話,直到最后那個晚上——昂沁抱著小羊羔來找蘭波,蘭波說出幾句糊里糊涂的蒙古語,兩個人面對面傻笑,不知道再說點什么,但似乎又都想再說點什么。
臨出發(fā)的清晨是那幾天最美的清晨。滿天都是打著滾的火燒云,布赫家的紅磚房在三文魚色的天光下看起來潔凈敦實,像小孩簡筆畫里的房子。布赫嘴里叼著煙斗,站在房前叉腰微笑。面容疲憊的藝術家們客氣地阻擋著海日寒把一袋袋作為禮物的奶皮子和牛肉干裝進后備廂的舉動,連說“夠啦,夠啦”。昂沁還穿著那件紅T恤,但運動褲換成了一條舊舊的牛仔褲,漫不經(jīng)心地倚靠在羊圈的柵欄邊上往這邊看,陽光虛虛地打在他年輕的臉上,看不清表情。那只認為自己是牛的黑眼圈小羊被昂沁舉到柵欄的木墩上站著,朝走來走去的人類不滿地叫喚。等大家終于收拾完這個那個,一直坐在車里發(fā)呆的蘭波突然跳下車,快步走到昂沁身邊說了句什么才又回到車上,按了兩聲喇叭,她的灰色路虎緩緩轉(zhuǎn)彎,駛下布赫家門口的細土路。女友收回揮舞了很久的手,揉著手腕說,再多待一天她就崩潰了,回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水光針。蘭波說自己覺得還好。在Billie Eilish心灰意懶的歌聲里,女友愜意地靠著椅背閉目養(yǎng)神,沒有注意到蘭波擱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在發(fā)抖。窗外的天空依然在燃燒,草原上吹來的風很涼,風中的草味在變淡,草原上招手的人慢慢成了小黑點。心思敏感的人會對那樣的場景感到惆悵。
2
“我有一百種給你解乏的方法?!?/p>
這年北京的八月,很多人說比往年同期還要悶熱。元氣不足的人出門就喘不上氣,約飯都要往后拖一拖。盡管如此,在這個有著淡淡藍天的周末,北海公園里還是有很多人。戴著小紅帽的旅行團,戀愛中的情侶和拖著孩子的年輕家長,都在黏滯的熱風里繞著瓊?cè)A島緩緩移動。
淡綠的湖面上,一只黃鴨子船里并肩坐著一個皮膚黝黑的長發(fā)男子和一個雪膚金發(fā)的外國女子,兩人同吃著一碗抹茶冰淇淋。一條艷粉色的大肚荷花船慢悠悠地經(jīng)過他們身邊,船很氣派,花是花葉是葉,花瓣里坐著五位年齡相仿的中年婦女,頭發(fā)都燙成同一種密實的小卷造型,瓜子皮從女人們的嘴里一簇簇地吐進膩綠的湖水里。其中一位阿姨往鴨子船上瞥了一眼,立刻興致濃厚地伸出戴著銀色防曬套袖的胳膊揮動,“哈嘍,哈嘍??!”
阿綠微笑著朝她揮手。
“你不煩嗎?”春山用英文問。
“習慣了?!卑⒕G用英文答。
英語既不是春山的母語,也不是阿綠的母語,卻是他們兩人之間唯一能流暢溝通的語言。阿綠說英文發(fā)音渾厚下墜,卷舌很重;春山說英語是清脆緊致的倫敦音,稍微帶點拿腔拿調(diào)。
蔣春山是北京人,阿綠是春山兩周前在三源里菜市場認識的俄羅斯女孩。春山和她同時看上了一盆薄荷,春山很紳士地讓給了她,還往她裝菜的帆布袋里扔進了一顆自己剛買的漂亮青檸。幾分鐘后他們在另一個過道重逢,同時笑著決定給對方留電話。女孩是來中國闖生活的平面模特,春山叫她“阿綠”,并沒什么創(chuàng)造性的原因,只因她有一雙大大的綠眼睛,也因為覺得她的本名安娜斯塔西婭很拗口。盡管如此,春山在手機里給她編輯的名字卻是更加繁復的“百子灣的安娜斯塔西婭”,讀著有類似“阿拉貢的凱瑟琳”的中古味道。
“這是我上星期去杭州接的那個工作,照片出來了,你做好心理準備?!卑⒕G把手機遞給春山。
在為某電商網(wǎng)站拍攝的模特照里,阿綠盤著頭,穿著一身加絨的大紅色秋衣秋褲,雙手在胸前端莊互鉤,被一個英俊的中國男模特摟著腰,笑容順從而恍惚。能想象得出,鏡頭之外的攝影師正在苦口婆心向她傳授如何表現(xiàn)出一個嫁到中國的金發(fā)碧眼好媳婦的人設。
“你要是被綁架了就眨眨眼?!贝荷叫Φ?,隨后立即補充,“開玩笑的,你看上去很可愛。”
“我看起來很蠢,我知道。不過我想問你,山,你們真的喜歡穿秋褲嗎?”
“每個愛喝熱水的中國人都穿秋褲,我和你打賭。不過我不喝熱水,也不穿秋褲。我要拿自己做人體實驗,看看到什么時候會成為一個悲傷的瘸子。”春山說著,低頭在膝蓋上捶了捶。
“可惜我待不到秋天了。我很想看人們穿秋褲?!?/p>
“人們不會像你拍的廣告那樣在外面穿秋褲走來走去,孩子?!?/p>
“為什么不會?”
“因為我會弄死他們?!?/p>
“你總是想弄死所有人?!?/p>
“你可以買兩條秋褲帶回家送人,也算是中國特產(chǎn)?!?/p>
“是個好主意?!?/p>
在低懸的金色陽光下,沒有盤頭的阿綠是個美麗而樸素的普通斯拉夫年輕女孩,身穿灰色吊帶背心和牛仔熱褲,臟兮兮的匡威鞋。她身條纖瘦,膚色蒼白,一頭及腰的淡金直發(fā),狹窄高翹的鼻子,淡祖母綠色的杏核眼向外微凸,稍顯神經(jīng)質(zhì)。她的臉整體看上去比國人所喜歡的外國洋娃娃樣式多了些棱角,少了點甜味。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她的時薪比她那位長著芭比娃娃臉的捷克室友少二百塊錢。
“我不愿意走。”阿綠用勺子把紙盒里最后一點淡綠的冰淇淋挖干凈。
“小龍蝦還沒吃夠嗎?不愿意走就別走,辦法多得是?!?/p>
阿綠搖頭,“不是簽證的問題,公司安排十一月份去日本?!?/p>
“日本是個很酷的地方,你會喜歡的?!?/p>
“你跟我一起去吧,反正你去哪兒都能寫作?!?/p>
“孩子,自由撰稿人不等于自由?!贝荷桨涯槣惤⒕G,在她耳垂上親了一下。
“我要是能在中國再待一年,說不定就能讀你的作品了?!卑⒕G伸手摸了摸春山在腦后扎起的發(fā)髻,一只手托起下巴,臉轉(zhuǎn)向湖面,輪廓尖翹的側(cè)臉看起來有點苦惱。
春山把頭仰過黃色塑料椅背,雙手墊在后腦勺上,換了話題:“嘿,今天我們把在北海公園喂流浪貓的項目也完成了,你的心愿單上還剩下什么?”
阿綠臉上依然帶著點難過,但還是回過頭來,打開手機備忘錄,把一張俄文清單細細過了一遍。“還剩下一個爬長城,一個文身。沒去爬長城因為太熱了,沒去文身是因為太貴了?!?/p>
“你可不要指望我陪你去爬長城,來無聊的公園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了,看在你生日的分兒上,孩子?!?/p>
阿綠沒理會他,繼續(xù)說自己的:“我每離開一個國家之前都會文身留紀念,不過我沒想到北京文身這么貴?!闭f著,她又從微信里調(diào)出一個鏈接給春山看,“我朋友推薦的這家,一個日本女文身師,說得過獎?!?/p>
春山湊過去看了一眼,立刻笑道:“這家不是貴不貴的問題,預約得一年以上,你不用抱希望了?!闭f完,他把右腿蹺到左膝上,拉開褲腳,給阿綠看他腳踝上方一組巴掌大的千紙鶴刺青,“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日本文身師給我做的,好多年前了。Maki現(xiàn)在整容走火入魔,我上次見面都認不出來了,其實她原來是典型的沖繩美少女,非??蓯邸!?/p>
“你身上的文身,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卑⒕G伸手撫摸春山的腳踝,又狡黠地抬頭看他的臉,“你跟這個Maki,原來有什么故事嗎?聽起來有點像?!?/p>
“全世界的女孩都喜歡琢磨這些無趣的事情。”春山笑著捏阿綠尖銳的鼻頭,“你想文什么?我求你不要文一條龍,或是漢字‘宮保雞丁’?!?/p>
“當然不是,我想文一只熊貓。”
“上帝啊,救救我,這跟文‘宮保雞丁’有什么區(qū)別?”春山用一只手扼住自己的脖子。
阿綠笑著在他頭上輕輕打了一下,脫下鞋,把兩條骨肉均勻的淡白色長腿伸到船沿外面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沒涂指甲油的腳趾輕輕點著水。
春山贊賞地望著她的腿,“你不是說公司不讓你曬太陽?”
“沒關系,我要走了。中國客戶喜歡模特越白越好,不過聽說日本客戶比較喜歡曬黑的古銅色,像你這種?!?/p>
這時,一艘白鵝船從他們后面經(jīng)過。船體四處破了漆,白鵝成了生皮膚病的斑點灰鵝。船上坐著三個小青年,其中一個見到阿綠,立即從船艙里弓著腰半站起來,把手機鏡頭對著阿綠的大腿,眼睛假裝去看遠處的白塔。另外一個小青年把手伸到水里,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美女,寶貝,哈嘍??!”
阿綠立刻把腿縮了回去。
春山?jīng)_他勾了勾手,“兒子,游過來,來爸爸船上玩。”說完又噘嘴往他們之間的空氣里吻了一下。
春山扭頭對阿綠說:“接著曬?!?/p>
阿綠攥住春山的手,重新把腿伸到陽光下。
快到傍晚,兩個人離開北海公園,去三里屯吃泰國菜。阿綠要節(jié)食,只吃了一盤火焰空心菜和一小碗冬陰功湯,春山讓她用意念跟自己一起吃綠咖喱雞和炸蝦餅。阿綠噘嘴假裝生氣的模樣十分嬌媚,旁桌的幾個男人一直柔情蜜意地朝她看。
吃過飯,兩人回到阿綠在百子灣的出租房。這棟兩室一廳的小公寓建筑年代不算久遠,裝修也不算寒磣,城市人類生存所需的基本電器這里全都有,只不過一旦打開燈,這地方就多少有點經(jīng)不起細看——躺滿死蟲子的吸頂燈燈罩,三只高矮不同的餐凳,爐灶后墻上縱橫交錯的新舊油點子,全都彌漫出常年用來短租的房子里容易出現(xiàn)的一種淡漠局促的氣息。阿綠的娃娃臉室友不在家,但在冰箱里給阿綠留了一塊芝士火腿帕尼尼和一小碗葡萄。春山和阿綠一起吃了葡萄,然后去阿綠的屋里做愛。這個狹小的朝北房間里散發(fā)出一種老派的麝香調(diào)香水味,讓人聯(lián)想起飽經(jīng)風霜的西洋貴婦。床沒有床頭,靠墻堆著幾個羊羔絨靠墊,上方掛著一張破舊的波西米亞風格掛毯。靠墻的舊櫸木衣櫥里滿滿登登塞滿了衣服,地上扔著一堆包和鞋。天花板上的白燈管被一塊紫色天鵝絨布從兩邊包住,打開燈后色彩柔和了很多,但還是有兩條沒被遮住的白光尖銳地射下來,照在阿綠骨感的后背和被春山緊緊攥住的金發(fā)上。阿綠用男人一樣骨骼明晰的大手掐住春山的喉嚨,春山奄奄一息地請求她再使勁一些。
事后,兩個人依偎在雜亂的床上看《瑞克和莫蒂》。正嘰嘰嘎嘎地笑著,春山碰了碰阿綠,右手拇指和食指靠近嘴邊做了一個動作,“還有嗎?”
阿綠打開床頭柜的第二格抽屜,把里面一個綠色玻璃罐拿出來,掀開蓋,“沒了?!?/p>
春山不死心地往里看了一眼,“真沒了?”
“我有這個?!卑⒕G把玻璃罐放回去,打開第三格抽屜,拿出一個小玻璃瓶,“一人半瓶?”
春山意興闌珊地擺手,“我上次喝完這玩意兒,去超市里對著冰柜里的速凍餃子說了半天話。旁邊一個女人趕緊把她的孩子拉走了?!?/p>
阿綠聳了聳肩,把咳嗽藥水放回抽屜,“我也不是那么想喝,就是解乏?!?/p>
“我有一百種給你解乏的方法?!贝荷阶饋?,把長發(fā)扎到腦后,抓住阿綠的兩條腿用力往下一抻,自己倒爬到床角,“你繼續(xù)看《瑞克和莫蒂》,不許出聲,不許看我,不聽話我就停下?!闭f完就把胡楂兒粗密的臉埋到阿綠的兩腿之間。
“你這個壞蛋?!卑⒕G快活地叫了起來。
阿綠下地去洗澡的時候,春山穿好衣服,來到廚房的窗邊,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一簇簇煙灰被他彈進那盆已經(jīng)枯死的薄荷盆栽里。
“山,你能幫我看看淋浴頭為什么又不愛出水了嗎?”阿綠舉著頭發(fā)從衛(wèi)生間里光腳走出來,身體裹在一條粗舊的灰色浴巾里,光潔的皮膚在燈光下白得近藍,像貼了一層手機保護膜。
春山掐掉煙,走進散發(fā)著霉味的衛(wèi)生間,過了兩分鐘又走出來,把手里用衛(wèi)生紙包著的一只死蟑螂扔進垃圾桶?!拔乙膊欢@些事,你找物業(yè)來看看?!?/p>
“物業(yè)說要換得五百塊錢?!卑⒕G邊說邊把頭發(fā)盤進蛋卷形的干發(fā)帽里。
“讓你房東換?!?/p>
“房東說是我們弄壞的?!?/p>
“你要跟房東斗爭。不要忘了自己是什么民族?!贝荷脚e起拳頭在空中揮了揮,走到門口穿鞋。
“你要走了嗎?”阿綠臉上露出留戀的神色,“我一會兒去日壇一個夜店,朋友給我過生日。多數(shù)是俄羅斯人,但也有本地人。你想不想去?有這個。”說著,她伸手堵住一只鼻孔,低頭做了一個吸入的動作。
春山搖搖頭,“我老了,你們年輕人好好玩。哦對了,那個尼古拉,我建議你別跟他走太近。”
“你是嫉妒了嗎?”阿綠倚著衛(wèi)生間門邊的塑料收納柜子,輕快地眨眼。
“對,我嫉妒一個戴假金鏈子,滿嘴甜菜頭味的老毛子?!本湮驳摹袄厦印比齻€字,春山換成中文說。
阿綠臉色突變,“我告訴過你不要用這個詞?!?/p>
“你不是老毛子,但尼古拉就是個老毛子?!?/p>
“不要說了?!?/p>
“我還告訴你,‘同鄉(xiāng)’這個詞在這個城市里一分不值。像尼古拉這種三流販子,一旦出事,最先完蛋的就是他。我要是你,我就不會讓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他的手機通訊錄里,明白嗎?”
阿綠懨懨地伸手把頭發(fā)從干發(fā)帽里抖出來,像小孩一樣圓鼓鼓的額頭上滴著水珠,“明白了?!?/p>
春山往回走了兩步,摸了摸阿綠的臉,“等你下星期從深圳回來,我?guī)闳コ院贸缘摹!?/p>
“我給你做飯怎么樣?”阿綠抬頭,笑容又快活起來。
“聽起來很棒。你能不能做圓白菜湯?我以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總想嘗嘗有蠟燭味的圓白菜湯?!?/p>
“你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沒跟我說過?!?/p>
“我不能因為你是俄羅斯人,就立刻向你宣布我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太傻了,而且你又不喜歡讀書。”
阿綠給春山打開門,整個人懶懶靠在門沿上,兩只大眼睛隱在黑影里,銅色的睫毛微微顫動,瘦削的臉孔有幽靈的氣息。
“你這個神秘的人。”她嘆了口氣,“其實我走之前還有一個心愿,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真的,你要是自己住就好了?!?/p>
春山回過頭來,一手扶墻,眼風低柔,“我室友的抑郁癥不會因為我想讓他好就好了。他還是一見到生人就會緊張,尤其還是你這么漂亮的女人。哎,別拉長個臉,我還有個好消息?!贝荷矫嗣⒕G的頭,語氣變得奧妙而得意,“我給你推了一個名片,你一會兒看看?!?/p>
“誰?”
“那個Maki?!?/p>
“什么?山,你認真的?”阿綠睜大眼睛,揪住胸口的浴巾,以微微下蹲并前傾的預備起跳姿勢聽春山往下說。
“她答應給你加塞,十月之前肯定可以。你把你的設計圖給她發(fā)過去,剩下的事自己聊吧,錢的事不用管。生日快樂。”
阿綠嘴里發(fā)出快樂的一聲輕叫,原地跳了起來,落地后把左手軟軟地捂在左胸心臟上方,像退縮,像護痛,又像見證了什么美麗的奇跡。春山曾經(jīng)跟她說過那個動作在他眼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情調(diào)。
“山,你也不是有錢人,可你對我真好,真大方,我沒有話說。”阿綠嘆了口氣,無力地摟住春山的腰。
春山扳開她的頭,身體靈活地轉(zhuǎn)身滑出門外。
阿綠猛地拉住門,低聲說:“圓白菜湯沒有蠟燭味。羊油,有時候有一點。”
春山微笑著對門縫里的阿綠說不要忘記買秋褲。
往小區(qū)門口走的時候,春山迎面遇上一個晃晃悠悠往里走的白人男子。他是個健壯的矮個子,羅圈腿,草黃色頭發(fā),穿著一身古綠色運動服,張嘴時露出挺大的牙縫,看起來像個挺熱情的人。
“嘿,尼古拉?!?/p>
“嘿,老兄?!?/p>
兩個人用英文打招呼。
“晚上別玩太瘋,照顧好安娜斯塔西婭。”
“那還用你說?!?/p>
兩個人沒滋沒味地碰了碰拳頭。春山心事重重地繼續(xù)走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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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說呢,我覺得我捕捉到了一種微妙而了不起的東西?!?/p>
很久以前,在北京朝陽公園邊上一座銀光閃閃,離老遠就看得出物業(yè)費很貴的高層公寓里,住著一群體面而快樂的中產(chǎn)階級。在他們當中,有一對格外體面而快樂的藝術家夫婦,在那年九月一個雷雨交加的周六,慶祝了他們的結(jié)婚七周年紀念日。
白天,兩個人在床上喝香檳,吃草莓,重刷特呂弗的《朱爾與吉姆》和今敏的《紅辣椒》,快黃昏了才下床,聯(lián)手烘焙出一個焦糖海鹽蛋糕,然后在浴缸里一邊吃蛋糕一邊討論他們對一個熟人畫家的作品最近在蘇富比拍出三百五十萬的真實想法;晚上,兩人去一家很難預約的米其林餐廳吃法國雷武士生蠔、金標和牛西冷,喝盧瓦爾河谷出產(chǎn)的上好長相思和像霞光一樣美麗的雞尾酒,交換禮物的時候在彼此嘴上親了又親。挽手走出餐廳的時候丈夫神秘地說,他有件重要的事要等回家后對妻子講;妻子說自己也一樣。
凌晨回到家,夫妻倆又一起洗了個澡,然后回到客廳放上Miles Davis的黑膠唱片,一同裸體躺到巨大落地窗前的羊毛地毯上,抽煙看雨。丈夫抽中南海點五,妻子抽玫瑰荔枝味的電子煙,四條布滿刺青的腿愉快地交疊在一起,膚色還都是兩個月前從巴厘島帶回來的淺橄欖色。窗外的雨下冒了煙,遠處的天空是富麗的深紫,邊角透出一點淚汪汪的桃紅,夫婦倆都很欣賞那夜色。
妻子愉快地嘆了一口氣,“世界末日的天空就應該是今晚這種顏色,讓人們在死前還特別糾結(jié)——憑什么我馬上死了,但世界還這么美?科幻電影里的末日動不動就是沙塵暴的顏色,完全不讓人留戀,走就走了,無所謂?!彼穆曇舻统炼挥谂郧檎{(diào),是當下年輕人所謂的“御姐音”。
丈夫嘴邊掛著醉意深沉的微笑,“幾年前,也是個大雨天,西壩河還是哪兒來著,橋底下淹死個人,還記得這新聞嗎?我就總是想,這人的孩子,長大以后每次被人問,你爸是怎么沒的?他都得說,我爸是淹死的。人家肯定問,哎呦,哪條河里游泳出事了?這孩子就得回答說,不是河里,是在北京三環(huán)路上,大白天,開車回家路上淹死的。我每次一想到這兒就……我也不知道?!?/p>
兩個人各說各的,但始終松松地拉著手。
家里一樓的開放式大客廳空間寬敞,旋轉(zhuǎn)樓梯看著也沒有壓迫感,但四面墻被涂成深幽的孔雀綠,看起來有向內(nèi)收縮的微妙氣息。妻子是個西洋復古家具迷,家里差不多是按照莫泊桑小說里法國貴婦家庭的沙龍接待室布置的??蛷d里沒有電視,羊皮沙發(fā)圍繞的中心是個大壁爐。雖然公寓里的壁爐只能燒酒精,差了點意思,但那座雕花精細的白色巴洛克式壁爐離遠看還是挺高雅。吧臺與下沉沙發(fā)區(qū)之間隔著一架教堂花窗式的玻璃屏風,連同屏風下的薄荷綠木茶幾,兩把高背黃銅椅子,都是妻子從巴黎古董店尋來的老家具。房間四角立著高大的橡皮樹和龍血樹,西墻邊的薩利安海芋和散尾葵之間影影綽綽地露出施坦威三角鋼琴的輪廓。與落地窗遙遙相對的墻上掛著一排妻子近期的個人作品,其中一張大型布面油畫框下方貼著表示已售出的圓形紅色貼紙。畫中,一個長臉粉腮,戴著巨大耳機的少年在熱帶叢林里騎著一只粉色螳螂,蹚過奶酪一樣的沼澤。這張畫被一位順義的愛馬仕太太買下,據(jù)說是準備送給自閉癥的兒子做生日禮物。過去一年里,妻子在社交媒體上售出五張丙烯小畫,正經(jīng)的油畫作品只賣出這一張,價格依舊跟過去三年一樣卡在七萬的坎兒上。每當有人說妻子的畫風是超現(xiàn)實主義,妻子的表情都會顯得很淡漠;如果有人說她的風格明顯受到瑪格利特的影響,她的表情就更加淡漠且不耐煩;可是當丈夫熱情洋溢地總結(jié)她的風格是“在未來派、波普派、中世紀宗教藝術和新中式工筆的綜合吸收下幻化出來的個人色彩”時——她也總是讓他閉嘴。沒人知道她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說,在這間大客廳錯落的燈光下,盡管是暗淡的雨夜,客廳里依然蕩漾著種種濃艷的色彩與形狀,很容易讓老實人和潮人恐懼癥患者感到緊張。那是讓這位女畫家滿意的效果。
妻子的裸體在燈光下發(fā)出黃銅的油光,雖然是平胸,比例也接近五五分,看起來還是有種明凈的美,像一只打磨光滑的小木頭人。她今年三十六,依然保持著大學時期的紙片人身材和尖銳潔凈的五官,一頭藍色短發(fā),單眼皮的大眼睛從某些角度看上去不夠友善。以前總有人建議她去做雙眼皮手術,現(xiàn)在那些人開始夸她的單眼皮具有現(xiàn)代的厭世美。
同樣三十六歲的丈夫不畫畫已經(jīng)很久了,他早就承認自己藝術才華不行,妻子是唯一反對這種看法的人,但也覺得他的坦白很可貴。其實作為一個富二代文藝青年——盡管他痛恨這個標簽——承認自己這不行或那不行都沒關系,生活對他們永遠是寬容友善的。他的房地產(chǎn)商父親在這座住滿億萬富翁的城里雖然遠不算風云人物,但也足夠心平氣和地支持兒子在棄畫從商后投資一系列時髦而賠錢的生意——英式馬術場,露天汽車電影院,黑暗餐廳,雪茄吧,同時為兒子在北京、深圳和舊金山都購下緊俏的房產(chǎn)以定軍心。一圈試驗過后,這位開朗自信的年輕人總算是踩對了點,趕著北京剛剛興起精釀啤酒的浪潮,跟一個精明的德國人合伙開店,一舉成功。也是從那時起,他留起了標志自己立業(yè)元年的丸子頭和短須,衣櫥里的行頭從高飽和度的歐洲潮牌換成了看不見logo的棉麻黑白灰;兩輛跑車放到地庫里吃灰,日常改開特斯拉。在某點評網(wǎng)站上,有人描述他為那間精釀店里“常坐在吧臺談笑風生的長發(fā)帥老板”,卻沒人點評掛在吧臺后墻上的油畫《地獄與你同在》——一顆坑坑洼洼的霉黃色星球上,站著三條眼睛流血的黑狗,狗腳下是由塑料袋和廢棄手機堆起來的山。那是丈夫早年的得意作品,妻子婉轉(zhuǎn)地說很有蘇聯(lián)美院的質(zhì)樸風格。如今,丈夫已經(jīng)從三家連鎖店的日常經(jīng)營里淡出,過著健全而快樂的半退休生活,像是一個提前寫完了暑假作業(yè)的小孩揣著滿滿的零花錢走進通宵營業(yè)的游樂場。當然,在他所有愛好當中最重要的一樣,還是以美第奇家族的浪漫精神支持妻子的創(chuàng)作。
兩個人是美院的同學。那時候丈夫剃寸頭,打乳釘,是學校里第一批穿阿美咔嘰的人物;開保時捷上學時,長胳膊長腿總要往車里折半天,像中了暑的螳螂;他身邊從來不缺漂亮姑娘,其中挺多都曾因為得不到他的愛情而傷心哭泣。大二時他就在老爹的運作下開了一個陣勢很大而水花很小的個人畫展,從那之后他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在街邊拉著休息中的建筑工人聊國內(nèi)藝術圈的腐敗和黑暗。還有一次,他因為在雍和宮大街雪夜裸奔,進了派出所,險些被開除,依然是靠家里化險為夷。而另外一邊的妻子,則是美院里從頭到腳穿黑的孤僻女孩中很普通的一個,即使是在明媚的陽光下也顯得很嚴肅。她生長在一個凋敝的東北小城,家庭背景不算好,甚至有些人會認為是很悲慘;然而考來美院后,她年年得獎學金,大三還拿了一個全國獎,被不少人認為前途無量;而且每當她胳膊里夾著川端康成的小說,大步踩過那些禁止踩踏的草坪的時候,好像總是朝著什么神秘有趣的地方走去,到底是有點特別的。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在一次去河南古廟采風的旅途中好上了,畢業(yè)后丈夫去英國留學,第二年把妻子也接了去,畢業(yè)后兩人立刻回國結(jié)了婚。許多人都說這是一樁怪誕的羅曼史,另外一些人則說世上比這怪誕的事還有的是。
看了一會兒雨,妻子扭過頭問:“你想跟我說什么來著,老伙計?”自從許多年前丈夫照鏡子時傷心地發(fā)現(xiàn)第一根白發(fā),妻子就給他起了這個富有馬克·吐溫小說翻譯腔的昵稱。
“你先說?!?/p>
“你先說?!?/p>
丈夫從地毯上站起來,攏了攏長發(fā),踉蹌地走向書房。從背后看,他魁梧的棕色軀體像是伏爾加河邊突然站起來的一頭大熊。妻子臉上露出她全神貫注時略顯焦慮的一種神情。自從結(jié)婚以來,妻子每年都為丈夫畫一張裸體全身素描做生日禮物。畫里的丈夫曾經(jīng)很像是卡拉瓦喬筆下玩世不恭的醉酒少年,如今則逐漸流露出倫勃朗畫里皮毛商人的富貴敦厚。在這個問題上,妻子保持著一個藝術家應有的冷酷,而體重逐年增加的丈夫也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穿不穿衣服,他都是那樣一種天然自信的人,只不過穿上山本耀司和三宅一生的時候更顯瘦,動態(tài)籠統(tǒng)而詩意,一雙窄船似的淡棕色眼睛野心勃勃,瘦條臉還沒發(fā)腮,笑起來白牙綻開,溫柔里帶著點動物性的殘忍。總的來說,雖然容易被歸類為需要發(fā)型打扮加持的氛圍型帥哥,但他的模樣舉止對于三十歲往上的都市女性和鐘情東方美男子的外國女性很有吸引力。
妻子慢慢閉上眼,臉上帶著醉酒的人墜入睡眠深淵的松弛表情。大雨下冒了煙。紫色的天空微微發(fā)亮,空氣中散發(fā)出魚缸的淡腥味,困在雨里的汽車絕望地按著喇叭。
“小鳥,醒醒?!毙▲B是丈夫?qū)ζ拮拥年欠Q,沒人知道是怎么來的。
妻子猛地睜開眼。丈夫站在她面前,穿上了內(nèi)褲,一手拿著幾頁打印紙,另一只手抓著個藍莓麥芬。
“我要進軍下一個人生目標了?!彼聛砜鞓返氐吐曊f。
“你要開打印店?”
“我要寫小說?!?/p>
妻子的表情瞬間清醒了許多,從地毯上的一堆坐墊里把自己撐起來,“什么樣的小說?”
“情色硬漢犯罪小說?!闭煞虬盐母遢p輕蓋在妻子的腳上,自己開始大口吃手里的麥芬尖。
“怎么斷句?情色——硬漢犯罪小說,還是情色硬漢——犯罪小說?不要往地毯上掉渣子好不好?”
“當然是情色——硬漢犯罪小說?!闭煞虻皖^掃了掃胸口,“這么說就好理解了,勞倫斯·布洛克混搭弗洛伊德,再加一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社會批判?!?/p>
妻子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故事大綱有了嗎?”
丈夫把嘴里的麥芬咽進肚,清了清嗓子,“你聽聽啊。一個父母雙亡的年輕富豪,在至愛的女友得癌癥死去后毅然放棄世俗的財富,成為一個落魄的私人偵探,接下了一個陳年失蹤謎案。破案的過程中,他遇上了一個神秘的異國女子,并且和她之間發(fā)展出了一段錯綜復雜而又古怪的關系;然而有一天,這個女人也莫名失蹤了,卻開始在夜里給男人托夢,給他種種晦澀的線索。這個偵探開始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而案件的復雜和黑暗也把他拉進了深淵……點點點,省略號,目前的大綱是這樣?!?/p>
妻子托著下巴,望著丈夫在她眼前興奮揮動的手。
“小鳥,你覺得還行嗎?”
“我覺——”
丈夫打斷妻子的話,“我已經(jīng)寫出來五頁了。不是我自戀,但我真覺得——怎么說呢,我覺得我捕捉到了一種微妙而了不起的東西?!焙蟀刖涫怯糜⒄Z說的。
妻子溫柔地笑了笑,瞇起尖銳的眼角,“這個神秘異國女子的原型,是瑪?shù)铝諉??還是黛西?還是百子灣的安娜斯塔西婭?”
丈夫笑著把額前一縷頭發(fā)繞到耳朵后面,“就不告訴你?!?/p>
“你這個愚蠢的小東西?!逼拮有χ糜⑽恼f,在他臉頰上拍了拍,“我只關心在這個故事的開頭,我的葬禮體面嗎?”
丈夫突然臉紅了,像漫畫人物一樣嘻嘻笑著伸手去搔后腦勺。他的眼皮因為醉酒而略顯耷拉,但眼珠閃亮,淡紅嘴唇看起來又肉感又狡猾。“巨體面,堪稱豪華?!?/p>
“那我就放心了?!?/p>
“輪到你說了,你要告訴我什么事?”
妻子披上她繡有櫻花圖案的青柚色絲綢睡衣,“跟我來畫室。”
兩個人走上二樓。妻子用一把老式銅鑰匙打開她畫室的門,濃烈的松節(jié)油氣味撲面而來。妻子拉著丈夫的手,進入墻壁漆成枯玫瑰色的寬敞房間,越過高高矮矮的植物,堆滿顏料瓶罐的木頭工作臺,終于站到房間最里面的角落。妻子用腳踩開一邊的黃銅落地燈開關,自己退到墻角去,留丈夫站在畫架前。
在這塊質(zhì)地還十分濕潤的畫布上,一片橢圓形的碘紫色天空上沒太陽也沒月亮,只浮著幾個方塊盒子,有的盒子里有云朵,有的盒子里站著發(fā)光的粉色小象。一個臉上沒有五官的卷發(fā)男人仰臥在一片質(zhì)感像花生醬的灰黃色沙丘里,看不出來是活著還是死了。他身邊的沙漠植物像海藻一樣彎曲,從腿里刺穿出來,盤旋升入空中。男人的身邊跪坐著一個裸體女子,輕輕撫摸他的頭發(fā)。她臉上長著許多雙眼睛,每一只都低垂眼簾,悲傷地望著男子的臉。兩人身后蜷臥著一只半透明的小綿羊,像個軟糯的胚胎一樣在沙子里沉沉睡著。
丈夫盯著畫,“畫完了嗎?”
“還沒。哪兒有點問題,我也說不好?!逼拮拥吐曊f。
“起名字了嗎?有時候先起名字有幫助。”
“沉睡的牧羊人?!?/p>
丈夫扭頭看了一眼妻子,想說什么但又改變了主意,左手手指放到離畫布兩厘米的地方,在空氣里點了點,“這兒的鈷藍用得臟了,你沒覺得?還有這兩塊云彩,處理得太滑溜,不夠扁。還是那個老問題,小鳥,你總是下不了狠心消滅立體?!?/p>
妻子無動于衷地歪著腦袋。
“不過,”丈夫向后退了一步,瞇起眼睛,收起批評家的口吻,柔聲道,“畫里這種非常原始的憂傷,人類無路可去的絕望感,你都表達得正經(jīng)挺好,我覺得很多都市人都能產(chǎn)生共鳴??梢詮乃_特的存在主義找一個切入口,甚至是環(huán)保主題。”丈夫搓搓手,又湊近畫里的男子看了一會兒,眼光狡黠地轉(zhuǎn)過頭,“剩下的你自己說?”
妻子抿住嘴,什么都沒說,但臉色開始變白。
丈夫把手指插進頭頂?shù)念^發(fā),向后慢慢攏去。過了很久,他抬起臉,望著妻子的眼神充滿挑釁,語氣卻十分動人,“說吧,你畫的是一個意中人?!?/p>
話音剛落,窗外的天空突然呈現(xiàn)出一片反常的金色。兩秒鐘后,空中響起巨大的雷聲,使得整個屋子的地板都發(fā)出嗚嗚的震動。妻子輕輕打了個激靈,把兩只手緊貼在雙頰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像是在雨夜的微光里看到了什么既恐怖又激蕩人心的景象。
緊接著,樓下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夫妻倆彼此看了一眼,快步走下樓??蛷d北面的墻角下,一個相框靜靜躺在地上。照片里一對在冰島苔原上執(zhí)手相望的漂亮小人兒被埋在一堆碎玻璃碴里,像雪崩過后被壓在殘冰下的登山者遺體,從頭到腳散發(fā)著扁平的惆悵。
丈夫大笑起來,笑聲十分刺激,“七年之癢的結(jié)婚紀念日,婚紗照竟然被雷轟掉,這到底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歡迎收看《走近科學》特別篇。要是明天薛姨媽看見了,說不定要拉你去八大處拜一拜。”
妻子臉色蒼白,不說話。有那么兩三秒,屋里的氣氛不夠好,Miles Davis甜美的小號旋律在雨聲里聽起來有不祥的意味。
“哎,你別過去,小心扎腳,我來吧?!闭煞蚶∑拮?,自己踉蹌著走到廚房東側(cè)的雜物間取出簸箕和掃把,又踉蹌地走回來,彎下腰把碎玻璃一點點清掃干凈,中途打了幾個酒嗝。干完活,他走到站在窗邊的妻子身后,把鼻子埋進她細細的脖頸,像吸貓一樣深深吸了一口。
“小鳥,別擔心?!?/p>
“別擔心什么?”
“什么都別擔心?!闭煞蚰樕下冻鲆环N他十分擅長的笑——平靜,快活,充滿諒解,大概只有洞悉了世間全部真理的人才能掌握的笑。
雨點般的吻向妻子的脖頸和臉灑下來。妻子在丈夫懷里掙扎了一會兒,終于笑了。天快亮了,屋子里妖異的色彩漸漸暗淡下去,空氣里有一種魔障清除后的安靜。
掐指頭一算,蔣春山和周蘭波這對夫婦的開放式婚姻已經(jīng)進入第三年了。盡管一路上出現(xiàn)過這樣或那樣微不足道的戲劇與波瀾,但總的來說,他們的婚姻生活就跟當初理想中的一樣迷人、有趣,帶著秘密的歡愉,一眼看不到盡頭。
4
“我沒時間看地上的樹葉長什么樣,但我懂你的意思?!?/p>
結(jié)婚紀念日的第二天,夫婦倆睡到中午才醒。春山洗完澡,吹好頭發(fā),挑選好當天的行裝與香水,拆完兩個快遞,才煮上一壺咖啡,就著最新《紐約時報》上一篇有關全球變暖問題的文章吃了早餐。接下來,他精神十足地煎了一個芝士蛋卷,榨了一杯橙汁,放在餐盤里,上樓給蘭波端到床上。正要出門的時候,他對剛進屋的薛姨媽說晚上想喝羅宋湯。
“天還這么熱就喝湯?。课覍に冀o你倆做點過水面呢?!毖σ虌屢性谛P中央一座被她稱為“炸藥包”的瑞典設計師石塑作品邊上,笑呵呵地說。
“食材我都備好了?!贝荷饺鰦傻夭[起眼。
“羅宋湯里有芹菜沒有?”
“有,但我不吃芹菜嘛?!?/p>
“是不是得配法棍?還得配個沙拉?”
“懂行。”春山擒住薛姨媽的雙肩,在靠近她臉頰的空氣里使勁親了一下,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您今天的口紅真提氣色?!?/p>
薛姨媽笑著揮手,“你這香水要把我熏死了,快走快走!”
“怎么,這斬女香斬不動您?”
“誰也斬不動我,快走!”
屋里空調(diào)開得很涼。吃完早餐的蘭波走下樓,蕾絲胸罩外穿著一條松松的黑色亞麻連體褲,頭上扎著一條灰色絲帶,腋下夾著一本畫冊,懶懶地栽進沙發(fā),把自己裹進羊絨毯子里。
“咋的,昨晚又喝大了?”薛姨媽在玄關一邊脫鞋一邊問。
“哦,結(jié)婚紀念日?!?/p>
“我說小蔣心情那么好呢?!毖σ虌屪哌^北墻邊,突然停下腳,又往回走了兩步,抬頭看墻,“誒?這相框的玻璃哪兒去了?”
“哪個相框?”蘭波不動聲色地翻著攤在膝蓋上的克里姆特畫冊。
“你倆的婚紗照。里面玻璃咋沒了?”
“那個相框本來就沒玻璃?!?/p>
“本來就沒玻璃?”薛姨媽叉起腰,久久望著相框,“不對吧,我前天還擦灰來著。”
“您跟旁邊的相框搞混了吧?”
薛姨媽輕輕用手戳了戳相框里面裸露在空氣里的相片,“你說沒有就沒有吧。看來我這老年癡呆犯得有點早。哎不對,現(xiàn)在都說阿爾茨海默癥了。”低聲嘀咕完,薛姨媽輕快地瞟了蘭波一眼,去雜物間取出吸塵器,宣告自己要吸塵了,然后咚咚咚走上樓,偏方的屁股在粉色長T恤下面一扭一扭,看起來像生氣了,其實并沒有。
像薛姨媽這樣大身條大嗓門、愛穿鮮艷衣裳的普通中年婦女,滿大街都是;但薛姨媽不是一個普通中年婦女,而是春山的外交官朋友離開中國前轉(zhuǎn)贈給夫婦倆的珍貴資源。因為有多年在外國人家里幫工的經(jīng)驗,薛姨媽不光手腳勤快,眼風伶俐,還會說簡單的英語和法語;不光擅長做蘭波愛吃的東北燉菜和春山愛吃的牧羊人派,做意大利燴飯也早就精通了al dente的火候。對于沒做過的菜,比如羅宋湯,稍加學習,也能有著體面的發(fā)揮。最重要的是,薛姨媽是一位久經(jīng)世面,富有尊嚴,對什么都不輕易表現(xiàn)出大驚小怪的成熟家政工作者。蘭波和她是東北老鄉(xiāng),更順口的叫法其實應該是老姨,但從一開始春山就主張叫她“薛姨媽”,一來覺得這樣有《紅樓夢》的趣味,二來也能跟妻子家鄉(xiāng)的風土氣息拉開點距離。大學時期的蘭波本來口音挺重,跟春山在一起之后,春山總說東北口音和她冷淡高雅的女畫家氣質(zhì)反差十分刺激,并且一度喜歡模仿東北口音逗她:“干啥玩楞呢丫頭片子?信不信我削你?”并且堅稱模仿是一種贊美而不是污蔑。這么一年下來,春山再也聽不到蘭波的口音。春山為了體現(xiàn)平等,自己也舍棄了北京口音。如今兩個人無論在外還是在家,講話都是標準的普通話。用薛姨媽的話說,就跟偶像劇里面那些完全猜不出戶口在哪兒的男女主角似的。
薛姨媽完成了樓上的吸塵,倚在樓梯欄桿上大聲說:“小周,要不我給你燉只雞得了?我看你最近瘦得小臉兒都快沒了。”
“春山要喝湯就給他喝吧?!?/p>
薛姨媽感嘆著走下樓,“你對小蔣可真好?!?/p>
“讓他喝湯就算好了?”
“你反正是啥啥都隨著他,我看沒結(jié)婚的男的都沒他這些自由?!?/p>
蘭波把畫冊放下,一只手托著頭笑問:“薛姨媽,我怎么感覺這話意味深長呢?”
“啥呀,我哪會意味深長?”薛姨媽笑著擺手,走到一邊接通吸塵器的電源,“你上樓躲會兒?!?/p>
“不用?!?/p>
等屋里再次安靜了,蘭波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探頭道:“薛姨媽,我知道您知道?!?/p>
“啊?知道啥?”
“我知道您知道小蔣在外面有女朋友。小蔣跟我說那天在街上碰上您了?!?/p>
“哦,你說這事啊?!毖σ虌屃⒃陔s物間門口,表情自如地攏了攏染成茶色的波浪短發(fā),“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p>
蘭波笑了,“薛姨媽,不用這么小心,這事兒不是您想的那樣?!?/p>
“我想的是哪樣?你單方面忍著小蔣在外面玩?我知道不是。別覺得我們上了點歲數(shù),就跟不上形勢了?!毖σ虌尣粍勇暽刈哌M廚房,從島臺下的木柜里拿出她用秘密配方兌制的植物營養(yǎng)液和專用的細絨抹布,走到冰箱邊上的榕樹盆栽旁,擦了半天葉子才又慢悠悠地開口,“老話講,家里養(yǎng)榕樹不好,不容人,但你們感情好,養(yǎng)啥都無所謂。”
蘭波光腳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杯椰子水,倚在冰箱門邊,“薛姨媽,您是不是覺得我跟小蔣很作?”
“咋會呢?”薛姨媽做出相當意外的表情,“這年頭,兩口子關起門過日子,啥叫老實,啥叫作,還有個國家統(tǒng)一標準是咋的?我跟你說,我兒子新處的對象,也挺有意思,比我兒子大好幾歲,還不著急結(jié)婚,說只想跟我兒子進行柏拉圖式的戀愛。幸虧我查了一下柏拉圖戀愛是咋回事,不然還以為是啥邪教?!?/p>
薛姨媽跟蘭波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挺愛說話,尤其愛不請自講她的人生故事。盡管蘭波跟春山說這是薛姨媽幾乎唯一的缺點,但實際上,趕上心情好的時候,她跟薛姨媽也聊得津津有味。這一天蘭波心情不算好,但也不算壞,是她最近經(jīng)常陷入的一種軟綿綿的惆悵。
薛姨媽眼睛落在手里抓著的一片榕樹葉上,出神地說:“你再說我兒子他爸,那家伙,扇我嘴巴子的時候眼睛眨都不帶眨,扇得我悠悠轉(zhuǎn)得跟風車似的。但人家一旦節(jié)假日去公園了,哎,這也放生那也放生,看見瘸腿的家雀兒都恨不得哭上一氣。外人看了還以為我家供著個活佛哪,都說我有福氣。我能說啥?只能點頭說對對對,我上輩子不知道種了幾萬棵樹才修來這么好的爺們兒?!?/p>
薛姨媽離婚好多年了,還是經(jīng)常提起前夫。人是個好人,薛姨媽說,就是愛耍錢兒,輸了就喝酒,喝完酒就打人,把她跟孩子往墻上摔。家里墻上到處是裂縫,都被她用十字繡擋著。孩子一只耳朵被打聾了,高中沒畢業(yè)就逃到南方打工去了,她也就離了婚,來北京做家政,用她自己的話說:“也不知道咋的倒是做得風生水起了?!睅啄晗聛?,薛姨媽在幾個涉外社區(qū)的圈子里做出了底氣,不再接住家保姆的活,只做來去自由的鐘點工。她一周來春山家四次,還在使館區(qū)另有兩家雇主,日子原本可以過得比普通白領還瀟灑,但兩年前兒子也投奔到北京,在望京一家錦州烤串店跑堂;當媽的總得補貼人家談戀愛,買新衣服新手機,還得替他攢娶媳婦的錢,每月的收入噗噗就沒了,不知道上輩子欠了那個小犢子什么債。薛姨媽罵兒子的時候,用詞很堅決,語氣里卻總帶著一種熱乎乎的哀傷。
“人和人的關系啊,你就不能細琢磨,我這么多年也想明白了——”薛姨媽白凈的大圓臉在榕樹葉片后露出超脫世事的淡然表情,“一旦細琢磨,早上起床的勁兒都沒有了?!?/p>
蘭波眼睛望著薛姨媽,看起來卻在想自己的心事。
“所以咱倆剛才說啥來著?對,你們年輕人要咋過日子,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人生就這么幾年,一轉(zhuǎn)眼就在病床上窩吃窩拉了,等到那時候,能有幾件有滋有味的事兒拿出來回憶回憶,總比在那兒干等死強?!?/p>
蘭波走過來,把一只細條條的胳膊摟到薛姨媽的肩上,“薛姨媽,您其實算是覺醒的新女性,只不過您自己都不知道?!?/p>
“哎呀媽呀,”薛姨媽拍拍蘭波的手,玫紅色唇膏下露出微齙但光潔的大牙,“覺醒的新女性就算了,你薛姨媽我就是一個只想開心活著的老娘兒們。”
“能說自己是想開心活著的老娘兒們,就是覺醒的新女性?!?/p>
“那倒也是?!毖σ虌屚M意地吸了吸腰間的贅肉,拎起營養(yǎng)液,走到落地窗前的龜背竹盆栽邊上,臉上帶著醞釀話題的神氣,“我跟你說啊,三年前我在一個法國人家里做事,做葡萄酒生意的,那兩口子也是各玩各的——”
蘭波打斷她,“薛姨媽,我不喜歡這個詞?!?/p>
“哦,對,不是各玩各的,是開放式婚姻?!毖σ虌屟杆偌m正自己,高傲地挺直身板。
“然后呢?”
薛姨媽不說話,往鱒魚海棠的葉片上噴水,一邊欣賞地歪頭看。下了一晚上雨,外面陽光燦爛,客廳看起來像個明亮濕潤的小叢林。
“然后呢?”蘭波追問。
薛姨媽笑了,“那兩口子跟你倆還不一樣,人家是各自的情人直接就往家里領。按理說,我這些年外國人也見多了,早不臉盲了,但是架不住人多啊,誰是誰根本記不住。他們家一天天進進出出的那些男的女的,皮膚啥色兒都有,要是聯(lián)合國要拍電視劇,直接去他家取景就行。不過我也得說,這些人對我都挺有禮貌,開完趴體都幫著收拾收拾,不往死造,去馬桶吐了都是自己擦。沒什么下三爛。”
“后來呢?”
“你猜?!?/p>
“夫妻倆其中一方愛上情人了,離了?!?/p>
“可不咋的,你猜是誰提的離婚?”
“肯定是老婆?!?/p>
“哎?你咋猜到的?一般人肯定都猜是老爺們兒先跑?!?/p>
蘭波笑著從餐椅上跳下來,從冰箱里拿出一袋冰鎮(zhèn)的面膜走到水池邊。薛姨媽眼神追索著蘭波,表情挺著急。
“薛姨媽,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里說過,通奸是對男權社會婚姻制度的反抗。我不是說我完全同意,但是,誰要說咱們現(xiàn)在不是男權社會了,那我倒愿意討論一下?!碧m波敷上面膜的白臉看起來像是古畫里安詳?shù)挠^音像。
“恩格斯說過這話?跟馬克思挺鐵的那個恩格斯?”
“對?!?/p>
“嘖嘖,這老頭。哎,小周,那你覺得你算是那種什么女權主義者嗎?”
“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認為我是,有時候真的不知道。”
“我兒子說女權主義者最不是玩意兒了。我就問他,你認識幾個女權主義者你就在那兒發(fā)表意見了?你是啥主義?啃老主義?你最光榮?!?/p>
蘭波笑了。
薛姨媽洗了手,從冰箱里拿出做羅宋湯的各色食材,分別攤到切菜和切肉的兩個木案板上?!靶≈馨?,別再買剝好的蒜米了。多花那個錢干啥,剝蒜還算個事?”
“好的?!碧m波坐到橡木餐桌一邊,雙手疊放在桌沿上,像小學生一樣認真觀看薛姨媽撕圓白菜。
“哎,三點半了,你今天不是有爵士舞課嗎?”
“懶得動?!?/p>
“昨晚嘚瑟大勁了吧?空調(diào)開二十五度就行,你們總整這么涼,你不感冒誰感冒。”
蘭波望著薛姨媽在菜板上靈活翻動的濕潤大手,“薛姨媽,我想說一句做作的話,行嗎?”
“隨便說,我聽聽有多做作。”
“有時候我一個人走路的時候,看見一片長得很奇怪的樹葉,就想把這片葉子拍下來,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在收到照片后不會問‘什么意思’,而是會說‘我也喜歡’。挺多人一輩子也找不到可以分享一片奇怪樹葉的人,但我和小蔣找到了。您懂我意思吧?”
薛姨媽沒抬眼,麻利地拿過一根胡蘿卜切滾刀塊,“我沒時間看地上的樹葉長什么樣,但我懂你的意思?!?/p>
蘭波笑著捂住胸口,“您又犀利了?!?/p>
薛姨媽也笑了,“那我也問一個問題行不?別嫌我唐突?!?/p>
“您問?!?/p>
“小蔣對你在外面找啥人,有要求沒?比如不能找老外,不能找比他更有錢的,或者身高更高的。當然了,找比他更高的估計費點勁……”
“春山對我沒要求?!碧m波淡笑。
“是真沒要求,還是假裝沒要求,回頭再算賬?”
蘭波笑著搖頭,“不管是外國人還是外星人,搖滾明星還是科學家,都威脅不到他。他就是那種對自己特有安全感的人?!?/p>
“有錢人家長大的孩子是這樣?!毖σ虌層悬c泄氣似的嘆了一口氣,但又很快恢復活潑的神情,揚起手,“那我今天威脅他試試,往湯里放點芹菜,看他還能沉得住氣不?!?/p>
蘭波在薛姨媽肩上按了兩下,揭下臉上的面膜,拍著臉走上二樓畫室。
一頭濃發(fā)的牧羊人依舊靜靜躺在沙漠里。陽光隔著奶油色的亞麻窗簾淡淡打到畫布上,讓他臉上有一種即將醒來般的透明光。蘭波彎腰久久凝望著畫,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走到工作臺邊,從一大桶顏料管里揀出群青、溫莎綠、玫瑰土色和一點點大衛(wèi)灰,擠到調(diào)色板上,拿起筆。畫面上兩片立體的云彩開始慢慢變扁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玄關外的電子鎖發(fā)出“嘀”的一聲響,門被粗暴地推開,春山大步踏進屋,鞋也沒脫,癱進沙發(fā)里,仰頭大喊一聲:“波波!”
蘭波皺著眉從畫室里走出來,快步下樓,“怎么了?”
“沒什么?!贝荷缴窠?jīng)質(zhì)地望了一眼廚房里的薛姨媽。
薛姨媽的目光和春山碰上了,立刻高聲宣布法棍已經(jīng)抹上蒜蓉和黃油在烤箱里備著了,湯還差三步就能出鍋。說完,她解下圍裙,走進衣帽間取出手包,穿上鞋,笑著說后天給他倆包包子,然后便輕手推門離去。午后的陽光照進南窗,空氣里彌漫著燉牛肉和甜番茄的沉厚香氣。
蘭波走到丈夫身后,擼下他腦后的頭繩,雙手插進他潮熱的頭發(fā)梳理起來。春山仰頭看著蘭波的眼睛,半天才說話,“阿綠OD了,我?!?/p>
蘭波頓時松開丈夫的頭發(fā),“抽呼子還能過量,新鮮了?!?/p>
春山把臉別到另一邊去,語氣含混,“她也玩別的?!?/p>
“別的什么?”
“這個,那個,唉,別問了?!痹谔m波再次開口之前,春山又迅速補充,“你知道我不碰那些。”
蘭波繞到沙發(fā)前面,站到春山跟前,一只手松松地扶著腰。
春山被妻子盯得不安地晃起腿來,“我在店里正跟湯瑪斯說事兒呢,阿綠室友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她昏迷了。我去的時候她還能說話,但身子不能動了,我要打120,她死活不讓我打。后來我逼她喝了兩升水,讓她摳嗓子眼,吐了三次,總算又有人樣了?!?/p>
“還好我不是她的緊急聯(lián)系人。”蘭波冷冷地朝丈夫望了一眼。
“別這樣,小鳥?!?/p>
“去把鞋換了?!?/p>
春山順從地去玄關換上拖鞋,又回到沙發(fā)坐下,雙手捂住臉,做了個深呼吸,悶悶地說:“也不是突然就玩大了,這里面也有點事。嗨,其實也不算事。她昨天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公司過去一年一直沒按合同走,背著她提百分之七十的抽成,她一沖動就去吵。人家那意思就是,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長得水靈的東歐娘兒們有的是。這傻孩子心態(tài)立刻就崩了,又去找尼古拉那個大傻?!?/p>
“尼古拉是誰?”
蘭波思索半晌,“我就不明白了,她如果回國,真的不比跟這兒混強嗎?”
春山不耐煩地一攤手,“第一,她付不起違約金。她媽有心臟病,她弟弟有哮喘,都指著她每個月往回打錢。第二,她也就是在咱們這兒看著跟天仙下凡似的,回國就是一普通人,高中都沒畢業(yè),去莫斯科啊,圣彼得堡啊,根本找不到像樣工作。要是回她家那個貧困小鎮(zhèn),頂多當個酒館服務員之類的,然后找個酒蒙子老公嫁了,生一堆孩子,十年后變成一個不快樂的紅臉胖子?!?/p>
“你這么說太刻板印象了?!?/p>
“這是她自己說的?!贝荷綉袘械卣酒鹕恚叩胶夷揪乒袂?,選了半天,拿出一瓶還剩一半的伏特加和兩個烈酒杯,走到落地窗邊的吧臺后面,一屁股坐下。
“羅宋湯,伏特加,你最近有那味兒了。要不要換上阿迪達斯運動褲,蹲在地上喝?”蘭波眼光冷冷地追隨著丈夫。
“別這樣?!贝荷酱诡^喪氣地給自己倒酒,“陪我喝一杯?!?/p>
蘭波站起身走到春山身邊,手放到他肩膀上,“咱們不是要戒酒嗎?”
“戒個屁?!贝荷浇o蘭波也倒上酒,“沒有蔓越莓汁了,純伏特加對付一下?!?/p>
蘭波拿起酒杯,“咱們敬什么?”
春山盯著酒杯,笑得挺哀傷,“敬眾生皆苦。”
蘭波抬起眉毛,“這是你的小說標題嗎?”
“什么意思?”
蘭波伸手在空中畫了一條線,“副標題——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p>
“你諷刺我?!贝荷椒畔戮票秒p手使勁搓臉,像是打算把臉皮整個搓下來,“你今天散發(fā)出的能量很不可愛,小鳥?!?/p>
“哦?要不你去找瑪?shù)铝?,讓她拿黑水晶和鼠尾草來清洗一下我的能量??/p>
“我服了?,?shù)铝杖ツ昃突氐聡?,我跟她早不?lián)系了?!?/p>
蘭波把酒杯撂到吧臺上的聲響很大。幾分鐘后,二樓畫室門被關上的聲響也很大。一直到天黑,門上才響起敲門聲。蘭波暫停電臺司令的音樂,打開門。地板上滾過來一個生土豆,上面用馬克筆畫了一張披頭散發(fā)的男人臉,臉上淌著巨大的淚珠。臉邊有一個對話泡泡,里面用英文寫著:“我是壞人,但我需要愛。”蘭波拿著土豆走出房門,走廊里忽然躥出一個黑影,把她一把抱住。
“親我?!贝荷街绷锪锏毓虻降厣?,摟住蘭波的腿。
蘭波彎下腰,在春山的頭頂親了親。
客廳沒開燈,只有淡淡的月光從彩色玻璃屏風照進來,滿屋植物像沉進了神秘幽暗的海底。松田圣子的昭和金曲從黑膠唱片機里飄到彌漫著百合花香的空氣里。西邊的餐廳里,只有橡木餐桌上的燭臺發(fā)出幽幽的黃光。夫妻倆對坐在餐桌的兩邊,配著芝麻菜沙拉和蒜蓉法棍,喝著熱乎乎的羅宋湯,一邊的冰桶里鎮(zhèn)著瑩黃通透的白葡萄酒。窗外霓虹閃爍,立交橋上的車流像一排排齊整的樂高小玩具,沒人知道它們要去哪兒。夫妻兩人的表情在燭光下看起來都挺微妙。
這時,春山放在餐桌一邊的手機開始振動。他和蘭波同時去看手機屏幕,來電顯示是“百子灣的安娜斯塔西婭”。春山伸手按下拒接鍵,以投籃的姿勢把手機投入冰桶里。蘭波抬頭看了丈夫一眼,責備的眼風里透著一股甜柔。冰桶里又一次響起嗡嗡聲,但沒人管它。屋子里的空氣快樂起來了。
吃過晚飯,兩個人端著酒杯來到臥室的露臺上。天上的月亮很大,空氣清爽透明。春山走到他的天文望遠鏡前面,放下酒,把眼睛湊到鏡頭后面。坐在一邊蛋形藤椅里的蘭波也抬起頭,托著下巴望向月亮。挨著露臺玻璃門的墻上掛著一個漆工粗糙的木牌子,上面鏤空刻著一個漢字“面”,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冬夜,還是情侶的兩個人喝大了,從舊鼓樓大街一家正在裝修的小面館外墻上撬走的招牌。
春山轉(zhuǎn)頭問:“還是草原的月色更美吧?”
“什么?”
“阿奇是誰?”
“誰?”
“阿奇。你最近夜里睡覺的時候喊過這個名字兩次?!?/p>
蘭波的臉突然紅了,“沒有阿奇這個人?!?/p>
“是你畫里那個沒臉的男人吧?你們的故事現(xiàn)在可以給我講了嗎?”
“根本就沒故事可講?!?/p>
“別這么面,還得我拷問?這人是個放羊的?你上次去錫盟時候認識的?”
“叫牧羊人好不好?真的沒什么可講的?!?/p>
“好吧,你遇見了這個牧羊人,你們握了握手,然后你就開始在夢里喊他的名字,就這樣?好家伙?!?/p>
“差不多?!?/p>
見到春山厭倦地抬了抬眉毛,蘭波遲疑地張口:“他叫昂沁。我加了他微信,但沒怎么說過話。我也不讓他看我朋友圈,我也不看他的朋友圈?!?/p>
“是想鴻雁傳書嗎?”
“不知道,我就是不想破壞——”
“我懂?!?/p>
“但他給我發(fā)過一張羊的照片,是一只特別可愛的小——”
“紅燒的嗎?好啦,我錯了,你接著說?!?/p>
蘭波躊躇半晌,“我想讓他‘十一’假期來北京玩,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又不用征求我的意見。哎?‘十一’不行,那我不就見不著他了?”
“本來我也沒打算讓你見他,想什么呢?”
“要不我跟我媽說改行程算了,我假裝是你哥?!?/p>
“你是變態(tài)嗎?‘十一’好好陪阿姨玩,別想有的沒的。”
春山早就定好了“十一”假期陪母親去澳門玩。春山的母親是個憂郁的美婦人,年輕時候的兩大愛好是抓小三和賭錢。后來得了乳腺癌,雖然康復得很好,無奈小三們一撥換一撥,越來越年輕,她抓小三抓不動了,但一進賭場還是青春煥發(fā)。春山自從經(jīng)濟獨立后,每年都帶母親進行一次親子游,目的地總是在拉斯維加斯、吉隆坡和澳門這幾個地方之間轉(zhuǎn),他孝順有他孝順的路子。蘭波從來不跟著去,她跟公婆的關系還停留在互相叫“叔叔阿姨”和“小周”的關系上。春山父母對兒子的個人生活向來也是淡淡的。父親的淡很好解釋,他在外面還生了個兒子,已經(jīng)送到美國讀高中,據(jù)說是未來能上哈佛商學院的料子,早替春山承擔了光宗耀祖的使命;他母親的淡則來源于對自己命運的憂郁,但也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憂郁里。兒子再好也是男人,而男人都是讓人徒然傷心的奇怪生物。
春山直起身子,微笑著伸出手,“我要看照片?!?/p>
蘭波臉又紅了,但還是拿過手機,從相冊里找出一張照片遞給丈夫,“我偷拍的。他不上相?!?/p>
“別緊張,傻子?!?/p>
照片是蘭波在草原上感到特別快樂的那天偷拍的。照片里的昂沁倚著他的破摩托,環(huán)抱雙臂出神地望著天邊燃燒的云彩,側(cè)臉的輪廓被罩在柔和的金光里。
春山哼了一聲,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是個美少年?!?/p>
“美少年我也見多了。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覺以前在哪里見過,這次是重逢?!?/p>
春山看了蘭波一眼,“這句話殺傷力有點大,好在我是個堅強的人?!?/p>
蘭波帶著歉意笑了笑,去窗臺拿煙。
春山再次拿起手機打量那張照片,忽然提高聲音說:“我有想法了?!?/p>
“什么想法?”
“三個字:開直播?!?/p>
“我不想聽你往下說了?!碧m波盤腿坐回藤椅里。
“不是,小鳥,你一定要聽我說?!贝荷窖劬﹂W閃發(fā)光,跳坐到露臺欄桿的石臺上。
“屁股往里坐行不行?這么高掉下去,人會死得很丑。”
春山把屁股往里面挪了挪,手繼續(xù)拿著手機在空中比畫,“像這孩子這么一張漂亮臉蛋,站在大草原上隨便干點什么,我給他找一個專業(yè)攝像團隊,稍加打造,肯定妥妥的。不要說給他家的奶制品帶貨什么的,就算帶動一個地區(qū)的旅游業(yè),也不是不可能。把握新時代的脈搏,一點沒毛病?!?/p>
蘭波拍了拍手,“真棒,你應該上電視直銷賣壯陽藥。”
春山不以為意地晃了晃腦袋,“當然了,如果要認真搞業(yè)務,蒙古袍是要穿起來的,摩托要換成馬,肌肉也要適當露一露,小鮮肉小鮮肉,犧牲總是要做的。對了,他漢語怎么樣?懵懵懂懂的那種最好,千萬不要字正腔圓?!?/p>
“我都說我不想聽了,你為什么還在說?”
“我知道現(xiàn)在挺多邊疆地區(qū)的人都在玩這個了,但是沒關系啊,城市人群對于原生態(tài)生活的幻想一時半會都不會膩,我話就放這兒。哎,你看他的眼睛,多純凈,我能體會到你的——”
蘭波打斷春山,“你不能——”
“難道你不想幫他嗎?”
“幫他?他和他家人的日子過得好好的,他很快樂。”
“還可以更好?!?/p>
“那是你的想法?!?/p>
“那你的想法呢?”
“讓他繼續(xù)做自己。”
“拉倒吧?!贝荷綇堥_嘴露出尖刻的笑,“你是想讓他永遠服務于你的性幻想。一旦你覺得哪里變味了,立刻就不行了,別告訴我你還沒看出來自己這幾年的模式——”
“這次不一樣?!碧m波打斷丈夫,表情掠過一陣游移的痛苦。
“坦白講,小鳥,你的幻想只有一種可能實現(xiàn),就是把你喜歡上的人泡進福爾馬林罐子里封存起來?!?/p>
蘭波從椅子里坐起身,“我想扇你,但我懶得起來?!?/p>
“我讓你夠得著不就行了嗎?”春山從窗臺上跳下來,走到妻子身邊蹲下,“扇——”
話音未落,蘭波毫不遲疑地伸手打了春山一耳光。
春山晃了兩晃,坐到地上,笑著去整理額角的亂發(fā),“哎呀,你是真對這個小孩上頭了。我老婆真可愛?!?/p>
蘭波把手按到春山的頭上,“為什么你不想把阿綠包裝成網(wǎng)紅呢?她那么美?!?/p>
春山只給蘭波看過一張阿綠的照片,不是她打扮成碧姬·芭鐸給情趣內(nèi)衣品牌拍攝的香艷大片,也不是那套傻乎乎的秋褲宣傳照,而是春山在阿綠的臥室里偷拍她倚在窗邊發(fā)呆的樣子。照片里的阿綠沒化妝,身上穿著春山的白襯衫,細長的腿抵著暖氣片,手心里攥著一個十字架銀項鏈。她心事重重的綠眼睛在午后的陽光里顯得半透明,瞳孔里帶著幽暗的金絲。蘭波也說那張照片拍得很好。
“她呀?她不適合,她太笨了。”春山語氣變得輕柔而游移。
“想把人泡進福爾馬林罐子里封存起來的是你吧?!碧m波冷笑著蜷起雙腳,整個人靠進藤椅里。
“會過去的?!贝荷揭性谄拮拥哪_邊,親她薄薄的膝蓋骨,“你懂我?!?/p>
蘭波沉默地望著深藍的夜空。圓白的月亮躲進云堆里,看起來很遠。樓下花園里樹影翠綠朦朧,有一個胡子銀白的外國鄰居在遛他的法國斗牛犬,一邊抽著煙斗??諝饫镉谢ú莸南銡?,又有從露臺南邊飄過來的淡淡的冷杉熏香味道。
“美琪又在搞午夜冥想了?!贝荷酵徇^身子,朝鄰居家的露臺望了一眼。
“我要是她我也得反省一下?!?/p>
“哦?你看她演的新網(wǎng)劇了?豆瓣2.5分那個?”
“看了幾眼?!?/p>
“躁郁癥鄉(xiāng)鎮(zhèn)總裁和頭戴粉色蝴蝶結(jié)的三十歲精神病少女的虐戀故事,對不對?”
“美琪不是不美,但她的美是三十歲女性的美,不是十八歲?!碧m波頓了頓,扭頭問,“五月份有兩個禮拜,你突然天天起來晨跑,是和美琪一起吧?”
春山笑著露出漂亮的白牙,“嘿嘿?!?/p>
“然后呢?”
“我揪過幾朵野花送給她,然后就沒有然后了,真的。自從我見過那個包養(yǎng)她的死豬導演之后,就提前進入了賢者時間?!贝荷接檬衷诳罩挟嫵鲆粋€心電圖變成直線的動作,“她后來去店里,該多少錢多少錢,沒折扣了?!?/p>
“我說最近在電梯里遇見美琪的時候她都對我那么冷淡,原來是被你連累的?!?/p>
“哎小鳥,你說以后咱倆會下地獄嗎?”春山一臉純真地吻著妻子的手。
“咱倆?為什么不是你自己?”
春山笑著伸手把妻子從椅子里撈出來,扛著她走進臥室。蘭波在春山肩上像尸體一樣耷拉著纖細的手腕。
春山把蘭波放到床上,繞到自己那邊的床頭,戴上他的琥珀框架眼鏡,手放到床頭柜上幾本疊放的書上敲了敲,“今晚想聽哪本?”
“接著讀《槍炮、病菌與鋼鐵》吧?!?/p>
“上次契訶夫的小說還沒讀完呢。”
“你都想好了還問我。”蘭波摸過枕下的真絲眼罩,給自己戴上。
春山拿過手邊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集》,翻開夾著書簽的一頁,清了清嗓子。
“頂頂糟糕的是,她什么見解都沒有了。她看見她周圍的東西,也明白周圍發(fā)生些什么事情,可是對那些東西和事情沒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沒有任何見解,那是多么可怕?。”确秸f,她看見一個瓶子,看見天在下雨,或者看見一個鄉(xiāng)下人坐著大車走過,可是她說不出那瓶子、那雨、那鄉(xiāng)下人為什么存在,它們有什么意義,哪怕拿一千盧布給她,她也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不想聽了,就到這吧?!碧m波忽然很煩躁地翻了個身。
春山坐在毯子里出了一會兒神,方才輕手輕腳下了床,來到他的書房,打開電腦里他的小說,坐在皮椅里抽了一根煙,開始敲擊鍵盤:
“X那晚做了個噩夢。夢里,美麗的奧爾加被砍斷手腳,裝進麻袋,丟進一個深湖里。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奧爾加安詳?shù)厮谒磉?。她的身上很熱,但表情像是死了。他緊緊抱住她,求她不要死。她笑著說,像他這樣的硬漢不應該哭?!?/p>
5
“我每次離近了看鳥,都會想起你。它們的眼睛里面完全是一片冰涼,一片空虛?!?/p>
九月中一個忽然涼爽下來的午后,藍天上飄著幾條細長的蛋白色云彩,街上有老人穿起了薄外套。人來車往的寶鈔胡同深處,有這么一棟重新裝修過的灰墻綠窗的獨棟平房,擠坐在一棵大槐樹與一座歇業(yè)的貓咪咖啡館之間。紅門上掛著一個木牌,上寫“私宅,請勿拍照”。房子二樓露臺的一半被罩在綠樹蔭下,四周黑鐵柵欄上卷著爬山虎和淡紫色的小喇叭花,窗下的紅瓷盆里種著迷你檸檬樹。一頂東南亞式的木筋白布遮陽傘陰影下,蘭波和一個剃寸頭的男人并排半躺在兩把木長椅里,腳都翹到柵欄上,各自手里拿著冰鎮(zhèn)的北冰洋汽水,看著柵欄邊上正在吃食的兩只環(huán)頸斑鳩。
蘭波今天依舊穿一身黑,嘴上涂著深栗色的啞光唇泥,眼下淡淡打著淺橙的腮紅。她的頭發(fā)在上個周末重新染回了黑色,燙了個短短的羊毛卷,額前的幾縷小卷搭到碩大的琥珀框太陽鏡上。時隱時現(xiàn)的鉆石耳墜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淌在脖子上。
“你什么時候走?”蘭波扭頭問。
“下個月?!?/p>
“蘇梅島現(xiàn)在天氣很好。”
寸頭男人微笑,“蘇梅島什么時候天氣都很好。以后有時間就過去找我玩吧,住多久都行,我那個房子是教科書式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你會喜歡的?!?/p>
“我會的,不過我也會想念這個房子的,尤其是這個露臺。”蘭波仰起頭看遠處錯落的灰瓦屋頂和電線在藍天中糾纏出來的抽象畫,“在這兒看到的北京已經(jīng)不能代表北京了,所以更讓人珍惜。又有煙火氣,又有末日感。”
“這房子不賣也不租。你送我的畫還在臥室墻上,一切跟以前都是一樣的?!贝珙^男人把手放到蘭波蓬松的頭發(fā)上摸了摸,“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下一次畫展我肯定會去捧場?!?/p>
“一切都不會跟以前一樣了,但是,”蘭波抬起頭,“你變快樂了,所以我也覺得快樂?!?/p>
寸頭男人扳過蘭波的頭,兩個人小心地舉著各自的汽水瓶,抻長脖子,靈巧地接了一個吻。
蘭波愉快地做了個深呼吸,眼睛望向爬山虎藤蔓間隙中的街對面小賣鋪。有兩個初中女生在買雪糕,一個人要巧克力口味,另一個人挑了草莓棒冰,二維碼掃了半天才弄好。穿著白色跨欄大背心的老板也不著急,倚在窗口吃黃瓜,眼神放空。清甜的新鮮黃瓜味飄到空氣里,還是夏天的味道。
“當初我第一次來你這兒,你還沒裝修呢。我看你在胡同老破小里住得美滋滋,就知道你是有一天會搬到云南或者泰國的那種人。”
“我當初遇見你的時候,還覺得你是有一天會跟我私奔到云南或者泰國的人呢?!?/p>
“結(jié)果看走眼了吧。”
“可不是?”寸頭男人看著自己從露趾涼鞋里支出來的長腳趾,微微一笑。
“但是假設說,我有一天也走了,比方說去草原,當一個每天擠奶的牧區(qū)婦女,你覺得怎么樣?”蘭波飛速看了寸頭男人一眼。
“你?我覺得你不行?!?/p>
“為什么不行?”
“你看起來是個挺豁得出去的人,但你其實不是?!?/p>
蘭波沒說話。
兩年前蘭波在自己的畫展上遇到寸頭男人的時候,他名字還叫亨利楊,是一位離過兩次婚的知識產(chǎn)權律師,兩鬢銀灰,一副嚴酷的蒼白面孔,黑色高領羊絨衫搭配修身灰西裝和長燕尾布洛克皮鞋,是很多女人欣賞的“斯文敗類”的典型。只不過這個“斯文敗類”的包里永遠裝著百憂解和舒馬曲坦,跟蘭波在雞尾酒桌旁調(diào)情的時候,纖長的手指不斷磕打桌沿,握著雞尾酒杯的力氣有時候突然變大,像是要表演徒手碎杯子。如今的亨利從泰國待了一年回來,叫回了本名楊喜,是在工作日的下午穿著半舊的白T恤和破洞牛仔褲曬太陽的男人,皮膚也有了一層淡金的光澤。他崎嶇的腦形并不適合短寸頭,沒了阿瑪尼西服修飾的肩部線條也暴露出溜肩的問題,但與此同時,他的臉和身體都看起來舒展輕快,在陽光下不像四十歲。他只允許蘭波一個人繼續(xù)叫自己亨利。
“最近創(chuàng)作順利嗎?”
“不順利。”蘭波把腳從柵欄上收回來,“卡住了?!?/p>
楊喜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蘭波,又伸出手把她的下巴輕輕扭過來對著自己,“我看看,你是在笑嗎?沒靈感還這么高興?”
“我就是見到你很開心?!?/p>
“你愿意騙我,我也很開心?!?/p>
蘭波笑著起身,走到她一小時前在露臺地面用藍色粉筆畫的格子邊蹲下,繼續(xù)往下畫。
楊喜放下汽水瓶,雙手枕頭沉到躺椅里,“我跟你說波波,剛認識你那會兒,每次晚上陪你從這胡同走出去,再一個人回來,聞到屋子里還有你的香水味,我總覺得我要死了。”
“我知道。”蘭波站起身,把赤裸的左腳踩進一個小格子,雙臂伸到空中搖搖晃晃地做平衡。
“有一次我回國轉(zhuǎn)機的時候,在樟宜機場路過免稅店,突然聞到了跟你身上一樣的香水味。我跟個變態(tài)似的進免稅店里挨個聞香水,一直到廣播開始催我登機,還是沒找著。”
蘭波轉(zhuǎn)過頭輕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楊喜的雙眼眼角擠出幾根挺好看的笑紋,“然后深夜飛回北京的那段,我在座位上擼了一發(fā),心里想著我有多恨你。”
“我希望你坐的是公務艙或是頭等艙,不然這個故事就應該上法制節(jié)目?!?/p>
“我當然不會在經(jīng)濟艙干那種事。不過事后空姐過來問我要不要喝一杯雞尾酒,語氣特別溫柔,我感覺她可能是看見了。她們什么奇怪的事沒見過?!?/p>
“你有沒有點新加坡司令?新航的新加坡司令做得還行,當然也是應該的,不然就諷刺了?!?/p>
“這是你關心的點?我點了什么酒?”
蘭波瞟了楊喜一眼,臉上露出外交官式的惋惜而溫和的笑,“我也喜歡這個小故事?!?/p>
“后來我習慣了,覺得這樣也挺有滋味。我大概是個受虐狂吧?!睏钕餐驹邳S銅喂鳥器托盤上像打樁一樣咚咚吃食的兩只鳥,“我每次離近了看鳥,都會想起你。它們的眼睛里面完全是一片冰涼,一片空虛?!?/p>
“我倒覺得狗看人的時候,那種愿意為你去死的深情才讓人窒息。不過春山也說我像鳥?!?/p>
楊喜歪了歪頭,作為一種含混態(tài)度的表示,伸手撓了撓小腿,半天才張口,“蔣春山這人,我就不多說了,但我愿意咬牙承認,他做你丈夫很完美?!?/p>
“是嗎?”
“他真正懂你,他能給你想要的一切。”
“怎么可能是一切呢?他也不是宙斯。而且我也不用他給我一切,我不是植物人?!崩^續(xù)在格子里跳來跳去的蘭波說話稍微有點喘。
“當然了,你們的關系也可以有另外一種解讀。春山的養(yǎng)成游戲很成功,他一手塑造了你,還讓你感覺你是自由的?!?/p>
蘭波猛地回頭盯著楊喜。
“又惹你不高興了嗎?反正我也要走啦,無所謂。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波波,”楊喜在椅子里坐直上身,“春山知不知道咱倆其實從沒真正睡過?”
面色依然不悅的蘭波半天才回答:“我沒說過,但他知道。他也知道我從沒睡過別的男人?!?/p>
“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他在外面找過多少個情人?二十個總有了吧?但你的記錄一直是零。有意思?!?/p>
“別這么幼稚,這又不是比賽。而且,你如果不是我的情人,那你是什么?”
楊喜雙手合十,做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所以你只跟春山上床是嗎?哎呀,這句話我自己問出來都難受?!?/p>
蘭波雙手叉腰看著地面,表情好像在研究晦澀的尋寶密碼,“最后一次是……我想想,四年前了。然后我懷孕了。那個孩子大概覺得來錯了地方,沒待多久就走了?!?/p>
楊喜起身太猛,差點把躺椅壓得翹起來。
“不用發(fā)表意見,陳年舊事了。”蘭波從格子里走出來,整了整頭發(fā),走到檸檬樹盆栽前面,揪起一只抽抽巴巴的老果子聞了聞。
空氣很靜。微風是有的,但風里的熱乎氣開始變濃,讓人坐在樹蔭里也感到煩悶。兩只環(huán)頸斑鳩吃光了盤子里的藜麥,咕咕叫了兩聲,飛去了別的什么地方。
楊喜走到蘭波身后,揪起她腦后蓬松卷發(fā)里的一小縷,放到鼻子下,“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去‘張媽媽’,吃你最愛的缽缽雞。”
“我得走了。”蘭波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我和春山在宋莊有個飯局?!?/p>
“還是一幫藝術家們一邊喝單一麥芽,一邊互捧臭腳嗎?”
“不然呢?真誠表達自己對于藝術的熱愛嗎?”
“對了,說到你們藝術圈,中秋節(jié)我被邀請去三里屯參加一個策展人的訂婚派對。那個大仙,現(xiàn)在挺紅的,我估計你認識吧?你是不是也去?”楊喜揣著兜問。
蘭波笑了,“你這個無業(yè)游民依然很受歡迎啊?!?/p>
“我要搬家,又不是出家。不過我還沒想好去不去。我跟蔣春山上次見面差點打起來,你忘了?”
“他那次是喝多了,你也是。”蘭波推起木窗,探身跳進楊喜的臥室。這間裝修成東南亞風格的窄長屋子的東墻上掛著蘭波送給楊喜的一張小幅油畫——一條被吃掉一半的巨大銀色鱒魚拖著軟乎乎的粉色腸子在摩天大樓之上的墨綠色夜空里游動,地面上有兩個禿頭的小人兒在空曠的街道上跳華爾茲。四柱床上方的白色紗幔層層疊疊地懸墜在空中。蘭波在過去兩年里經(jīng)常趴在這個床上喝北冰洋,吃西班牙火腿,腿伸到暖乎乎的陽光里烤著。楊喜則喜歡坐在一邊的搖椅里托腮望著她,什么都不說。
在蘭波走出臥室門的一瞬間,楊喜從后面緊緊抱住她的腰,“別走。”
“撒嬌不適合你,亨利。”
楊喜依戀地去吻蘭波的脖頸,“告訴我你用的是什么香水?!?/p>
蘭波轉(zhuǎn)過身推開楊喜,“你這樣就開始討厭了?!?/p>
楊喜頹喪地坐到床上。
蘭波看了他一眼,手搭在門上,思索片刻,“好吧,最后幫你實現(xiàn)一個幻想?!?/p>
蘭波走到墻角的搖椅里坐下。楊喜憂郁而熱切地望著蘭波,一邊慢慢解開牛仔褲的銅扣。
蘭波慢慢伸出手,把黑裙子向上拉到腰間,以青蛙的姿勢把兩條淡棕色長腿折疊起來,雙腳架到搖椅的扶手兩端。
搖椅開始晃悠。楊喜做了個艱難的深呼吸,在即將跪到蘭波腳下的瞬間,他的前胸被蘭波用腳蹬住。
“先生,現(xiàn)在飛機氣流顛簸,請回到座位上坐好?!?/p>
楊喜艱難地彎腰退回床角。陽光的投射和窗欞的遮擋把對面蘭波的臉變成一張明暗相間的花臉,飽滿光潤,沒有表情,像一個殘忍的孩子的臉。
6
“中年危機不要緊,再忍忍就到老年了?!?/p>
中秋節(jié)的午夜,風很涼。東三環(huán)路上,一群冰錐似的寫字樓細腳伶仃地矗立在灰霧中。一輛高速行駛的銀灰色敞篷保時捷911車里,春山和蘭波雙雙穿著亞歷山大王的白色運動套裝,身體都因為興奮過后的疲憊而微微抖著。車上沒有放音樂。春山把厚亮的滑雪眼鏡推到頭上,發(fā)髻有點散了,白衣前胸位置一塊暗紅色的葡萄酒漬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血還沒干。蘭波的銀色復古貓眼線在一個漫長的夜晚過去之后也開始花了,像新鮮的淚珠一樣在眼下閃爍。她一面開車,一面伸手摸索頭發(fā),把里面的亮片紙屑揪出來。這晚上霾很濃,用鼻子能聞到淡淡的硫黃味和土腥味。街邊的樹都是黑色的,一團團淡灰的芍藥低垂在抽抽巴巴的灌木枝葉里。
“把那么好的房子裝修成了屎?!贝荷匠榱藥卓跓煟樕匣謴土艘稽c神志,“敘利亞侘寂風,我滾你媽?!?/p>
“我看你是因為沒得最佳著裝而耿耿于懷?!?/p>
“一群沒品位的鄉(xiāng)巴佬?!贝荷桨咽稚系膭诒0拙€手套摘下來扔到一邊,“賽博蒸汽波的精髓不是看誰身上更閃,而是看誰能表現(xiàn)出真正的虛無?!?/p>
“所以你覺得今晚你最虛無?”
“我的小名就叫虛無?!?/p>
“我看你跟那兩個雙胞胎姐妹跳舞的時候可是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碧m波冷淡地微笑,“警察來了那工夫我真有點替你擔心,你身上味太大了。”
“我就告訴你沒事吧?!?/p>
“女主人今晚倒是比平時好看?!?/p>
春山把頭仰在風里,吐了個煙圈,“嗯,美,扔進爐子里,能煉出三噸硅膠?!?/p>
“你跟她都是八百年前的事兒了,你不至于這么繃不住?!?/p>
“然后她轉(zhuǎn)身就跟我兄弟訂婚了?!?/p>
“你和大仙什么時候算兄弟了?”
“那也不行。”
“你說不行就不行,你是尼日利亞王子嗎?”
“不說她了。今晚你錄的視頻給我看一眼?!?/p>
接過蘭波的手機,春山點開視頻,嘴角露出后知后覺的譏諷微笑。鏡頭搖晃地跟隨春山從三里屯一棟空中豪宅的私人電梯里走出來。一位穿半截太空服和半截花朵圖案夏威夷短褲的中年男人從人群里擠過來跟他擁抱,男人身后緊跟過來一個身穿鐳射光短裙的年輕女孩,前胸和脖頸纏著一閃一熄的小燈泡,嬌媚地投入春山的懷抱,掐他的肚子說他最近又胖了。男主人不耐煩地回頭朝人群中一個赤裸上半身的年輕白人服務生打了個響指,服務生立刻滿面春風地舉著手里的銀餐盤飄過來??吹椒丈牟弊由洗髦a紙做的銀領結(jié),春山立刻舉手做出一個槍斃自己的姿勢,把自己衣領上同樣用錫紙擰成的粗項圈扯下來放到嘴里嚼。男主人安慰地笑著摟住他往客廳里走。鳥瞰三里屯夜景的大客廳里擠滿了奇裝異服的賓客,一位外國DJ站在客廳中央一座巨大的電鍍肥豬雕塑下打碟,向空中輸送清涼的蒸汽波舞曲。旋轉(zhuǎn)樓梯后一面巨大白墻上放著《銀翼殺手》的靜音投影,拐角長沙發(fā)邊跪著一位人體彩繪師,往客人的臉和身上繪制幾何圖形。
春山搖搖頭,手指點擊屏幕,開始兩倍速播放。鏡頭里的他快速和迎面而來的熟人們擁抱、碰拳、親一邊臉或親兩邊臉,從路過身邊的銀餐盤里拿起裝在小玻璃盅里的水波蛋魚子醬和牛肉韃靼。從他走到吧臺邊和兩個高挑的雙胞胎模特搭訕開始,蘭波的鏡頭離開了他,開始記錄客廳角落里一只穿著尿布的寵物羊駝茫然而順從地站著被客人們摟脖子合影的畫面。半分鐘后,鏡頭越過羊駝的后背,鎖定到一個站在落地窗前看夜景的男人的后腦勺上。
春山這時把視頻恢復正常速度,定睛去看。
鏡頭慢慢貼近那男人。蘭波的右手從手機下伸出來,在他后背上戳了戳。楊喜轉(zhuǎn)過頭,對著鏡頭露出一臉愉快的褶子,伸出手拉住蘭波的手說:“我等了你一晚上?!币曨l到這里戛然而止。
春山把手機扔到紙巾盒上,臉上恢復了沒滋沒味的表情。過了好半天,他扭頭問:“放羊的什么時候來北京?”
“后天來。你能不能不管昂沁叫放羊的,老伙計?”
“你激動嗎?”
“說不好?!?/p>
“說不好還行?!?/p>
“我問他都想去哪兒,他發(fā)語音我聽不太明白,大概意思好像是想吃肯德基?我在想,要不要把福樓的預約取消算了?!?/p>
“不然你以為呢?哎,他是不是不會用漢語打字,所以才發(fā)語音?”
“可能吧。”
“感覺莫名有點可憐?!?/p>
蘭波搖頭。
“那什么,你如果想帶他回家里也行?!贝荷秸f。
“我不會破壞咱們的規(guī)則,除非你早就打破了?!?/p>
“我確實帶一個女人回過家,還讓她在咱們臥室和衛(wèi)生間出出進進,還讓她疊我的內(nèi)衣?!贝荷揭馕渡铋L地低聲說。
蘭波扭頭盯著丈夫。
“她的名字叫薛紅英?!?/p>
蘭波在丈夫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別打我,看路?!眱蓚€人說笑著,一陣強勁的引擎聲由后面?zhèn)鬟^來。一輛黑色瑪莎拉蒂GT從保時捷西邊的車道駛過來,稍微減速。一個在午夜三點依然看起來朝氣蓬勃的年輕男孩扭過頭,伸手捏住頭上的棒球帽檐做了個脫帽的動作,喊了一聲:“呦!約飯!”春山和蘭波也微笑著跟他們在派對上新認識的小朋友打招呼。瑪莎拉蒂揚長而去后,春山揉了揉肩膀,重新歪倒在座椅里,“我今晚來的時候就在想,咱們這個年紀還開跑車,是不是開始像傻了?而且911現(xiàn)在都沒人開了,給人感覺特別二十世紀?!?/p>
“你什么時候開始在乎別人怎么想?咱家擺著一架沒人彈的鋼琴多少年了,你也沒覺得怎樣?!?/p>
“我就是這么一說?!?/p>
“中年危機不要緊,再忍忍就到老年了?!?/p>
“你再安慰我我就跳車?!贝荷睫D(zhuǎn)開眼睛,“空氣里有秋天那味了。”
“嗯。”蘭波踩下油門。
“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季節(jié),我媽總是這時候帶我爬香山?!贝荷綋狭藫夏?,表情很寂寞,“每次坐纜車下山,我總是一邊吃火腿腸一邊尋思,要是我跟我媽一起掉下去摔死了也不賴?!?/p>
蘭波溫柔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有一次,纜車真他媽停了,其實也就是十分鐘,但感覺像一百年?!?/p>
“然后呢?”
“然后我媽突然摟著我哭了,說她對不起我。從那以后,我就不想死了,不能便宜了我爸?!?/p>
蘭波把一只手放在丈夫膝蓋上,沉默半晌才開口:“我有時候也想,我爸當年踩上凳子前那一瞬間,心里到底想什么呢?他想沒想過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人可能是我?還是說他想到了,但也覺得無所謂,一個看到爸爸尸體的小孩一定也能快快樂樂長大的?!?/p>
春山點上一根煙,從自己嘴里拿出來,輕塞到妻子嘴上,“你現(xiàn)在還總夢見那個場面嗎,小鳥?”
蘭波拿起煙抽了一口,“少了,也不如以前那么恐怖了?,F(xiàn)在我在夢里看見我爸,感覺他總像一條窗簾,特別輕,干干凈凈的,看著不難受,還有點溫馨,我也說不上來?!?/p>
春山神經(jīng)質(zhì)地咬著手指。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春山突然坐直身體,清了清嗓子,“說到我爸,你想不想聽一件搞笑的事?”
“不太想,但你說吧?!?/p>
“他想跟咱們借點錢?!?/p>
蘭波笑了,“確實搞笑?!?/p>
“他想借兩千?!贝荷礁砂桶偷卣f。
蘭波減慢車速,轉(zhuǎn)頭看丈夫,“你是說真的?”
春山聳了聳肩。
“是不是你爸給那個什么主任在昌平建私家園林的項目出——”
春山煩躁地打斷妻子,“別亂猜。我爸公司的事他連我媽都不告訴。他不說,我就不問,這樣對咱們最好。反正我跟他說了,手頭只能拿出來五百。你不用管了?!?/p>
蘭波打了個冷戰(zhàn),不再說話。等紅燈時,春山把手里的空中南海煙盒攥癟扔到窗外,整個人縮進椅子里,面無表情地望著街邊亮著淡粉燈箱的7-11便利店。夜班售貨員正在用抹布擦拭裝飲料冰柜的玻璃柜門,站在零食貨架前的一對情侶在挑選零食。一個年輕男人坐在店外的花壇邊,久久捂著臉,但皮鞋還是整潔光亮,看起來也是個有故事的人。這時,春山扭頭去看十字路口,一個身軀佝僂的老太太拉著一個裝著破爛的小竹筐,在暗淡的月光下蹣跚走過馬路。
“我最看不了這個。”春山嘆息一聲,低聲嘀咕,卻沒移開眼睛,“我小時候總能看見羅鍋,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了,偶爾看見的都是特老的老人,你說怎么回事?”
“咱們要是到老了,也過這樣的生活,怎么辦?”蘭波神色暗淡。
“不可能?!贝荷娇隙ǖ卣f,“等咱們老了,垃圾廢品肯定都被機器人撿走了,咱們得找別的生計。我騎著三輪車帶你去街邊給人按摩什么的?!?/p>
“行吧,你真棒?!碧m波苦笑著伸手把粘在春山胡子上的一小塊銀色紙屑揪下來。
“小鳥,能送我去百子灣嗎?”
蘭波一聲不吭地把車開下輔路,靠邊停下車,“你不是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嗎?”
“天亮前肯定回家。”
“我累了,”蘭波靠在椅背上,“自己打車?!?/p>
“我要是遇上壞人,被玷污了怎么辦?”
“男孩子出門要學會保護自己。下車?!?/p>
春山順從地打開車門。
“去那兒別再玩別的東西了?!碧m波說。
“知道啦?!?/p>
保時捷轉(zhuǎn)瞬間消失在夜色里。春山一臉煩悶坐到馬路牙子上,拿出手機叫車。
蘭波回到家洗了個澡,來到畫室,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瞧著畫架上的《沉睡的牧羊人》。初稿時的紫色天空被加入了筆觸粗糲的赭石和煙灰,看著更昏沉了;扁扁的云彩像手印一樣軟綿綿地拍在地平線上。捧著牧羊人臉的女子肢體比例也發(fā)生了變化,看起來不僅悲傷,肉體上也像在受苦。只有俊美的牧羊人還沉沉睡著,渾身發(fā)光,看起來有宗教獻祭儀式的圣潔氣氛。
“你想我嗎?”蘭波忽然低著聲音問。
沒人回答她。
蘭波滑倒進沙發(fā),閉上眼睛,把一只手輕輕伸進睡裙下緣。
7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qū)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p>
春山從床上滑坐到床角地墊上,大聲喘氣,捏自己的肚皮,“你覺得我胖嗎?”
阿綠拿過床頭柜上的乳液,遞給春山,“你是健壯?!?/p>
春山把乳液擠出一點,抹到被阿綠咬得發(fā)紅的兩只乳頭上。
“你今天看起來不快樂?!卑⒕G把自己順進一件寬松的白棉睡裙里,爬到床角,伸手去摸春山脖子上突出的喉結(jié)。
“我從來都不快樂?!?/p>
“聽起來真讓人傷心?!?/p>
“沒那么糟糕。我擅長模仿快樂的人,沒人能發(fā)現(xiàn)?!?/p>
“聽起來更讓人傷心了。和我做愛的時候也不快樂嗎?”阿綠兩頰散出深桃紅的熱乎氣,瞳孔依然處在放大狀態(tài)。被床單摩擦得失去光澤的金發(fā)松松地梳成一個辮子擱在肩上。
“你就快滾蛋了,我怎么快樂?”
“我喜歡你說這種多愁善感的話,哪怕不是真心?!?/p>
“我的心是不銹鋼做的?!?/p>
“知道,知道,不用總提醒我?!?/p>
“你最近身體怎么樣,孩子?”
“你就直接問我有沒有嗑藥好了。”阿綠爬到床頭,把床頭柜拉開,“你看,空了。”
“難道不是因為尼古拉出門了還沒回來?”
“真的不是,但我最近酒喝得更多了。”阿綠跪在床上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沒關系。人活著要保證不崩潰,惡習總得有一兩樣。一直清醒活的人多可怕啊。”
“你身上呼子味倒是挺大?!卑⒕G湊過來聞春山的頭發(fā),又摸了摸他胸前的葡萄酒漬,語帶嫉妒地問,“去哪里狂歡了?”
春山笑而不語,在阿綠的耳垂上吻了吻,探身從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堆上拿起手表,看了看時間。
“能送給我當禮物嗎?”阿綠伸手。
“什么?這塊表?”
“對,我想留一樣你貼身的東西做紀念?!?/p>
“這個拿去?!贝荷綋炱鸬厣献约旱膬?nèi)褲扔給阿綠。
阿綠躲過臉?!斑@表不是在秀水街花六百塊買的嗎?你再去買一塊,這個我要了?!卑⒕G把兩只雪白的臂膀掛在春山的脖子上,“一塊假表,換一顆不銹鋼的真心。”
春山稍微猶豫了一會兒,笑著低下頭,把已經(jīng)系在手腕上的表摘下來輕輕遞給阿綠,“收好了,孩子。”
阿綠把表貼在臉上蹭了蹭,湖水一樣的綠眼睛又快樂又傷感。
“等我采風回來帶你去吃飯,地方你隨便挑。最后的晚餐。”
“不要這么說?!卑⒕G翻身下床,把春山推倒,騎坐到他身上。
“我得回去了。”春山笑著掐她的臉。
“為什么?”
“明天要早起?!?/p>
“今晚睡我這,明早我叫你。”
“不行。”
“難道你的室友在等你回去?他是不是愛上你了?小心點?!?/p>
“對,你怎么知道?”
“五分鐘就放你走。”阿綠上下扭動屁股。
春山一把薅住阿綠披散在胸前的金發(fā),“五分鐘?再說一遍?”
阿綠伸手從地墊上拾起她的一只長黑絲襪,用手團成一團,塞進春山嘴里,“閉嘴,蠢豬。”
春山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春山站在被一片灰藍籠罩的街邊抽煙,等著網(wǎng)約車來。他身上的白色運動服看起來皺皺巴巴,頭發(fā)被阿綠扎成兩個小鬏立在頭頂,整個人遠看像是XL號的哪吒。一個晨跑的中年男人跑過他身邊,好奇地回頭瞄了一眼。
“看你媽看?”春山扔下煙,沖晨跑者喊了一聲。不過他聲音中流露出的疲憊和頹唐并沒讓晨跑者害怕。對方冷笑一聲跑開了。
春山身后的小區(qū)鐵門發(fā)出“嘀”的一聲響。身上依然穿著白棉睡裙的阿綠從門里跑出來,一把抱住春山。
“怎么了孩子?跑得跟個運動員似的。”
“沒什么。”
“沒什么是什么?”
阿綠抬起明凈的綠眼睛,胳膊箍得更緊了。“我也說不好,就是心慌。”說著,她突然張開嘴,在春山左脖子上咬了一口。
“疼!”春山驚駭閃身。
“答應我你會回來找我?!?/p>
“別這么俗套。你還答應過不在床上之外的其他地方虐待我,你看,答應有什么用?”春山揉了揉脖子。
阿綠久久望著春山,低聲說了句聽起來既繾綣又負氣的俄語,轉(zhuǎn)頭往回走。
春山叫住她,清了清嗓子,“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qū)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彼收b的姿態(tài)很像一個蹩腳的業(yè)余莎翁劇演員,嘴里慢慢吐出來的倫敦音比平時更加渾厚,但有點顫。
“什么?”阿綠轉(zhuǎn)過身,神經(jīng)質(zhì)地上下打量她的情人。
“一首詩?!?/p>
“你寫的嗎?”
“博爾赫斯。”
“不認識?!卑⒕G惘惘地微笑。
“我總想給你讀這首詩,想著想著,干脆就背下來了?!贝荷诫p手插在兜里,溫柔地聳了聳肩。
“哦,是這樣?!卑⒕G走到街邊花壇旁,折斷一朵小小的白花,走到春山面前,把花插進他的頭發(fā)鬏里,“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也不知道。”
春山拉過安娜斯塔西婭,在她冰涼的嘴唇上認認真真印上一個吻。
8
“姐,你的頭發(fā)不藍了?!?/p>
“十一”黃金周的第二天,北京的天氣不如頭一天好,但也不算太壞。微涼的天空淡淡分成三層不同的灰,越往上灰調(diào)越少,幾乎可以稱之為藍。氣壓有點低,似乎離下雨不遠了。除了便利店和住宅小區(qū)門口都插起了鮮艷的國旗,街邊的灌木和環(huán)島里的鮮花雕塑都水霧汪汪之外,大街小巷看起來跟平日沒有太多不同。城里的人出去了一半,外省的人進來了一半,四舍五入,街上還是那么些人。但總的來說,空氣里到底有一種松弛的歡愉氣氛,堵在超市門口等著拿優(yōu)惠券換大豆油排隊吵架的大爺大媽都比平常少一些。
在什剎海附近一家肯德基里靠窗的小桌邊,蘭波手里擺弄著疊成紙飛機的紙巾。正趕上傍晚用餐高峰,點餐臺后面排著兩條彎曲的長隊??諝饫锏拿绹霞覛g輕音樂旋律輕盈,顯得饑餓的青少年們的臉色都好像沒那么不耐煩了一樣。跟蘭波背靠背坐著的一個年輕母親在給跪坐在椅子上的小孩擦嘴。小孩拼命拒絕,在椅子上尖叫著搖晃椅背。蘭波的后背被推得一震一震,但臉上的笑容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桌對面的昂沁從餐盤里拿出最后一塊炸雞,遞給他身邊一個肉葫蘆臉的年輕女孩,說了一句蒙古語。女孩抓起雞塊,小口吃起來。雞皮上的油渣掉到她的膝蓋上,蘭波迅速給她遞上一張紙巾。昂沁手里像夾煙一樣夾著一根軟塌塌的薯條,黝黑的臉上帶著恍惚不安的微笑,左邊太陽穴上起了一顆痘。他身上穿著嶄新的的確良紫條紋長袖襯衫,袖子太長,沒過手背,看著像個穿錯了校服尺碼的中學生。腳上的人造革圓頭皮鞋也顯得很大,在剛被擦過的還濕漉漉的地面上搓來搓去。
“賽罕?”蘭波把紙飛機攥成團,微笑著問女孩。
女孩低聲跟昂沁說了一句蒙古語,昂沁對蘭波低聲笑道:“還是不如羊肉?!?/p>
“哦。為什么來北京吃肯德基?錫盟也有肯德基,我查了,有四家?!?/p>
昂沁又和女孩低聲嘀咕幾句,轉(zhuǎn)頭對蘭波說:“之前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味道?!?/p>
“現(xiàn)在知道了?”
“二連浩特的更好吃,她說?!卑呵吆团σ曇谎郏缓靡馑嫉貙μm波笑。
“哦。那你還想吃圣代嗎,托婭?”蘭波用手比畫了一下。
托婭遲疑了一下,羞澀地點點頭。盡管是坐著,能看得出她是個結(jié)實的小個子,豐滿的胸脯擱在桌上,寬而薄的嘴唇看起來很嚴肅,跟兒童式的肉臉蛋形成挺大反差;她的頭發(fā)非常多,在腦后扎成粗馬尾,卷進糖果色的蓬松頭花里;脖子上有幾條年輕女孩才有的因脂肪堆積出現(xiàn)的假性頸紋。她的雙手短粗結(jié)實,顏色比臉深出許多,不吃東西的時候就放在膝蓋上互相按著虎口;擠在櫻桃紅樹脂涼鞋里的大腳夠不著地,負氣似的在空中晃晃蕩蕩。
“你別動,我去買。”蘭波做了一個阻止昂沁的手勢,站起身。
蘭波穿過人群,走到衛(wèi)生間,在隔間外面的水池旁站住,默默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小盒肉桂色的腮紅膏。她今天穿著質(zhì)感柔軟的白色緊身羊絨短袖衫和灰色鉛筆褲,腳上穿著灰色麂皮樂福鞋,嘴上很罕見地涂了富有少女氣息的淡桃色唇釉;雖然濃艷的花臂依然平白地露在外面,但整個人看上去比平時柔和親切,跟肯德基的家常溫馨氣氛不算格格不入。只不過此時此刻她的兩頰毫無血色,湊近鏡子檢查妝容的時候,眼里充滿克制不住的沮喪。
“你是排隊呢還是怎么著?”一位不高興的老太太戳了戳蘭波的后背。蘭波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轉(zhuǎn)身走出衛(wèi)生間。
“托婭,你以前來過北京嗎?也是第一回?你們住哪兒?”蘭波托腮看著托婭吃冰淇淋。
“西……西木園?”昂沁說。
“你說木樨園吧?南邊?!?/p>
“離你遠,姐?”
“嗯,我很少去南城,不過我開車,帶你們?nèi)ツ膬憾紵o所謂。你倆都準備去哪兒看看?”
昂沁靦腆地說:“什剎海,今天來了。明天去故宮,然后,雍和宮,大后天去前門,大后天的后面去大紅門?!闭f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蘭波身上微微一震,迅速從地上收回眼睛,低頭用手機搜索“大紅門”。桌對面的托婭一邊吃圣代,一邊盯著蘭波的黑色指甲油。
“那798呢?想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們。”蘭波抬起頭,重新微笑起來。
“798?”
“一個藝術區(qū)……”
昂沁臉上沒什么表情。
“算了,哪天晚上想看夜景的話,我開車帶你們?nèi)ァ按笱濕谩蹦沁呣D(zhuǎn)轉(zhuǎn),喝點酒。”
“大褲衩?”昂沁驚訝地笑了。
蘭波不再解釋,從兜里掏出電子煙的煙盒,“我出去抽一會兒,你們慢慢吃?!?/p>
昂沁也站起來,“我也去?!?/p>
托婭放下冰淇淋,求助地仰頭看昂沁。蘭波用手指了指玻璃窗,“我們就站在窗口看你吃,沒事。”
走出門外,兩個人在窗下一堆停得亂七八糟的共享單車中間找出個空隙并排站著。昂沁把耳后的香煙拿到手上。
“姐,你的頭發(fā)不藍了?!?/p>
蘭波做了一個算不上表情的表情。
“我們坐地鐵,不明白了,北京人真多?!卑呵邘е貞涍h古事情的糊涂神情笑著說,又回過頭,伸手朝玻璃窗上敲了敲。蘭波也跟著往后望了一眼,托婭正把幾根雞翅骨頭掰碎,在餐盤里擺成一個大圓圈。
“你沒告訴我你是和女朋友一起來?!碧m波淡笑,“上次我都沒見過?!?/p>
昂沁低垂眼簾,笑著點煙。
“訂婚了嗎?”蘭波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昂沁一眼。
昂沁臉紅了,“哦?!?/p>
蘭波點點頭,過了好半天才又張口:“聽我說,如果一會兒你們?nèi)ズ蠛>瓢山郑匆娪腥苏泻裟銈冞M去坐,不要去。還有,去前門的時候,不管白天晚上,遇見有人拉你喝茶,也不要去?!?/p>
“什么?”
蘭波放慢語速,又把剛才的建議說了一遍。昂沁小心翼翼地點頭,“不去?!?/p>
“一會兒你倆想干嗎?”
“我倆想睡覺?!?/p>
蘭波立刻抬頭看他。
“今天走路,走路,一直走,走不動了?!?/p>
“哦,這個意思?!碧m波露出略顯神經(jīng)質(zhì)的笑容,“走吧,我送你們?!?/p>
送昂沁和托婭回到招待所,蘭波又開車在熱鬧的夜色里游蕩了一小時才回家。正給自己調(diào)金湯力的時候,春山打來電話,蘭波把手機開了免提,扔到吧臺上,問他在澳門玩得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跟昨天前天一樣。一進酒店我媽就不記得新鮮空氣是什么玩意兒了。你想象一下少林寺十八銅人,哎,就那樣。我都想給她整點葡萄糖掛上?!?/p>
“然后呢?”
“我今晚實在陪不動了,來酒吧街考察一家新開的精釀店?!?/p>
“然后呢?”
“沒勁。裝修也他媽是美式工業(yè)風,現(xiàn)在都一個操行。我點了一個百香果IPA,喝了一口差點被甜吐了。那是什么玩意兒,給逃學的小學生喝的嗎?服了?!?/p>
“現(xiàn)在在干嗎?”
“吃咖喱蟹。”
“沒人陪?”
“沒心情,你要是在就好了。你呢?牧羊人小伙到北京了?”
蘭波托腮倚在吧臺前,慘然一笑,“嗯,還帶了女朋友,噢不對,未婚妻。”
“哈哈哈哈哈,漂亮。”
“我掛了?!?/p>
“哎,別。帶未婚妻怎么了?你管她呢。趁小兄弟被首都的紙醉金迷唬住了,你正好把他一舉拿下?!?/p>
“還紙醉金迷,倆人在肯德基都快昏過去了?!?/p>
“土包子真好玩?!?/p>
“別這么說。”
“我發(fā)現(xiàn)我怎么這么喜歡說這種詞呢?”
“睡前別忘了吃褪黑素?!?/p>
“知道了,小鳥?!?/p>
結(jié)束通話后,蘭波在廚房里找到一盒春山抽剩半盒的中南海點五,走到臥室露臺上連抽了兩根。她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昂沁一小時前發(fā)來的微信,問她能不能把她在肯德基給自己和托婭的合影發(fā)過去。蘭波回信息說那張照片被她不小心刪掉了。昂沁問她第二天想不想一起去故宮,蘭波說自己有事。
蘭波爬上床,從手機里找出那張合影,打開編輯軟件,把昂沁身邊開心的胖姑娘整個裁掉,又放大昂沁的臉仔細端詳。他笑得有點不知所措,嘴角也油乎乎的,可是他深眼窩里的黑眼睛又明亮又沉靜,讓人想微笑托腮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說什么都行。
蘭波憂愁地吻了吻屏幕,翻身把腦袋埋進枕頭里。
9
“縱是告別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際遇。某月某日也許再可跟你,共聚重拾往事?!?/p>
第二天,窗外下起涼颼颼的小雨,城市的天空暗得像太陽落了山。蘭波吃了一碗涼牛奶泡麥片,走到畫室里沒精打采地坐了一會兒,又回到昏暗的客廳里繞了幾圈,最后捧著一杯熱烏龍茶來到春山的書房。這間散發(fā)出湯姆·福特灰色香根草味道的屋子里鋪著斑駁的深木地板,窗邊掛著純黑的亞麻窗簾,胡桃木書櫥里塞滿書、手辦玩具和黑膠唱片。屋里沒有一棵綠植和任何色調(diào)明亮的擺設,不分白天晚上,永遠給人一種昏天暗地的感覺。蘭波花了挺長時間盯著春山電腦桌面上擁擠錯亂的圖標,最后點開一篇名為《被流放的國王》的文檔。她坐進皮轉(zhuǎn)椅,把腳搭到書桌上,一邊喝茶一邊讀起最新的一小節(jié):
X沖進地下室,打開燈,看見赤身裸體,奄奄一息的奧爾加被鐵鏈吊在空中?!拔业挠⑿?!快帶我走!”她哭著對X說。X走上前,把奧爾加放下,把槍扔在一邊,兩個人深情地吻起來……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可是這對愛人在地板上難舍難分地翻滾。奧爾加忘情地呻吟:“能跟你死在一起,我死而無憾……”
蘭波“啪”的一聲關上電腦,在鍵盤前捂住臉發(fā)了一會兒呆。
中午,她點了一份大醬湯外賣,給外賣騎手打賞了十塊錢,然后從電腦里找出《諾丁山》,坐在沙發(fā)上邊吃邊看。重溫《諾丁山》是蘭波為數(shù)不多背著丈夫做的事。還在英國上學的時候,夫妻倆有一次在周末去諾丁山古董市集,路過那扇著名的藍門,春山指著櫥窗里的《諾丁山》電影海報說,他最討厭這個電影,休·格蘭特就是個弱雞,怎么可能會有好萊塢女明星愛上他。他還拍拍蘭波的頭說,真慶幸自己的女朋友是喜歡小津安二郎電影的酷女孩。蘭波當時笑笑沒說話。
天快黑下來了,手機上依然沒有昂沁的消息。蘭波在聊天框里打了一句話的開頭“你們——”,再往后就不知寫什么了。她給薛姨媽發(fā)微信問想不想一起吃晚飯,薛姨媽很快回復說自己今晚要參加她們街道的廣場舞演出,歡迎蘭波去看。
那個傍晚去往天通苑的路很堵。蘭波按著薛姨媽給的定位開車來到一個街心花園廣場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半了。乒乓球場上燈火通明,小孩子們騎著彩色平衡車在人群里橫沖直撞,烤冷面攤子前擠著一堆面色疲憊的年輕人,地攤上堆著新上市的護膝和毛襪子。迪斯科混音版的陳慧嫻《人生何處不相逢》從大喇叭里沖出來,一群火紅閃亮的女人簇簇跑上便民大舞臺,蘭波一眼就從那方陣里認出了薛姨媽。雖然她站在最后一排的邊角位置,身上的亮片裙子繃得很緊,穿黑褲襪的腿跟旁邊的人比起來也挺顯粗壯,但那個熟悉的笑臉還是像一朵大白花似的從兩把粉色扇子里驕傲地升出來,扭胯的動作爽利大方,眼里有明澈的熱光。蘭波一手捧著一束包裝在白色蕾絲軟紙里的紅玫瑰,一手舉著手機,擠到舞臺下觀望人群的最前頭去。
“縱是告別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際遇。某月某日也許再可跟你,共聚重拾往事?!痹陉惢蹕馆p柔的歌聲中,廣場舞方陣從十字形變成心形,薛姨媽舉著雙扇徐徐走到前排來了。她努力傾斜著上半身,屈膝仰頭,眼神蒙蒙地望向人群上方的月亮,涂著梅子色唇彩的厚嘴唇也跟著張開,露出齙牙,連衣裙前胸位置的英文單詞“LOVE”在燈光下深情地一閃一閃。蘭波怔怔凝視著她。
薛姨媽的舞蹈隊下場后,一伙人歡歡喜喜地走到花壇邊放衣服和水壺的地方總結(jié)演出表現(xiàn)。蘭波擠上去,用紅玫瑰花束輕輕拍打薛姨媽汗津津的后背。
“哎呀,老薛你花多少錢雇的美女粉絲你說?”薛姨媽一個隊友大聲笑著拿屁股撞薛姨媽。
薛姨媽喝了一口塑料水壺里的枸杞菊花茶,驚喜地轉(zhuǎn)過身,“哎呀呀呀!”別的話都說不上來了。
“這你女兒?”幾個隊友湊過來。
“這是……”薛姨媽猶豫了。
“這是我干媽?!碧m波微笑道。
薛姨媽的臉因為愉悅而變紅了。她摟住蘭波的腰嘆息道:“還是姑娘好不?我兒子打死都不帶來看我跳舞的,說我是擾民?!?/p>
一個隊友說,她兒子倒還挺支持,只要她演出時不穿超短裙就行。舞蹈隊的女人們進而開始討論她們今晚的舞蹈服裝算不算是超短裙的問題。
等薛姨媽去旁邊的公共廁所換好衣服,蘭波和她從熱鬧的人群里走出來,順著廣場邊上的灌木小徑,走到一個安靜的水泥小亭子里坐下。
“花這錢干啥?!毖σ虌屵€滲汗的脖子從茄紫色夾克外套的領口探出來,望著手里的玫瑰,輕聲責備。
“嗐,沒事?!碧m波微笑凝視自己腳上的黑色短靴。
“我這一輩子都沒收過紅玫瑰。也算是活久見了,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
“一會兒我把我錄的視頻給您發(fā)過去,太棒了?!?/p>
“拉倒吧,我根本沒發(fā)揮好,太緊張了,一個勁兒肚子疼,我都怕我拉臺上。哎,我今天化的妝太濃了不?”
“不濃,精神?!碧m波把身上的卡其色薄風衣裹緊了些,輕輕跺著腳。
“咋的,心情不好?”
“湊合?!?/p>
“想小蔣了吧?自己待著沒意思,咋不找朋友玩去?你朋友那么多?!?/p>
“我沒朋友,那些就是吃飯喝酒的熟人?!?/p>
“男朋友呢?”薛姨媽語氣輕巧,伸手把花束里一朵稍微蔫巴的玫瑰悄悄按到另一朵盛開的玫瑰下面。
“都是扯犢子?!碧m波懶懶地把手撐在身后的水泥細柱圍欄上,突然冒出來一句家鄉(xiāng)話。
薛姨媽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又忽然有點走神,無聲無息地抬起胳膊,在空中僵了幾秒后猛拍自己腦門,把掌心的一只死蚊子抖到地上,整個人有點暈乎乎地怔了半天,方才嘆了一口氣,“要是擱以前,我肯定跟你說,等你倆玩夠了,生個孩子就好了?!?/p>
“現(xiàn)在呢?”蘭波抬頭問。
“現(xiàn)在我肯定不這么勸了。就算生一串孩子,該想不明白的事兒還是想不明白?!?/p>
“春山說,我倆不可能成為合格的父母?!?/p>
“不見得。我覺得你能當一個挺像樣的媽,別看你一天天裝得對啥都不冷不熱。”
蘭波垂下頭。
“你跟你媽不聊這些?”
“我媽出去給我買雞架了?!?/p>
“啥意思?”
蘭波輕輕攥住自己風衣的下角,語氣不緊不慢,“我爸出事以后過了半年吧,我媽替他還債實在還不動了,有一天說出去給我買雞架。這一去就去了二十八年,等得我都不想吃了。”蘭波抬起頭,笑了。
薛姨媽肩膀微微一震,嘴唇抿到一塊兒,什么都沒說,只從花束下騰出一只手,輕輕攥住蘭波的手。
兩個人在微涼的夜風里沉默了一會兒,蘭波把手抽開,表情又舒展了,“春山總說,給外人講自己的破爛事兒,就跟給人講自己的夢一樣,沒人愛聽,所以干脆別講。”
“我發(fā)現(xiàn)小蔣這孩子事兒也不少,想說話的時候憑啥不能說?再說我也不算外人?!?/p>
蘭波笑著站起來,“我回去了。”
“回去吧,你這還光著腿兒,太冷了。明天想吃啥?”
蘭波手揣進風衣兜里認真想了想,“煎刀魚?!?/p>
“雞架我也能做,就是費點勁兒?!毖σ虌屔斐鍪謳椭m波抻了抻她風衣下黑色絲絨短裙的下擺。
“不用,我就想吃煎刀魚、二米粥,再來個咸鴨蛋?!?/p>
“妥了?!毖σ虌屢舱酒鹕?,背起裝著粉扇子的尼龍?zhí)岚?,臉朝花束里深吸一口?/p>
“薛姨媽,今天晚上,就當我沒來過吧?!碧m波微窘地說。
“明白。”薛姨媽微笑著點點頭,“那該抱也得抱一下,過來。”
蘭波走進薛姨媽的懷抱,把她的下巴輕輕擱在薛姨媽肩上。薛姨媽的胳膊箍緊了一些。
10
“跟我說,你也喜歡姐姐嗎?”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一種派對結(jié)束的松懶氣息在北京的街頭蔓延。盡管街邊的大槐樹與白楊還都是高飽和的綠色,空氣里已經(jīng)有了一絲絲薄荷糖似的涼味。入夜,蘭波開著車慢慢駛進雨后的鼓樓東大街,車后座上的昂沁和托婭好奇地倚在兩邊車窗看外面熙攘的夜景。穿短褲涼鞋的人們和穿風衣戴圍巾的人們在街邊擦肩而過,用不信任的余光互相打量;沿街咖啡店和酒吧里開始有客人喝起了熱紅酒;胡同大爺們手里沒了扇子,但依然威嚴地坐在臺階上考察街頭的治安情況;等待取餐的外賣騎手們蹲在燒烤店和壽司店門口的樹下玩手機,也有的垂頭坐在電動車上,在冷颼颼的夜里睡著了。
蘭波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停車,步行帶著兩個年輕人折進一個黑洞洞的院子,回頭一笑,“到了?!?/p>
“這兒,蹦迪?”昂沁望著院子深處霓虹閃爍的英文招牌,遲疑地問。
“蹦迪這個說法很土?!蹦莻€晚上,不管昂沁聽沒聽懂,蘭波講話都恢復了慣常的語速和詞匯,每句話只說一遍。她臉上的淡煙熏妝在路燈下顯得有幾分冷酷,蓬松的卷發(fā)下露出兩只木質(zhì)的大三角耳環(huán),低胸吊帶外松松套著一件男式毛呢西裝背心,小羊皮裙下蹬著一雙尖細的路鉑廷紅底高跟鞋。幾個小時前,當她以這副裝束出現(xiàn)在昂沁和托婭所住的招待所門口時,引發(fā)了幾個嗑瓜子的客人、涮拖布的服務員和賣烤腸大娘的警惕圍觀。等她進入房間,以友好語氣建議兩個人今晚穿什么的時候,又引起了屋里兩個年輕人翻箱倒柜的忙亂。窄小無窗的房間里有一股濃烈的霉腥和淡淡的羊膻味,一面墻上掛著兩條油黑柔軟、無中生有的窗簾。墻壁上的裂縫從床角伸展到天花板,像寫意山水里的枯松。因為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昂沁和托婭換衣服的時候蘭波就避到門外,一邊抽煙一邊拿手機沖著骯臟的走廊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春山。春山回復說很酷很賈樟柯。
磨蹭好一陣之后,穿著黑色純素T恤和深色牛仔褲的昂沁打開門,笑著站在蘭波面前。他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平淡,有了某種不好推測背景的都市故事感;直到他無意識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又上腳蹍了蹍,蘭波才把視線從他結(jié)實的胸膛移開,夸他看著很精神。托婭帶來的每件衣裳都粉艷活潑,難以搶救,蘭波便讓她干脆穿上昂沁的直筒牛仔褲和棗紅色polo衫,衣服束進褲腰系成高腰褲;又幫她在頭頂扎了一個丸子頭,拿出自己帶來的一對黑色大耳環(huán)替換掉她耳朵上的純金小梅花耳釘,說這么看就有點復古潮人的意思了。昂沁問她復古是什么,潮人是什么,蘭波簡單解釋了幾句,從昂沁的表情看來他還是沒明白。開車的路上,蘭波從后視鏡里看見托婭偷偷用手背把蘭波借她的勃艮第色口紅蹭去一層,又把蘭波之前給她全部打開的polo衫前扣一一系了回去。
時間剛過九點,幾撮年輕人分散在水泥臺階兩邊抽煙。兩個化著哥特妝的外國女孩蹲在旁邊一棟舊商鋪的鐵柵欄下吃著熱騰騰的土耳其肉卷。酒吧門口,一位戴著燈芯絨棋盤格貝雷帽的圓臉女孩正坐在一張破木桌上玩手機,看見蘭波走近,遞給她一張當晚演出DJ的海報,笑嘻嘻地說她喜歡蘭波的耳環(huán)。蘭波說她也喜歡對方的貝雷帽。女孩說帽子是她在東京一家中古店淘來的,蘭波一問店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去過,兩個人便親熱地扶著對方的胳膊聊起來,過了好一會兒蘭波才想起來買票。貝雷帽女孩拿起手邊一個印章,抓過三個人的手腕蓋戳。昂沁抬起手腕,納悶地湊近燈光仔細看。貝雷帽女孩懶懶地往里面一指:“進去就看見了,夜光的。”走在最前面的蘭波轉(zhuǎn)頭噘起嘴,送給貝雷帽女孩一個空氣吻。
酒吧里像個洞穴,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要三五分鐘才能消散,只有中央舞池后方臺上有一點光。暖場DJ正在埋頭試音,他的助手在準備投影儀上的幻燈片,《發(fā)條橙》里面阿歷克斯被撐大的眼珠子一閃一閃地映在DJ身后的灰水泥墻上。酒吧悶郁的空氣里彌漫著不同種類的香水、消毒水和伏特加紅牛那帶有腐爛感的特殊甜味;軟乎乎的舊沙發(fā)和木桌木椅很隨意地圍繞舞池擺成幾圈;玻璃光閃耀的吧臺后站著一個面容淡漠的年輕調(diào)酒師,一邊擦拭瑪格麗特酒杯一邊用余光掃描進屋客人的打扮和醉酒程度,為又一個漫漫長夜做著心理建設。春山曾經(jīng)形容這間酒吧的風格是破罐子破摔末日風,骯臟的男女共用衛(wèi)生間為拉高北京整體生育率都做出了杰出貢獻。蘭波自然沒有把這些俏皮話告訴給她身后兩個面色恍惚、緊緊拉著手的年輕人。
蘭波挑了一個離舞池不遠不近的卡座,把酒單遞給昂沁,讓他隨便點。昂沁把酒單湊到吧桌上的小玻璃臺燈下翻了翻,露出苦惱的神色,遞還給蘭波,“姐,你看?!?/p>
酒水上齊,DJ也放出第一首開胃浩室舞曲,旋律冷淡而尖銳,克制的鼓點里帶著一點不可告人的機密感。蘭波花了幾分鐘時間才說服兩個人喝下眼前燃燒著小火苗的B52并不會把人燒著。三個人仰頭干了酒。昂沁摸摸火辣辣的嘴,拿起一瓶福佳白,身體慢慢在沙發(fā)里坐實了,胳膊肘歇在膝蓋上,脖子探出來,一會兒看看四周沙發(fā)里低聲聊天的人,一會兒看看頂棚上交錯盤踞的銀灰色管道,一會兒又去看空蕩的舞池地面上血盆大口似的黑紅圓圈投影,碰碰托婭的胳膊讓她也看;實在沒什么可看的了,他便縮回頭,盯著木桌上有人用馬克筆潦草畫上去的一個大奶子裸女。托婭緊緊貼在他身邊,小口啜著玻璃杯里紅汪汪的桑格利亞,腦袋上的丸子頭被扎得太緊,皮肉都向上走,看上去有點怒氣沖沖,但在偷瞟身邊經(jīng)過的女孩細腰上的臍環(huán)時,眼里充滿好奇的光。蘭波騰身隔著木桌跟昂沁解釋,現(xiàn)在沒人跳舞是因為才十點鐘,還太早。昂沁表情詫異,擺手說他倆只想看看這種地方是怎么回事就走。蘭波微笑著說隨便。
接下來的trap舞曲突然沉入黑暗而挑釁的重低音節(jié)奏,酒吧里原本低沉的說話聲迅速跟著升高,穿戴時髦的年輕人開始從黑漆漆的大鐵門魚貫而入,站在吧臺前等酒的客人們開始小幅度地搖晃腦袋。四周的人們也有一聲不響依偎著的,也有在漫不經(jīng)心說話的,黑暗的空氣中充滿了某種潮熱的期待。這時,一位服務生走來,往蘭波眼前放了一杯荔枝馬天尼,低聲說了兩句話,轉(zhuǎn)身朝吧臺指了指。一位眉眼和頭發(fā)都很像亞德里安·布洛迪,只是個頭很矮的黑發(fā)外國男子微笑著沖蘭波舉起酒杯。蘭波朝他眨眨眼,拿起酒杯輕輕晃了一下,又放回桌上;趁那個男人回過頭去的時候,她迅速伸手把馬天尼灑到桌下。托婭一臉納罕地盯著她看,昂沁則滿腹心事似的點上一根煙,縮進沙發(fā)里,另一只手慢慢揪弄著自己的頭發(fā)。
“無聊嗎?想走嗎?”蘭波大聲問桌對面的昂沁。
昂沁伸過脖子說了句什么。蘭波說聽不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昂沁竄坐過去,靠近蘭波耳朵,表情羞澀地說,他倆再多待一會兒也可以。蘭波把手隨意地搭在昂沁的胳膊上,輕聲笑說知道了。昂沁望著蘭波的手,她的手很涼,像淡棕色的小樹枝一樣扣在他血管鼓凸的粗胳膊上。昂沁慢慢把胳膊撤出來,坐回托婭的身邊,從果盤里拿出一塊橙子讓她吃。
第二位DJ上場時,池上已經(jīng)有了十來個人。燥熱性感的音樂聲中,尋歡作樂的氣氛滲入酒吧每一個角落。其中一對金發(fā)外國情侶跳得最起勁,一邊對著空氣頂胯,一邊朝DJ高聲號叫,互相踩著腳,酒瓶里的啤酒沫噗噗地往外涌。一個長發(fā)飄飄、穿黑色裙褲的高個男人獨自站在舞池中央的光圈里,表情凝重,誰都不理,不斷朝地面點頭發(fā)力,長發(fā)很快就抖動成了一片虛影。旁邊一個胖子激賞地叫起來:“牛牛!一看就沒頸椎?。 比齻€看起來像大學剛畢業(yè)的女孩在舞池出口的地方圍站成一個小圈,手里都拿著橙汁,矜持地輕搖腦袋;其中一個戴綠框眼鏡的姑娘慢慢擺著胯走出來,一只手插進頭發(fā),開始搖動身體。其他女孩見狀,也嘻嘻笑著挪步到舞池里。吧臺邊上的兩個嘻哈打扮的年輕男孩見到這情景,立刻前后推搡著走進舞池,插空貼近女孩們。其中的矮個男孩遭到了女孩后背的冷遇,另一個高個很快就牽住了一只秀氣的小手。
昂沁打量著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身子縮成一個緊巴巴的干樹墩,好像在做隨時被人們撲到身上的準備。過了好半天,見沒發(fā)生什么恐怖的怪事,他轉(zhuǎn)過臉,對著手里的啤酒瓶糊涂地笑了笑。蘭波大聲建議他和托婭也下去跳舞,昂沁的表情像是聽到了天下最荒唐的建議,擺手退進沙發(fā)里。他邊上的托婭沒慌也沒笑,兩手垂在桌下按著虎口,眼睛呆望著果盤里的西瓜片,臉上現(xiàn)出即將嘔吐的人正在跟食道里洶涌的起伏做最后斗爭的克制表情。桌上的桑格利亞玻璃壺早已經(jīng)空了底。蘭波把上半身壓過昂沁的膝蓋,拉了拉托婭的小胖手,問她要不要自己陪著去衛(wèi)生間。昂沁感激地點頭。
十分鐘以后,托婭一個人走回來,紫紅的臉上帶著渙散的笑容。蘭波倚在吧臺邊,一面等調(diào)酒師調(diào)酒,一邊跟一個穿緊身白T恤的寬肩拉丁男人聊天;那個矮個子亞德里安·布洛迪在酒吧另一端孤獨地喝著馬天尼,不去看她。拉丁男人拿出手機,掃了蘭波的微信。蘭波拿著一杯長島冰茶走回卡座。
“不要了,不要了?!卑呵卟话驳乜粗m波把酒放到托婭面前。
“蒙古人,開什么玩笑?!碧m波淡淡一笑,又去數(shù)桌上的空啤酒瓶,“還喝啤酒,還是也嘗嘗雞尾酒?”不等昂沁說話,便伸出胳膊,越過他慌忙搖動的腦袋,把站在黑暗里的服務生叫出來,“一杯威士忌酸,一杯莫斯科騾子。”
“騾子?”昂沁敏銳地插話。
“不是騾子奶做的,度數(shù)很低?!?/p>
一邊的托婭掙扎著坐起來,像水獺一樣用雙手握起長島冰茶的杯子,笑嘻嘻地咬住吸管,圓墩墩的腦袋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搖晃。
“慢點喝,寶貝兒。”蘭波伸手把托婭臉邊的碎發(fā)捋到她耳朵后面,胳膊又一次經(jīng)過昂沁的臉。她手腕上的香水散發(fā)出麝香和橡木苔的幽暗尾調(diào),在昂沁的鼻子下面飄來蕩去。
時間接近午夜,一位美貌的外國女DJ在人們的口哨和掌聲中上場。她穿著松垮的老爹牛仔褲和灰色運動內(nèi)衣,紅頭發(fā)隨便扎著,纖細的手在調(diào)音臺精密的小按鈕間彈動。The Weeknd幽怨潮濕的嗓音伴隨著滯重的混音節(jié)拍飄蕩到空中,舞池里許多人立刻就瘋了。吧臺邊那個拉丁男人走過來,邀請?zhí)m波去跳舞。他離近看不如遠看英俊,粗枝大葉的五官有幾分野蠻,看起來是那種如果被人撞了肩膀會立刻揮拳的漢子。蘭波大方起身,跟著男人擠進密不透風的舞池。沒有預熱和醞釀,她快樂地尖叫一聲,一手解開毛呢背心的銅扣,一手伸向空中。她的舞姿不好總結(jié),有點古怪,又有點嚴酷,但當她古銅色的纖細肢體在支離破碎的燈光下扭曲、旋轉(zhuǎn)、游動的時候,那種難描難摹的疏離夢幻感,喜歡的人會很喜歡。拉丁男人吹著口哨向她伸出手,蘭波帶著發(fā)慈悲的表情輕輕把手放在他的手里。男人把她拽到懷里,一只大手貼在她不斷轉(zhuǎn)動的后腰窩上。沒人看他們。舞池上的每個人都掉進了心旌搖蕩的黑洞中去。散發(fā)出酒精和糖漿味道的潮濕氣團不斷撲到人們臉上,無情閃動的黑白光影中有人在甩頭,有人在嘶喊,有人在接吻,有人把酒灑到別人身上,有人把手放在該放和不該放的地方;也有幾個郁郁寡歡的中年人閉著眼,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想著什么遙遠的傷心事,在醉倒之前被眼尖的同伴拖到門口去透氣。滿頭大汗的蘭波轉(zhuǎn)過身,眼睛向遠處的昂沁瞟去。
昂沁也在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蘭波,嘴唇干巴巴地半張著,眼神恍然。在這個時髦人物聚集的酒吧里,他依然是個一眼看上去就很俊美的年輕人,有人興許還會在他舉手投足的蹩腳感里感到一種脆弱的吸引力;可是那脆弱到底還是超越了都市生活所允許的界限,把這個漂亮的草原青年連根拔起,朝一個悲哀的地方無限地推搡過去。他的輪廓漸漸模糊,和身后的沙發(fā)融為一體,成為這個頹廢洞穴里一個透明的小東西。沒人注意到他那墨水般的黑眼睛里一閃而過的熱望與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躺倒在沙發(fā)里的托婭這時捂著嘴站起來,眼睛追索著地面上忽明忽暗的紫光與白光,一小步一小步繞到吧臺后面的水泥柱子后面去,又跌跌撞撞地從另外一邊繞回來,最后被一個表情不耐煩的女服務生引到狹窄過道里面的衛(wèi)生間。
蘭波在男伴耳邊說了幾句話,捏了捏他的手作為告別,輕飄飄地回到昂沁身邊坐下,臉上依然掛著她慣常的那種淡漠而意味深長的微笑。昂沁手里握著莫斯科騾子的空杯,畏縮地看了她一眼,幾片略微發(fā)油的卷曲發(fā)縷亂七八糟地耷在深邃的眼窩上方,顴骨因為酒精而浮出兩大塊沉甸甸的紅暈。
“今晚開心嗎?”蘭波把嘴湊到他耳邊。她羊皮短裙下面那雙像用精巧的小鑿子刻出來似的光潔大腿緊緊抵著昂沁的膝蓋。
昂沁無力地垂下頭,長睫毛神經(jīng)質(zhì)地顫動,牙齒咯咯作響。
“畢,察姆德,海日勒泰。(我愛你。)”蘭波嘴里磕磕絆絆冒出這句蒙古語,在轟隆的音樂中聽起來相當怪異。沒等昂沁反應,蘭波突然用手捧過他的臉,把自己的嘴唇貼到他的嘴唇上,濕潤的舌頭輕輕頂進那沾滿姜汁甜辣氣味的黑暗里去。昂沁亮晶晶的瞳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突然熄滅了,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朦朧。蘭波把身體緊緊貼上去,迷醉地吻著昂沁,一邊伸手摸他的卷發(fā),摸他發(fā)燙的耳朵,摸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身體又突然離開昂沁的身體,雙手扳住他的太陽穴往遠推去,煩躁而惆悵地望著他,“跟我說,你也喜歡姐姐嗎?”
昂沁和蘭波沉默地對視了幾秒,身體忽然劇烈抖動,一只手緊緊扒住桌沿,脖子向旁邊一歪,“哇”的一聲吐出來。
蘭波猛地起身,站到很遠的地方去。黑暗中跑過來一個面有慍色、手拿抹布的男服務生,熟練地揪住昂沁T恤衫的后領,把他向后一推。昂沁像融化的雪人一樣倒在沙發(fā)里。
服務生蹲到蘭波腳下,小心擦拭她鞋尖上的嘔吐物,“美女,你沒事吧?”
蘭波面色疲憊地抬了抬手,“買單?!?/p>
11
“這世界只是有一點瘋狂嗎?”
昂沁走了。春山還沒回來。蘭波感冒了,在家連躺了兩天,吃薛姨媽買來的冰鎮(zhèn)黃桃罐頭。薛姨媽說東北孩子感冒的時候只有吃黃桃罐頭才好得快,這是基因里帶的。
等蘭波終于有精神下樓的那個下午,薛姨媽把她招呼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在雨后的陽光里給她展示握著雞毛撣子的酒紅色指甲。喜歡美甲這件事,對薛姨媽這些年的職業(yè)進程制造了不少障礙。曾經(jīng)有好幾個條件比春山、蘭波家更優(yōu)越的雇主都因為在面試時看到這個中年婦女手上鮮艷的指甲,進而判斷她是個不靠譜的家政工作者,盡管她的手依然是勞動者的粗糙大手,而且從不留干活礙事的長指甲,許多人就是覺得不行。但蘭波早就告訴薛姨媽,她和春山當初恰恰就是因為看見她的指甲,才更加確定她就是他們想找的那種熱愛生活的好阿姨。
“我兒子覺得這個色兒太艷了,問我是不是在外面搞男人了?!毖σ虌屍沧炜粗约旱闹讣住?/p>
“那您在外面搞男人了嗎?”
“那就不能告訴你了。”
兩個人說笑了一會兒,薛姨媽下樓去小區(qū)門口的進口超市買食材,蘭波回到臥室,歪在床上用平板電腦看日本綜藝《跟拍到你家》。剛看到一半,臥室門口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薛姨媽扶著門框探進腦袋,挺奧妙地撓了撓鼻子,“小周,那什么,我剛在院里看見一個人?!?/p>
“誰?”
“那個金頭發(fā)的姑娘。我之前在街上見過她和小蔣——”
“我知道了?!碧m波打斷薛姨媽,把平板電腦扔到一邊,拿過床頭柜上的紙巾,擤擤鼻涕,掀開被子。
“就在噴泉邊一個人坐著。你說老外咋也這么糊涂?不好,不好。”薛姨媽反對地搖頭,“哎,還感冒呢,就別出去了吧?”薛姨媽語氣里的驚訝多少有點盡義務的味道。她跟著蘭波下了樓,默默看她蹬上球鞋,又走上前,把她掖進運動短褲的白T恤扯出來,把那上面大衛(wèi)·鮑伊頭像的皺褶抻了抻?!坝性捄煤谜f,別跟小孩一般見識?!碧m波沒說話。
等蘭波出了門,薛姨媽搖著頭走回廚房,從帆布食品袋里拿出一扇豬肋排,又把手機聽書軟件打開,放上她最喜歡的田連元《楊家將》。
小區(qū)中央花園的繡球灌木已經(jīng)過了花期,但大片粉色波斯菊和火球花還在盛開,空氣里的桂花聞起來也還很甜蜜。噴泉北面的草叢里立著一座手工制作的紙殼彩色房子,里面蜷著一只打盹的流浪貓。蘭波雙手揣兜,慢悠悠地來到池塘邊。依然綠茸茸的垂柳下,一個面貌憂郁的金發(fā)女郎坐在木椅上,正對著池塘中央的火烈鳥雕塑發(fā)呆。她的金發(fā)披散在胸前,收腰連衣裙的黑底上繡著許多小紅櫻桃。在深綠色垂柳枝條的襯托下,一動不動的她看著也像一座涼白的雕像。
“不好意思,我能坐下嗎?”蘭波走上前,微笑著用英文說。
阿綠猛地轉(zhuǎn)過頭來,戒備地上下打量眼前這個身穿舊T恤和白球鞋,素面朝天的卷發(fā)女子。“我不買東西,謝謝,不管你賣什么?!?/p>
“我像賣什么的,你覺得?”蘭波不等她回答,就坐到長椅上,蹺起一條腿,扭過頭瞧著阿綠。她講英文很流暢,感冒的鼻音給淡脆的中式口音里添加了一種慵懶的情調(diào)。
阿綠依然警戒地盯著她。
“春山改日程了,明天才回來,看來他沒告訴你?!?/p>
阿綠直起身子,“你是誰?”
“你猜。”
阿綠伸出一只手攥住連衣裙的下擺,沉默了半天,“山的室友是男的。”
“嗯,我是他的新室友,我把他原來的室友殺了?!?/p>
“你說什么?”
“開玩笑的,寶貝兒。我是春山的妻子?!碧m波說完,扭過頭去打了個噴嚏,“不好意思?!?/p>
阿綠的肩膀肉眼可見地震動了一下,“山?jīng)]有妻子?!?/p>
“哦不,他有,真抱歉。”
“你怎么證明?”阿綠聲音有點抖,卷舌音發(fā)得更重了。
“啊,要怎么證明呢?”蘭波托著下巴望著花園小徑的石子路,看起來有點苦惱,“就算給你看結(jié)婚證,你也看不懂。那就說點你的事吧,安娜斯塔西婭。從哪兒說起?對了,你長大的那個村子里有個瘋子,在你小時候猥褻過你,但你爸媽都沒管。你養(yǎng)過一條狗,你十歲的時候你爸喝醉后把狗打死了。你說你的金發(fā)是天生的,但其實是染的,因為你的陰毛是棕色的。我丈夫喜歡讓你跟他玩窒息游戲,但其實你最喜歡的是……還要我往下說嗎?”
阿綠前傾身體,把頭埋進手里,眼淚順著指縫流下來。
“當然了,如果你說一個人跟自己的室友也會分享這些事,那我也沒辦法。”蘭波揉了揉泛紅的鼻子。
“別說了?!?/p>
蘭波也跟著把上半身往前傾去,環(huán)抱雙臂,瞥向阿綠的目光挺憐惜,“你看起來需要喝一杯。我們院里有一個意大利餐廳,就在東門。想過去嗎?我請。”
阿綠捂著臉使勁搖頭。
“那好吧。”蘭波嘆了一口氣,用平淡而溫和的語氣問,“為什么傷心呢?”
“你想讓我說什么?”阿綠嗚咽著說。
蘭波的腦袋向左一擺,又向右一擺,像是腦袋里響起了什么童謠的旋律,“我丈夫是個迷人的壞蛋,你是個美麗的傻子,你們兩個經(jīng)歷了一段有趣的人生體驗?,F(xiàn)在你要離開了,剩下的時間做一個酷女孩不是更好嗎?你的回憶很安全,沒人能搶走?!?/p>
“你和他說話的感覺真像?!卑⒕G臉龐兩邊垂下去的頭發(fā)被淚水打透了,亂糟糟地粘在她的脖子上。
“是嗎?你還沒聽過我們說母語呢,很多人說我和我丈夫感覺像雙胞胎?!?/p>
阿綠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綠眼睛轉(zhuǎn)向蘭波,“我不知道要說什么,我覺得這世界有一點瘋狂?!?/p>
“這世界只是有一點瘋狂嗎?”
阿綠看起來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半天才擦了擦眼淚,“春山手機屏保上那幅畫……畫里那個女人,是你嗎?”
“哦,我的自畫像,是的?!碧m波撇了撇嘴,“我早就不喜歡那幅畫了,但我丈夫喜歡。”
阿綠抽著鼻涕坐起身,蒼白的大手摳著木椅空隙里的黑鐵皮條。
“還有什么問題嗎?除了他愛不愛你之類的。我回答不了這種問題,我也不建議你去問他?!?/p>
“我想知道……山真的是作家嗎?”阿綠抬起頭。
蘭波又打了個噴嚏,笑著擰了擰粉紅的鼻頭,“啊,怎么說呢?他是一個非常糟糕的作家,寫的東西俗不可耐,沒有希望成名了,但是人活著總得有點愛好不是嗎?只不過我丈夫的寫作天分不如他談情說愛天分的百分之一?!?/p>
阿綠靠近椅背,望向天邊稀稀落落的白云。她看起來精疲力盡。
蘭波伸出手,抓起阿綠的右手手腕,對著那上面松松掛著的一塊銀色手表端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道:“不用擔心,我丈夫會去找你的?!?/p>
“你能別告訴他我來過這兒嗎?”阿綠低聲懇求。
“寶貝兒,等你長大就明白了,這世界上沒什么男人值得你跑到他家樓下等他?!?/p>
“我不是等他,我只是想來坐一會兒?!?/p>
“隨你怎么說。再見,百子灣的安娜斯塔西婭,很高興見到你?!碧m波站起身,剛走出幾步,又忽然回過頭來,微笑道,“哎,你真的不想去喝一杯嗎?”
阿綠又把臉埋進雙手里。
12
“自由也得有個度,你說呢?”
回到家里,酸菜燉排骨的香味撲鼻而來。蘭波蜷坐進沙發(fā)里,一言不發(fā)看著墻上自己的畫。
薛姨媽放下剛被她洗干凈的意式咖啡壺,給蘭波倒了一杯熱檸檬水放到茶幾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姑娘走了?”
“不知道。她想坐著就接著坐唄,那是她的自由?!?/p>
“我有個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小周。”薛姨媽目光閃爍不定,“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機對不對。”
蘭波抬起頭來疲憊地望著她。
“實在是有點不好開口?!?/p>
“您想請假?”
“不是不是,我哪也不去。”
“那是工資——”
“哎呀,想哪去了,不是?!毖σ虌屪叩缴嘲l(fā)跟前,遲疑地抿了抿嘴唇,“我看冰箱里,你又給小蔣買了一堆可樂,還做了蛋糕,是準備明天他回來吃是吧?整這么多甜的,是不是太甜了?”
“啊?”蘭波惶惑地笑了。
“現(xiàn)在不是有無糖可樂嗎?”
“春山最討厭無糖可樂。”
“那也不能隨著他只做他喜歡的事兒啊,自由也得有個度,你說呢?反正我覺得,小蔣還是少吃點甜的和主食比較好。我說的不是美不美的事,是健康不健康的問題。那什么,小蔣的體檢報告你都不看嗎?”
蘭波臉上還帶著一點勉強的微笑,但語氣變成她和薛姨媽相處時少有的冷淡,“薛姨媽,我一直覺得您比同齡人的分寸感強一些?!?/p>
薛姨媽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我從不看他的體檢報告,因為我信任他。他告訴我一切正常,就是一切正常。我不認為有人會跟自己家人在這種事兒上撒謊,實在是毫無必要?!?/p>
薛姨媽臉上露出掙扎的神色,但最后還是堅定地揚起下巴,“那我就得告訴你了,我剛才收拾廁所的時候意識到一個問題,小蔣出門這幾天,你們二樓主衛(wèi)的地面都不黏了?!?/p>
蘭波盯著薛姨媽的眼神驚駭而厭惡。
“你知道男的有時候撒尿會尿到地上對吧?”
蘭波怔了怔,搖頭笑了,在沙發(fā)上伸開雙腿,“得嘞,看來你今天也沒少喝?!?/p>
蘭波句子里諷刺的語氣以及把“您”變成“你”的事實,并沒使薛姨媽的表情發(fā)生變化。她又勇敢往前走了兩小步,拿起一個沙發(fā)靠墊拍了拍,“你聽我說,一個月前我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二樓主衛(wèi)的地上總是有點黏糊,這他一走就不黏了。正常的尿不應該是黏的,懂沒懂我意思?”
“行了?!碧m波冷淡地一揮手,“今天就到這吧?!闭f完,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向書房走去。
薛姨媽理了理劉海兒,緊跟著走進走廊,在一盆蕨類植物向外伸展的大葉片后面站住,好像這樣就算隱身了,“我知道你就是這反應。你怨我就怨我,無所謂,反正我早就把你們當自己孩子一樣了?!?/p>
蘭波停在書房門口,回過頭來。
薛姨媽兩手艱難地揉搓著碎花圍裙的下擺,干燥的嘴唇抿了抿,“話分兩頭說,糖尿病也不是說得了就一定怎么地了,只要控制好,都是正常人。”
蘭波突然捂起耳朵,狂躁而稚氣地大喊:“得得得!不要說那個詞,真搞笑!”說完就走進書房,摔上門。
十幾秒的沉默后,一個沙啞的聲音對著門縫輕輕說:“排骨再有半小時就好了,你可別因為鬧心就不吃飯,還感冒呢。我走了?!?/p>
蘭波沒和往常那樣對薛姨媽說騎電動車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13
“你要走就走吧,去哪兒都行,只要帶上我?!?/p>
春山回到家的那個晚上,夫婦倆坐在沙發(fā)上喝酒說話,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倆人從九點半吵到下半夜一點,從中文吵成英文,從樓下吵到樓上又追逐回樓下。春山把蘭波擺到茶幾上的血糖測試儀連同他從澳門給蘭波帶回來的點心盒子一起扔進廚房水槽;蘭波沖進書房把她從抽屜里搜出來的一沓體檢報告扔到春山臉上;春山暴跳地砸碎了壁爐上蘭波一個前任情人送她的英國古董花瓶,又咚咚跑上樓進入蘭波的畫室,手指著《沉睡的牧羊人》說了很多刻薄難聽的話;蘭波拽著丈夫走進臥室衣帽間,把手表陳列架上的男士手表全部扔到床上讓他查數(shù);春山在蘭波的高聲叫喊中一路踢著東西走下樓,東張西望一番后,把客廳里蘭波最喜歡的一盆米邦塔仙人掌扔到地上,上腳踹了個稀巴爛。在發(fā)現(xiàn)看起來挺光溜的仙人掌上還是有許多小刺透過薄薄的拖鞋底扎入他的腳掌之后,春山跳到沙發(fā)里,像耍賴的小孩一樣滾來滾去;蘭波打開音響,放上九寸釘樂隊94年的老專輯,坐在地上抽煙,眼睛呆呆地望著腳邊一攤綠唧唧的仙人掌肉水。直到廚房水槽里的水嘩啦嘩啦地溢到了餐廳的地板,鄰居美琪來敲門問他們是不是瘋了,春山?jīng)_過去問美琪能不能不把她身上的老男人精液味帶進自己家門,蘭波及時攔在要伸手撓春山的美琪面前,道著歉把門關上,兩個人才決定停戰(zhàn),在那幅依然裸露在空氣里的婚紗照下面坐著發(fā)呆。
那大概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鬧得最兇的一次——除了結(jié)婚第三年那一回。那是一個會被武俠小說形容為月黑風高的夜晚,懷孕五個月的蘭波突然腹痛流血,給春山打電話始終關機,最后一個人開車去了醫(yī)院,差點撞上一根電線桿子。她做流產(chǎn)手術的同時,春山正躺在一家洗浴中心兩個姑娘的大腿上睡著黑甜的覺。他本來讓其中一個姑娘幫他給沒電了的手機充電,但那姑娘笨手笨腳,充電器的插頭沒插進去就爬上了床。事后,春山老老實實地認罪,抽了自己七八個大嘴巴,又差點剁了自己的小手指,但蘭波還是兩個星期沒和他說話,坐完小月子就搬到酒店去住。那次危機最后以春山跑到酒店房間瘋狂敲門,給她展示自己在后背上新做的圣母馬利亞頭像文身作為終結(jié)——雖然圣母的打扮是圣母,臉卻是一個具有鮮明東方特色的單眼皮、短貓臉的女子,一只花臂從長袍袖口里伸出來,溫柔地捂在胸口。蘭波在貓眼后面默默站了很久,打開門,把背對著她蹲在地上的春山一把拽了進去。如果讓一個小說家做觀察,會把那個事件作為這對夫妻關系的分水嶺:“從此以后,他們的婚姻進入了一個神秘的新篇章?!?/p>
午夜一點半,春山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無糖可樂,面色悲壯地喝下去,吻別妻子,開上他的特斯拉,披頭散發(fā)地駛進昏沉的夜色。他要在三點半之前完成一個任務:把蘭波送他的三十三歲生日禮物——那塊江詩丹頓的縱橫四?!獜陌僮訛车陌材人顾鲖I那里要回來。三點半之前完不成也不要緊,蘭波說,只不過她的行李箱已經(jīng)收拾好了。四點整如果見不到他進家門,她就會準時出發(fā),去哪兒不要問。
春山把車停在阿綠住的小區(qū)門口,坐在車里默默地按手指關節(jié),按了好半天才走下車,跟東門崗亭里一個跟他熱烈討論過中國足球到底為什么踢得跟屎一樣的高個保安打了個招呼,被痛快地放進大門。
夜風很硬。身上還穿著夏日亞麻襯衫、闊腳褲和羅馬涼鞋的春山縮著肩膀在空曠的綠化帶小道上走著,亂糟糟的長發(fā)被風吹上去,地上的影子像一只垂頭喪氣的鬼魂。見到草叢里有一只刺猬,他便蹲下來,拿起一根小木棍要跟刺猬干仗。那刺猬被嚇呆了,往草叢里跑了幾步就蜷成個小球,原地裝死。寂靜之中,一陣車胎碾過地面的咔哧聲從后面?zhèn)鬟^來。春山還蹲著,只把腦袋轉(zhuǎn)回去看。不過是一輛普通國產(chǎn)黑色SUV和一輛不起眼的黑色凱美瑞,但兩輛車前后緩緩行進的感覺有什么地方透出一種說不出的陰沉詭異,跟這小區(qū)初秋夜晚的寧靜氣氛格格不入,SUV那貼著黑膜的窗戶里仿佛有瞪大的眼睛在往外窺視。春山站起身,掏出一根煙點上,緩步跟著往前走。那兩輛車慢慢開到三單元門口停下,兩個看起來毫無醉意的黑衣中年男子從SUV上跳下來,凱美瑞里則走出另一個穿深藍夾克的男人和東門的高個保安。保安臉色惶然地走到單元門口,用門卡掃開電子鎖。其余三個男子圍在一起低頭說了幾句話,迅速走進門。春山發(fā)抖的手往地上彈了彈煙灰,走到三單元門口時沒有停腳,一直走到四單元東邊的小岔路才轉(zhuǎn)了彎,在拐角處的自動售賣機后面停下來,一手扶著機器上的玻璃門,一面探頭回望。
時間好像過去了半個小時,或者一百個小時,沒人知道。在春山即將像馬一樣站著睡著了的當口,一陣混雜著男性嚴厲的吆喝和女人哭腔的嘈雜聲音從三單元門口傳出來。春山猛地清醒過來,探出頭,一眼看見一個穿白色睡裙的年輕金發(fā)女子反剪雙手,戴著手銬,被黑衣男子之一推上了SUV拉開的車門。那男人的力度算不上粗暴,彎腰給女子撿起掉到車外的一只平底鞋的時候感覺多少還有點客氣的風度,讓人不合時宜地想起《灰姑娘》午夜舞會的場景;但那女子在進車的一瞬間開始號啕大哭,離很遠也聽得出她的淚水把喉嚨和鼻孔都堵住了,悶乎乎的聲音好像溺水呼救的人。三單元很多原本黑漆漆的窗戶都亮起了燈,幾個黑影從窗邊謹慎地升起來往下張望。跟在阿綠身后被押出單元門的還有她的娃娃臉室友、金鏈子在黑暗里閃閃發(fā)光的羅圈腿尼古拉,以及兩個春山?jīng)]見過的年輕中國男人。其中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回頭跟便衣警察說了句什么,被狠狠揪住衣領,像快遞站的包裹一樣被半扔半順進凱美瑞。
被剩下的東門保安獨自走在凱美瑞尾燈的暗淡白光中,從頹唐的步伐來看,似乎還沒從驚嚇中完全恢復。另外兩個矮胖的保安從遠處跑過來跟他說話,其中一個忽然一拍大腿,在夜色里蹦跳起來。三單元門口走出兩個穿著花朵圖案睡衣的婦人,抻起脖子目送著那兩輛車駛出大鐵門,一個搖頭,一個點頭,閃亮的眼睛完全沒有困勁兒。
春山扶著墻低頭站了一會兒,一拳砸向自動販賣機。
他回到家時還不到三點。當他撲通一聲跪在蘭波面前時,那姿態(tài)與其說像求饒道歉,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精疲力竭的旅人在幻覺中看到了天使。蘭波驚駭?shù)叵蚝笸肆藘刹?,一只手捂住嘴?/p>
“你要走就走吧,去哪兒都行,只要帶上我?!贝荷奖ё∑拮拥南ドw,哭得很傷心。
蘭波慢慢上前摟住春山的脖子,一只手攥住他還滴血的右手,輕聲說自己哪也不去。
第二天早上,右手包扎成一個白布團子的春山半裸著坐在餐桌邊,一邊喝咖啡一邊用手機聽本地新聞。他的臉看起來憔悴、浮腫,兩腮和下巴的胡子形狀也不夠漂亮。在聽到朝陽區(qū)昨夜破獲一宗涉外聚眾吸毒案的時候,站在島臺邊切草莓的蘭波看了丈夫一眼,走過去把手機靜了音。那天的天氣很好,氣溫回暖,窗外的藍天上飄著兩只明艷的風箏。蘭波和春山說好了一會兒去朝陽公園野餐。
14
“漫天煙花之下,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勇敢愛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小妞電影的結(jié)局不都是這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春山和蘭波的生活里沒發(fā)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春山的手機里不再有“百子灣的安娜斯塔西婭”這個人,她具體是哪天被驅(qū)逐出境的沒人知道;《沉睡的牧羊人》被蘭波從畫架上拿下來扔進角落;薛姨媽被炒了魷魚。雖然多領了三個月的薪水,還得到一臺嶄新的日本進口空氣炸鍋,她卻沒有拿到北京外國社區(qū)對家政服務人員最看重的雇主推薦信。最后一次從春山家走出去的時候,她拎著空氣炸鍋禮盒等電梯時的背影看起來有點蒼老,不支棱。
蘭波和春山飛到蘇梅島,在楊喜的海邊別墅里住了五天。三個人每天騎著小摩托在島上溜達,吃路邊攤,逛書店,出海釣魚——蘇梅島的近海區(qū)域已經(jīng)沒魚可釣了,船總是要開出很遠。楊喜和春山唯一一次面紅耳赤是在討論到歐洲難民潮的問題時無法統(tǒng)一觀點;不過那天傍晚,當三個人在楊喜的小游艇上一邊喝啤酒一邊觀賞燦爛晚霞的時候,氣氛又恢復了輕松和詩意。春山和楊喜都給蘭波拍了不少在沙灘上穿比基尼曬太陽的照片,發(fā)到三個人的群里。蘭波說兩個人拍得都很好。
回國后,春山每天都扎在書房里繼續(xù)寫他的《被流放的國王》,蘭波開始創(chuàng)作一幅以她在蘇梅島上認識的一位性感巴西姑娘和她的寵物鸚鵡為靈感的新油畫,畫中色調(diào)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輕柔明亮。對于昂沁來北京時發(fā)生了什么,春山只問過一次,蘭波的回答也很簡短。她有時候還是會在畫室的沙發(fā)上自慰,但她心里想的是誰沒人知道,她睡覺時也沒再喊過任何人的名字。她和春山睡前開始重刷《火線》,兩個人都同意第四季最精彩。
那段流水一樣平靜的日子被打破,是十一月初一個有星星的涼夜。蘭波手里握著一杯熱紅酒敲開書房的門,給春山聽一條語音微信。
春山聽完,抬起頭來,“放羊的小孩又要來?”
“我應該拒絕吧?”
“為什么?”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又要來?!?/p>
“說不定他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你,把未婚妻甩了,決定來跟你表白。”春山摘下眼鏡,微笑著在皮轉(zhuǎn)椅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漫天煙花之下,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勇敢愛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小妞電影的結(jié)局不都是這樣?”
蘭波鄙夷地看了丈夫一眼,臉上卻重新浮現(xiàn)出幾個月前那種軟綿綿的惆悵。
“讓他來吧。你要不想一個人去,我就跟你一起。說不定能給我的小說提供點靈感。”
蘭波向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探過頭去看了一眼,“寫到哪兒了?開始有人死了嗎?”
春山搖頭,“剛寫完一場兇案現(xiàn)場,也說不上來是哪兒差點意思,我在琢磨怎么給它來點狠的?!?/p>
“慢慢構(gòu)思,老伙計。”蘭波拍了拍丈夫的后背,走出書房的時候差點和外面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進屋的是家里新雇的家政工,一個看不出年齡的柬埔寨女人,一張羞澀的橄欖色長臉,大腳丫,穿一件淡黃色的長褂子,恭敬地把手里托著的木盤放到書桌一角,說了兩句不熟練的英語,低頭走出屋。春山朝盤子里面裝著的鮮榨羽衣甘藍芹菜汁、一個煮蛋白和兩片剝好的紅心柚子翻了個白眼。
蘭波倚在門口,對著書桌上的玻璃杯努了努嘴,“等什么?吃晚飯。”
“我為什么不能去餐廳吃?”
“因為不能讓你挨著垃圾桶,別以為我沒看見你耍心眼。”
“大冬天的,一樣熱乎東西都沒有,我要去居委會告你家暴?!贝荷洁僦煸谝巫永锱砼と?。
“你去?!?/p>
“狠心的人啊。”春山拿起杯子,仰頭把一大杯綠汁液喝了下去,使勁一拍桌子,轉(zhuǎn)過身去,伏在書桌前繼續(xù)打字。
蘭波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晚上,決定下禮拜跟昂沁見面。
15
“你不需要懂,我自己也不懂?!?/p>
那天是立冬。
一個月沒見,昂沁看起來變化挺大。
具體哪里不一樣,一下子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他剪了頭,漂亮的卷發(fā)變成了樸實的平頭,額下全部露出的眉毛看起來過于濃郁,有種嚴肅的感覺;也可能是最近草原空氣干燥,他干活時又吹了很多風,所以兩腮出現(xiàn)了這個年紀還不該有的淺淺的法令紋;又或者,因為他健壯的體格被隱藏在老干部式的深藍夾克衫里,當他從上次來北京住過的同一家招待所再一次走出來,在夜風里把脖子縮進衣領的時候……他看起來突然老了。
“賽班努。”
“賽努?!?/p>
兩個人在車里互相問好之后,挺久都沒有話說。蘭波把音響里的音樂聲按了暫停,從一堆雜物里找出一盒中南海,抽出兩根,遞給昂沁一根。
“電子煙,不抽了,姐?”
蘭波搖搖頭。
昂沁把打火機湊到蘭波面前。蘭波點煙時在昂沁的手上輕輕點了兩下。昂沁的手比她的手還涼,還抖。
“托婭來了嗎?”
“我自己來?!?/p>
又是一陣沉默。兩個人的頭偏向兩邊車窗,各抽各的煙。
“姐,我來送給你禮物?!?/p>
蘭波扭頭看昂沁。昂沁的側(cè)臉還跟她記憶中的一樣,鼻子是高挺的漂亮鼻子,睫毛是上卷的漂亮睫毛,表情在糊涂不安里又有一種憂愁的坦誠。靜靜不說話的時候,宇宙里的真理好像都站在他那一邊。
“你來就是要送我禮物?還是有別的事?”
“沒別的事?!?/p>
蘭波低下頭,眼神隨著肩膀一起軟下來。她今晚沒化妝,也沒用香水,兩頰微陷的臉隱藏在亂蓬蓬的羊毛卷里面,身上裹著一件雙排扣黑色呢子大衣,看著有點憔悴。
“禮物在后面,院子。”昂沁伸手往招待所后面指了指。
蘭波也探頭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有點猶豫,“咱們得過去嗎?”
昂沁點點頭,“屋子里,不讓我放?!?/p>
蘭波思忖片刻,把煙灰彈到窗外,“好,走吧?!?/p>
兩個人順著招待所和一家驢肉火燒店中間的窄路走進去,拐了個彎,進入一個黑暗雜亂的小院子。蘭波把呢子大衣的領子立起來,右胳膊緊緊夾著腋下包。那包里放著幾年前春山給她從國外搞到的胡椒噴霧,她出門很少想起來帶上。
蘭波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聲音微顫著問前面的昂沁:“那是什么聲?”
昂沁沒停腳,大步繞過兩個大垃圾箱和幾輛摞在地上的廢舊自行車,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向前方照過去。
蘭波從包里拿出胡椒噴霧,悄悄攥在手里,才又向前走了兩步,定睛向手電光束方向看去。
一只被拴在鐵柵欄上的小綿羊轉(zhuǎn)過頭來,咩咩叫著,瘦長臉在冷白的光線里看著有種奇異的凄慘。
蘭波呆住了,“什么,什么意思?我沒明白?!?/p>
“那只小羊,孤兒?牛媽媽?”昂沁蹲下身子撫摸小羊的頭,又回過頭來,笨拙地解釋。
“這是,這是那只小羊羔嗎?”
“它肯定記得你,姐?!卑呵咂诖匦νm波。
蘭波把胡椒噴霧放回包里,慢慢走上前。小羊看著蘭波,沒有露出受驚的表情動作,但那迷茫的眼神非要說是認出了她,多少有點勉強。它的身子比蘭波上次見時大了一圈,身上開始有了淺黃打卷的羊毛,但腿還是白絨絨的。它的黑眼圈也變大了,看起來像個可笑的倒霉蛋。
“這是……你要送我?為什么?”蘭波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你喜歡它,我記得。”昂沁站起身,兩只手垂在身體兩邊,臉紅了。
蘭波原地怔著,靜靜的風中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你給我們,上次,花錢,花那么多錢,我不好受。”昂沁顛三倒四地說著,眼睛不去看蘭波。他把小羊從柵欄上解開,將手里的繩子遞給蘭波,“謝謝,姐?!?/p>
蘭波呆呆地接過繩子。
小羊聽話地跟過來,倚著蘭波的腿蹭了蹭。這動作引發(fā)了蘭波長長的嘆息。她蹲下去,伸手摟住小羊的脖子,“又見面了,小東西。”
昂沁又高興又靦腆地笑了。
蘭波邁著遲鈍古怪的步子,夢游似的牽著小羊回到馬路邊。一路上小羊只拉扯繩子兩次就放棄了,聽天由命地邁開小蹄子跟緊蘭波。
“我把它放后座上,能鬧嗎?”
“它聽話?!卑呵咄︱湴恋卣f,一邊幫蘭波把小羊抱進路虎的后座。
“那我怎么……它……算了。”蘭波恍恍惚惚地一擺手,“我也有禮物給你?!闭f著,她打開后備廂,挺費力地拿出一幅包裹在白色軟布袋里的大方板子。她小心剝開袋子,已經(jīng)裱好的《沉睡的牧羊人》就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沉郁的夜色里。
昂沁看畫的表情和剛剛蘭波看見小羊時的表情差不多,只不過他的困惑持續(xù)得更久,而且漸漸變成了因為遲遲沒人給他解開困惑而產(chǎn)生的煩躁。他雙手揣在衣兜里,沉默地盯著畫,兩條腿交換著跺腳。
“我畫的?!被椟S的路燈下,蘭波的瘦削臉上散發(fā)出不自在的紅暈。
“哦?!卑呵叽舸舻卣f。
后座上的小羊這時候也焦躁起來,把臉擠到半開的車窗外,沖著兩個人咩咩叫喚。
“我也不知道你能掛哪兒……但反正就……送給你?!碧m波把畫舉到昂沁的雙手里,動作很僵。
“我……看不懂,姐。”
“你不需要懂,我自己也不懂?!碧m波低聲說完,雙手揣進呢子大衣兜里。
“我家……沒地方。”
“隨便你怎么處理?!碧m波語氣煩躁起來,后退一步,不管了。
昂沁把畫重新放進大布袋里,放到地上,茫然而機械地微笑,“謝謝姐?!?/p>
“那就這樣吧?!碧m波做了個深呼吸,向昂沁伸出一只手,“多保重?!?/p>
昂沁握了握蘭波的手,手心涼濕。
“白雅勒泰(再見),昂沁?!?/p>
“再見,姐姐?!?/p>
昂沁提著大布袋,笨拙地走上招待所的臺階,沒再回頭。邊上驢肉火燒店里的燈光很亮。還有兩桌客人在吃飯。肉湯子味飄到外面,聞著很香。
蘭波回到車上,腦袋垂到方向盤上磕了幾下。后座上的小羊掙扎著往前擠,對著窗外昂沁的背影叫個不停。
16
“你的最終答案是什么?這可是斷頭臺上最后的機會了?!?/p>
穿著一身灰色絲綢睡衣的春山倚在壁爐旁摳鼻孔,面對被拴在橡皮樹盆栽邊上的小羊,看著看著突然大笑起來,“千里送羊還行?!?/p>
蘭波趴在沙發(fā)上,臉埋在靠墊里。她保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久了。
“這孩子挺逗,腦回路跟咱們不一樣?!?/p>
“它為什么叫個沒完?”蘭波悶悶地說,“是不是餓了?你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葉子?!碧m波把自己從沙發(fā)里支起來,疲憊地抓了抓頭發(fā)。
“把窗戶開大點行嗎?這味兒太上頭了?!贝荷阶叩綇N房,打開冰箱認真往里面看了看,“沒菜葉子了,你說羊能吃薩拉米嗎?”
蘭波痛苦地呻吟一聲。
春山從冰箱里拿著一顆生洋蔥走回來,滾到小羊腳下。小羊顫抖著往后退,叫聲更大了。
“這叫聲聽著不對勁,它是不是病了?”蘭波捂住耳朵。
“要是把我從幾千平米的草原上拎走,塞進一籠子里,我也往死了叫?!贝荷阶缴嘲l(fā)里,撫摸蘭波的腿,“認真的,小鳥,你想把這羊留下嗎?”
“我不知道?!?/p>
“你別說,我都有點感動了。我不覺得那孩子是惡搞,他估計都不知道惡搞是什么意思。”
蘭波呆呆地抓著丈夫的手,“怎么辦?”
“要不送到順義先讓我媽在院兒里養(yǎng)兩天?哎,不行,我媽討厭一切活物。”
蘭波抬起頭,“你先把它帶到樓上關起來好不好?我腦袋要炸了?!?/p>
春山站起身走到小羊身邊,在它后背上拍了拍,語重心長地說:“別叫了,你看你把你繼母氣的?!比缓蠼忾_繩子,用雙手鎖緊小羊拼命掙扎的四條腿,把它連抱帶扛到二樓,在各屋門口看了一眼,最后走進浴室,把小羊放進金腳大肚的弧形浴缸里,又把繩子系到龍頭上打了兩個死結(jié)。
看到春山走下樓,蘭波把耳朵松開,仔細聽了聽,表情依然很憂愁。
“咱們給它起個名字怎么——”春山話音未落,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蘭波從沙發(fā)上彈起來。
“你今晚神經(jīng)太緊張了,喝點酒吧?!贝荷铰朴频刈叩介T口,從貓眼瞄了一眼,打開門。一位身高體壯的夜班保安渾身寒氣地站在門外,歉意地點了點頭,“不好意思業(yè)主,這么晚打擾您。您的鄰居剛才反映說……您家里有異常的聲音?”
“什么異常聲音,哪個鄰居?”春山漠然地摸著胡楂問。
“那個……我可以進去看一眼嗎?”保安小心賠笑。
“當然不可以。”
保安身后突然閃出來一個穿著粉色羊羔絨坎肩的嬌小女人,手里抱著一只胖乎乎的小柴犬。女人尖聲說:“別裝了,我聽見你家有女人一直在喊,你說你把你老婆怎么了?”
春山盯著美琪看了一會兒,退后一步,伸手把門后的蘭波拉出來,“老婆,你跟這個瘋娘兒們說我把你怎么了?”
蘭波雙手揣兜,木木地說:“我們沒吵架?!?/p>
保安臉上立刻露出放松的笑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就——”
“不行。欺負我傻???剛才就是有人叫,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美琪沒好氣地往前走了半步。
“來勁了是吧?”春山半個身子跨出門口,幾乎跟美琪臉貼臉,“幻聽是病,得治。要不我?guī)湍愦?20,咱去安定醫(yī)院瞧一眼?”
美琪毫不畏懼地挺起胸,“你連我也要打是吧?來,你試試!動不動就半夜打女人,你丫真爺們兒!”
“哇,我好怕啊寶貝兒!”春山用雙手按住兩邊臉頰往中間擠,做出個皺皺的怪臉,“要不把你干爹也請出來打我一頓?哎,不行,老頭子好久沒來了吧?下個月房租有著落了嗎?”
保安低下頭,抿緊嘴,看得出正在盡最大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透明人。
“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大爺沒這么重口——”
“哎!業(yè)主,業(yè)主!”保安抬起頭,苦笑著把胳膊擋在兩人一狗之間,“沒事就好,時間也不早了,都早點休息吧?一場誤會,一場誤會。”
一直沉默的蘭波這時也拉住春山的胳膊把他往回拽,“行了。”
美琪伸出一只手指頭在春山鼻子前晃了晃,“再讓我聽見你們大喊大叫,我就直接報警!”接著,她又側(cè)過臉對門里面的蘭波說,“你也是!能不能給咱女的爭點氣?這種男人不離還留著過年?”說完,她抱緊懷里的狗,趿拉著腳上的毛絨粉拖鞋,轉(zhuǎn)身向走廊的另一邊走去?!翱劭?,咱們不跟這些瘋一般見識了。什么保安,保誰的安?都是廢物!”
面色難看的保安什么都沒說,向春山和蘭波點了點頭,把門從外面關上。
“太二了?!贝荷剿闪怂杉绨颍瑩u著頭走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聽無糖可樂,“最近是又水逆了還是怎么著?”
蘭波背靠門站著,雙眼緊閉。
“誒,咱們給小羊起名叫熊貓怎么樣?”春山的表情在一瞬間又興奮起來了,“它的黑眼圈可太喜慶了?!?/p>
蘭波睜開眼睛,“它怎么不叫了?”
“因為咱家熊貓比愚蠢的人類懂事多了?!?/p>
“陪我上去看一眼?!碧m波疲憊地說。
浴室里,朦朦朧朧的玻璃屏風后面,一團乳黃色的東西在浴缸里蠕動著,木蘭和茉莉香薰味道里混進了一股強烈的羊膻味。春山伸手按下墻上的開關。柔和的蛋黃色光線下,小羊蜷臥在浴缸里,渾身抖個不停。它身后薄荷綠墻上掛著的一籃鹿角蕨被扯掉了幾片葉子,奄奄一息地沖浴缸歪斜著??匆娙诉M來,小羊立刻支起脖子叫喚,但它的聲音已經(jīng)啞了,咩咩的顫音聽著不那么飽滿,不再像女人的哭腔。
蘭波心灰意懶地靠在門邊,“我受不了了?!?/p>
“那你想怎么辦?”
“你幫我處理吧?!?/p>
“處理?”
“帶到哪兒放生,送人,我不管,反正在警察來之前把它帶走吧。我要崩潰了,真的?!碧m波走到鏡前,有氣無力地打開水龍頭,往自己臉上潑涼水。上方墻面掛著的銅框雕花古董鏡至少也有七八十年的歷史,鏡面邊角稍微鎢禿了,照人有遙遠的夢幻感,看不出真實年齡,像是好萊塢老電影里抹了凡士林的鏡頭。
蘭波對著鏡子拍了拍臉,走到浴缸邊上坐下來,做了個深呼吸,伸出手輕撫小羊身上軟乎乎的絨毛。她的眼皮低垂,表情哀傷,看起來跟《沉睡的牧羊人》里面的她有點像。
春山歪著頭看了妻子和小羊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出衛(wèi)生間。再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個便攜藍牙音箱和一把德國產(chǎn)的切肉刀。
蘭波騰地站起來。
春山走到浴缸邊,“你出去待會兒。”
“我跟你說處理,不是這個意思?!碧m波拉住丈夫的睡衣袖子,面如死灰。
“你說交給我處理,那就交給我處理?!贝荷桨训逗托∫粝涠挤诺皆〕剡吷隙阎菖菰∏虻你y盤子里,開始挽袖子。
浴缸里的小羊仿佛也感覺到了空氣中某種氣氛的變化,慌張地支著膝蓋站起來,滑倒了,又掙扎著站起來,兩個大黑眼圈里的眼珠直直地向外凸。
“你宰過動物嗎?”春山回頭問。
“什么?”
“我也沒有,但凡事都有第一次嘛。為了創(chuàng)作,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蘭波聽不懂似的搖頭。
春山笑了,露出食肉動物式的光亮大白牙,“怎么了,你以為這個小可愛長大后會無憂無慮地活在大草原上嗎?你以為你的夢中小情人每天的工作是坐在草原上一邊喝星巴克一邊讀卡爾維諾嗎?你可別逗我。你上次去他家吃了幾頓羊肉?說不定你吃的就是阿奇殺掉的熊貓它媽、它爸、它二姨、它——”
“老公,我現(xiàn)在要說什么,能讓你改變主意?”蘭波把雙手合十捂到臉中央,眼里簇簇流下淚來。
“哎呦?”春山轉(zhuǎn)回身,一只手放在下巴上,“你都好幾年沒叫我老公了。啊……我想想,有了,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吧。如果你誠實回答,我就聽你的?!?/p>
“什么問題?”蘭波有氣無力地退坐到門邊的銅椅上。
春山站在那里,臉上歡愉的無賴氣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郁的痛苦,“舉報阿綠吸毒的,是不是你?”
蘭波猛地抬起頭,“什么?”
“別讓我再問一遍?!?/p>
“不是我?!?/p>
“你看著我的眼睛說?!?/p>
蘭波雙手攏進卷發(fā),面色恓惶地望著丈夫,“不是我?!?/p>
春山看了她一眼,從褲兜里拿出手機,連上音箱,“放點什么好呢?哎,《這個殺手不太冷》里加里·奧德曼殺人那場戲的配樂是不是貝多芬的《暴風雨奏鳴曲》?但好像有點俗套……”他自言自語著擺弄了一會兒手機,然后跪到浴缸前,伸手撫摸正在滑溜溜的浴缸里瘋狂扭動身子的小羊,“噓噓……乖?!闭f著,他又轉(zhuǎn)回臉,“你的最終答案是什么?這可是斷頭臺上最后的機會了?!?/p>
蘭波捂著臉痛哭起來。
“明白了,出去吧?!贝荷?jīng)_妻子笑了笑,是經(jīng)典蔣春山風格的笑,嘴唇微張,俏皮而又善解人意。浴缸里小羊的臉扭曲了形狀,嘶啞的叫聲越來越狂亂,但沒用了。春山一只手按住小羊的脖子,一手拿起刀。
蘭波站起身,像夢游者一樣垂著胳膊無聲無息地走出浴室,帶上門。
一陣黑暗的鼓點從門縫里重重蕩出來。Kendrick Lamar富有爆發(fā)力的敘述式說唱旋律中劈開一道凄厲而奇異的和弦,響徹浴室。那一年,春山單曲循環(huán)最多的就是這首Humble,他說趕上了Kendrick Lamar時代的人們是幸福的。
蘭波捂著耳朵癱坐到浴室門外的地毯上。
十多分鐘后,春山打開門。他的眼睛是瘋子的眼睛,手上身上都臟得不像樣,整個人看上去很累,像要虛脫了。他嘴邊也濺了血,像是小孩子惡作劇瞎涂媽媽的口紅。他把地上的蘭波拖到臥室梳妝間鏡前的法蘭絨扶椅里,然后走下樓,用手機點了外賣。沒過一會兒,他從敲門的外賣員手里接過來一個7-11便利店的大袋子,從里面拿出四罐有糖可樂、兩個焦糖布丁、一條牛奶巧克力和一瓶梅子酒,坐在餐桌旁,開始大吃大喝,一邊拿起手機打電話。
蘭波依然在二樓的梳妝鏡前呆坐著,鏡子里的她淚眼蒙眬,身子蜷成薄薄的一片,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又過了四十多分鐘,門鈴再次響起。春山打開門,短暫的低語過后,一陣聽起來像有很多人的腳步聲急促地傳上樓梯。
“哎呀,小周?”圍著一條寶藍色花圍巾的薛姨媽從春山身后探出頭來,往臥室里喚了一聲。
蘭波癡癡呆呆地抬起頭,一臉淚痕,不認人。
薛姨媽走上前,抓著她的手搖了搖,“哎呀,咋的了這是?”
“她來大姨媽,肚子疼,沒事?!贝荷浇忉屩?,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扭頭說,“進來吧,小伙?!?/p>
薛姨媽的身后,一個穿著紅色沖鋒衣,脖子上掛著耳機的矮個年輕人,拎著一個空麻袋,木張張地走進衛(wèi)生間。他和薛姨媽一樣長著白凈的大圓臉和微齙的牙,只不過額前和下巴有許多痘印,看起來很局促,沒有母親那樣氣定神閑。
小羊的尸體四蹄朝天地躺在浴缸里,身上還沒僵,血已經(jīng)被放了好半天了。春山把濺到地磚上的血也簡單擦了擦,但墻和天花板都沒管。屋里充斥著一股清早農(nóng)貿(mào)大廳肉類區(qū)里的甜腥味兒,再多的消毒水也蓋不住。
春山走到立在浴缸邊的小伙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烏珠穆沁羊,你懂行。家里親戚送的,我們也吃不了。我立刻就想到你了,拿到店里正好。”
“快謝謝大哥?!毖σ虌尨亮藘鹤雍蟊骋幌拢只剡^頭,不安地朝門外的蘭波看了一眼。
“那我就不管了?”春山面帶歉意地笑著搓手。
“你出去吧?!毖σ虌屵€是帶著以往的親熱勁拍了拍春山的胳膊。春山也按照以往的親熱勁在薛姨媽臉邊的空氣里親了一下,走出房間。
午夜兩點一刻,薛姨媽和扛著麻袋的兒子離開了春山家。臨走前薛姨媽提出要給蘭波熬一碗姜湯,春山說不用了。
臥室里,蘭波自從一個小時前就紋絲不動地側(cè)躺在黑暗中,月光下的輪廓像一座冷而遠的山。
春山回到浴室,滿意地轉(zhuǎn)了一圈,洗了個熱水澡,一身芳香地鉆進被窩。他把嘴貼緊蘭波的脖子,在上面親了一下。
蘭波打了個激靈,身體往床邊挪去。
春山繼續(xù)親蘭波的脖子,被子里的手順著蘭波的后背往下滑,伸進她的內(nèi)褲。蘭波踢開他的手。
春山掀開被子,一手按住蘭波的腦袋,另一只手把她的內(nèi)褲扯到腳踝,騎坐到她身上。蘭波尖叫起來,拼命蹬腿,徒勞地試圖翻身,腦袋卻被春山死死按在枕頭里。那枕頭很快就被眼淚打濕了。蘭波請求春山放了自己,春山說他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在蘭波凄厲的哭聲中,春山強暴了他的妻子。
窗外的夜色很美。天邊的月亮像科幻電影里的月亮一樣巨大而明亮,似乎在暗示著一些秘密而奇妙的事情即將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