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娜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國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契約文書是人們在具體的生產(chǎn)、生活以及社會交往中,為了遵守信用,保證當(dāng)事人權(quán)利和義務(wù)切實履行而形成的一種文字協(xié)議。它保存了大量可靠的第一手語言材料,對其詞匯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是漢語詞匯史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一直受到中外學(xué)界的重視。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所收藏的中國古代契約文書為文書詞語考釋提供了新的語料。其中,《中國土地契約文書集(金—清)》[1],收集的土地契約文書范圍包括了中國的大部分省份;《中國清代民國公私文書》[2],共計契約295件。在這些契約文書中,有些詞語難以理解,它們或者未被大型辭書所收錄,或者雖有收錄而釋義不全。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尚未有學(xué)者對此進行專門的考釋工作,從而影響到對相關(guān)文書內(nèi)容的準(zhǔn)確解讀與有效利用。有鑒于此,本文以《中國土地契約文書集(金—清)》和《中國清代民國公私文書》為研究對象,運用排比歸納、文獻佐證等研究方法,結(jié)合具體語言環(huán)境,從詞語考釋和義項補充兩個方面,對部分詞語進行解釋與分析。
在契約文書中,有些詞語處于固定位置且使用頻率較高,對準(zhǔn)確理解文書內(nèi)容起著關(guān)鍵性作用,但《漢語大詞典》等大型辭書中卻未收錄。這些詞語有“加嘆”“力米”“吝壅”“雀米”“阡葬”“上首”“條漕”等。
(1)《康熙拾柒年(1678)十一月翁子敦立加嘆文契》:“立加嘆①為凸顯所論及的詞語,例句中皆以下劃線標(biāo)示。如果例句中有與之詞義相同、相關(guān)或相反的詞語,則以波浪線標(biāo)示,以相互參證。文契翁子敦,向?qū)⒆孢z住房半所,坐落中席巷下?!盵2](P251)
按:這里“加嘆”的意思是賣方向買主索要添價;加,意為添加。根據(jù)契約文書的相關(guān)記載,土地買賣具有不同形式。其中,“割藤拔根”是指賣主與土地徹底斷絕關(guān)系。同時,還有一些賣主在與土地斷絕關(guān)系后,仍不斷索找、索貼?!凹訃@”,亦稱“加找”,就是賣主向買主找價的行為。在清代乾隆年間的刑科題本中,就有江蘇、湖北、江西等地民眾以土地買賣“原價輕淺”而重立契約的記載。明代謝肇淛《五雜俎?地部二》云:“俗賣產(chǎn)業(yè)與人,數(shù)年之后輒求足其直,謂之盡價,至再至三,形之詞訟。此最薄惡之風(fēng),而閩中尤甚。”[3](P116)這種“找”“增”“貼”的過程,繁簡隨人而異,一般都在三次以上,時間持續(xù)幾年、幾十年不等,亦有百年以上者[4](P222)。例如:
(2)《康熙五拾六年(1717)四月席欽明立加嘆文契》:“又議得推收銀壹拾,杜絕銀貳拾兩。今復(fù)央中說合加絕銀貳拾兩?!盵2](P256)
(3)《康熙五十七年(1718)六月席欽明立加絕文契》:“已經(jīng)加添兩次,例有三添。今因錢糧緊急,復(fù)央原中陸聲遠(yuǎn)等又議添價銀叁拾六兩正?!盵2](P267)
(4)《康熙六拾一年(1722)十月席欽明立加嘆文契》:“央中說合賣與沈氏為業(yè),得過正價并推收杜絕加嘆加絕五契,共得銀二百捌拾兩?!盵2](P263)
上述例子都是賣者席欽明在不同時期向買者沈氏索要土地差價的文書。例(2)中的“加絕”表示添價。例(3)說明,席欽明已經(jīng)要過兩次添價,“例有三添”說明一般情況下賣主都會要三次添價,因此,又托中人再要一次添價。例(4)則表明席欽明已經(jīng)要過多次添價,分別為“正價”“加嘆”“加絕”等。由此看出,在土地“賣”與“斷”的過程中,賣者與所賣土地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處于“正賣而不斷”“斷而不死”的地位,賣者和已經(jīng)賣出的土地所有權(quán)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同時,土地買賣中出現(xiàn)的“加嘆”現(xiàn)象,同田產(chǎn)買賣日益頻繁,地租不斷增加,地價持續(xù)上漲等因素有關(guān)[5](P208)。
(5)《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日陸鳳山立承攬》:“只有秋收懇請租額計還實租米弍石正,力米在外,特致秋收成熟即將干圓潔凈好米,以限一并到倉送還?!盵2](P38)
(6)《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徐洪秀立賣永遠(yuǎn)杜絕田文契》:“將祖遺坐落吳邑十二都十四面內(nèi)問字圩官田弍畝五分正,計實租額叁石正,力米在外?!盵2](P16)
(7)《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陸達山立承攬?zhí)镂钠酢罚骸懊磕赀€實租額二石二斗正,力米在外。待致秋收以限一并干圓潔凈好米送還,不致有誤?!盵2](P16)
(8)《道光二十三年(1843)徐洪秀立承攬?zhí)镂钠酢罚骸捌涮镒忸~實米壹石五斗正,力米在外。待至秋收到冬,即將干潔好米一并送還,不致拖欠?!盵2](P40)
(9)《光緒拾六年(1890)捌月日顧祥記立絕售田契》:“官則田貳拾伍柒分捌厘貳毫正,減額租米貳拾玖石伍斗肆升叁合,力米在外。今議絕典與吳處收租辦賦。”[2](P136)
按:這里“力米”的意思是某種附加的租額。在契約文書語料中,“力米”共出現(xiàn)了5次,而且都是固定搭配“力米在外”。結(jié)合具體語境,“力米在外”之前的內(nèi)容都是在說土地的租額,因此,有理由推斷“力米”也應(yīng)和土地租額有關(guān)。結(jié)合語言學(xué)知識,“力米在外”當(dāng)釋作“不包括力米”??梢?,“力米”應(yīng)是某種附加的租額。在契約文書中,“力米在外”也縮寫作“力外”,僅有一例。
(10)《道光二十一年(1841)趙心山立承攬》:“計實額米七斗正,力外。至秋收成熟即將干圓潔凈好米依限到倉,不致拖欠?!盵2](P28)
在例(10)中,“力外”前面的內(nèi)容“計實額米七斗正”仍然是土地的租額,因此,這里的“力米”為某種附加的租額。
(11)《立攬?zhí)锓址N據(jù)》:“自攬之后,斷不失耘吝壅,荒田誤東。如有此等,聽?wèi){另召。”[1](P166)
按:這里“吝壅”的意思是不按時耕種?!傲摺庇辛邌?、愛惜、舍不得之義[6](P1545);“壅”有在植物根部培土或施肥之義[6](P1258)。在例(11)中,“吝壅”和“失耘”并列,下文中又出現(xiàn)了“荒田誤東”,因此,這里的“吝壅”應(yīng)與“失耘”同義,意為不按時耕種。土地所有者為了保證地租收入,需要提高佃農(nóng)的勞動強度,這時在租佃契約中,通常都會寫上“盡力耘壅,及時糞溉,如有荒蕪,照數(shù)賠租”等內(nèi)容[7](P281)。同時,佃戶為了不讓地主扣吞押租,也必須付出更多的勞動,為地主提供比押租數(shù)額更多的物產(chǎn)。
(12)《嘉慶二十年(1815)三月日黃禹珍立召租田文契》:“當(dāng)日言明每年去凈雀米,談還實租米壹石玖斗正。待至秋收即將好米一并清還,不致拖欠?!盵2](P359)
(13)《嘉慶二十一年(1816)十一月日黃尚珍立召租田文契》:“當(dāng)日言明去雀米壹斗,談還實租米叁石正。待至秋收即將好米一并清還,不致拖欠?!盵2](P366)
(14)《嘉慶二十二年(1817)黃尚珍立召租田文契》:“當(dāng)日三面言定,談還實租米去凈雀米每年還壹石肆斗正,待至秋收即將好米一并清還,不致拖欠?!盵2](P360)
按:這里“雀米”的意思是往年收獲的陳年舊米。以上3例,“雀米”均與“好米”共現(xiàn),因此,兩者的詞義應(yīng)該相關(guān)。在契約文書中提到,“好米”是秋收新獲,即當(dāng)季的圓潤新米;同時,又以動詞詞組“去凈”修飾“雀米”,并且佃戶必須在立契當(dāng)日就得向地主交納“雀米”,此時尚未秋收,因此,“雀米”應(yīng)當(dāng)是往年收獲所囤積的舊米。
(15)《道光十三年(1833)三月日孔裕祥立絕賣地基人》:“今因正用,央中徐德年賣典永義堂執(zhí)業(yè)阡葬。”[2](P192)
按:這里“阡葬”的意思是埋葬?!兜拦馐辏?836)九月日顧順德立永遠(yuǎn)絕賣控地文契》:“自賣之后,聽?wèi){得主陰陽兩用,無贖無加,永遠(yuǎn)世產(chǎn)。”[2](P2)這表明土地買賣之后,買者可以“陰陽兩用”,即土地可用來種地、蓋房,也可用于埋葬先人?!摆洹笨梢瓿觥皦炡?、墳?zāi)埂绷x[6](P6891),而“葬”的本義為掩埋人的尸體。因此,“阡葬”具有埋葬義。
“阡葬”也見于其他契約文書,例如:
(16)《雍正十年(1732)戴體干等立議墨合同》:“先年英遇祖墳在上,今存東首墳地捌拾步,其西首空地貳百三十五步六分貳厘四毫,出賣與吳宅聽從阡葬風(fēng)水,所存上首赤契壹紙繳存吳宅處。戴姓因有祖墳在上,日后戴姓倘有公事取用,吳宅交出同看,不得難異。”[8](P261)
在傳世文獻中,“阡葬”一詞也有使用,均表示“埋葬”義。例如:
(17)明代王圻《續(xù)文獻通考?節(jié)義考》:“每歲冬,制木綿裘數(shù)百襲衣寒者。買地為義,阡葬無墓者?!盵9](P1464)
(18)清咸豐《邵武縣志?義阡》:“案西塔天澤崗系郡城來脈,屢奉憲禁,不得阡葬?!盵10](P129)
(19)《嘉慶弍拾弍年(1817)四月日陸載明立賣永遠(yuǎn)割滕杜絕田文契》:“倘有上首老契尋出,以做廢紙。”[2](P352)
(20)《道光貳拾伍年(1845)拾弍月日朱茂松立永遠(yuǎn)杜絕賣糧田文契》:“此田的系祖遺分授,并非上首不清,及無房族有分人等言阻爭折?!盵2](P196)
(21)《道光二十九年(1849)八月陸俊卿立典房屋基地》:“隨契收足典價足兌白紋壹千兩整,當(dāng)交上首典絕老契肆紙?!盵2](P152)
(22)《同治七年(1868)三月日鄒繼堂立永遠(yuǎn)杜絕拔根基地文契》:“聽?wèi){得主改造開池掘井,與出產(chǎn)人無涉,上首老契券于咸豐十年兵燹遺失。”[2](P63)
(23)《光緒七年(1881)三月清節(jié)堂立叫交換互助荒田底面文契》:“當(dāng)即交出上首老契二紙,執(zhí)業(yè)印單一張,并看阡承攬一紙,其余并無支字存留。”[2](P126)
按:這里“上首”的意思是上首契/上手契。“上首”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收錄,而《漢語方言大詞典》所收錄“上首”的三個義項中[11](P326),只有“上面、上頭”這一義項比較接近文書中的意思,但仍然不夠準(zhǔn)確。結(jié)合契約文書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在例(19)、例(21)、例(23)中,“上首”和“老契”并列;在例(22)中,“上首”和“老契券”并列,因此,“上首”應(yīng)該和“老契/老契券”一樣,也屬于某種契券。我們認(rèn)為,“上首”應(yīng)是“上首契”的省略,亦稱“上手契”。它是關(guān)于賣契前的交易文據(jù),其目的是買主為了謹(jǐn)慎起見,以便核實賣主的地契或所有權(quán)的真實性。在土地交易過程中,賣主需要將上手契交予買主,以證明其出賣土地的所有權(quán)。如果上手契已經(jīng)丟失,那么就應(yīng)在新契約中注明遺失理由,并聲明日后出現(xiàn)就要作廢。
值得注意的是,契約文書有“絕賣契”與“活賣契”的區(qū)別。所謂“絕賣”,就是徹底地賣出;所謂“活賣”,則是指在一定時間內(nèi)將土地賣與他人。例(19)、例(20)、例(22)就屬于“絕賣契”,即“割藤拔根”“永遠(yuǎn)杜絕”田文契。同時,文書中還提到如果上首老契找出來的話,只能作為廢紙?zhí)幚?。由此可以推斷,這塊土地以前應(yīng)該屬于“活賣”。就此而言,“上首”亦應(yīng)理解為上手契。又如《乾隆五十柒年(1792)五月日黃萬民立久賣永遠(yuǎn)世產(chǎn)田地》:“上世老契,遠(yuǎn)年遺失,日后揀出,以作廢紙,無用?!盵2](P329)這里在文書的相同位置,用“上世”替換“上首”,“上世”則為該時間的以前,這也進一步說明上首為“上手契”義。
“上首”也見于其他契約文書,均表示“上手契”義。例如:
(24)《元至元三年(1337)徽州鄭周賣山地契》:“自成交之后,二家各無言悔,如有先者,甘罰契內(nèi)稻谷弍拾秤,如(與)不悔人用。所有上首文契與別段山塢相連,未曾繳付。今恐人心無憑,立此文契為用者。”[12](P571)
(25)《明弘治四年(1491)七月十八都黃勝通等立賣力分杉苗契》:“自有原買上首文契繳付可照,未賣之先與家外人即無重復(fù)交易,來歷不明,賣人自理,不涉買人之事?!盵13](P254)
(26)《雍正二年(1724)休寧程文瑞等賣山赤契》:“如有內(nèi)外攔阻人,盡是賣主理直,不涉買主之事。今恐無憑,立此賣契存照。今有上首赤腳契殳本家墳在上,不便繳付,再批。”[8](P230)
(27)《乾隆十五年(1750)二月九日曾景標(biāo)立賣田契》:“其錢糧任憑林邊推收過戶完官,耕種管業(yè),有[與]內(nèi)外人等并無文墨交加等情。如有此上首來處不明,賣主之[支]當(dāng),不涉承買之事。兩家甘愿,并無逼勒,愿賣愿買,后日永不敢找贖等情?!盵14](P18)
(28)《道光十年(1830)十二月五日劉永琳立賣田契》:“其田內(nèi)外房親伯叔兄弟侄等,并無寸土干涉,日先并無重復(fù)典當(dāng)他人財物,委系正行交易,不是準(zhǔn)折負(fù)債之故。倘有上首來歷不明,皆系賣人一力承當(dāng),不涉買主之事,一賣斷截,永無找贖。”[15](P212)
(29)《光緒三年(1877)二月王有發(fā)立杜賣田契》:“此系清業(yè),與內(nèi)外親房伯叔兄弟人等毫無干涉,亦無重當(dāng)疊墨,永無找贖等情。倘有上首來歷不清,不涉買主之事,買人自一力承當(dāng)。此出兩相情愿,各無反悔,恐口難憑,特立杜賣田契永遠(yuǎn)存證?!盵16](P106)
(30)《道光六年(1826)二月鎮(zhèn)江縣巫大楠立承招佃文書》:“每年條漕均系鄒姓過戶自納?!盵1](P133)
(31)《道光十二年(1832)伍月日沈虎觀立永遠(yuǎn)賣空地文契》:“絕賣地文契沈虎觀為因條漕無辦,情愿央中今將祖遺坐落吳邑十四都五面果字圩內(nèi)空地壹坵,記地壹畝正,情愿永遠(yuǎn)絕賣?!盵2](P190)
(32)《道光十五年(1835)五月林棟序立絕賣房屋基地文契》:“故積欠官項條漕并負(fù)各債,一無料理?!盵1](P210)
(33)《道光十六年(1836)九月日顧順德立永遠(yuǎn)絕賣控地文契》:“無贖無加,永遠(yuǎn)世產(chǎn),隨產(chǎn)條漕糧過戶辦納?!盵2](P2)
(34)《同治九年(1870)七月沈采章立推票》:“每年應(yīng)完條漕推于卜處,隨產(chǎn)過戶完辦,立此推票存照?!盵1](P56)
按:這里“條漕”的意思是某種賦稅名稱。在上述用例中,“條漕”往往與“納”“辦”“完”等動詞搭配,應(yīng)為名詞。在土地買賣中,很多人出賣土地都是由于“國課”無辦,“國課”義為“國賦”,即朝廷所規(guī)定的賦稅。例(30)是說鄒姓過戶田地后,每年要交納“條漕”。例(31)是說賣者沈虎觀因為無法交納“條漕”,所以不得不將土地出賣。在例(32)中的“故積欠官項條漕并負(fù)各債”,也說明條漕和官府有關(guān)。由此推測,“條漕”和“國課”應(yīng)該同義,意為“某種賦稅名稱”。
契約文書中的有些詞語,雖然被《漢語大詞典》等大型辭書所收錄,但是辭書所列詞語義項并不涵蓋文書中該詞語的意思。我們通過使用數(shù)據(jù)庫檢索詞語在相關(guān)文獻中的使用情況,同時,對同一地區(qū)同一時代或不同時代的契約文書加以排比歸納,可以對辭書中某些詞語的義項進行補充。這些詞語有“風(fēng)扇”“基地”“日”“色”“挽”。
(35)《雍正丁未五年(1727)十一月永安縣弟九珠立承佃》:“送至兄家下風(fēng)扇交量明白,不敢拖欠升和?!盵1](P122)
(36)《道光丙戌六年(1826)四月永安縣陳夏蓮立出典文書》:“送至典主家下風(fēng)扇交量,一足明白,不敢拖欠升和?!盵1](P182)
按:這里“風(fēng)扇”的意思是扇去谷物中的秕谷、谷殼、穢土等。在《漢語大詞典》中,“風(fēng)扇”有三個義項,用來解釋文書中的“風(fēng)扇”都不妥帖。文書中的“風(fēng)扇”為主謂結(jié)構(gòu),“風(fēng)”是名詞,“扇”為動詞。為了避免租戶將好谷、秕谷摻在一起,出租者需要對他們所交納的糧食進行檢查,這就是所謂的“風(fēng)扇”。在契約文書中,也存在著與“風(fēng)扇”意思相關(guān)的表述。例如:
(37)《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月初十日胡來賓立佃田文契》:“每年秋收請主登場踹看,務(wù)須拋風(fēng)凈潔交斛?!盵1](P124)
(38)《乾隆五十八年(1793)十一月二十九日彭沛?zhèn)}立佃田文契》:“每年請主踹看定租,其稻務(wù)要干風(fēng)潔凈?!盵1](P126)
例(37)中的“拋風(fēng)凈潔”,例(38)中的“干風(fēng)潔凈”,均表示對糧食進行除塵除雜的行為。佃戶在交租時必須保證稻谷的干凈,這也是“風(fēng)扇”的目的。因此,“風(fēng)扇”應(yīng)為“扇去谷物中秕谷、谷殼、穢土等”義。
在契約文書中,也有用“面扇”“雙扇”來替換“風(fēng)扇”的用法。例如:
(39)《乾隆五十七年(1792)拾月日葉華照立承佃字》:“備辦好谷,送至河邊面扇交量,不敢短少?!盵1](P122)
(40)《嘉慶十三年(1808)十二月永安縣惟貴立小租文約》:“其小租谷遞年到秋成之日,備辦好谷送至族侄家下雙扇交量明白?!盵1](P170)
(41)《光緒丁丑三年(1877)二月永安縣鄧載壽立上水田文契》:“遞年到秋熟備辦干凈好谷,并牲一足,送至本主家下倉所雙扇交量,一足清楚,完納糧差?!盵1](P142)
(42)《光緒庚辰六年(1880)正月仙旺立佃約》:“備辦無芒干凈好谷,送至田主家下當(dāng)面雙扇交量?!盵1](P219)
“面扇”舊指扇子,現(xiàn)今仍有此義。不過,在例(39)中,“面扇”的詞義發(fā)生了演變,表示“揚除、扇凈”。將例(39)~例(42)與例(35)、例(36)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面扇”“雙扇”與“風(fēng)扇”不僅出現(xiàn)的位置基本相同,而且內(nèi)容、語法都非常一致,因此,它們均屬于近義詞。同時,它們之間也有細(xì)微的區(qū)別?!懊嫔取睆娬{(diào)“面”,即當(dāng)面對糧食的干凈程度進行檢查;“雙扇”則強調(diào)“雙”,即租戶和出租者雙方同時對糧食進行驗證。
“風(fēng)扇”一詞在契約文書中應(yīng)用較為廣泛,均表示“扇去谷物中秕谷、谷殼、穢土等”義。例如:
(43)《咸豐九年(1859)五月二十一日闕翰相立當(dāng)田字》:“其銀利每年秋收之日,充納水租谷壹擔(dān)正,其谷的至送到銀主家下,風(fēng)扇過桶清白,不敢欠少合升合?!盵17](P57)
(44)《光緒三年(1877)十二月十日闕玉常立當(dāng)田字》:“其谷的至八月秋收之日,送到田主家內(nèi)風(fēng)扇租桶交量,不敢欠少升合。如有少欠,任憑買主起耕改佃,完糧收租,耕種管業(yè),出當(dāng)人不敢異言阻執(zhí)?!盵17](P90)
(45)《光緒十六年(1890)十月十九日胡秉裕立討田札》:“其田秋收之日,送到田主家下風(fēng)扇交量,不敢欠少升合。如有欠少升合,任憑田主起耕改佃,種人不得異言阻執(zhí)?!盵18](P75)
(46)《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月二十一日蔡玉德立討田札》:“其谷的至八月秋收之日,送到田主家內(nèi)風(fēng)扇交量明白,不敢欠少升合。如有欠少,任憑買主起耕改佃,討人不得異言阻執(zhí),愿放愿種,兩相情愿,各無反悔等情。”[17](P151)
(47)《康熙五十六年(1717)二月席欽明立杜絕文契》:“立杜絕文契席欽明向有分授房屋壹分,計十三間下連基地,得過正價銀一百九十兩?!盵2](P235)
(48)《乾隆二十一年(1756)二月章近光立合同典房基地文契》:“立合同房屋基地上契章近光,為有正用,今將祖遺分授市房一所坐落吳縣十一都閶,兩面南濠灣,頭朝北門面樓房三間?!盵2](P163)
(49)《同治九年(1870)叁月二十三日順義縣杜國漢立賣方基地文契》:“立賣房基地人杜國漢,因正用不足,今有自置紅契基地房壹段。”[1](P23)
(50)《光緒十九年(1893)六月潘福泉立永遠(yuǎn)絕賣基地文契》:“立永遠(yuǎn)絕賣基地文契潘福泉,為因正用,憑中今將祖遺基地肆分坐落元邑九都五面麗字圩上方莊北首遺基地,賣與金府名下執(zhí)業(yè)?!盵2](P137)
按:這里“基地”的意思是地面、地皮。在《漢語大詞典》中,“基地”有兩個義項:1.猶門第,地位;2.作為某種事業(yè)基礎(chǔ)的地區(qū)[6](P1209)。用這兩個義項來解釋上文中的“基地”均不妥帖。實際上,“基地”與其倒文“地基”義同。例如:
(51)《道光十三年(1833)三月日孔裕祥立絕賣地基文契》:“立杜絕地基人孔裕祥?!盵2](P192)
(52)《大清同治捌年(1869)臘月拾九日昌黎縣楊春立杜絕賣契》:“立又一段北場地基,長四丈,寬五丈七。”[1](P23)
作為一種特定的應(yīng)用文體,契約文書的行文格式較為固定,句式結(jié)構(gòu)也基本相同。細(xì)勘上引文書,“基地”和“地基”出現(xiàn)在相同位置,因此,可以判定“基地”和“地基”同義,二者均表示“地面、地皮”。
在契約文書中,“基地”表示“地基”的用例有很多。例如:
(53)《元延祐六年(1319)徽州汪潤翁賣山地契》:“今為無錢用度,情愿將前項四至內(nèi)山地告給公處,存留父墳禁步及庵屋基地外,于空閑山地內(nèi)取風(fēng)水一穴,計尚山一畝,立契出賣與十五都鄭廷芳名下遷造風(fēng)水壽基為主。”[12](P554)
(54)《宋龍鳳十年(1364)徽州謝公亮退地白契》:“拾都謝公亮□用價買受到謝士云住屋基地壹片,坐落王坑源,經(jīng)理唐字號,尚(上)地肆十步半,夏(下)地叁拾九步。東至眾墓地,西至謝升叔,南至自存門屋地,北至山?!盵12](P579)
(55)《嘉慶十七年(1812)十一月二十六日闕德璸立賣基地契》:“立賣契闕德璸,今因錢糧無辦,自情愿將祖手遺下分與己分基地,土名坐落念壹都茶排莊,小土名葉莊樟樹下基地,上下貳塊,買主上手北安著,東至山腳為界,南至買主屋右基地為界,西至路為界?!盵14](P274)
(56)《光緒二十四年(1898)績溪程肇榮呈控程灶發(fā)案》:“立杜賣契人程興富,今將祖遺服字等號,土名村心基地一業(yè),計稅五分,前至溪,后至圳,上至墻角,下至荒墳。今因欠少正用,自愿托中立契將業(yè)內(nèi)所有四圍、現(xiàn)成墻角、大小二門、出入道路以及石橋余地廚灶廁所一并盡行出賣與灶發(fā)名下為業(yè),本家毫不存留?!盵19](P302)
(57)《嘉慶三年(1798)二月盛京省徐文寬立典地文契》:“因手乏不便,將自己紅冊地一段,記地一日半,坐落家北?!盵1](P69)
(58)《道光十三年(1833)十二月盛京省夏世彭立典契》:“因無錢使用,今將自己祖遺冊地一段四日,情愿典于夏世福名下耕種為業(yè)?!盵1](P69)
(59)《道光貳拾九年(1849)拾月貳拾叁日盛京省蔡福有立出借契文》:“因度日不過,央人說允,指冊地七日,情愿借到張義福名下?!盵1](P72)
(60)《光緒三十四年(1908)十二月二十日商福泰立壓租帖》:“立壓租帖人商福泰,今將冊地一段壹日半,情愿租與曾廣美名下耕種為業(yè)?!盵1](P186)
按:這里“日”的意思是土地面積單位。在“冊地七日”“冊地一段壹日半”等語料中,與“日”直接搭配的詞語為“冊地”,就此而言,“日”應(yīng)當(dāng)為土地面積單位?!稘h語大詞典》關(guān)于“日”的解釋中,卻沒有土地面積單位這一義項,應(yīng)當(dāng)補充。
(61)《至正二十六年(1366)八月晉江縣蒲阿友立文契》:“與房親伯叔兄弟無預(yù),亦無重張典掛他人錢物。如有此色,賣主抵當(dāng),不干買主之事?!盵1](P3)
(62)《退佃文契》:“與房族兄弟無干,不曾典掛他人財務(wù)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出,自賣主支當(dāng),不涉銀主之事?!盵1](P51)
(63)《雍正五年(1727)十一月永安縣九珠立承佃文契》:“不敢拖欠升合,賣弄界至,拋荒坵埆水漿等情。如有此色,應(yīng)兄改佃,弟不敢阻攔?!盵1](P122)
按:這里“色”的意思是類。在例(61)中,“色”是指前文“與房親伯叔兄弟有預(yù)”和“重張典掛他人錢物”。在例(62)中,“色”是指前文“與房族兄弟有干”和“曾典掛他人財務(wù)不明等事”。在例(63)中,“色”是指前文“拖欠升合,賣弄界至,拋荒坵埆水漿”??梢姡陨?例都是指代前文中所出現(xiàn)的情況?!稘h語大詞典》關(guān)于“色”的解釋中,卻沒有這一義項,應(yīng)當(dāng)補充。
“色”表示“類”義,也見于其他契約文書中。例如:
(64)《元至元二年(1336)晉江縣麻合抹賣花園屋基官契》:“所賣花園屋基,的系麻合抹梯己物業(yè),即不是盜賣房親兄弟叔伯及他人之業(yè),并無諸般違礙,亦無重張典掛外人財物。如有此色,賣主抵(支)當(dāng),不涉買主之事?!盵12](P566)
(65)《雍正六年(1728)五月九日黃禎龍立賣地基契》:“其地基任憑買主執(zhí)契管業(yè),乃是自己文業(yè),亦無重典交加。此乃正行交易,并無準(zhǔn)折債禍之故,及與上下房親伯叔人等并無干礙。倘有此色,皆系賣人自己一力承當(dāng),不涉闕邊之事?!盵14](P3)
(66)《乾隆六年(1741)十二月十七日闕天佑立賣田契》:“倘有次色,皆系賣人自己一力承當(dāng),不涉闕邊之事?!盵14](P4)
(67)《光緒十五年(1889)十一月二十五日闕起茂等立退田契》:“其田自賣之后,任憑弟邊執(zhí)契過戶完糧,收租管業(yè),日先并無典當(dāng)重買文墨交加,倘有此色,退人自己一力承當(dāng),不涉弟邊之事?!盵17](P114)
傳世文獻中也有此義用法,例如:
(68)《玄都律文?章表律》:“律曰:道士女官,皆不得使民私祠祀鬼神,殺豬羊,妖言惑語。此偽事,皆道之所禁。若有此色,皆須斷除?!盵20](P10)
(69)《瑜伽師地論?攝決擇分中菩薩地之三》:“此性非實物有,非勝義有,是故如此色等想法,非真實有,唯是遍計所執(zhí)自性,當(dāng)知假?!盵21](P1553)
以上“此色”“次色”中的“色”,都是“類”之義。
(70)《道光六年(1826)二月鎮(zhèn)江縣巫大楠立情懇讓租嗣后承種》:“今挽張際唐翁、謝玉峰翁再三說情,蒙鄒應(yīng)允,讓去麥二擔(dān)二斗七升五合?!盵1](P133)
(71)《道光八年(1828)七月袁天楷立退田文契》:“實因歲屢兇荒,家多顛沛,不意拖欠,竟有如是之多。今挽張際唐翁再三,情懇將原種之田一畝四分退還,水利聽用另佃耕種?!盵1](P17)
(72)《道光二十三年(1843)鎮(zhèn)江縣阮小仲立杜絕賣民水山塘田文契約》:“今自挽中說合,情愿坵角寸土不留在佃?!盵1](P15)
(73)《道光三十年(1850)五月鎮(zhèn)江縣孫杏春立杜絕賣民水山塘文契》:“今因正用,挽親中說合,情愿坵角寸土不留,憑牙出筆立契盡行絕賣。”[1](P17)
按:這里“挽”的意思是請求。例(72)中的“中”指中人,“挽中”為動賓結(jié)構(gòu),“挽中”的目的是讓中人替自己說合。例(73)中的“挽親中說合”,同樣是為了說情。由此可知,“挽”為“請求”之義。
“挽”也見于其他契約文書中,例如:
(74)《咸豐九年(1859)十一月日胡岳仁立推找文契》:“為因前價未足,挽原中找得沖山方錢拾五千文,其錢當(dāng)日隨契收足,外不另立再找等情,恐后無憑,立此推文契存照。”[22](P97)
(75)《光緒二十三年(1897)九月二十五日鄭兩合堂立永遠(yuǎn)租地契》:“立永遠(yuǎn)租地契人鄭兩合堂,今有自置高地相連五段,坐落馬家口南,共計地拾叁畝肆分正,情愿挽中說合,永租與嘉立堂丁名下,蓋房起屋?!盵23](P270)
“挽”表“請求”之義,傳世文獻亦可佐證。明代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第九十八回:“聽知得這一場兇報,沒奈何,只得挽求天師,怎么著發(fā)他們回去?!盵24](P1256)這里“挽”和“求”為同義并列,進一步證明了“挽”為請求之義。
契約文書主要是一種手寫紙本文獻,對它進行系統(tǒng)梳理與研究,準(zhǔn)確把握其文本內(nèi)容,有助于推動契約文書在法學(xué)、民俗學(xué)、歷史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社會學(xué)等相關(guān)學(xué)科的發(fā)展。就語言文字學(xué)而言,契約文書也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尤其是在詞匯、俗字方面。它在書寫和語言上均有著鮮明的特點,其表達方式的口語化,可以補充以書面語為主的傳統(tǒng)文獻的不足。需要指出的是,對契約文書中的相關(guān)詞語進行考釋,不但要求得確詁,而且應(yīng)力圖探明其得義之由。本文主要運用了排比歸納、文獻佐證等研究方法,并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對日本所藏中國古代契約文書中的12個詞語予以考釋。這些詞語大多未被《漢語大詞典》等大型辭書所收錄,或者雖有收錄而釋義不全。通過對這些詞語的釋讀,不僅豐富了契約類詞匯系統(tǒng),為深入理解文書內(nèi)容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同時也可以為大型辭書的編纂提供相關(guān)語料,對辭書的編纂或修訂起到增加書證、補充義項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