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江霞
(青島農(nóng)業(yè)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9)
齊魯唐詩之路作為唐詩之路研究的分支,源于后者的蓬勃發(fā)展。浙江學者竺岳兵于20世紀90年代初正式提出“唐詩之路”概念。目前,唐詩之路研究以浙東唐詩之路為主,兩京唐詩之路、隴右唐詩之路、巴蜀唐詩之路、嶺南唐詩之路等其他區(qū)域的唐詩之路研究也日漸興起。學者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唐詩之路的形成因素、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胡正武,2006;陸曉冬,2006;林家驪、何瑪麗,2021);唐詩之路的學術邏輯(肖瑞峰,2018);詩路路線和詩人行跡、創(chuàng)作(李德輝,2007;楊曉靄,2020;林家驪,2021);詩路文旅開發(fā)和地區(qū)文化建設及傳播(肖瑞峰,1995;李圣華等,2019)等。2019年11月3日,“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唐詩之路研究會”成立并召開第一次研討會,學者就唐詩之路的地域概念、學科譜系、人文文化、遺產(chǎn)保護與建設開發(fā)等展開了深入交流與探討。
在齊魯唐詩之路研究成果方面,郭俐君發(fā)表了多篇和齊魯?shù)赜蛴嘘P的唐詩之路研究論文,如《唐詩中的梁宋齊魯——以外來詩人為主軸的地域書寫》(2010)、《李杜的齊魯詩作比較研究》(2010)、《兩京驛道至梁宋齊魯?shù)穆肪€意義——以盛唐詩人詩作為例》(2016)等。郭俐君認為兩京驛道至梁宋齊魯?shù)穆肪€“因地緣關系與交通網(wǎng)路完善,成為盛唐詩人往返來去的選擇。盛唐詩人以停歇客寓、暫緩入彀、營求生計不同的仕進模式活絡于此要道,將其作為由仕入隱、由隱出仕之處”[1](P309~339)。其他涉及唐詩和齊魯文化的文獻還有《唐詩與齊魯文化研究》(朱建光,2013)、《唐代士人的齊魯行跡與詩歌》(王旭彤,2017)、《唐代詩人的齊魯文化情結》(于年湖,2018)等。這些研究雖沒有冠以詩路之名,卻為唐詩和山東地域文化研究提供了很多可參考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
根據(jù) 陳 尚 君(1997)[2](P138~171)和 陳 元 鋒(2004)[3](P2~3)的考證,唐代山東籍詩人有60人左右。兩位學者在個別詩人的籍貫考證上有不同看法,但是不可否認,這些籍貫不明確的詩人都屬于影響力很小的一般詩人,且詩作很少。雖然《全唐詩》所列2200多位詩人中,山東籍詩人數(shù)量占比很小,且無一流的杰出詩人,但是,齊魯憑借先秦以來的文化積淀、海岱風光、豐富的物產(chǎn)以及與唐代兩京之間便利的水陸交通,在漫游之風盛行的唐代,吸引了李白、杜甫、高適等著名詩人在此或客寓或游歷。此外,中晚唐時期盤踞山東的最強藩鎮(zhèn)平盧淄青的幕府文人也留下了不少詩篇。還有些詩人雖未親至齊魯大地,但在給齊魯友人或赴齊魯?shù)挠讶说馁浽娭幸蔡岬竭^典型的齊魯山水風物和人文風俗??梢哉f,所有這些和山東有關的詩人、詩人形跡與作品構筑了一條文化意蘊豐富的齊魯唐詩之路。
盧盛江(2019)認為,開展唐詩之路研究“首要的工作就是勾勒出整體面貌。詩人留下行跡、留下詩歌的地方,而且還留下了比較穩(wěn)固的文化。詩、路、文化內(nèi)涵,這三者要關聯(lián)起來考察”[4](P13)。沿此思路,本文參考史料和唐詩,以唐詩、詩路和齊魯文化為研究核心,以作家活動地理為研究線索,追蹤幾位重要的唐代詩人在齊魯?shù)男雄E,勾勒并考證齊魯唐詩之路的路線和重要節(jié)點,分析詩路上重要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解讀詩人在詩路上的創(chuàng)作及詩人對齊魯?shù)赜蛭幕膽B(tài)度,探討齊魯文化與地理對齊魯本地詩人和外來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挖掘唐詩中的齊魯文化風貌及齊魯唐詩之路的文化意義。
唐代國家統(tǒng)一、疆域遼闊,非常重視水路交通和沿線配套服務建設?!按蟮痔拼煌ㄒ蚤L安、洛陽大道為樞軸,汴州(今開封)、岐州(今鳳翔)為樞軸兩端之伸延點。由此兩軸端四都市向四方輻射發(fā)展,而以全國諸大都市為區(qū)域發(fā)展之核心。”[5](P5)“東至于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赍糧,取給于道路焉?!保?](P2137)
社會安定,“九州道路無豺虎”(杜甫《憶昔》),再加上交通便利、沿途物資供給充裕,因此唐代詩人常行走在漫游、赴舉、干掖、宦游、貶謫等的途中,行旅之盛為前代所未有。而且“詩人行役途中思維很活躍,耳目所接,無不感發(fā)志意,這比身居斗室、冥思苦想更易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7](P59)。這些為詩路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提供了物質條件和精神條件。
根據(jù)唐代行政區(qū)劃,今天的山東地域分屬河南道和河北道。從譚其驤主編的《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可以看出,唐朝時期河南道面積較大,設在山東的有登州、萊州、密州、青州、淄州、齊州、濟州、鄆州、曹州、兗州、沂州;河北道設在山東的有棣州、德州、博州。[8](P39~44)從地理位置、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各方面來看,今天的山東在唐代并不占區(qū)位優(yōu)勢,也不是發(fā)達地區(qū)。因此,當王維因事被“謫去濟川陰”時,他在東行路上忍不住悲嘆“窮邊徇微祿”(王維《宿鄭州》)。
若要整理出李白、杜甫、高適、王維及其他唐代詩人的齊魯形跡路線,可參考譚其驤主編的《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唐時期圖組、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6卷《海岱地區(qū)南北交通圖》[9]、王育民《中國歷史地理概論》第9章“關于古代陸路交通的研究”[10]、白壽彝《中國交通史》[11],大致能勾勒出唐代詩人從陸路交通中心長安到齊魯?shù)木唧w路線,他們經(jīng)由長安、洛陽兩京驛路東延至汴州或者滑州后進入齊魯大地,進而形成了南北兩線。
在北線,從洛陽出發(fā),經(jīng)過鄭州、滑州和濮州,進入齊魯境內(nèi),進而沿著鄆州(唐代前期取道濟州,唐代中葉以后經(jīng)過鄆州)、齊州、淄州、青州、萊州、登州一線前行,隨后從登州芝罘南下過萊州而到密州瑯玡郡。“飲馬膠川上,傍膠南趣密”(蘇颋《曉濟膠川南入密界》),“膠川”應該是萊州境內(nèi)的膠水河,沿著膠川往南走即可到達密州。
在南線,從洛陽出發(fā),經(jīng)過鄭州和汴州,從曹州進入齊魯境內(nèi),而后沿曹州、兗州、沂州一線前行。其中,兗州是唐朝時期山東境內(nèi)重要的交通樞紐。高適在東平一帶送別朋友時所寫詩作《送蔡少府赴登州推事》中提到:“崢嶸大峴口,邐迤汶陽亭?!贝髰s口在今天的濰坊附近,唐朝時期應屬青州;汶陽在今天的泰安附近,唐朝時期屬于兗州。從兗州出發(fā),通過青州,可到達萊州和登州。
《元和郡縣志》記載,唐鄆州“管縣九:東平、須昌、陽榖、壽張、盧、東阿、鄆城、巨野、平陰”[12](P110)。所轄地域相于今天山東省境內(nèi)的濟南、聊城、泰安、濟寧、菏澤以及河南部分地區(qū)。
《太平寰宇記》“鄆州風俗”條記載:“碩學通儒無絕今古,家尚質直。人多魁岸,不規(guī)商賈,肆力農(nóng)桑,亦風土之使然也?!保?3](P81)這里的“風土使然”既指自然環(huán)境適宜發(fā)展農(nóng)桑,也指傳統(tǒng)上重耕讀、不重商賈。王維自敘:“予昔仕魯,蓋嘗之鄆。書社萬室,帶以魚山濟水;旗亭千隧,雜以鄭商周客。有鄒人之風以厚俗,有汶陽之田以富農(nóng)。齊紈在笥,河魴登俎,一都會也?!保ㄍ蹙S《送鄆州須昌馮少府赴任序》)可見,鄆州百姓質樸,以農(nóng)桑為本,生活富足,且有鄒魯遺風。鄆州因天然的區(qū)位優(yōu)勢,“鄭商周客”往來不絕,是當時非常興盛的都會之一。
唐代和鄆州有關的著名詩人有王維、高適、劉禹錫和韓愈。因個性和經(jīng)歷不同,這些詩人所作惲州之詩傳遞的情感迥異。
1.王維貶謫齊魯詩作中的荒涼愁苦
王維是因觸怒皇帝而被貶至山東,因此他的齊魯詩作充滿了荒涼景物和愁苦心態(tài)。例如,王維在鄆州寫下《魚山神女祠歌二首》。魚山在今山東聊城東阿縣境內(nèi)。傳說三國時期一名為弦超的男子到濟北任職,遇神女成公智瓊自薦枕席,弦超與其交往,歷經(jīng)分合。神女祠即神女智瓊祠。宇文所安認為:“東行旅途中,王維轉向了貶逐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14](P36)當王維聽到智瓊神女傳說,看到當?shù)匕傩沼袼蜕竦膱鼍埃幻庀肫鸨环胖鸬那退P下的神女,自傷身世,頗有騷人楚調韻致。詩人從“望極浦”寫起,渴盼女神的到來;“不知神之來兮不來,使我心兮苦復苦”,描寫久等神女卻不見其來后產(chǎn)生的焦慮不安;“來不言兮意不傳,作暮雨兮愁空山”“神之駕兮儼欲旋”“倏云收兮雨歇”,描寫神女無影無形,只能通過一陣暮雨判定她終于顯靈。當熱鬧喧囂的送神儀式結束,一切復歸寧靜?!吧角嗲噘馑郎?,山水無言,只通過青青之色、潺潺流水來感謝神女降落甘霖、滋潤大地。整首詩凄惻哀愁,表現(xiàn)了王維貶謫中的愁苦焦灼心態(tài)。
王維在山東所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詩歌已經(jīng)帶有淡泊寧靜之風,從他給好友祖三寫的多首詩歌中可以看出來,如:“蟏蛸掛虛牖,蟋蟀鳴前除。歲晏涼風至,君子復何如。高館闃無人,離居不可道。閑門寂已閉,落日照秋草。”(《濟州官舍作》)“門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馀暉。早歲同袍者,高車何處歸?!保ā断沧嫒亮羲蕖罚跋喾攴揭恍Γ嗨瓦€成泣。祖帳已傷離,荒城復愁入。天寒遠山凈,日暮長河急。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保ā洱R州送祖三》)這些詩句中的景物并非齊魯特有,“不設色而意自遠,是畫中之白描高手”[15](P167)。尤其是“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馀暉”這一句,妙絕!先是在畫面中表現(xiàn)出空間深度,暮色中晚歸的行人返回幽長里巷中的家,漸行漸遠,不見蹤跡;接著通過細節(jié)描寫,尤其是“帶”字的巧妙運用,寫出了夕陽余暉映照著路邊積雪而路邊積雪又好似對夕陽余暉戀戀不舍。日暮積雪、行人返家,是朋友不得不留宿的客觀條件;“積雪帶馀暉”,是詩人對朋友的深情挽留!王維筆下的齊魯景物和富有禪意的秀麗輞川景物相比顯得孤寂荒涼。輞川是王維一生心靈獲得安頓之處,而此時的貶所齊州對王維來說,是一個困住自己身心的荒城孤島,令他內(nèi)心感到孤立無援,無所依托?!盎某菑统钊搿保ā洱R州送祖三》),完全是王維被貶謫時荒涼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
2.高適漫游齊魯詩作中的殷憂之心
半生困頓、大器晚成的高適漫游齊魯時一直心懷社稷,詩作中充滿了對百姓的殷憂之心。其格局之大非王維可比。高適曾經(jīng)旅居東平,寫下多首和東平有關的詩歌,這說明高適在山東的活動以東平為中心,由此輻射梁宋和齊魯各地。天寶四載(745年)秋天,高適赴魯,遇大水,寫下《東平路中遇大水》。曾經(jīng)的膏腴之地成了一片澤國:“傍沿巨野澤,大水縱橫流?!薄跋x蛇擁獨樹,麋鹿奔行舟。稼穡隨波瀾,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蛙黽聲啾啾。仍憐穴蟻漂,益羨云禽游。農(nóng)夫無倚著,野老生殷憂?!痹娭忻鑼懙膽K象和史書《舊唐書·玄宗紀下》“八月……是月河南睢陽淮陽譙等八郡大水”[16](P98)的記載可相對照。史書記載只有寥寥幾筆,客觀而簡短,而高適用形象的語言對洪水的強度以及洪水給莊稼、動物和百姓帶來的困境作了更多具體細微的描寫。因為親眼目睹了洪災中百姓的無助和慘境,才主動為民請愿:“圣主當深仁,廟堂運良籌。倉廩終爾給,田租應罷收?!备哌m雖處江湖之遠,卻心懷濟時良策,希望朝廷免租賑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3.其他詩人想象中的齊魯
韓愈所作與鄆州有關的作品,如《鄆州谿堂詩并序》等,都和禮部尚書兼鄆州刺史馬總有關?!皯椬谥哪辏级|平,三分其地,以華州刺史禮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扶風馬公為鄆曹濮節(jié)度觀察等使,鎮(zhèn)其地。”馬總勤政為民、教化百姓,生活也有情致,然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孟子·梁惠王下》),其“為堂于其居之西北隅,號曰‘谿堂’,以饗士大夫、通上下之志?!薄肮髫G堂,播播流水。淺有蒲蓮,深有葭葦。流有跳魚,岸有集鳥。谿有蘋苽,有龜有魚?!毕门R水而建,風景優(yōu)美,是絕佳的雅集宴樂之處。
劉禹錫寫有《平齊行二首》。唐憲宗平定淄青藩鎮(zhèn)時,劉禹錫并沒到過山東,此詩是劉禹錫聽聞后有感而寫。詩中寫道:“地形十二虜意驕,恩澤含容歷四朝。”“虜”是指平盧淄青藩鎮(zhèn),長期據(jù)有淄、青、齊、鄆、登、曹、兗、萊等十二個州,歷經(jīng)代宗、德宗、順宗、憲宗四朝。再如:“魯人皆解帶弓箭,齊人不復聞簫韶。今朝天子圣神武,手握玄符平九土。初哀狂童襲故事,文告不來方振怒。去秋詔下誅東平,官軍四合猶嬰城。春來群烏噪且驚,氣如壞山墮其庭。牙門大將有劉生,夜半射落欃槍星。帳中虜血流滿地,門外三軍舞連臂。”寫朝廷下詔削藩,齊魯百姓極為擁護中央朝廷,曾以詩書禮樂傳家的齊魯人民戎裝上陣,浴血奮戰(zhàn)。最終,囂張跋扈的淄青藩鎮(zhèn)叛亂被平定了,“朝廷侍郎來慰撫,耕夫滿野行人歌”,齊魯大地復歸和樂安寧。
唐代兗州(魯郡)治瑕丘,“管縣十一,瑕丘、金鄉(xiāng)、魚臺、鄒、龔丘、干封、萊蕪、曲阜、泗水、任城、中都”[17](P113),“據(jù)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瑯邪,地大物繁,民殷土沃”[18](P1101)。《隋書·地理志中》載:“舊傳太公唐叔之教,亦有周孔遺風。今此數(shù)郡,其人尚多好儒學,性質直懷義,有古之風烈矣?!保?9](P191)盧渥赴兗州前寫有“到后定知人易化,滿街棠樹有遺風”(《題嘉祥驛》)的詩句,意在說明兗州百姓恭順、易被教化。與鄆州相比,兗州儒學風氣更濃厚。與兗州有關的唐代詩人主要有駱賓王、李白和杜甫。
1.駱賓王托根鄒邑與儒學浸染
駱賓王幼年時生活在青州博昌,父親去世后,和母親移居兗州。對此,駱賓王在《上兗州張司馬啟》中曾經(jīng)談及:“托根鄒邑,時聞闕里之音;接闬雩津,屢聽杏壇之說。加以承斷織之慈訓,得銳志于書林;奉過庭之嚴規(guī),遂容情于義圃?!焙笤凇对趦贾蒺T宋五之問》中對兗州地理形勢有過概括:“淮沂泗水地,梁甫汶陽東?!眱贾菔强酌铣錾?,移居兗州可以看出駱賓王母親很希望駱賓王接受儒家傳統(tǒng)教育。上文提到的孟母斷織、趨庭承訓都是儒家經(jīng)典故事,由此可見駱賓王必然深受儒家教義的熏染,其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熱情和以道自任的精神追求 也 定 會 深 受 齊 魯 儒 學 影 響。[20](P140~148,139)“天子不見知,群公詎相識。未展從東駿,空戢圖南翼?!保ā断娜沼蔚轮葙浉咚摹罚樫e王具有駿馬疾馳、大鵬圖南般積極進取的功名意識?!爸亓x輕生懷一顧,東伐西征凡兒度?!保ā稄能娭行新冯y二首》)“壯志凌蒼兕,精誠貫白虹。”(《邊城落日》)駱賓王詩歌中流露出的慷慨激昂之志無疑植根于其從小接受的儒家教育以及孔孟文化涵養(yǎng)的浩然正氣。
2.李白閑居齊魯與待時而動
李白閑居齊魯時間很長。據(jù)相關資料統(tǒng)計分析,李白的詩詞創(chuàng)作在空間上形成了南北兩線的分布格局,北線即“西京(今西安)—洛陽—兗州”[21](P890~897)。李白以兗州瑕丘為中心,漫游齊魯各地,待時而動。瑕丘有一座堯祠。堯祠離兗州金口壩不遠。金口壩,即李白詩中常出現(xiàn)的石門,它是“橫貫在東西古驛道上的行人大壩。驛道跨過金口壩,西達長安,東往瑯琊,泗洙匯流南去,也是通往京口瓜州的水上碼頭?!保?2](P255~258)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堯祠和長安的灞橋一樣,也是個黯然銷魂的宴餞送別之地。李白一生交友眾多,常在堯祠送別朋友,并寫下了《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等詩。李白結交的人物大多是政府官員,以期能獲得對方的引薦或者賞識?!懊突⒎卟?,雖藏難弊身?!保ā遏斂蜢羲蛷埵挠魏颖薄罚┧嘈抛约弘m然蟄伏在遠離京城的齊魯之地,但是自己的才華和鋒芒終究不會被掩蓋住,希冀施展才華之心溢于言表。然而李白與杜甫“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屈辱心酸的求仕路徑不同,他要走的是終南捷徑,正所謂:“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背说歉邤垊僖酝?,還有一層借隱居獲取名聲的意思。李白“更客任城,與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居徂來山中,日沉飲,號竹溪六逸”[23](P15)。六位名士隱居兗州徂徠山下,他們白日“高歌在巖戶”,晚間“同衾臥盤石”,幻想著有朝一日“出山揖牧伯,長嘯輕衣簪”(《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芍?,他們雖隱居山林卻未能忘情于人事,而是待時而動,隨時尋求出仕機會,李白更是如此。
3.杜甫齊魯?shù)歉吲c凌云之志
杜甫來齊魯是為看望在兗州任職的父親,因此他客游齊魯應是以兗州為中心。他初游齊魯時,在兗州留下詩篇《登兗州城樓》和《望岳》。兩首詩眼界闊大,寫景壯觀,表現(xiàn)了詩人心中的凌云之志。其中,《登兗州城樓》作為杜甫早期的律詩作品,重在描寫齊魯?shù)乩須v史,顯現(xiàn)出濃厚的時空意識。“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钼?。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鼻叭?lián)的描寫空間從南樓擴張到“海岱”“青徐”,繼而視域由大到小,又凝聚到兗州的“孤嶂秦碑”“荒城魯?shù)睢??!扒乇薄棒數(shù)睢笔乔隁v史遺跡,空間中包含時間,撫今追昔,引起深沉的古意。尾聯(lián)“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點出登樓遠眺時觸發(fā)了個人感受,卻又不直接寫出感受是什么,但是讀者能從中感受到詩人在歷史盛衰興亡中對現(xiàn)實的關照。這也是杜甫后期詩歌中一個很重要的主題。
《望岳》更是堪稱借眼前之景直接抒發(fā)懷抱的典范之作。泰山是古代齊國和魯國的地理分界。詩人帶著“岱宗夫如何”的疑惑登臨泰山,及見到“齊魯青未了”,被綿延無盡的泰山青色震撼了。泰山巍峨聳立,具有分割齊魯、陰陽、昏曉、明暗的偉大力量。泰山雄偉磅礴的氣勢激發(fā)起久已蘊藏于心的銳意進取之志,年輕詩人相信自己終有一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是真正的江山之助和天人合一。
就地理位置而言,登萊二州在唐代屬偏遠之地,大致相當于今山東煙臺、威海和青島東北部分地區(qū)。古時,從兗州出發(fā),通過淄州和青州,可到達萊州和登州。在唐人眼中,青州以東就是邊地了。“登州者,大唐東北地極也,枕乎北海,臨海立州。”[24](P193)登萊二州的地理位置較為特殊,是唐代海上交通的橋頭堡。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唐代從邊州入“四夷”的線路最重要的有七條,其中第二條即“登州海行入高麗渤海道”[25](P489),是當時中國、高麗、日本之間往來的主要海路。在唐末五代,登州沙門島(即今煙臺長島)成了官員的流貶之地?!缎绿茣酚涊d:“(朱)全忠恚璨背己,貶登州刺史,俄除名為民?!保?6](P2131)由此可以看出,唐代時登州一定是因為荒僻艱苦才被列為流放之地的。
就文化和心理印象而言,登萊二州當時不屬于王化之地。唐詩中寫到登州時多以“孤島”“孤城”稱之,如:“此書未到心先到,想在孤城海岸頭?!保n偓《家書后批二十八字》)“天遙辭上國,水盡到孤城。”(皇甫曾《送歸中丞使新羅》)以“孤”形容某地,不僅說其離中原王化之地距離遙遠,也暗示著唐人對登萊之地的心理感知。馬戴在為赴青州的朋友寫的贈別詩《雪中送青州薛評事》中寫道:“憐君急王事,走馬赴邊州。”“憐”字寫出對朋友的同情和掛念,同情緣于朋友要赴邊地。
就民俗而言,登萊二州民風不古,喜滋事生非。登萊二州,“土疏水闊,山高海深,人性剛強,志氣緩,慢語聲,形容大,此水土之風也”[27](P137)。因登萊等地“人性剛強”,且海上貿(mào)易頻繁,商人逐利,因此和鄆州、兗州之地相比,民風不甚淳樸。前文所舉高適《送蔡少府赴登州推事》就記錄了當時民俗:“膠東連即墨,萊水入滄溟。國小常多事,人訛屢抵刑?!?/p>
1.李白與齊魯文化的沖突
談到齊魯外來詩人,即曾客居山東的詩人,首推李白。李白客居山東時間較長,而且留下的作品較多。盡管如此,李白并沒有真正融入齊魯文化之中,甚至在詩作中時而流露出與山東地域文化相斥的跡象。[28](P125~130)魯?shù)厥侨寮椅幕陌l(fā)源地,周孔遺風尤盛,尊孔讀經(jīng)的傳統(tǒng)即使到了五代亂世都沒有被遺棄,“五季文物蕩盡,而魯儒猶往往抱經(jīng)伏農(nóng)野,守死善道,蓋五十年不改也”[29](P207),更不用說在盛唐時期。唐代儒學在學理和義理上并無大的發(fā)明,即使像孔穎達這樣的學者大儒在注釋經(jīng)書時也本著“疏不破注”的保守觀念。因此,當時整個儒學學術風氣比較保守,儒生只知在故紙堆里皓首窮經(jīng)。再加上齊魯?shù)貐^(qū)遠離政治氛圍濃厚的京畿之地,以至于當?shù)厝迳鷽]有受到強烈的政治環(huán)境熏陶,缺乏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懷和洞察力,甚至趨于保守。而縱觀李白一生及其創(chuàng)作,可以說他屬于理想型甚至幻想型人格,渴望縱橫恣肆的生活。他和保守的齊魯經(jīng)學文化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李白一再感嘆:“下愚忽壯士,未足論窮通?!保ā段逶聳|魯行答汶上君》)“魯叟談五經(jīng),白發(fā)死章句。問以經(jīng)濟策,茫如墜煙霧。足著遠游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時事且未達,歸耕汶水濱?!保ā冻棒斎濉罚﹣淼烬R魯?shù)钠渌娙硕紱]有表現(xiàn)出像李白這樣強烈的文化沖突,這也說明李白是一個具有獨立精神和批判精神的詩人。
李白雖然猛烈地批判了“與我本殊倫”(《嘲魯儒》)的齊魯文化和不諳世事的魯儒,但是他對齊魯當?shù)匕傩蘸臀锂a(chǎn)卻是相當贊許的。李白初游齊魯時,即親見當?shù)厝说馁|樸勤勞:“魯人重織作,機抒鳴簾櫳。”(《五月東魯行答汶上君》)“魯酒若琥珀,汶魚紫錦鱗。山東豪吏有俊氣,手攜此物贈遠人。意氣相傾兩相顧,斗酒雙魚表情素?!保ā冻曛卸夹±魯y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山東人自古好客。李白被豪爽的中都小吏的盛情所感動而作詩,更因“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客中行》)而心甘情愿把他鄉(xiāng)當作故鄉(xiāng)。
2.杜甫與齊魯文化的契合
杜甫自幼接受了嚴格的儒家教育,終生以奉儒守官為理想。杜甫對泰山和兗州這些孔子曾經(jīng)活動的地方有深深的敬意,所以說他漫游齊魯時是帶著朝圣心態(tài)的。杜甫登臨泰山或者兗州城樓,更像是為自己心中的政治理想尋找根和魂。杜甫晚年也不忘稱贊齊魯當?shù)氐拿耧L民情,如“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織不相失”(《憶昔》),回憶了年輕時在齊魯大地感受到的男耕女織生活背后所蘊含的和諧淳樸的民情。
3.藩鎮(zhèn)詩人與齊魯文化
中唐詩人韓翃曾經(jīng)在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幕府中任從事,并以詩歌的形式展現(xiàn)了齊魯?shù)奈镔|文化,如“齊謳聽處妙,魯酒把來香”(《魯中送魯使君歸鄭州》)及“輕橐歸時魯縞薄”(《魯中送從事歸滎陽》)等。
唐代齊魯籍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較少,總體成就不算很高。成就較高的當屬晚唐詩人劉滄。劉滄,山東汶陽人,寒士出身。他的羈旅懷鄉(xiāng)詩非常能打動人心,散發(fā)著濃郁的鄉(xiāng)關之情。這些念遠懷人的思鄉(xiāng)詩不頌揚齊魯大地上莊嚴的泰山和浩蕩的汶水,不稱頌悠久淳厚的儒學之風,而是多描寫家鄉(xiāng)荒蕪的田園、貧窮無依的兄弟、歸耕鄉(xiāng)里的愿望以及對族人的愧疚之感,如:“東西未遂歸田計,海上青山久廢耕。”(《春晚旅次有懷》)“書信經(jīng)年鄉(xiāng)國遠,弟兄無力海田荒?!保ā稇雁腙栃值堋罚扒锟赐鋼Q風煙,兄弟飄零寄海邊。客計倦行分陜路,家貧休種汶陽田?!保ā堵灭^抒懷》)“東歸海上有馀業(yè),牢落田園荒草平。”(《下第東歸途中書事》)“幾到青門未立名,芳時多負故鄉(xiāng)情?!恳娚饺L屬意,終期身事在歸耕。”(《下第后懷舊居》)整體來看,劉滄的懷鄉(xiāng)詩透露出一股衰颯之氣,反映了晚唐亂世中的寒士投身科舉卻因久困科場而不得不漂泊天涯、蹉跎歲月的心酸之情??茍隼ьD,不免生出歸耕田園的負氣之語,但終因“如何未盡此行役”(《秋日寓懷》)而不得不西入潼關,并由此產(chǎn)生思鄉(xiāng)念遠之情。
雖然齊魯唐詩之路并沒有像浙東唐詩之路、兩京唐詩之路、巴蜀唐詩之路那樣大放異彩,但也留下了駱賓王、王維、李白、杜甫、高適等杰出詩人的足跡。唐代文人士子要想求取功名,往往會扎進紅塵紫陌的長安和洛陽,去往其他地方大多是因為迫不得已的宦游、貶謫或者非功利性的漫游。齊魯?shù)貐^(qū)靠近兩京,由于地緣關系和便利的交通網(wǎng)絡,盛唐詩人將其作為“停歇客寓、暫緩入彀、營求生計”的要道,以及“求仕不順的退居之地”。從李白和高適的行跡來看,這個結論是很有道理的。
孔孟文化是齊魯文化的根和魂。和齊魯有關的唐詩大都會提到孔孟遺訓、鄒魯遺風。當然,不同詩人考察和思考的角度也會不同。李白認為,儒學應該是讀書人實現(xiàn)治國理想的精神引領,而在儒家文化的起源地卻淪為章句注疏式的書齋學問,這有違真正的儒家精神。因此,李白從現(xiàn)實關懷的角度對齊魯大地上皓首窮經(jīng)的儒學風氣進行了批判。其他詩人,如駱賓王、杜甫等,從厚重的齊魯文化中找到精神支柱,或者如同孟浩然一樣以“家世重儒風,詩禮襲遺訓”(孟浩然《書懷貽京邑同好》)為驕傲。
唐詩中也常提及齊魯?shù)暮a凤L光,然而由于齊魯大地遠離唐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因此部分詩人在踏足齊魯大地時常常有被放逐之感,而海岱風光多少沾染了一些去國懷鄉(xiāng)的憂思,這從上文提及的多首送別詩中可窺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