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維米爾故鄉(xiāng)代爾夫特
上午十點,不知遠方的炮火是否停了或又開始了,
我們穿過石頭拱橋,
走在代爾夫特清冷的街巷里, 仿佛仍走在你的畫幅中——
沿街開門掃地的女傭哪里去了? 戴珍珠耳墜的少女,
唇齒間還留著些微口紅,
花邊女工仍傾身于她的刺繡, 而窗前讀信的女主人忘了一切, 不會注意到有人從樓下經過; 古老的運河更黑,也更清澈了, 樹影間野鴨游來,還有一株
含苞的梨枝在風中顫動(凡·高替你在阿爾畫出了它)
而我們走入神圣的大教堂, 那從高高彩窗投來的光, 正好照在你的墓碑上,
——安息吧,生命的贊頌者! 我們繼續(xù)前行,沿著一條條小巷探尋你謎一樣的故鄉(xiāng);
我們都邁著最輕的步子,
我們暫且不去想遠方的殺戮和轟炸; 我們來到這里,仿佛就是為了
變安靜一點,安靜得
能再次聽到從那只牛奶罐子中倒下的永恒的汩汩聲響……
2022 年 3 月 阿姆斯特丹
2022,重讀米沃什
當瓦雷里在高貴的法蘭西學院“計算著詩的音節(jié)”,
米沃什說他卻在“別的地方”(占領時期的華沙?)
在探照燈掃過的地方,“頭發(fā)根豎起來耳朵捕捉著搜捕的聲音……”
這就是為什么他和他曾經心儀的大師不同。純詩?就算是一個夢吧。他首先得睜大他的
眼睛:
“街上機關槍在掃射,子彈把鵝卵石打得蹦起來,
就像豪豬身上長的箭刺……”
2022 年 4 月 紐約長島
在杜甫“北征”途中
在杜甫“北征”途中,是否真有一只猛虎跳立在他的面前,
嘶吼一聲,令蒼崖碎裂?
多年前我懷疑這一點,現在我信了?,F實,給了一個詩人
虛構的權力。
2022 年 8 月
注:杜甫在安史之亂第二年創(chuàng)作有長詩《北征》, 敘述了戰(zhàn)亂時期詩人從鳳翔到鄜州探家途中的經歷,其中有“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的詩句。
也論“帝國詩”
帝國詩首先似乎是一個版圖問題或篇幅問題。
不是哪個大帝的騎兵、坦克、傘兵,
是布羅茨基,他有那么一點語言的沙文主義, 只是他的力氣不夠;
是沃爾科特,是他萬余行的《奧麥羅斯》, 是那經過了一路艱辛跋涉
終于到達我們心靈的 幾朵“拍岸浪花”……
是曼德爾施塔姆迸散的馬蹄鐵,是杜甫眼中野鼠拱出的一堆白骨;
是策蘭的被分開書寫的青草,
是圣 - 瓊·佩斯在飛沙走石中繃緊的詞語的最后帳篷……
2022 年 7 月
1937 年,奧登……
1937? ? ? 年,奧登寫下《西班牙》: “昨天是向落日的祈禱。今天是斗爭?!?1938 年,他來到中國抗日戰(zhàn)場,
邊寫前線報道,邊完成他的戰(zhàn)時十四行組詩; 然后,他竟然離開危難中的歐洲
移民去了美國。
他不再是一位英雄詩人了嗎?
他背叛了他的誓言嗎?也許,是他路過布魯塞爾
在美術館看到的勃魯蓋爾的一幅畫驚醒了他:伊卡洛斯
從天上墜入了水中,他聽到了那呼喊, 但是有一只船仍需要靜靜地航行。
2022 年 8 月
注:參見奧登 1938 年 12 月寫下的 Musée des Beaux Arts 一詩。
五個詩人和一首詩
一只青蛙跳入池塘后的寂靜兩場炮擊之間的寂靜
大地上狼吃掉最后一個孩子后的寂靜一個托缽僧走入撒哈拉大沙漠的寂靜
此刻我坐在紐約長島中部一座公寓二樓的陽臺上
聽鐵皮下水管道里嘩嘩不息的雨水聲時的寂靜
多年后長大成人的小達莎和母親、繼父一起
回到巴赫穆特她中尉父親的墓前把一只花籃放下后的寂靜
哦,兩場炮擊之間的寂靜 一只青蛙跳入池塘后的寂靜
2022 年 11月 紐約長島
注:該詩前四句分別參見或引自松尾芭蕉、伊利亞·卡明斯基、多多、德里克·沃爾科特的詩句。
又聽見大海的濤聲了
又聽見大海的濤聲了
又看見天上的星星了金星,木星……
又可以寫詩了,因為“荒謬至極” 就這樣,我和詩人多多
一位“重又活過來”的“老人類” 驅車三百多公里
走向海
我好像從未見過這樣夢幻般的冬日的海好像它從不存在
我也從未見過如此堅挺的葦草叢蒙霜的枯葉紛披
一枝枝仍在向上的尖穗……
而在晚上八點
我們重又在黑暗中坐下
在這臨海松林邊的“孤獨圖書館”
我又看見那馬眼中昏暗的海平線了縱然我的這雙老眼
也已“接近盲目”,不——
完全盲目
2023 年 1 月 2 日 河北昌黎阿那亞
注:“孤獨圖書館”為昌黎阿那亞文藝社區(qū)的標志之一,靠近海邊。
在華沙肖邦機場
波蘭航空。從紐約肯尼迪機場起飛到華沙肖邦機場轉機,
這是我再一次“踏上”波蘭這片土地;
臨近機場俯瞰,大片起伏的和平的綠色原野,林帶,
(不像烏克蘭,充滿了戰(zhàn)壕和炮坑) 好像它的創(chuàng)傷已漸漸熨平;
然后我聽到肖邦的波羅乃茲舞曲,
每一下鋼琴的敲擊,都敲出深淵里的火花, 和令人驚異的寂靜;
然后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猶太人,
在登機前放下經書,面對墻壁合掌祈禱,
(他是否要前往奧斯威辛
尋訪他的已化為灰燼的祖輩?)
而我坐在長椅上,想起了策蘭的一次行旅—— 經由克拉科夫
你到達,在安哈爾特火車站—— 你遇見了一縷煙,
它已來自明天。
是啊,你的飛機也將經過克拉科夫上空, 經過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的上空,
然后飛往斯洛伐克,飛往緊靠羅馬尼亞的黑海……
你將回到中國,回到你來的地方嗎?
赤道般的酷熱。兩小時的停留(你新學到的一個詞“晴空顛簸”。)
而你將從肖邦機場轉機,從策蘭機場轉機, 從米沃什機場轉機;
到達與出發(fā)。那永不消散的來自明天的一縷濃煙,
生命刺繡般的銘刻。
你也是在一條線上,在一條讓你目眩的槍響般震顫、斷開又復原的
子午線上。
2023年6月 27日
在西昌邛海湖畔聽到鳥鳴
早上五點半,在西昌邛海湖畔,我再次被一陣鳥鳴喚醒。
我曾在阿姆斯特丹城南聽到這樣令人驚異和感激的鳥鳴,
那是在俄烏沖突爆發(fā)的第二周;
而現在,它們鳴囀不休,它們從一枝蹦向另
一枝,
它們嘰嘰喳喳,像是在熱烈對話, 又像是在討論什么,
(我的深重的窗簾漸漸透亮了)
它們比我們將要開始的詩歌研討會重要, 它們吸引了我的全部聽力。
它們甚至使我要流淚。
它們就是詩,熱情,清脆,活潑,
它們又把我這個深淵之人、疲累之人、末日之人
拉回到一個萬古前的創(chuàng)世之初。
2023年7月2日
(王家新,詩人、批評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