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那是一個夏末的夜晚,我在燈下臨摹唐寅的《落花詩帖》——剎那斷送十分春,富貴園林一洗貧……夕陽黯黯笛悠悠,一霎春風(fēng)又轉(zhuǎn)頭……桃花凈盡杏花空,開落年年約略同……
寫完,不禁揣摩著唐寅的悲傷心境,他在吐露的時候,完全舍去含蓄之美,開門見山地寫——花落了,枝頭空了……格外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
于是想起陶淵明的一首詩:“弊廬交悲風(fēng),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泵棵孔x完,心中自是一震,這是怎樣的寒苦?公雞都冷得不能啼鳴。
只是,在寒苦之中,陶淵明絕無怨尤之色,對于他來說,窮苦已經(jīng)僅限于肉身,精神的豐盈讓他更為堅定地走向荒野的縱深,反而呈現(xiàn)出內(nèi)在的精神氣象。所以魯迅先生會說:“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苯⑽淖骷翌欕S先生也贊嘆,陶潛處于困苦,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所以他的困苦詩,親切而又高致。
放眼蒼茫人世,不盡如人意或許是多數(shù)人的生命原色,但自然的意趣永遠對我們敞開著懷抱。所以人在自然里,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相同的慰藉,內(nèi)心世界,便也充盈著斑斕色彩。
日本作曲家坂本龍一在他的個人傳記電影——《終曲》中,記錄了他在經(jīng)歷了核泄漏、患癌等災(zāi)難和打擊后,對于疾病與災(zāi)難、存在與死亡的思索。坂本龍一表示自己將“與疾病共生”,就像他所說的:“想做真實的音樂,不虛偽地活下去,不忘記看每天的月亮。”
每一個人格偉大的人,皆是燈塔,照亮了你我原本黑暗泥濘的生命之途。
偶然翻閱明代陳繼儒的《小窗幽記》,讀到一句:“凈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只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qū)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云……”
多么美好,多么寧靜,也讓我想起作家林清玄說的:“一個人如果愿意時常保有尋覓美好感覺的心,那么在事物的變遷之中,不論是生機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見美。那美的原不在事物,而在心靈、感覺、乃至眼睛?!?/p>
在塵世間行走,每個人都必須閱讀自己的苦悶日記,本來行到水窮處,應(yīng)該坐看云起時,何曾料空下的時間卻不夠閑坐,反而陷入更大的困境中。但哪怕前方通往苦楚的小徑有千萬條,也必須有一段風(fēng)景是抵達內(nèi)心的。因為走向內(nèi)心的人,縱是人生荊棘密布,也覺萬物美好迷人;走向內(nèi)心的人,縱是黑夜可厭的憂愁燃燒起來,也能將其灰燼化成歡樂美麗的花朵;走向內(nèi)心的人,在不斷飄蕩中,能磨礪出自己內(nèi)在的精神氣象,在心田里耕云種花,活出生命動人的質(zhì)地。
我多么愿意做一個走向內(nèi)心的人,有時看看屋前重新生發(fā)的野草,有時聽聽山間溪流如微風(fēng)檐鈴如小鹿呦呦,有時輕觸茨維塔耶娃、畢肖普、尤瑟納爾等文學(xué)家留在我心中的頁頁篇章……
歲月深深淺淺地沉淀我們內(nèi)心的倦意,而時間尚未停息,生命的河流仍在徹夜流淌。當我們打開心胸,也能從苦難的生命原色里,擷取美與詩意,積聚一種永恒的力量,聽風(fēng)從耳邊吹過,看魚兒從夜色里游來。某一時刻,世間的你我,亦是心有山海,靜寂無邊。
(編輯 兔咪/圖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