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華
我們?yōu)槭裁匆x詩?人們常常認為是為了學習語言和訓練表達。浙江大學教授江弱水則提出:“如果沒有詩,我們并不是無法表達,而是無法感受?!弊x詩,是在用心感受世界的回響,是在用別人的語言來照亮自己的世界。
江弱水的《詩的八堂課》能帶著我們一起傾聽雪花穿過世界的聲音……
《詩的八堂課》曾獲新京報2017年年度華文好書,并在商務印書館人文社科十大好書評選活動中票居榜首。它兼具中國與西方的詩學理論,兼容古典與現(xiàn)代的經(jīng)典詩例,兼蓄專著、批評與講義于一體,可以說是八堂獨辟蹊徑的詩教課堂,是一部多聲部的詩學著作。它通過八節(jié)課——博弈、滋味、聲文、肌理、玄思、情色、鄉(xiāng)愁、死亡,探討了詩歌三個方面的問題:詩是如何寫出來的?詩該如何鑒賞?詩常見的主題有哪些?
詩是如何寫出來的?作者提出了“博弈”論。“博”,即賭博,靠運氣,靠靈感;“弈”,即下棋,靠謀略,靠技術。李白似乎是賭博型的天才詩人,但傳說李白看到老太太“鐵杵磨成針”受到啟發(fā)而刻苦讀書,并曾三次模擬《文選》來練習寫作。杜甫似乎是下棋型的苦吟詩人,但杜甫亦有文思泉涌的速成之作。絕大多數(shù)詩歌是博與弈結合的結果。正如瓦萊里所說,上帝無償?shù)刭浗o我們第一句,而我們必須自己來寫第二句。第一句的到來,如賭徒靠天,而后面的,則靠手藝一點點來打磨完成,而最關鍵的,當然是這手藝能讓這首詩走多遠。
詩該如何鑒賞?作者指出了三個角度“滋味”“聲文”“肌理”。
品味詩歌的滋味,需要調動味覺,在品中咂摸詩歌的意味、趣味、韻味、情味。鐘嶸有《詩品》、司空圖有《二十四詩品》、劉勰《文心雕龍》中有《品鑒》……繆鉞《詩詞散論》指出:“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黃庭堅《書陶淵明詩后寄王吉老》:“血氣方剛時,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渴飲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沒有將味覺打開,則難以品嘗到詩歌真正的滋味。
詩歌更是聲音的藝術。r聲母的字組合復韻母,如柔、軟、弱等,常給人綿軟柔弱之感,m聲母的字組合鼻韻母,如冥、蒙、夢等,常給人沉悶渺茫之感,齊齒呼韻母i常給人以悲凄哀傷之感……比如李清照的《聲聲慢》中大量i韻母的字,“凄凄慘慘戚戚”“最難將息”“晚來風急”“點點滴滴”,在低徊細微的齊齒音中充分地傳達出一種凄苦慘怛的情緒。杜甫《秋興八首》其一中“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傳達出的陰森蕭瑟的秋意,周邦彥《玉樓春》“情似雨余黏地絮”傳達出的黏連膠著的離愁別緒,李商隱《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傳遞出的阻隔梗塞之感……掌握一定的聲韻規(guī)律,打開聽覺,才能更好地理解詩歌這種依托于聲音的文字魅力。
詩歌是有質感的,品讀詩歌需要凝神觸摸語言的肌理。作者讀莎士比亞晚期悲劇的語言,讀出了土布的堅韌,粗氈的質樸;而其早期的傳奇劇則是絹一般柔滑,綢一般細致。顧隨評價老杜的詩是筆下澀,摸著如有筋。作者將詩歌的肌理分為兩種不同的美學風格:“氤氳”和“錘煉”。氤氳是散開,是豐致;錘煉是緊縮,是骨感。唐詩是氤氳,像荔枝,像豐腴的少女肌膚光潔細膩。宋詩是錘煉,像橄欖,像精瘦的老人皮膚,紋路還是細的,只不過少了光澤與水分。在西方文學中,詩人波德萊爾是氤氳,福樓拜則是錘煉。喜歡錘煉的詩人就像是健身狂,受不了身上一點多余的脂肪,但錘煉并不是線條粗,肌理仍然很細致。氤氳也不是同質詞語的堆砌,不是臃腫,而是不同元素的調和之美。
邵洵美說:“一個真正的詩人非特對于字的意義應當明白,更重要的是對于一個字的聲音、顏色、嗅味、溫度,都要能肉體地去感覺及領悟。”我想,一個真正的讀者亦不只是讀出詩歌的字面意思,更重要的是打開五感,充分調動視覺、味覺、聽覺、觸覺、嗅覺,用整個的肉身去感知詩歌文本的肉身。
詩常見的主題有哪些?作者列舉了玄思、情色、鄉(xiāng)愁、死亡四大主題。
歌德曾說:“一個詩人需要整個哲學,但他必須將之排除在作品之外。”即在玄思類詩歌中體現(xiàn)說理的趣味而不留下說理的痕跡,這就需要賦形,賦體,把一個抽象的概念用形象來具體化,即為思想尋找“客觀對應物”,尋找“道成肉身”。作者評價歐陽江河的《畢加索畫?!肥钱敶詈玫男W詩。當“批評家等著看畫家的多”時,畢加索筆下“先是蹄子不見了,跟著牛角沒了,然后牛皮像視網(wǎng)膜一樣脫落”……當肉店老板的妻子“帶著畢生積蓄來買畢加索畫的牛,但她看到的只是幾根簡單的線條?!T谀膬耗兀克械绞芰嗣胺??!边@多像中國版的庖丁解牛!正如老子所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而歐陽江河的精彩正在于它依托于飽滿可感的形象來闡釋理趣,通過畫家與批評家的對話,通過老板妻子買牛而感覺受到冒犯等戲劇性的故事來呈現(xiàn)哲學層面的思考。
沒有玄思,一首詩很難從有限上升到無限,空靈不起來;沒有情色,其實也很難沉醉于純粹的現(xiàn)實中,因為最切近的現(xiàn)實就是肉身。但“情色”不是“色情”,不是感官的挑逗,而是以搖蕩性靈為旨歸。張衡的《定情賦》、曹植的《靜思賦》、陶淵明的《閑情賦》在呈現(xiàn)女性之美的過程中,詩的語言也得到了增色、升華、提純和整煉。從《詩經(jīng)》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到《長恨歌》的“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從《楚辭·大招》的“朱唇皓齒,嫭以姱只”到《洛神賦》的“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詩人們在“歌唱性靈和感官的狂歡”中也在不斷推進語言的邊界。
鄉(xiāng)愁是中國詩歌中永恒的主題,從屈原《九章·涉江》“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到《古詩十九首》“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從李白《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到馬致遠《天凈沙·秋思》“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但到了近現(xiàn)代,中國人的“鄉(xiāng)”變了,“愁”也變了,魯迅在《故鄉(xiāng)》中浩嘆“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現(xiàn)代學者牟宗三在《說“懷鄉(xiāng)”》中也提到“現(xiàn)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掛了空”,但詩人依然在文字中尋找鄉(xiāng)愁,正如江弱水所言“鄉(xiāng)愁成了鎮(zhèn)痛劑和麻醉藥,讓人緩釋焦慮,感覺還有救。鄉(xiāng)愁……已不再指向一個直接的具體的所在,而只是一個烏托邦性質的引力場,一個神話版的心靈現(xiàn)實”……比如地壇之于史鐵生,“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比如蓮葉何田田的江南之于朱自清,在心里頗不寧靜時從對江南的懷想中尋找精神的撫慰;比如瓦爾登湖之于梭羅,在本真而詩意的生活中感受靈魂的成長……詩人在探尋精神原鄉(xiāng),在尋找哲學上的返鄉(xiāng)之路。
死亡也可以理解為另一種鄉(xiāng)愁,生如逆旅,死亡則是終極的歸途,正如蘇東坡所言“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xiāng)”,陶淵明亦云“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但對生的眷戀必然帶來對死的憂慮,漢代五言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白的“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還有王羲之的“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蘇軾的“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王勃的“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但我們可以選擇向死而生的姿態(tài),在物哀中發(fā)現(xiàn)美學。正如海子在《九月》中寫道:“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看到死亡,也看到生生不息的燦爛野花;在邁向遠方的終極之旅時,聽著嗚咽的琴聲,但沒有淚水,也不需要淚水;“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是生命過客最該有的姿態(tài)。
《楞嚴經(jīng)》云:“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苯跛讷@獎《答謝辭》中說:“我這八堂課不過是指月的手指,希望讀者能沿著我的指向,去看天上那一輪詩的月亮?!?/p>
美國當代藝術學家愛布拉姆斯曾提出文學活動的四個要素:作者、作品、世界、讀者。走進江弱水《詩的八堂課》,我們不僅可以看到頭頂?shù)脑铝粒⒔柚嵉脑鹿庹樟廖覀兊氖澜?;而且能夠聽到雪花穿過世界的聲音,能夠感受到這個世界最有溫度的心跳。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