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杰
晚唐詩人韓偓所作的七律《殘春旅舍》,記述詩人在客居之地的晚春,憶及故都長安風物人情,傷感中更堅持寧做唐朝遺民,絕不與其他士人一樣依附新朝的意志。詩作首聯(lián)平實淺白;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對仗工整新奇,向來為人所稱道,被稱為“晚唐巧句”(語出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三十二);尾聯(lián)直抒胸臆。試看其詩:
旅舍殘春宿雨晴,恍然心地憶咸京。
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
禪伏詩魔歸凈域,酒沖愁陣出奇兵。
兩梁免被塵埃污,拂拭朝簪待眼明。
幾年前,高考語文試題曾以此詩頷聯(lián)出題,要求考生評析所謂“晚唐巧句”巧在哪里。凌志、陳淮高先生曾撰文《象、境、意的精微品鑒——高考古詩“晚唐巧句”的啟示》指出:參考答案多著重于闡述詩句用詞、構思和手法的巧妙,“想象虛寫京都美好春景,反襯眼前流徙的悲哀”。 其他評析也多局限于“巧句”的框架之內(nèi),僅限于闡述詩句如何借景抒情,對歷史背景和情感內(nèi)涵缺乏深究。由此也存在對詩作主旨理解的偏差,讀者習慣性認為是詩人表達復興唐室的期待,而忽略了詩人對唐末士林變節(jié)風氣的批判,對生命尊嚴和獨立意志的守護。本文通過對詩作寫作背景的考證和詩意辨析,嘗試揭示其主旨與內(nèi)涵,為讀者認識韓偓晚期作品提供參考。
一、詩意理解的切入點——為何是“旅舍”?
韓偓為晚唐昭宗朝重臣,昭宗天復三年(公元九零三年),為掌握兵力的朱全忠所排擠,被貶離開長安,此后歷經(jīng)流徙,旅居福建十八年。公元九零七年,朱全忠篡唐建立后梁政權之后,韓偓詩作的時間記錄,不再用年號而只用干支紀年,這是他以唐遺民自居,不認同新朝的表現(xiàn)。在永瑢等撰的《欽定四庫全書韓內(nèi)翰別集》中,《江岸閑步》詩下有注:“此后壬申年作,在南安縣?!焙蟮诹准礊椤稓埓郝蒙帷罚钡健扼A步》才寫明作于下一年癸酉。因此可知這首詩作于后梁太祖干化二年(公元九一二年),其時韓偓七十一歲,寓居福建南安縣。
南安是韓偓最后的落腳點,此后再無旅行或遷居的記載。比《殘春旅舍》晚一年所寫的《南安寓止》稱:“此地三年偶寄家,枳籬茅廠共桑麻?!痹娙肃l(xiāng)居的地方,應該就是《殘春旅舍》詩題中的“旅舍”,在其他評析中常被視為具體的旅館而略過。而這其實是詩意構思的切入點,表示“客居他鄉(xiāng)”的住所以及“舊朝遺民”的身份。何以見得?后梁開平元年(公元九零七年),韓偓剛到達福州時,在一封手簡中提及:“偓雖承建州八座眷私,自是旅客,難以托人?!蓖荒甑脑姟独钐岢厣贤婕t薇醉題》寫及:“乍為旅客顏常厚,每見同人眼暫明?!痹娙嗽趦晌闹芯鶑娬{(diào) “旅客”??梢娝麑τ谧约喝腴}后的身份定位是客居的唐朝遺民,不依附地方或后梁主政者。
韓偓對這個自我定位始終操持極嚴。《新唐書》稱韓偓“南依王審知而卒”,實為不確,《欽定四庫全書韓內(nèi)翰別集》中亦有此觀點。對此,學者已有詳細考證,例如霍松林、鄧小軍先生在《韓偓年譜(下)》論及:韓偓入閩后既沒有響應朱全忠的三次征召,也不為主政福建的節(jié)度使王審知所拉攏,終其身未仕于閩,并遠離福州政治中心。了解這個背景后,可知《殘春旅舍》詩題和首句均強調(diào)“旅舍”,意在表達“旅客”也即“遺民”的感懷,這也是理解詩意的切入點。
二、“巧句”辨析:華麗描寫中的驚心體驗
韓偓為什么在殘春新霽時想起故都呢?整整十年前,也是春天(二月),韓偓被貶,外放濮州司馬,自此再也沒有回到唐都,也是他的故鄉(xiāng)長安(詩中以“咸京”借指長安)。而他所傾力輔助的唐昭宗,也在他離京第二年,即為朱全忠所弒。所以這天宿雨新晴,詩人心里忽然明亮起來,想起十年前國將破、人離別的“殘春”。詩中第二句“恍然心地憶咸京”,“恍然”一詞,多數(shù)注釋本忽略不解。例如陳繼龍注的《韓偓詩注》、吳在慶校注的《韓偓集系年校注》、陳才智編著的《韓偓詩全集:匯校匯注匯評》等注釋本均沒有提及。在王力等編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恍然”有“猛然明白”和“仿佛”兩個詞義,前者如“恍然大悟”,后者如“恍然如隔世焉”,參考第一個義項,詩句中作“猛然想起來”解較為恰當。再依據(jù)王劍引等編的《古代漢語大詞典》,得知“心地”的本義來自佛教語,指“心能生萬物,如同地能長萬物”。 紀昀稱:“‘恍然心地四字不佳。”(語出《瀛奎律體匯評》)或指此四字略微突兀。然而結合上述歷史背景和詞義解釋,可知“憶咸京”對于詩人而言必是至為重要的生命體驗,已成為一種潛伏于心地的深刻意識,恍然想起更貼近自然。
頷聯(lián)“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回憶故都風物,細膩入微,華麗中有動人心魄之處。此句實為“奪胎法”。中唐崔湜有句“雁翻蒲葉起,魚撥荇花游?!睂τ诙撸性u析稱韓偓此句:“祖于湜而敷演七言,斯又下矣。”(語出謝榛《四溟詩話》。)本文認為兩句各有千秋。韓偓句創(chuàng)造出新的意象,七言斷句應為“2-4-1”,有別于唐七言詩一般的“2-2-3”句式,刻畫出“樹頭/蜂抱花須/落”與“池面/魚吹柳絮/行”的細膩動態(tài),特別是前句捕抓自然界千鈞一發(fā)的動態(tài),尤為動人心魄。為什么這樣斷句好一些?因為是“蜜蜂抱著花須一起掉落了”,這樣用“抱”字才比較貼切;后句則是“魚兒吹著柳絮一起飄行”,魚和柳絮都是移動的。曾有高考題參考答案稱此聯(lián):“把‘花須落、‘柳絮行這些常見的殘春景象與‘蜂抱、‘魚吹聯(lián)系起來,十分新奇?!保n延明《2015高考詩歌鑒賞題賞析》) 在筆者看來,這樣斷句解讀略顯生硬。
也有評析指出:“‘蜂抱花須落喻不忘君意,‘魚吹柳絮行喻傷世亂意”, (語出朱三錫《東嚴草堂評訂唐詩鼓吹》)此為合理的聯(lián)想。韓偓和唐昭宗實為患難君臣,韓偓是昭宗末期幾乎唯一可依賴的重臣,兩度扈從昭宗外出避難與回京重整朝政,并且在朝廷被解除兵力的情況下,仍然忠心輔助昭宗,不惜得罪權臣而被迫出走,最后結局是“臣走君死”。以“蜂抱花須落”寓意君臣患難,多么動人心魄,這段經(jīng)歷潛伏于詩人心地,對其晚年詩作有深刻的影響。因此,頷聯(lián)正是所憶之景與所憶之事的情景交融,描寫詩人深潛于心的一段生命體驗,而不僅是以美好春景反襯眼前流徙的悲哀。
三、主旨探究:“復興唐室”還是“士風批判”?
對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的理解,將關涉全詩主旨。上引朱三錫評析也認為:五“禪伏詩魔”,六“酒沖愁陣”,皆比體,言今日必籍將士用命, 改邪歸正,庶幾“兩梁”免污,可以“拂拭朝簪”而起耳。在筆者看來,這就未免主觀聯(lián)想,曲解了詩意。本文認為,頸聯(lián)“禪伏詩魔歸凈域,酒沖愁陣出奇兵”兩句是寫心境矛盾起伏,可理解為“禪心降伏了詩魔,使我回歸清靜境界中;然而憂愁又來,必須借助酒這個奇兵來沖破”。“詩魔”指強烈的詩興,或脫胎于白居易句“酒狂又引詩魔發(fā)”,此處寓意心情波動。“禪伏詩魔”與“酒沖愁陣”的對照充滿張力,描繪出了詩人“本已回歸平靜而卻又忿激不已”的心境。
詩人強烈的心理沖突,正是因為回憶起了昭宗受到權臣脅迫的往事,更看到了唐朝士宦紛紛依附新朝的現(xiàn)實,令人不堪。這就涉及到對尾聯(lián)“兩梁免被塵埃污,拂拭朝簪待眼明”的理解。其中“兩梁”指高級文官所戴的“兩梁冠”,“朝簪”是綰住朝冠的簪子,均用以表示自己身為唐臣?!皦m埃”是指誰呢?本文認為此處不是對新朝后梁的統(tǒng)治者而言,而是指變節(jié)依附新朝而不以為恥的昔日同僚,以“塵?!北扔髦休p蔑之意。依據(jù)就在下句。試看“待眼明”三字,多數(shù)注解本認為是“意為等待重光山河,復興唐王朝”。(如前文提及的注解本)但本文認為,這里是表達詩人期待“忠義之士”的意義。如上文所引,詩人曾寫及“乍為旅客顏常厚,每見同人眼暫明”,其中第二句詩的意思,多數(shù)注解本認為是“意謂在外鄉(xiāng),每見到志同道合者,不覺頓時興奮起來”。如果參考此解釋,則詩人所謂“待眼明”就是期待志同道合之人的意思。另一個佐證是與《殘春旅舍》寫于同年而略早的一首長題詩:《余臥疾深村,聞一二郎官,今稱繼使閩越,笑余迂古,潛于異鄉(xiāng),聞之因成此篇》。詩中對笑話他“迂古”的往日同道中人的變節(jié)行為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不羞莽卓黃金印,卻笑羲皇白接??!睂Υ嗽?,霍、鄧二人認為:
詩中自視之高、自信之堅,及痛斥當時士風之掃地,皆見得偓對于自己“全節(jié)”之歷史文化意義,反思甚深。士風掃地,實五代之特征。偓之所見,與后來宋儒略同。--選自 (霍松林、鄧小軍:《韓偓年譜(下)》)
由此,詩意主旨收結于對士人氣節(jié)和獨立意志的堅持,而不是一般評析所認為的期待復興唐室。前者是表達一種自身服膺的價值觀,是詩人進入暮年反復思考的主題,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而后者則是對具體事業(yè)的追求。事實上,詩人其時已是七旬老人,并且刻意避開政治紛擾,更多只是隱逸以明志。
綜合本節(jié)所論,《旅舍殘春》的整體詩意可釋為:晚春時節(jié),夜雨新晴,詩人在客居之地,猛然憶起了十年前的故都長安春景,更想起他與昭宗患難與共,卻遭權臣排擠脅迫的往事,偏偏現(xiàn)實中諸多昔日同僚依附篡唐的新朝,他本來已歸平靜的心境,卻又激憤不已,自己決意堅守唐遺民的身份,不與變節(jié)士人一樣隨波逐流,期待還能看到保持氣節(jié)的同道中人。
本文通過對歷史背景和文意的梳理,推敲韓偓《殘春旅舍》的主旨在于對唐末士林多變節(jié)的低劣風氣的批判,表達詩人不隨波逐流的獨立意志和生命尊嚴。這是“晚唐巧句”背后值得留意的深刻內(nèi)涵和可貴詩風。再略論之,韓偓追求的“全節(jié)”并不是對舊王朝簡單的“死忠”,而更是對生命尊嚴和獨立意志的維護。如《避地》詩中寫及:
“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國恩”?!巴瞪钡奈⒚钜饬x值得留意。陳寅恪先生曾多次化用《避地》詩意,如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寫及:“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闭撜吲碛衿皆凇墩撽愐〉纳妼W》中稱“守護生命的尊嚴是陳寅恪強調(diào)的重點所在”。從這個意義來說,也可從韓偓詩中看見一種現(xiàn)代性,更可見《殘春旅舍》對士風批判有其深刻的文化意義。
主要參考文獻(排序按出版時間):
一、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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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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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東嶺南職業(yè)技術學院)
實習編輯 陳慧敏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