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福建省羅源縣的民間剪紙歷史悠久,其背后有一批從事傳統(tǒng)剪紙的女性群體,她們身處大山,卻在剪紙技藝上造詣深厚。通過考察羅源縣的剪紙,分析女性傳統(tǒng)剪紙的傳承及關系網絡,揭示剪紙背后傳統(tǒng)女性群體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以及剪紙在禮俗文化中的重要性,可以發(fā)現(xiàn)其背后的女性交往是促成福建地域剪紙風格形成的重要方式。
關鍵詞:民間剪紙;女性;群體交往;身份認同
羅源縣位于福建閩東地區(qū),三面環(huán)山,東面臨海。海濱鄒魯之羅源是千年古縣,也是全國主要的畬族人口聚居縣之一。羅源縣的剪紙歷史悠久,從事傳統(tǒng)剪紙的女性群體以紙為材、以剪為筆,創(chuàng)作了一批優(yōu)秀的剪紙作品。她們雖然鮮為人知,卻像鄉(xiāng)間的螢火蟲般閃耀著自己的光芒。筆者有幸前往羅源縣,拜訪了朱學舜老師和陳承梅老師,借此看到一批有關傳統(tǒng)剪紙女性的剪紙作品,從她們早年的相關資料中,可以了解到這樣一批技藝高超的剪紙女性的創(chuàng)作生活風貌,也能從作品中感受到她們對生活的熱愛,具有較高的藝術性和觀賞價值。
一、作為女性藝術生活方式的剪紙
藝術創(chuàng)作源于生活,生活中的情感表達通過藝術展現(xiàn)。羅源縣既有漢族,也有畬族,其畬族歷史悠久,是閩東地區(qū)畬族分布人口最主要的地區(qū)之一。羅源民間剪紙的悠久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人們的生產生活都離不開剪紙,城鄉(xiāng)各地民眾每逢喬遷新居、婚慶、生辰、壽誕等喜事都要用它來貼喜花、禮花、窗花、點綴禮品、裝飾新房。畬族婦女多彩的鳳凰裝服飾刺繡更離不開剪紙的底樣花,剪紙藝術甚至可以說已經融入了當?shù)乩习傩盏难褐?。女性作為民間剪紙技藝的主要群體,在剪紙藝術中主動而積極地參與其中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她們在剪紙活動中促成了女性藝術創(chuàng)作空間和文化圈的形成,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地域性剪紙風格的形成。
1.個人展示空間
羅源民間剪紙女藝人并非專職,在一個家庭結構中,她們需要承擔許多繁重的勞動來照顧家庭,因此她們的創(chuàng)作活動多是在閑時勞作之余進行的。例如,霍口畬族鄉(xiāng)福湖村的黃求俤,1930年出生,她說她酷愛剪紙,除參加生產勞動外,多利用工作、勞動空余間隙時間剪紙繡花。松山鎮(zhèn)岐后村的鄭珠燕,1932年出生,她家中從事漁業(yè)生產,她日常勤于編織魚網,空閑之時學剪紙繡花,她的剪紙多是隨心所剪,剪的花樣不拘一格。所以說在民間文化中,剪紙是源于生活、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最原始的藝術表達形式,而傳統(tǒng)女性剪紙者正是這一藝術的實踐者。
羅源縣有些傳統(tǒng)女性剪紙藝人的作品堪稱杰作。羅源剪紙最具代表性的是灶壁花,由50余幅剪紙構成,貼在廚房的灶壁上,這是全國唯羅源僅有的剪紙藝術門類,是過去新婚的新娘備婚不可缺少的部分,當?shù)赜芯渌渍Z:“村看祠堂厝,家看灶壁花?!痹畋诨舻煤?,就說明新婦是村里心靈手巧很會當家理計的人,同時狹小的廚房也是她們進行個人才華展示的空間。飛竹鎮(zhèn)洋頭村(小善)的張云霞曾說,過去男耕女織,剪紙、繡花是女人分內事,為服飾得美,自行學畫、剪花等。剪的花樣一疊疊,有裙角花、肚兜花、風帽花、鞋花……還搞“補花”“貼花”。
2.節(jié)俗活動的主動參與
每逢佳節(jié)、生誕喬遷、祠堂祭祀等,當?shù)鼐葡隙紩霈F(xiàn)各種紙花的身影。就像西方每逢節(jié)日會為精心包裝的禮物系上緞帶蝴蝶結一般,人們會為羅源當?shù)鼐葡系牟穗?、祭品等,在其上覆蓋一層對應的精美紙花。剪紙在此是為儀式的創(chuàng)作,是儀式生活的參與者,也是不可缺席的角色。黃寶金是羅源縣起步鎮(zhèn)洋北村人,她自幼聰明勤勞肯學,耄耋之年眼不花、耳不聾,尚能料理家務,她十分樂于為鄉(xiāng)親婚壽喜慶剪禮花、喜花、窗花。當?shù)鼐葡谐R姷囊环N食物叫? ?(chi),是糯米丸子或糍粑之類的糕團,黃寶金為其創(chuàng)作了套色的雙鳳朝牡丹“? ? 花”,除此之外還有桃、榴、吉、香“四果”配囍的“餅花”。1998年,其在96歲剪的立體“鵝”供品花,結構嚴謹、疏密適宜、富有裝飾,幾乎沒有加減的余地,是其智慧的結晶。葉夢華是飛竹鎮(zhèn)洋柄村人,1921年出生。她12歲時就學剪紙、繡花,剪紙技巧嫻熟,能自畫自剪,含意深刻。她剪的聘禮花“大花豬”,以豬體形狀為輪廓,內剪囍、雙鳳朝牡丹、雙龍戲珠、花卉、元寶等,只簡單的裝飾便如此豐富、飽滿、均衡,使豬的形態(tài)圖案化,給人以美的享受,以寄情寓意祥瑞吉慶,體現(xiàn)了民間藝術的純情,散發(fā)著泥土芳香。又如用對折式剪的“鴛鴦戲水”鑲嵌上“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字樣的窗花,表達夫妻恩愛,以及對幸福生活的熱愛和向往。
3.對美好生活的寄情
民間婦女們通過對生活和自然的觀察,將具象的自然植物、動物等,創(chuàng)造性地提煉為象征性的符號化圖像。這實際上就是她們在掌握剪紙這一技藝后,在已有經驗的基礎上發(fā)揮主觀創(chuàng)造力并展現(xiàn)藝術才華的過程。松山鎮(zhèn)岐后村的張喜梅,1924年出生,她生活在漁村,樂于剪紙刺繡。她說她的剪紙稿子都是經過細心觀察,花費心思畫出的。她剪的對蝦、目魚富有生氣、形態(tài)夸張卻自由靈動。饋贈鄰居好友的字花,是在花卉中分別嵌入“福、壽、康、寧”大字,字依花,花襯字,相映成趣,更加直接地表達了她的祝福之意。舊時為新娘子繡的一串“鎖匙袋”,形式更是多種多樣,十二個月花卉多種寓意,用線巧妙,花色艷麗,洋溢著喜氣和祝福。
除了點綴禮品的用途之外,平日里鞋、帽、服飾的剪花也十分常見。不論剪花紋樣的復雜與否,衣帽服飾剪花的存在是剪紙為人所使用的存在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民間百姓樸素審美意識的直接反映。飛竹鎮(zhèn)斌溪村的李秀玉,生于1919年,民間剪紙伴隨她的一生。逢年過節(jié)剪香線袋、供品花,男婚女嫁剪禮花、喜花,特別十二月剪灶壁花,平日里剪鞋、帽、服飾花,因此她整年都在剪花樣。她自幼跟著祖母學剪紙,珍藏有一大疊當年剪的“三寸金蓮”的鞋花樣,造型優(yōu)美,線條纖細秀麗,有剔透玲瓏之感。游順菊是松山鎮(zhèn)岐后村人,1922年出生,自幼學繡花、織布、紡紗,靠手工藝微薄收入維持家庭生活。她自幼就學畫學剪,剪制的鞋、帽、肚兜花樣小,不過寸許,以鳥配花形式,可謂多種多樣。小小的“油碟花”、栩栩如生的雙龍戲珠、鳳朝牡丹,繡上艷麗的絲線,展現(xiàn)出強烈的裝飾感和動態(tài)感,展示出龍鳳呈祥的喜氣。她剪的喜花、禮花,在表現(xiàn)手法上采用陰刻,多用月牙紋飾、朵花,其剪紙明朗輕快、生動有趣,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剪紙在為人所使用的基礎上,通過民間女性的手,不斷變換出絢麗多姿的圖案,與民間禮俗協(xié)調適應,又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在民間美術的世界里大放異彩。
二、社群交往關系中的“紐帶”
羅源山中的傳統(tǒng)女性對于剪紙是沉浸式的體驗學習,羅源剪紙的女性群體對于剪紙技藝的獲取并非是通過正式的一對一教學或課堂式的傳授技藝,而是通過生活在剪紙氛圍濃厚的大環(huán)境背景下,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習得的。
如同語言學習的過程,當人從小就在一個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成長時,自然就會說這種語言,這就是沉浸式的體驗學習。羅源剪紙的女性群體中,不少都是自幼學習,從小喜愛剪紙,如葉玉英是飛竹鎮(zhèn)豐余村人,1933年出生,她愛唱閩劇、愛演戲,也愛繡花和剪紙,從18歲至今剪紙不離手,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剪了不少花。親朋好友做壽誕、辦婚事或過年節(jié)時,她總是分別剪出大幅金色“壽”字或“?!弊?,四周再配上套色的龍、鳳、四季瓜果、四季花卉等圖案,再裱成中堂卷軸,饋贈給他們,增添了喜慶祥和的節(jié)日氣氛。魏全妹是飛竹鎮(zhèn)豐余村人,1919年出生,14至15歲時,看著嫂嫂編粽子、繡鞋花,在嫂嫂指點下學剪紙、繡花。出嫁后,她除做全家針線活,還從事制獅帽、風帽、帽環(huán),做“彭祖鞋”(男童鞋)、“貓咪鞋”(女童鞋)及繡裙角花、貼誕套……她剪的花樣新穎,繡的針腳平整,做工齊整在豐余村是出名的。
三、作為集體審美映照和記憶載體的剪紙
羅源縣以剪紙為中心形成的社群,逐漸形成了其特有的風格。剪紙群體在不斷積累圖樣與剪紙經驗的過程中,逐漸積淀成集體審美。隨著代際傳承,在這種集體審美的影響下,剪紙藝人必然產生個人的主觀再創(chuàng)造。剪紙的紙樣大多是從上一輩承繼下來的,也有很多是之后經過剪紙女性個人對生活的感悟及發(fā)揮主觀創(chuàng)造力進一步創(chuàng)作而成的,這就推動了花樣能夠富有生命力地持續(xù)流傳。她們通過母女間、鄰里間、宗族內部的交流,不斷培養(yǎng)和被培養(yǎng)著對剪紙的愛好,學習并傳承著剪紙技藝和剪紙紙樣。例如,陳翠金是飛竹鎮(zhèn)洋頭村人,1926年出生,她自幼受民間剪紙的影響,潛心學習作畫剪紙。她剪的灶壁花與眾不同,除了花、果、魚、香案幾桌外,特別中間有三幢房子,雕梁畫棟門窗戶牖俱全,屋內三代同堂共享天倫之樂,還有小孩背起書包上學堂,人物形象生動。羅源剪紙中各種門類的產生,既是民間女性們發(fā)揮主觀創(chuàng)造力展現(xiàn)藝術審美和才華的方式,也是一種裝飾,更是當?shù)囟Y儀民俗的象征性符號,為生活中儀式場合的創(chuàng)作活動。當個體的主觀再創(chuàng)造被公眾認可后,其成果就會被他人借鑒效仿,當效仿規(guī)模達到一定程度,那么這一圖案形式就會上升為剪紙范疇集體審美的一部分。在眾多流傳下來的紙樣中,不乏有許多成為對親人記憶的載體。在反復剪制傳承下來的花樣時,就像古老信件的口語轉述一般,也會逐漸根據(jù)原圖樣設計出新的花樣來。這些流傳下來的剪紙花樣成為了聯(lián)通親友或者兩代人之間情感記憶的“信件”般的存在,對于被傳承者來說,就成為了個人記憶中的私有物品。
四、結語
羅源山中的傳統(tǒng)女性或許沒有過多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卻通過剪紙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她們的內心世界,通過剪紙應用的場景展示她們的個人才華,抒發(fā)自我情感。其次,在剪紙所構建的社群中,民間剪紙在禮俗文化下的社會關系中成為了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互動形式。不論是禮俗文化酒席上的祭品,抑或是人情往來的禮贈,剪紙毋庸置疑已經成為她們社群交往的重要媒介。最后,剪紙女性們所剪制的花樣代代流傳又不乏層出不窮的創(chuàng)意,其根源是集體意識的影響,也是“口傳耳聞手教”而塑造的集體審美的結果,在此過程的主觀再創(chuàng)造使得紙樣的內容和形式不斷豐富。其中部分特別的圖案也會成為特定的、對親近之人記憶的載體,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情感聯(lián)系物。羅源深山中的女性以剪紙作為她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她們在剪紙社區(qū)中進行著技藝學習、經驗傳授、花樣共享、情感交融的過程,在緊密的聯(lián)系中不斷共享與傳承,并獲得自我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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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鄧以理(1998—),女,漢族,江蘇南京人。福建師范大學設計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與媒體設計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