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榮
【摘要】 川端康成作為日本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不僅集中體現了日本文學的傳統(tǒng)審美意識,并且他也深受“禪宗”文化和西方現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將其與日本傳統(tǒng)文學融合,從而創(chuàng)作出極具藝術價值的文學作品?!皝骷拧泵缹W作為日本文學重要的審美理念之一,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也有著深刻的體現。本文以《雪國》為例,從《雪國》的人物刻畫、情節(jié)設置、環(huán)境描寫和思想內涵等方面深度剖析“侘寂”在川端康成作品中的體現,進而分析出“侘寂”的深層意義以及考察川端康成作品中所展現的獨特審美意識。
【關鍵詞】 侘寂;川端康成;《雪國》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1-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1.009
一、川端康成文學作品中的審美理念
日本文學作為東亞文學的杰出代表,在文學審美上體現出了鮮明的日本特色,這也是日本文學能夠吸引眾多讀者的原因之一。日本文學向來注重文學的審美性,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眾多具有代表性的審美理念,包括最廣為人知的“物哀”,具有日本特色的“幽玄”,頗具禪宗意味的“寂”以及江戶町人文學中常見的“意氣”等。不同時期的作家們雖然身處的時代不同,文學表達的題材與形式也各不相同,但共通的一點是日本作家們無一不擅長用細膩而精到的文筆描繪他們眼中的世界以及紛繁復雜的世界中自己的萬千思緒與生命體驗。所以,與其說是這些文學作品形成了這些美學思想,不如說是他們刻在靈魂里的民族性格與審美理想幫助他們造就了一部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作為日本文學中的幾大審美理念,其實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貫通、一脈相承的。最早出現的“物哀”,也是日本文學迄今為止最具有代表性的審美理念,或者說是整個日本美學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個思想,以平安時代的貴族文學為例,簡單說來就是一種觸景生情、情景交融的狀態(tài),日本人的“哀”是多元的、美麗的又淡漠的。他們可以為自我生命的無常而“哀”,可以為自然無情變遷而“哀”,可以為人情世態(tài)而“哀”,為一切而“哀”,在他們的“物哀”里,“我”與“物”是同等重要的,由“物”及“我”,物我合一,所以“一切景語皆情語”,或許這與他們“萬物有靈”的思想也有某種淵源?!坝男眲t在“物哀”基礎上將其發(fā)展到更深的廣度,它講究空寂而深遠,講究不顯露的美,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 ①,有的時候空白會比填滿更有藝術上的回味之感正是這種幽玄美的體現,它將“物哀”的官能之美內化到精神層次②,它比“物哀”更內斂、更含蓄,如果說前者是流淚的哭泣,那么幽玄則是一種無聲的悲傷。發(fā)展到近世,就出現了“侘寂”美學,跟“幽玄”相同的是二者在藝術追求上是相通的,都追求一種古樸的、朦朧的、雅致的美,在視覺上就是晦暗不明,在聽覺上就是寧靜悠遠。但與“幽玄”不同的是,“幽玄”講究留白,“侘寂”則講究不完美和殘缺。正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③,因為不完美,所以更深刻;因為滄桑,所以破舊;因為瞬息萬變,所以更加期待永恒?!皝骷拧迸c“禪”意相通,“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④,一句話就道盡了“幽玄”與“侘寂”的美妙。所以如果說“幽玄”是寧靜幽遠的,那么“侘寂”就是古樸寂寥的。到了“意氣”,則是將前三者綜合,從身體美學和“色道”的角度分析美,闡述美,這其實也不難看出,隨著時代發(fā)展,日本人對于美的追求越來越極致,他們沖破倫理道德的束縛,展現出為了美忘卻一切的極端自我的釋放。事實上,許多日本文學作品里所包含的審美理念都不是單一的、機械的,而是相互交融、相互包含,共同貫穿于作品的字里行間,流淌在作品的生命與靈魂里的?;蛘邚哪撤N程度上來說,它們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只是往往分析的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可以說,日本文學發(fā)展過程中,變的是時代,是物質,是人流,不變的是創(chuàng)作者們骨子里的浪漫與悲憫。
川端康成作為大正時期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被人提到最多的審美理念無疑就是“物哀”,甚至可以說他的作品被視為日本物哀之美的巔峰。事實上,在他的作品中,除了“物哀”,“幽玄”和“侘寂”也很常見,或者說是無處不在?!皝骷拧被蛘摺凹拧?,分為“空寂”(わび)和“閑寂”(さび)兩種,前者注重幽玄之美,多表現苦惱之情,更具情緒性;后者則更強調風雅之美,多表現寂寥之情,更具情調性 ⑤。提起“寂”就必須提到“禪宗”,實際上“寂”發(fā)展成為審美思想與禪宗的世俗化是分不開關系的。當然,這里的“禪”不僅是宗教的“禪”,更是文化的“禪”,文學的“禪”。發(fā)展到后來,不僅限于文學、戲劇領域,而且滲透到繪畫、茶道、空間藝術等廣泛的藝術范疇。
二、《雪國》中的“侘寂”美學
川端康成的小說作品,在汲取了日本濃郁的“禪宗”之后,經由其獨特的藝術加工,與日本傳統(tǒng)文學融合之后,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變成極具藝術價值的文學作品⑥。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侘寂美學”也有著深刻的體現。無論是《伊豆舞女》《雪國》還是《千羽鶴》等作品,他都用其清麗婉約的文筆勾畫了一幅幅美妙的圖景,讀他的作品,在感同身受主人公的悲戚命運的同時,又像是在欣賞一幅幅寫意畫,幽然寧靜而又古樸淡雅,一切人物活動也仿佛被賦予了某種詩意的美,讀來又有一種在廣袤自然中作為人的個體的宿命感與流逝感,不禁“心有戚戚焉”,哀而不傷,美而不俗,一切都有種剛剛好的美妙與分寸。以《雪國》為例,書中男主人公島村與駒子、葉子相遇在雪國,與她們之間的故事發(fā)生在雪國,最后分別也是在雪國,一切都發(fā)生在雪國的背景下。如果這本書有顏色,那它一定是雪白的,潔白的雪花,美麗的駒子,純凈的心,美好的情感,一切都是純粹而自然的。用一幅畫來表達的話,那它一定是素色的寫意畫,皚皚的白雪,低矮的房屋,清麗的美人,在這里時間定格,看不到邊際也尋不到頭。這種象征主義的悲戚與情感勾畫上的細膩,正是侘寂美學最生動的體現。
(一)《雪國》人物刻畫中的“侘寂”美學
《雪國》的故事很簡單,沒有過多的情節(jié),沒有過多的人物,寥寥數筆介紹了一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的故事。不務正業(yè)的男子島村,書中多次提到他的時候都要給他加上“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定語,充滿了諷刺感,又頗具宿命的意味。出入在雪國溫泉旅館的藝伎駒子,與她復雜的生活環(huán)境和坎坷的人生際遇不同的是,這是一個天真又純情的女子,那么坦率那么真誠,正如書中對她外表的描述“清潔”。在故事的開端那輛通往雪國的列車上的葉子,那個被島村在玻璃窗上久久凝視的美麗女孩,后來又與島村有幾面之緣,但卻始終神秘而琢磨不透。正是這看似不相關的三個人構成了這一段故事,看似荒唐卻又像命中注定。讀完全文,好像對這三個人有所了解,卻又好像并沒有真正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
在感官層次上,“寂”包括“寂之聲”“寂之色”和“寂之心”三個層面 ⑦?!凹胖暋笔锹犛X上的寂靜,“寂之色”是視覺上的古舊,“寂之心”則是感覺上的寂寥。而在《雪國》當中,“寂”的這三個層面在對人物的描寫中都有著生動的體現。全書借用葉子的聲音來表達“寂之聲”,“她的話音優(yōu)美而悲戚,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蕩” ⑧,川端深諳以動襯靜的手法,葉子幾乎每次出場都伴隨著她那優(yōu)美而清澈的聲音,在茫茫雪國之中她的聲音盤旋回蕩,更加烘托出雪國的蒼茫無邊,同時也賦予人物更多的“寂”的色彩。在“寂之色”層面,川端擅于運用色彩的對比,故事開端就被茫茫白雪覆蓋,緊接著出場的駒子也像雪一般潔白無瑕,而此時她濃密的黑發(fā)與泛著紅暈的臉頰就顯得更加的惹人憐愛,表達了作者樸素雅致的審美體驗。而代表感覺層次的“寂之心”則貫穿著全文,無論是無所事事尋求慰藉的島村,還是命途多舛、被迫接受離別的駒子抑或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葉子,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每個人無疑都是寂寞的。
(二)《雪國》情節(jié)設置中的“侘寂”美學
《雪國》并不像一般的小說擁有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事實上,川端的描寫十分含蓄,對故事的很多細節(jié)都沒有明確交代。這種留白式的描寫正是幽玄的“空寂”之美的最好體現。在情節(jié)設置方面,首先采用倒敘手法,由一輛行進中的列車開啟故事,沒有鋪墊,沒有過渡,沒有起承轉合,由島村與駒子的重逢回憶起二人的初次邂逅。而二人之間的故事發(fā)展則是一些零碎片段的組合,沒有過多的情節(jié),而只是一連串的相處片段,仿佛在這里唯一變化的只有時間的流逝,其他都是亙古不變的,雪國和生活在雪國里的人就像是永恒存在般美好又虛無。這種意識流式的寫法將空間無限擴充,也將“寂”表達得更加淋漓盡致,更加不可捉摸。
川端著重描寫了島村與駒子的幾次離別,“從火車上望去,好像一只出奇的水果孤零零丟在這個荒村的一家水果店的舊玻璃箱里” ⑨,一個簡單的比喻卻道盡了駒子無法尋得自由卻又孤獨無依的處境,而此時的島村盡管聽得到駒子的呼救,也無能為力,“連時間和距離的感覺也消失,陷入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 ⑩。細讀全文,幾乎處處都埋藏著這種深深的無力感,盡管有片刻歡愉,卻又最終限于孤寂。而最終的那場大火,無疑是將情節(jié)推向了最高潮,雪國的冷與烈火的熱,雪的潔白與火焰的深紅這一切都充滿了幻滅的味道,而在這場漫天大火中,島村與駒子奔跑著,卻看到了夜里的天河,看似荒謬卻又極盡浪漫。生與死、虛與實都在這場大火中達到了微妙的平衡,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寂”的體現。
(三)《雪國》環(huán)境描寫中的“侘寂”美學
環(huán)境描寫在刻畫人物以及烘托情節(jié)方面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而這點在《雪國》中無疑得到了最生動的體現??梢哉f環(huán)境描寫即景物描寫占據了《雪國》的大量篇幅。故事開篇就將視野固定在了雪國之中,以“穿過邊界上的漫長隧道”的列車引出全文。并且環(huán)境描寫始終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如初次在列車上邂逅葉子時,對玻璃窗外的景色的描寫,“遠山上的天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 ?,流動的黃昏景色與葉子美麗的面龐交相輝映,畫面干凈又純粹,以空間流變來表現“侘寂”之美。與駒子見面的時候,“黑暗的樹葉遮住了天空,真是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昏暗的景襯托出駒子明媚的臉龐,在感官上凸顯“寂”之聲與“寂”之色。文中還多次點出了環(huán)境的寂靜無聲,如對太陽與星群的描寫,對天空與群山的描寫,對溪流與曠野的描寫,對晨光與積雪的描寫,對晚霞與房屋的描寫,對燈火與人間的描寫,一切都浪漫又真實,仿佛連同駒子一起刻上了虛無的烙印,卻又無比真實地出現在眼前。
與島村生活的繁華亮麗的東京相比,雪國的世界是空曠而幽深的,甚至是樸素而鄙陋的,雪國里存在的一切景物也是美麗而又虛無的。而正是這種亦真亦幻、虛實相生的描寫,賦予了整個故事歲月流逝的無常感與滄桑感,仿佛發(fā)生的整個故事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下看不清、道不明,卻又有一種無法阻擋的震撼人心的美,而這恰是“侘寂”美學最直接最生動的體現,即所謂的一種原始的、古樸的、殘缺的、充滿歲月痕跡的美的體現。
(四)《雪國》思想內涵中的“侘寂”美學
無論是島村、駒子、葉子三個典型人物的刻畫,朦朧而又意識流般的情節(jié)設置,還是明暗交織、虛實相生的環(huán)境描寫,《雪國》都在感官以及精神上深諳“侘寂”之美。透明的車窗、美麗的容顏、潔白的雪場、寂靜的遠山,這些意象都在川端康成的筆下充滿了原始意味,仿佛每個人都象征著某種命運,每個情節(jié)都預示著某種結局,每一處景都透露著某種精神審美。可以說無處不帶有象征主義的味道,而這也正是“侘寂”美學演變而來的。
于島村而言,他企圖在雪國靜寂枯淡的自然中尋找這種自然的閑寂,以獲得心靈的寄托和精神的慰藉,而這種企圖本身就包含著悲涼的情趣,它是與人生的哀愁和悲苦之情融為一體的:于駒子和葉子而言,雪國中的生活充滿著無奈與悲哀,她們渴望離開卻又無法掙脫,在命運裹挾之中陷入絕望的邊緣。四時風物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生世相無一不充滿著孤寂,自然之美與人生無常相互交織,自然與自我在某種層次上達到統(tǒng)一?,“侘寂”之美所表達的幽玄與風雅也在這種統(tǒng)一中得以實現。
在《雪國》的描寫中,處處體現著川端康成的審美意識,他深受禪宗影響和西方現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人生的無常、愛的虛無縹緲都在字里行間無情透露,駒子對愛的信仰與無畏皆化為空,葉子執(zhí)著頑強卻又在劫難逃,而島村明知一切都是徒勞卻又深陷其中,巨大的虛無主義貫穿全文,而這種虛無看似“無意義”與消極,實際上卻又蘊含著“順隨造化”的人生態(tài)度。結尾的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奪去了葉子美好的生命,而島村卻并沒有陷入悲哀,而是認為這是“一個轉折點,是她內在生命的變形” ?,這其實是一種超脫于自然的力量,川端對生命價值的看法也在這一結局中得到了生動體現。而這實則正是“侘寂”美學之于人生,之于生命的看法,充滿了“禪宗”的哲學意味。
三、結語
作為川端康成的代表作品之一,《雪國》以行云流水般優(yōu)美的文字講述了一個悲戚又哀婉的故事,同時又勾畫了一幅充滿人間煙火卻又朦朧寂寥的雪國風光圖。無論是人物刻畫、情節(jié)設置、環(huán)境描寫抑或思想內涵都生動展現了川端康成獨特的審美意識。歲月流逝、人生無常,每個人身處時代的洪流中都是無力的,卻又掙扎著追求自由、追求愛與被愛,《雪國》中的“侘寂”美學正是如此。所以這種“侘寂”美學盡管包含著人生的孤獨與寂寥,卻又在這種孤獨寂寥之外暗含著一種對純粹心靈與純粹自由的無限追求。領悟《雪國》的精神內核,除了感受到無限的悲愴與哀愁,更應得到某種來自生命的原始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是一種超脫于生死、超脫于虛實的精神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得生與死相連,美才得以永生。
注釋:
①出自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②孫玉婷:《淺談日本文學中物哀的美學意義》,《名作欣賞》2020年第23期,第171-172頁。
③出自宋代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④出自唐代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
⑤?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頁,第223頁。
⑥趙姍:《禪宗思想對川端康成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中國礦業(yè)大學2016年學位論文。
⑦陳家雨:《從〈雪國〉領略“寂”之美》,《文學教育(下)》2019年第2期,第132-133頁。
⑧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
⑨⑩???川端康成著,尚永清譯:《雪國》,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25頁,第226頁,第117頁,第190頁,第280頁。
?陳斯綺:《東方文化視野下川端康成的文學審美取向》,《名作欣賞》2020年第6期,第78-80+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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