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遠帆
【導 讀】 舒茲《蚱蜢:游戲、 生命與烏托邦》 中的大蚱蜢顛覆了《伊索寓言》 中傳遞的價值觀, 重估了游戲與玩樂的價值。 大蚱蜢兩度死去, 兩度復活, 留給了我們三個玄秘的夢境。 我們試圖一起跟隨大蚱蜢來玩一個解謎游戲, 通過 “玩樂”“游戲” “理想生存態(tài)” 這幾個線索去揭示大蚱蜢夢境的內蘊, 對這三個夢境給出一個融貫的詮釋, 嘗試去找到真正的謎底。
大蚱蜢逍遙快活了整個夏天,而螞蟻則在夏天辛勤勞作, 從而積累了足夠的過冬食物。 到了冬天,大蚱蜢只能向螞蟻乞討口糧。 螞蟻將大蚱蜢拒之門外, 斥責他咎由自取。 這是一則《伊索寓言》, 它旨在褒獎勞動和工作的價值, 而貶低游手好閑、 玩物喪志。
美國哲學家舒茲(Bernard Suits)在《蚱蜢:游戲、 生命與烏托邦》(以下簡稱《蚱蜢》) 一書中試圖扭轉這則寓言傳遞的價值觀, 重估玩樂的價值。 《蚱蜢》 并不是一本易于分類的書籍。 從方法論上來說, 《蚱蜢》 屬于分析哲學的作品, 因為它運用了經典的分析哲學方法論“概念分析” (conceptual analysis), 給出了“玩游戲” (game playing) 的定義。 但在風格上, 你又會覺得它不像一般分析哲學作品那么工整和有序, 而是趣味盎然、 觸目鮮活、 不拘一格。 整本書采納了柏拉圖對話錄的風格, 通過大蚱蜢和螞蟻的對話展開。 《蚱蜢》 第三章到第十三章主要通過概念分析和反例的方法, 借助對話錄形式探討“玩游戲” 的定義。 第一、 二、 十四、 十五章則主要通過解謎的方式討論了“玩游戲何以作為人類最理想的生存方式”這個命題。 本文聚焦這個命題, 也以謎題和解謎的方式展開討論。
《蚱蜢》 中的主角大蚱蜢逍遙自在玩耍了整個夏天, 而螞蟻在夏天辛勤地工作, 積累了過冬的食物。到了冬天, 螞蟻史蓋普克斯和普登斯登門拜訪大蚱蜢, 他們主動向大蚱蜢提供食物, 希望幫助他度過這個嚴冬。 大蚱蜢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寧死也不肯接受螞蟻的施舍。 他給出了三個理由:第一, 這一切都是大蚱蜢的天命。 他命中注定玩樂(play) 一生, 然后死去。 因此, 他不能違背天命。 第二, 玩樂對于大蚱蜢具有邏輯必然性。 “玩樂” 是蘊含在“大蚱蜢” 這個概念中的, 因此“大蚱蜢玩樂一生” 是一個分析性命題。 反而“不工作會餓死” 對大蚱蜢而言是一個偶然事實。 大蚱蜢要么選擇作為大蚱蜢玩樂一生,然后死去; 要么選擇夏天工作, 從而不再有資格成為一只大蚱蜢。 第三, 大蚱蜢有一個假說, 其實螞蟻也是大蚱蜢, 他們只是偽裝成了螞蟻。 這第三個理由比較費解, 這是什么意思呢? 這要聯(lián)系到大蚱蜢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境, 我們將之稱為大蚱蜢的第一個夢境:
大蚱蜢得到天啟, 獲得了一個真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玩著一種設置精巧的游戲, 然而他們自己卻全然不知, 誤以為自己只是處理著日常的事務。 政治家、 木匠、 藝術家、 將軍、 公司員工、 公務員、 情人、 殺手、 小偷、 圣徒, 都是如此。 他們看似在忙碌各自的工作, 實際是在玩一種隱秘的游戲。 這個天啟是如此令人震驚, 大蚱蜢四處撒播這個真相。 他說服了很多人, 每一個被他說服的人, 都會就地消失, 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 一個接著一個, 大蚱蜢將真理播撒到了宇宙的每一個角落,人煙消散, 最后只剩下大蚱蜢孤寂而絕望地站在夏日的蒼宇之下。[1]63
好在這只是一場夢。 夢醒時分,又傳來熟悉的喧鬧聲。 鐵匠鐺鐺鐺地打著鐵, 的士司機嘀嘀地按著喇叭,世間一切工作仍舊井然有序。 這個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留下充滿困惑的螞蟻, 大蚱蜢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夢構成了一個謎題, 這個謎題始終縈繞在螞蟻的心頭。 值得慶幸的是, 舒茲在第十四章復活了大蚱蜢, 讓他一步一步揭開了謎底。
大蚱蜢的夢境是一個寓言式的故事, 有很大的詮釋空間。 要解讀一個寓言就需要更清晰的語言來解釋。 此時, 我們需要動用分析哲學的工具箱——概念解剖工具。 首先,大蚱蜢告訴我們, 這個夢境是關于人類最理想存在方式的夢。 大蚱蜢提示, 要解這個謎題, 我們要厘清三個重要概念:玩樂、 玩游戲與理想存在態(tài)(ideal of existence)。
我們首先澄清一下“玩樂” 和“工作” 的區(qū)分。 簡單來說, 工作是具有工具性價值的活動, 也就是這類活動永遠服務于其他目標。 而玩樂則本身就具備自足的內在價值。[1]176有了這個區(qū)分后, 我們再來考慮何謂人類理想生存態(tài)。 大蚱蜢認為這需要借助烏托邦思想實驗來展開。我們假設有這樣一個烏托邦, 在這個烏托邦里, 民生樂康, 科技昌明,自動化技術的發(fā)展已臻化境, 所有的工具性活動都變得非必要。 我們所有的需求都可以通過心靈感應機器瞬間獲得:房屋可以瞬時落成,糧食可以即刻獲得, 頑疾可以馬上治愈, 科學真理可以立馬生成, 等等。 因此, 這是一個理論上不需要任何工作和勞動的完美烏托邦。 問題在于, 在這個烏托邦里, 人們還能做些什么有意義的事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就構成了人類的理想生存態(tài)。
由于大蚱蜢的“烏托邦” 已經在概念層面排除了工具性活動的必要性, 在這個烏托邦中, 我們只能去從事具有內在價值的活動。 那么,我們要把哲學意義上的“工作” 全都排除, 這包括木匠、 精算師、 醫(yī)生、 律師、 工程師等人群從事的活動。 這些活動都指向了進一步的目標, 這些目標往往是為了人類基本生存或社會正常運作而必需的活動。在大蚱蜢的烏托邦中, 這些活動所服務的目標可以瞬間通過自動化機器完成, 因此它們也就喪失了原本的意義。
排除了工具性活動后, 我們還能從事什么有意義的活動呢? 螞蟻們提出了其他備選:藝術活動、 道德活動、 智識活動。 令人吃驚的是,大蚱蜢將這些活動也驅逐出了他的烏托邦。 他認為烏托邦里人們都是向善的, 所有的惡已經被根除, 也就不再需要道德活動了; 在烏托邦里, 不再有藝術創(chuàng)作立足的諸如痛苦、 恐懼、 悲傷、 困惑等普遍情感,因此藝術活動的土壤已經不再具備;最后, 雖然科學研究或哲學考察是人類的高級智識活動, 但這些本質上仍舊是工具性活動, 只不過種田是為了糧食, 而科研是為了知識。在非烏托邦中, 我們通過工具性活動取得成果, 并得到他人認可; 而在烏托邦里, 我們不再需要通過這些活動來獲得承認。 甚至, 基于這些工具性活動產生的愛和友誼也都會消失。
烏托邦里沒有勞動、 治理、 藝術、 道 德、 科 學、 愛 情、 友 誼。 那么, 我們還能做什么? 那就是玩游戲! 大蚱蜢給出的 “玩游戲” 定義是:“自愿去克服非必要的障礙?!盵1]103在烏托邦里, 我們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那么我們的所有目標都可以瞬間達成。 但是, 我們不愿意瞬間達成,而是沒有困難卻去制造困難。 正如大蚱蜢所言:“在游戲里, 必須設下一些障礙好讓我們努力去克服, 唯有這樣我們才能夠完整進行該活動,也就是玩這場游戲。 玩游戲讓烏托邦里保有付出努力使生活值得過下去的可能?!盵1]276
然而, 可能大部分烏托邦居民仍舊會繼續(xù)從事那些非烏托邦中的工具性活動, 這是否摧毀了大蚱蜢的假說? 大蚱蜢會告訴我們, 在烏托邦里, 從事這些曾經的工具性活動本質上就是玩游戲。 可以假設烏托邦里有兩個公民, 分別是“張發(fā)奮” 和“李圖強”。 張發(fā)奮不愿住現(xiàn)成的大宅子, 而熱衷于一磚一瓦地親手搭建房屋。 但是這毫無必要,因為烏托邦里的房屋可以瞬間建成。那么他的這個活動和其他人玩樂高積木沒有本質區(qū)別。 李圖強則不愿意直接獲得科學真理, 而仍舊在實驗室里沒日沒夜地從事科研。 當然,在烏托邦里, 李圖強的行為和熱愛玩解謎游戲的人并無差異。
至此, 蚱蜢對于烏托邦中人類能夠做什么給出了答案, 即玩游戲。這個答案也是大蚱蜢對于人類理想生存態(tài)的答案, 但是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大蚱蜢的第一個夢境呢? 目前似乎還無法完全解讀這個夢境的含義。 要理解第一個夢, 我們還需要繼續(xù)來看大蚱蜢的第二個夢境:
這是一幅烏托邦崩壞的畫面。烏托邦中的歲月在流逝, 在烏托邦生活了一段時間后, 張發(fā)奮和李圖強意識到, 如果他們所作所為根本上是在玩游戲的話, 那么他們的人生本質上是毫無意義的。 為了給自己生命賦予意義, 他們開始自我欺騙, 說服自己相信親手蓋的房子比自動生成的房子更有價值, 說服自己相信科研尚有突破空間, 還有必要繼續(xù)從事科學探究工作。 于是,他們將自己這套信念廣泛傳播, 試圖去說服其他人一同接受。 他們又進一步將自動化機器樹為人類公敵, 將這些機器列為違禁物品。 慢慢地, 人們再次被洗腦, 接受了從事木匠活和科學實驗都不是玩游戲, 而是為了人類基本需求而進行的工具性活動。[1]284
對于大蚱蜢的這兩個夢境, 我們能否給出一個融貫的解釋呢? 也許我們可以如此解讀:第一個夢境的時間線晚于第二個夢境。 首先是烏托邦降臨, 人類入住烏托邦。 大家在烏托邦里的一切活動理論上都是在玩游戲。 對一個國際象棋選手或一個籃球運動員而言, 他們在非烏托邦的職業(yè)本身就是玩游戲, 因此他們在烏托邦里不會感到特別大的變化。 但對于張發(fā)奮和李圖強們而言, 他們之前的人生意義和他們所致力的工作是緊密綁定的。 剛開始, 他們可以通過主動制造不必要的障礙來打發(fā)時間, 從而克服生活的乏味。 但久而久之, 他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這些活動并不能服務任何其他目標。 那么, 他們極有可能產生存在危機,不僅是對當下生活的興味索然, 而是陷入一種虛無的狀態(tài)。 我們這里要區(qū)分, “無聊狀態(tài)” (boring) 和“虛無狀態(tài)” (nihilistic)。 前者指涉一種無所事事帶來表層焦躁, 后者則是對存在意義根本層面的焦慮。如此, 我們就從夢境二跨度到了夢境一。 張發(fā)奮和李圖強發(fā)動了一場變革, 目標是說服烏托邦的居民,告訴他們工具性活動仍舊是有價值的、 必要的。 他們制造了一個新的意識形態(tài):讓眾人重新將自身價值和工作捆綁起來。 于是, 就如第一個夢境中所發(fā)生的, 白駒過隙, 大家逐漸遺忘了自己身處烏托邦, 最終沒有人再記得我們是在烏托邦中,直到大蚱蜢重新獲得了天啟。 根據(jù)這個圖景, 烏托邦居民其實還是在玩著游戲, 只不過是集體無意識地在玩游戲(所有的大蚱蜢忘記了自己大蚱蜢的身份, 而自愿成為螞蟻)。 要理解這點, 還得從舒茲更早的論文《生活是否是一場我們在玩的游戲》 中尋找線索。[2]這篇論文中, 舒茲論證了人類無意識玩游戲在邏輯上是可能的。
如果接受我的這個解讀方式,那么玩游戲似乎并不是一個好的生活狀態(tài), 它何以成為人類的理想生存態(tài)呢? 大蚱蜢如此回答:第二個夢境揭示了對烏托邦未來的憂慮。如果這種憂慮是真的, 那么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可能成真, 即在烏托邦里人們確實只能玩游戲, 這個觀點成立才可能導致憂慮, 那么這反而能為他的觀點辯護, 即烏托邦中人類只能玩游戲; 如果大蚱蜢的觀點是錯誤的話, 那就壓根不會出現(xiàn)夢境中的場景, 我們也就沒有什么可以憂慮的。
大蚱蜢的上述回答更像是耍了一個小聰明, 而非真誠的答案。 這個回答解釋了人類在大蚱蜢的烏托邦中只能玩游戲, 卻不能解釋這個烏托邦中的生活就是我們欲求的理想生活。 我們會追問:一個無法克服虛無主義的烏托邦是一個好的烏托邦嗎?
遺憾的是, 大蚱蜢在敘述完第二個夢境后, 又死去了。 因此, 我們沒法在《蚱蜢》 中找到進一步的線索了。 如果要繼續(xù)解謎, 我們還要像偵探一樣繼續(xù)搜索線索。 幸運的是, 在《游戲與烏托邦》 一文中,舒茲再一次復活了大蚱蜢, 讓我們可以繼續(xù)追問他。[3]5-24我們繼續(xù)追問大蚱蜢, 如果烏托邦是夢境一和夢境二的這般圖景, 那是不是“非烏托邦” 比“烏托邦” 更好? 大家真的會愿意放棄多姿多彩的現(xiàn)實世界, 而去擁抱只能玩游戲的烏托邦世界嗎?
在大蚱蜢看來, 烏托邦的到來是邏輯上不可避免的。 我們現(xiàn)今所有的實踐似乎都在往解放生產力的方向前進。 那也許大蚱蜢的烏托邦構想并不是真正的烏托邦? 在真正的烏托邦里, 工作不應該被取消。烏托邦里, 人們繼續(xù)從事自己的事業(yè), 但同時他們也珍視這些工作的內在價值。 換言之, 我們只從事自己愿意從事的工作。 比如, 哲學家們會說, 不管有沒有俸祿, 我都會做哲學, 這對我而言甘之如飴。 用俗話說, 愛好成為工作。 大蚱蜢會反駁, 這樣的烏托邦必須保留大量的疾苦和罪惡, 只有如此, 醫(yī)生、心理輔導師、 警察、 律師才能有事可做。 也許我們可以回應大蚱蜢,我們不得不在烏托邦里保留一定的疾苦和罪惡, 這是必要的犧牲。 烏托邦里的人可以互換角色來滿足其他人的職業(yè)需求。 比如, 為了讓神探福爾摩斯有活干, 神醫(yī)華佗要去犯罪; 而為了讓神醫(yī)華佗有活干,神探福爾摩斯得生病。 大蚱蜢則認為這還是行不通。 時光荏苒, 那些自愿為了滿足他人的人會倦怠自己的角色扮演。 福爾摩斯可能劃破了個小口子就去找華佗, 而華佗可能只會托付福爾摩斯幫自己找走丟的貓。 久而久之, 工作從事者也會厭倦。 華佗可能最后只能通過給自己刮骨療毒來挑戰(zhàn)自己。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 這個烏托邦里的人又都玩起了自娛自樂的游戲——自愿克服不必要的障礙。 這再一次印證了大蚱蜢的想法:只能玩游戲的烏托邦在邏輯上是不可避免的。
到目前為止, 也許還是會有不少人覺得大蚱蜢構想的烏托邦(夢境一和夢境二) 并不是一個理想的生存態(tài)。 那么也許烏托邦的前景本就堪憂?
大蚱蜢不這么認為, 對大部分人而言, 烏托邦應是光明赫奕的,只是對少部分人來說是暗淡無光的。在大蚱蜢的烏托邦中, 我們不僅僅有象棋、 跳房子這樣簡易的游戲,我們還會有各種極其精妙復雜、 設想奇肆的游戲, 這些游戲可以益人神智, 讓人流連忘返。 甚至會誕生一批游戲發(fā)明家, 就像在非烏托邦中, 我們會將愛迪生這樣偉大的發(fā)明家載入史冊, 烏托邦里也會誕生一批偉大的游戲發(fā)明家。 在烏托邦里, 儲備糧食過冬不再是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有沒有足夠的游戲來過夏天。 大蚱蜢提供了第三個夢境,也是最后一個夢境:
大蚱蜢無憂無慮地在烏托邦里玩著各種令人咋舌稱奇的美妙游戲,這時螞蟻前來拜訪。 螞蟻懇求大蚱蜢:給我們些事情做吧。 在烏托邦里, 螞蟻們儲備糧食的工作已經被自動化技術替代, 因此它們陷入無事可做的境地。 與《伊索寓言》 中螞蟻們拒蚱蜢于門外不同, 大蚱蜢邀請螞蟻同它們一起游戲。 那些愿意加入大蚱蜢的螞蟻也慢慢地變形為大蚱蜢, 而不愿意加入大蚱蜢的少數(shù)螞蟻則逐漸走向滅絕。[3]24
不同于前兩個夢境構成的烏托邦暗淡前景, 這第三個夢境中的烏托邦是一個值得向往的國度。 螞蟻們也變成了大蚱蜢, 解除了自己與工作的必然捆綁, 克服了不工作就無價值的信念, 在烏托邦里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也應了大蚱蜢之前回應螞蟻的第三個理由, 所有的螞蟻都是偽裝的大蚱蜢, 或者說更合適的說法是所有的螞蟻都是潛在的大蚱蜢。
到目前為止, 我們的謎底漸漸明朗了。 我認為基本上有三個解謎方向。 一個解謎方向是, 首先論證大蚱蜢的烏托邦具有邏輯必然性,并且這個烏托邦可能導向集體的存在焦慮。 鑒于此, 烏托邦居民可能設法自我精神催眠, 重新制造我們仍舊在非烏托邦的幻象(夢境二)。如此, 人類最終集體遺忘自己在玩游戲的事實, 但我們仍舊在集體無意識地玩著游戲(夢境一)。 夢境二和夢境一構成了第一個謎底。
第二個解謎方向是論證在大蚱蜢的烏托邦中, 人類可以繁榮昌盛(flourishment), 我們不僅能排解無聊, 還能克服虛無。 關鍵問題是:一個只能玩游戲的烏托邦的繁榮昌盛何以可能? 根據(jù)我之前的解讀,第二個夢境的時間線是先于第一個夢境的。 首先是人類入住烏托邦,然后產生虛無主義危機, 隨后集體遺忘, 最后大蚱蜢獲得天啟。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第三個夢境的時間線? 我的一個假說是:第三個夢境和第二個夢境是同一時間線的不同可能世界。 換言之, 入住烏托邦后, 兩個可能世界可以同時展開。第一個可能世界即第二個夢中的場景。 在這個可能世界中, 烏托邦居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滿足一個只能玩游戲的烏托邦。 于是, 最終導向第一個夢境, 即所有人通過遺忘自己身處烏托邦來重新獲得人生意義。 但也有可能在人類入住烏托邦后, 我們進入了第二個可能世界, 也就是第三個夢境中的場景:烏托邦居民以之前科學發(fā)明的熱情來創(chuàng)發(fā)新的游戲, 這些游戲足夠精巧, 讓人沉浸其中, 消解了存在焦慮。 如果這樣的話, 夢境一的場景就不會出現(xiàn)。當然, 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夢境三在時間線上緊接著夢境一的。 換言之,大蚱蜢重新揭露我們生活在烏托邦后, 人們又開始投入到積極建設烏托邦的活動中。 但我更傾向于認為夢境三和夢境二是兩個不同的可能世界, 因為這樣可以形成兩個邏輯獨立的謎底。
我們還可以動用理論資源來辯護為何在一個不需要任何工具性活動的世界里, 人類可以繼續(xù)繁榮。比如, 我們可以論證一個沒有物質壓力的世界是更適合手藝人(craftsperson) 生活的, 而一個由手藝人構成的世界是可以繁榮的; 或者我們可以論證大蚱蜢的烏托邦排除了工具理性對人類異化的可能性。 在一個沒有工具理性擠壓和侵蝕的世界中,人類的生活會更幸福; 又或者我們可以論證大蚱蜢的烏托邦中可以充分彰顯閑暇(leisure) 的價值, 而人只有閑暇時刻才是不受支配的本真自我。[4]上述兩個謎底都是大蚱蜢許可的, 但大蚱蜢應該更接受第二個謎底。
第三個解謎方向則是徹底否認大蚱蜢版本烏托邦設想的事實可能性。 我們可以區(qū)分烏托邦的邏輯必然性和現(xiàn)實必然性。 大蚱蜢考慮的只是烏托邦的邏輯可能性, 而非歷史維度的現(xiàn)實可能性。 我們知道,如果將一群猴子放在房間里打字,邏輯上它們終有一天會打出所有的莎士比亞作品。 但這并不意味著,現(xiàn)實中猴子可以做到這點。 如此,我們應該盡可能去拖延大蚱蜢烏托邦的到來。 也許張發(fā)奮和李圖強應該在非烏托邦時期就開始銷毀大規(guī)模的自動化工具。 如果沒有這些工具, 那么大家就不得不工作。 我們要確保人類抑制住發(fā)展這類技術的欲望。 如此, 一勞永逸, 杜絕烏托邦的來臨。 但這似乎過于荒誕, 并且也難不倒大蚱蜢, 他會說, 實際上全人類都在一起玩一個游戲, 一個致力于延緩烏托邦到來的游戲。烏托邦的到來具有邏輯必然性, 而我們設法制造不必要的障礙去延緩這個進程, 這樣的人生好像本身也是一場游戲。 如此, 人類命運終究逃不過游戲一場。
但是, 我們未必要通過主動延緩的方式來避免烏托邦的到來。 我們可以換一個思路。 這類似于哲學中的思想實驗, 像 “蓋梯爾反例”或“查爾莫斯的僵尸” 這些思想實驗在邏輯上都是融洽的, 但在現(xiàn)實中遭遇它們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我們也應該有理由相信, 大蚱蜢的烏托邦可能永遠不會實現(xiàn)。 即便自動化技術迅猛發(fā)展, 這種技術能否全面取代人類的工作和勞動是值得質疑的。 比如, 陪護機器人未必能取代人類的陪伴。 根據(jù)這個解謎思路, 人類的理想生存態(tài)不應該聚焦烏托邦中的理想生活, 而應考慮如何立足現(xiàn)實來過一個好的生活。
行文至此, 我給出了對大蚱蜢三個夢境的融貫詮釋。 在時間線上,入住烏托邦后, 夢境二和夢境三是兩個同時開啟的平行可能世界。 一種可能世界是, 入住烏托邦后, 久而久之, 烏托邦居民受到了虛無主義的侵襲, 于是用麻痹和集體自欺的方式來遺忘自己的處境。 按照這個可能世界的發(fā)展, 我們最終會走向蚱蜢的第一個夢境。 另一種可能世界是第三個夢境的情況, 烏托邦的居民一開始就致力于發(fā)展內在價值的活動, 打造一個人類完全自由的游戲化烏托邦, 從而杜絕了夢境一的發(fā)生。 而我認為, 也許更好的道路并不是去設想烏托邦中的理想生存態(tài), 而是考慮基于現(xiàn)實的最好生存態(tài)。 畢竟, 烏托邦只具有邏輯必然性, 而未必具有現(xiàn)實必然性。 又或者, 還有隱藏的第四個謎底? 我們可以繼續(xù)去思考這個謎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