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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jīng)世文編:薛福成出使日記的編訂、出版與傳播

      2023-07-27 16:45:59楊波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出版傳播

      【摘要】薛福成曾長期在曾國藩、李鴻章幕府歷練,又有在江蘇書局編校典籍的出版實踐,這些經(jīng)歷為他適應(yīng)、接納和利用新的媒介生態(tài)創(chuàng)造了條件,并深刻影響到其外交實踐和出使日記的寫作。他具有鮮明的編輯思維和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出使日記以“采新聞”和“稽舊牘”為基本原則,別創(chuàng)“新聞體日記”和“日記體新聞”的敘述策略,成為體例嚴謹、內(nèi)容豐富、敘述精當?shù)娜沼浄侗尽QΩ3沙鍪谷沼浲黄屏藗鹘y(tǒng)的傳播模式,逐步走向商業(yè)化的出版、營銷與推廣。讀者群體從上層官員向普通知識分子和一般讀者群體擴散,產(chǎn)生持續(xù)和廣泛的社會影響,拓展了出使日記的政治功能,最終成為經(jīng)世致用的經(jīng)典文本。

      【關(guān)鍵詞】出使日記 外交實踐 出版 傳播

      薛福成是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和文學家,曾門四弟子之一,于1890—1894年出使英、法、意、比四國。他勇于任事,步武郭嵩燾、曾紀澤,使外交事務(wù)煥然濯新,有“不辱君命之使才,必曰曾薛”錢基博:《薛福成傳附弟薛福?!?,《文學月刊》1922年第2期。)的美譽。1875年,郭嵩燾被任命為首任駐英大使,拉開了中國正式駐節(jié)西方各國的序幕。此后數(shù)十年,近代中國外交經(jīng)歷了草創(chuàng)、探索、調(diào)適與常態(tài)化的艱難過程,因總理衙門要求駐外公使定期呈送日記,一時間星使著作如林。這些兼具公務(wù)報告與私人文體性質(zhì)的文本,聚焦海外見聞和國際形勢,兼及西學新知,成為一種極具吸引力的時代文體。其中,薛福成的出使日記尤富盛名:“各種日記以薛庸庵為最,而郭筠庵、曾襲侯所著亦略有可觀,馀則自噲而已?!保ǔ刂俚v著,楊向群校點:《西行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78頁。)薛福成作為美國學者柯文口中的早期改革者,正是出使日記“給他帶來作為改革者的巨大聲譽”(〔美〕柯文著,雷頤、羅檢秋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頁。)。薛福成出使日記體例嚴謹、文筆曉暢、論述精辟,是出使日記中的代表作品,在清末民初廣為傳播,影響很大。目前,學界對這一文本的研究大多習慣于進行文學意義上的價值闡釋,以及歷史學視野下的人物史實的考述,對其編訂、出版與傳播的細節(jié)則付之闕如。本文試從出版和傳播的角度考察薛福成出使日記的編纂、刊行與傳播的細節(jié),結(jié)合其在曾、李幕府和江蘇書局的仕宦經(jīng)歷,汲取文學文本細讀與考訂的方法,還原近代新媒介語境下個人著述生產(chǎn)傳播的蛛絲馬跡,為此類文本的研究提供新的關(guān)注視角。

      一、媒介實踐:從曾李幕府到江蘇書局

      薛福成早期的仕宦經(jīng)歷很豐富,先后經(jīng)歷了曾國藩幕府、江蘇書局和李鴻章幕府三個階段。1865年6月,薛福成以《上曾侯書》獲曾國藩垂青,入?yún)⒃先帜弧?872年3月至1875年5月,薛福成在江蘇書局任職。1875年5月,薛福成應(yīng)詔陳言,寫成《治平六策》和《海防密議十條》,請山東巡撫丁寶楨代呈朝廷,獲得朝野矚目。同年秋,李鴻章將其招致麾下,辦理外交和文案,直至1884年夏,薛福成獲任寧紹臺道,赴寧波任職。薛福成可以說是一位在基層軍政、出版校勘和洋務(wù)實踐中逐步成長起來的開明官員。

      薛福成襄贊曾、李幕府期間,主要從事文書、函牘的起草、勘定與流轉(zhuǎn)工作,在此基礎(chǔ)上,為軍政公務(wù)建言獻策。清代中后期,因平亂剿匪的緊迫形勢,逐漸形成地方擁兵、督撫專政的局面,幕府擴展為兵事、餉事、吏事、文事兼?zhèn)涞凝嫶蟮霓k事機構(gòu),條綜眾務(wù),事權(quán)擴張,具有明顯的職官化和政府化的傾向。1863年,容閎在安慶拜會曾國藩時,竟有“當時七八省政權(quán),皆在掌握。凡設(shè)官任職、國課軍需,悉聽調(diào)度,幾若全國聽命于一人”(容閎:《西學東漸記》,珠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頁。)的感受。李鴻章幕府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為洋務(wù)總匯,為考究時務(wù)者所必居”(薛福成:《薛福成書札》,《近代史資料》(總第63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頁。)。幕府的機構(gòu)設(shè)置、人員調(diào)配和日常運行自成體系,儼然有國中之國的氣象。封建帝國的政務(wù)運行與治理體系,很大程度上可歸結(jié)為政務(wù)文書的草擬、簽署、批復與執(zhí)行等流程(李文杰:《辨色視朝:晚清的朝會、文書與政治決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52頁。),即文書的流轉(zhuǎn),因此綜理文書的秘書人員至關(guān)重要。薛福成富有實略,善寫文章,尤長于論事,起草公文函件往往能順應(yīng)時勢,切中肯綮,很快脫穎而出。這種通達時務(wù)的眼光,來自公務(wù)實踐的砥礪,更得益于日常閱讀,受惠最大的是對新聞紙的廣泛涉獵。幕府設(shè)有文案所、采編所、遞文所、翻譯館、印書處、營務(wù)處、秘書處等機構(gòu),這些機構(gòu)職能各有側(cè)重,但搜集中外報刊尤其是新聞紙信息,借以處理外交、通商、交涉等事宜是首要任務(wù)。薛福成常在日記中摘錄引述“新聞紙”上的信息,其中幕府期間的記錄達到三百余次,明確標注報紙名稱的有:《申報》《西國近事》《香港新報》《循環(huán)日報》《上海新報》《字林報》《長崎報》《橫濱日報》《法國新報》《勒當報》《覃排報》《西貢郵報》《漢城旬報》《泰晤士報》《倫敦日報》《倫敦機器報》《倫敦電氣報》《美國新報》《美國日報》《舊金山新報》《中外新聞》《叻報》《加爾各搭報》等國內(nèi)外三十余種報刊。除外交軍事等重要情報外,機器制造、貿(mào)易往來、西學知識、傳聞逸事等應(yīng)有盡有,極大地豐富拓展了他的視野。薛福成在辦理幕府文案過程中的閱讀、整理、歸納新聞紙咨訊的活動,就是一種信息生產(chǎn)與傳播的媒介實踐,這些工作的成果體現(xiàn)在上呈下達的文書公文中。正是這種實踐使得薛福成識略冠時、規(guī)畫閎遠,無論是協(xié)助李鴻章斡旋中英滇案交涉,還是后來以寧紹道臺身份綜理沿海防務(wù),他都充分利用報刊制造輿論,先發(fā)制人,達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正是這種長期的對報刊的沉浸式閱讀體驗與交涉實踐,使他具備了較好的“媒介素養(yǎng)”。1890年底,初至海外的薛福成即向總理衙門報送摘譯英法兩國新聞紙,旗幟鮮明地提出:“竊照奉使一職,辦理交涉以外,自以覘國勢、審敵情為要義;而耳目所寄,不能不借助于新聞紙。查泰西各國新聞紙,主持公議,探究輿情,為遐邇所依據(jù);其主筆之人,多有曾膺顯職者。若英國《泰晤士報》,聲望最重,與各國政府消息常通;其所論著,往往可征其效于旬月數(shù)年之后。雖其中采訪不實,好惡徇情,事所恒有,固不可盡據(jù)為典要,存刻舟求劍之心;亦不宜概斥為無稽,蹈因噎廢食之弊?!保ㄑΩ3桑骸蹲煽偫硌瞄T送摘譯英法兩國新聞紙》,馬忠文、任青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薛福成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4頁。)他將報刊定位為可探察外情、言政議事和左右輿論的重要工具,這種功利性的新聞觀,不僅成為其外交實踐的重要參照,也進一步演化為“采新聞與稽舊牘”的寫作范式,直接體現(xiàn)在他后來的出使日記的寫作和編纂過程中。

      與長達二十余年的幕府經(jīng)歷相比,薛福成在江蘇書局三年多的編校生涯似乎有些短暫,但卻是寶貴的出版行業(yè)的重要實踐和體驗。1872年3月,曾國藩去世后,薛福成由江蘇巡撫張樹聲推薦至江蘇書局任職,與書局提調(diào)劉履芬共事,參與校訂史籍,整理曾國藩遺稿。江蘇書局由時任江蘇巡撫李鴻章創(chuàng)立于1865年,又稱蘇州書局,以刊刻經(jīng)史讀本見長。書局的管理層級大致分提調(diào)(總管書局事務(wù))、總校(統(tǒng)籌編校事宜)和分校(編校人員),薛福成只是普通分校,在總校統(tǒng)籌下從事具體的分卷校讎事務(wù)。江蘇書局在1870—1890年處于鼎盛期,刻書超過150種,占江蘇官書局刻書總數(shù)的70%以上。而且在印刷工藝、制版裝幀等方面多有創(chuàng)制,在營銷方面因書制宜,印制毛邊、毛太、史連、賽連等不同紙張和版本的書籍,有針對性地考慮不同層次讀者的需求。在書局工作的經(jīng)歷,無疑為薛福成日后在海外以西洋糖印法自行設(shè)計、印制出使日記埋下伏筆。1870年,金陵、蘇州、杭州、武昌四大書局分工協(xié)作,聯(lián)袂刊刻廿四史,其中江蘇書局負責《元史》《金史》《遼史》,薛福成恰逢其盛,參與了這一重大的出版文化工程。薛福成在蘇州期間,住在江蘇書局紫陽書院,潛心編校與著述。日常從事《元史》《金史》《遼史》等典籍的編校,“?!对贰分ノ寰怼薄靶!督鹗贰分偃怼保ㄑΩ3芍?,蔡少卿整理:《薛福成日記》上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頁。)成為其日常編輯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看似枯燥瑣碎的校書工作,正是出版編輯實務(wù)的歷練。江蘇書局整理出版的《元史》《金史》《遼史》享譽一時,其中也有薛福成的貢獻。同時,作為曾門弟子,他還肩負整理曾國藩遺稿和文集的使命,在書局期間,他親自編訂刊刻了《曾文正公奏議》,另附《卷首》和《卷末》十卷并撰序,為曾國藩著作的整理和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這無疑是另一種系統(tǒng)梳理文稿、編訂個人文集的實踐。編校史書典籍之余,他精心抄錄陽湖派古文家張惠言圈點《漢書》的文稿,在日記中用不同顏色的筆墨標記、圈點和批注,對比原版本,揣摩“曲折宛然”的作文心法,并寫出了一批借古喻今、暗貶時弊的史論政論文章。他還以“鵝湖逸士”的筆名在上?!渡陥蟆佛^旗下的《瀛寰瑣記》發(fā)表《漢宮老婢》《狐仙談歷代麗人》《山東某生夢游地獄》等文采斐然的筆記小說,這些小說的寫作素材來源廣泛,“亦間有閱新聞紙,取其新奇可喜,而又近情核實者錄之,以資談助”(薛福成:《庸庵筆記·凡例》,《庸庵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頁。)??梢?,他的創(chuàng)作其實也是新聞思維和編輯理念的延續(xù)。這些作品傳布一時,后來結(jié)集為《庸庵筆記》。在此期間,他依然關(guān)注國內(nèi)外局勢,關(guān)于捻軍起義、中外通商、普法戰(zhàn)爭等事件的新聞在日記中交替出現(xiàn),保持著與外界的緊密聯(lián)系。書局編校人員是非體制內(nèi)官員,流動性較大,1875年春,薛福成以直隸州知州的身份赴京引見,同年9月,受李鴻章邀請入府辦事,結(jié)束了為期三年的書局分校生涯。

      多年的幕府歷練,使薛福成對新聞紙這一新式媒介有了深刻的體認,不僅在日常公務(wù)與交涉中遵循媒介邏輯,而且將之應(yīng)用在其后一系列外交寫作的實踐之中。書局的編校與筆耕生涯,編輯與作者的雙重歷練,讓他得以體驗并參與書籍刊印出版的流程,為其日后編訂出使日記和系統(tǒng)整理文集積累了寶貴的實踐經(jīng)驗。

      二、日記編訂:從稿本到刊本

      薛福成現(xiàn)存日記有稿本和刊本兩個系統(tǒng)。稿本日記始于同治七年(1868)正月,止于光緒二十年(1894)五月,共計25年,近百萬字,現(xiàn)存南京圖書館,后由蔡少卿整理為上下兩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出版。日記以1890年出使西方為節(jié)點,可分前后兩部分,前者基本完成于曾、李幕中,以日常公務(wù)為主;后期則主要記述域外見聞與外交活動,即出使日記。薛福成極為重視出使日記的寫作與整理。1891年10月,他在倫敦使館將光緒十六年(1890)正月到光緒十七年(1891)二月的日記厘為六卷,咨送總理衙門,次年以《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刊行。他去世后,1898年,其子薛瑩中又把光緒十七年(1891)三月至光緒二十年(1894)五月的日記編為《出使日記續(xù)刻》十卷刊刻行世。1985年,鐘叔河將《出使日記》和《出使日記續(xù)刻》合為一冊,統(tǒng)稱《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列入《走向世界叢書》第一輯,成為目前通行的版本,也是學界研究最常用的版本。其實,薛福成的稿本日記中海外部分與出使日記正續(xù)刻本存在較大差異,筆者現(xiàn)將兩者對參,揭示其出使日記的創(chuàng)作理念,還原編訂剪裁的蛛絲馬跡。

      薛福成認為出使日記有三“難”,第一“難”就是“體例不一”。如仿照前人,別無發(fā)揮,“雷同之弊,恐不能免”。他力圖改變出使日記“或繁或簡,尚無一定體例”(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凡例》,《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3頁。),陳陳相因的弊端,提出要于日記中自備一格,宣示不甘步人后塵,力求創(chuàng)新的文體意識和寫作態(tài)度。他參照顧炎武《日知錄》,擬作《西軺日知錄》,呼應(yīng)顧氏作文要“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的價值立場,表達有意立言的志向和雄心,這在晚清使臣中獨樹一幟。為保證體例,每日都有記述,他“稍變舊體,務(wù)裨實用”(薛福成:《西軺日知錄序》,《庸庵文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36頁。),他常將日記內(nèi)容拆分挪借,避免因事缺記,整體基本保持每日皆有記錄。如定本將光緒十六年(1890)四月二十八日關(guān)于小呂宋當?shù)匚锂a(chǎn)及進出口情況的內(nèi)容挪到五月初一,刪去稿本中“在使館休息一日,兼與參隨各員商討公事”的記錄。這種調(diào)整很多,因涉及的內(nèi)容為西方國情商務(wù)的介紹或評論,無人為生造或割裂已發(fā)生的事實,所以并不損害日記的真實性。

      薛福成論出使日記第二“難”是信息來源渠道有限。海外情形的真?zhèn)翁搶崱⒌檬Ю〔灰追直?,導致“見其粗而遺其精,羨所長而忘所短,舍己蕓人,無關(guān)宏旨”,他的對策是“采新聞”與“稽舊牘”。他聲明日記“于敘事之外,務(wù)恢新義,兼網(wǎng)舊聞”,“即有偶讀邸報、閱新報而記之者,亦因其事關(guān)系時局,不能不錄”。一面查閱舊檔,了解事情始末,一面閱讀新聞紙,洞悉最新進展,兩者比例為“由考核而得于昔者,十有五六;由見聞而得于今者,十有三四”(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1頁。)。薛瑩中整理《出使日記續(xù)刻》時也強調(diào):“凡遇交涉見聞諸事,皆筆之于書,并譯西國史志新報,存其大略,所記尤夥。”(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48頁。)對使館公務(wù)檔案的處置因人而異,張蔭桓著意編訂歷代對外交涉史料,而對抄錄使館檔案持不同意見:“隨案選錄,猶是鈔胥。”(張蔭桓著,任青、馬忠文整理:《張蔭桓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頁。)吳宗濂的《隨軺筆記》則把“所致譯署及南北洋大臣各項函稿與西國一切文牘,分門別類,次其先后,匯而集之,以彰實跡”(吳宗濂著,許尚、穆易校點:《隨軺筆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92頁。),使之成為純粹的公文匯編,喪失了可讀性。當然,這種新聞與檔案的擇取要謹慎從事,薛福成出使日記遵守嚴格的保密原則,如李鴻章密令駐法參贊陳季同設(shè)法借款,要求“千萬慎密”(薛福成著,蔡少卿點校:《薛福成日記》下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540頁。),定稿刪去了所有涉及借款的函電和談話,置換成中英茶葉貿(mào)易、英國人避暑習俗等內(nèi)容,定本也刪去了朝廷關(guān)于人事任免等涉及敏感事件人物的上諭和懿旨。薛福成曾在后期日記中對歷任出使大臣指名道姓,逐一點評,薛瑩中為杜絕后患,在出版前將人名全部抹去。

      薛福成論出使日記第三“難”是“權(quán)衡輕重,不可稍有偏倚”。郭嵩燾《使西紀程》可謂前車之鑒,在捍衛(wèi)帝國尊嚴與汲取西洋優(yōu)長之間保持平衡,至關(guān)重要。他在“采新聞”與“稽舊牘”基礎(chǔ)上的“略抒胸臆”也是據(jù)實論說,不妄發(fā)議論。如定本光緒十七年(1891)九月初八日記:

      《泰晤士報》錄上海電云:中國不知時勢之吃緊,所籌兵備,尚嫌不足,恐仍不免多事。蓋刻下北洋余剩之兵船,皆仍在波得阿爾達(即旅順)海灣內(nèi)停泊;在上海吳淞者,統(tǒng)共兵不滿五千人。俄國擬守局外之例,不與歐洲各國會同用武,以與中國為難,致失其與中國友好之情。然俄國亦防將來有開釁之端,是以于西伯利亞建筑鐵路,一旦有事,便可發(fā)大股之兵至中國邊界。

      北洋水師艦只停靠旅順港,上海的兵力不足5000人。俄國表面上與中國維持良好關(guān)系,暗地加緊建設(shè)西伯利亞鐵路,以備開戰(zhàn)運兵之用。一段報章新聞構(gòu)成日記全文,可視為“新聞體日記”。借《泰晤士報》警醒朝廷,俄國暗度陳倉,禍起肘腋之間。這種短消息所在多有,如光緒十七年(1891)十月十七日,談中國境內(nèi)的喀拉湖被英俄兩國覬覦,日記借《泰晤士報》道出擔憂:“名為局外之地,恐未能久處局外也?!彼奶熘?,薛福成先抄錄袁昶的來信,談清政府同意英國派遣官員駐扎新疆喀什,借此牽制俄國,接著記錄了一件頗值玩味的事:

      戶部自閻相去后,庫款匱乏,十四五六年歲計簿并無刊本。滬關(guān)積年存出使經(jīng)費一百九十萬兩,從前文文忠公煞費經(jīng)營,謂此款關(guān)系緊要,無論何項急需,不得挪動。前月海軍衙門以園工支絀,奏提一百萬兩作萬壽山工程矣。

      外交經(jīng)費被挪用,結(jié)尾一個“矣”字,透出備感無奈的心情,但也僅此而已。薛福成曾與密友議論此事,譴責當軸者顢軒短視,坦承“受出使之任,未宜冒昧進言”(薛福成:《與友人書》,馬忠文、任青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薛福成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27頁。)。這則記述時事的日記可視為“日記體新聞”。報告中外新聞,寓褒貶于事實之中,是薛氏日記的基本面目。對比戈公振對報紙的定義:“報告新聞”,“揭載評論”,“定期為公眾而刊行者也”(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版,第2—16頁。)。除定期刊行外,薛氏日記已具備報紙的基本質(zhì)素。塔爾德認為,報紙的源頭是“世俗的日常的東西……來自私信,同時又卸掉了私人通信的包袱”(〔法〕加布里埃爾·塔爾德著,何道寬譯:《傳播與社會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頁。)。薛福成把日記寫作視為公務(wù)行為,個人的情感體驗與思想波瀾暫時擱置,盡管有妻女隨使海外,但在日記中完全隱身。當“自我”在文本中隱身之后,逐日記事的編碼就徒有其表,稿本日記原有的海外的天氣信息,如簡單的“陰、晴、雨、霧”也一并刪除,日期僅承擔了標記文本次序、連綴文字的功能。線性時間符碼符合新聞事件的記錄和呈現(xiàn)邏輯,一種以時事為基礎(chǔ)的旅行通訊呼之欲出。出使日記可看作報刊盛行之前的“前文本”和“準報刊”,不啻是西學新聞化的一種有效形式,滿足了讀者廣知時事、求取新知的閱讀期待。

      薛氏日記遣詞造句、謀篇布局明顯借鑒新聞筆法,既展示了日常外交的細節(jié),又有新聞報道的現(xiàn)場感,如定本光緒十七年(1891)十月初八日記:

      土耳其戰(zhàn)船名“鴉都羅路”者,去年奉國王命駛赴日本,贈日皇以寶星,因與日本新訂和約也。停泊香港時,識者見其船身過舊,均謂恐遭危險。今夏始抵日本,秋間在橫濱海面遭風失事,沉溺死者五百二十七人,遇救者僅六十一人。

      1887年,日本皇室小松宮彰仁夫婦訪問土耳其,向哈米德二世轉(zhuǎn)達明治天皇的親筆信并贈予菊花大勛章。土耳其哈米德二世派軍艦埃爾圖魯爾號(Ertugrul)回訪日本。1890年9月16日,戰(zhàn)艦在返航途中遭遇臺風沉沒,500多人喪生。海難的時間、地點、人物等細節(jié)俱在,稱得上是一篇精簡的時事新聞。新聞的本源是新近或正在發(fā)生的事實,新聞文體的本質(zhì)特征是“真實的再現(xiàn),其目的是準確及時地向受眾傳播”(蘇宏元:《新聞文體的基本特征》,《江蘇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這段文字嚴格遵循新聞寫作的再現(xiàn)性思維邏輯,客觀還原事實,無贅述和修飾成分。薛福成日記在語言上追求謹嚴、得體和簡明,如稿本中談香港“道光壬寅年割以畀英”,后定本改為“道光壬寅年為英所據(jù)”,前者的表述顯然是朝廷主動對英國妥協(xié),后者則把香港的割讓歸結(jié)于英方的強權(quán)霸道,主動被動的反轉(zhuǎn),實有深意。又如論法國侵占越南,“光緒八年,復襲取河內(nèi)、寧平、海陽、男定四省,因遂取為屬國”,后改為“因遂脅服為屬國”。這些調(diào)整折射出朝貢體制與西方殖民地化思維的沖突。此外,稿本日記中的“閱邸鈔”,后來悉數(shù)改為“恭讀邸鈔”,表達對朝廷的恭敬。日記畢竟是個人書寫的文本,很難做到絕對不露聲色。薛福成與陳季同因私債問題交惡,稿本中的“陳敬如參贊”在定本中徑呼“參贊陳季同”,后來干脆刪去,顯示出其情緒化的一面。

      有一點需要注意,薛福成不通英語,對報刊的閱讀與采擇離不開翻譯的輔助。他要求隨行翻譯王豐鎬、胡惟德和郭家驥三人,隨時留意道里行程,每天呈送日記,一來考察是否用心,二來“擇要選記,免得再費一番查訪”(薛福成:《札翻譯學生寫呈日記》,《中國近代史料叢刊》第81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50頁。)。因此,從一定程度上講,出使日記也帶有一定的集體創(chuàng)作的痕跡。采新聞與稽舊牘作為薛福成編纂出使日記、建構(gòu)文本形態(tài)的重要手段,代表了兩種看待現(xiàn)實世界的心態(tài)和眼光:當下的事實(新聞)和過去的史實(舊牘)。這種記錄和表達世界的方式,與其提倡的“考舊知新”的哲學理念契合,以應(yīng)對百變無窮的新形勢,實現(xiàn)“御之有方,制之有道”。這種寫作方式帶來審美趣味的缺失,過多的信息耦合導致文本呈現(xiàn)碎片化,缺乏郭嵩燾、張德彝、張蔭桓等其他出使日記書寫主體的滲入所帶來的整體性和生動感。新聞作為一種以事件為對象的知識,根植于當下,“只是一種對特定時空節(jié)點上的孤立事件的記述”(胡翼青、張婧妍:《作為常識的新聞:重回新聞研究的知識之維》,《國際新聞界》2021年第8期。),它的意義存在于具體的時空中,對于事件背后的聯(lián)系和普適性的規(guī)律并不關(guān)注。因此,新聞體日記與日記體新聞的敘述方式,既有效地充當了個人意見的傳聲筒,又規(guī)避了因言獲罪的風險。鐘叔河說他“世故極深,極少留下容易出麻煩的筆墨”(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55頁。),正是這種敘述策略和編訂原則在最終定本日記中體現(xiàn)出來的效果。

      三、經(jīng)世文編:出使日記的出版與傳播

      薛福成志在事功,又極重文事,對個人文集的編訂出版有精密的擘畫。早期在蘇州書局的校書生涯,使他對書籍的編校、刻印、出版和流通有切身體會,深諳思想觀念如何經(jīng)由書籍的傳播循環(huán)實現(xiàn)對社會的影響。出使之前,他先后手訂付梓《浙東籌防錄》《籌洋芻議》《庸庵文編》《庸庵文續(xù)編》。奉使海外期間,他編訂《出使四國日記》《庸庵文外編》寄回國內(nèi)刊行,選定《出使奏疏》《出使公牘》和《庸庵海外文編》的篇目。他還計劃編纂《續(xù)瀛環(huán)志略》,并將有關(guān)地志的內(nèi)容抄入日記。薛福成編訂文集“務(wù)求戛戛獨造,不拾前人牙慧”(薛福成:《庸庵筆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頁。),即使是隨筆札記,也親自手定分類、體例和編目,“與文編相表里”,體系完備。1896年,薛福成去世后,文稿的厘定與出版由薛瑩中和張美翊、陳光淞合力完成。

      桐城派歷來有編纂文集、示范文法的傳統(tǒng),從姚鼐《古文辭類纂》到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再到黎庶昌《續(xù)古文辭類纂》,一脈相承。薛福成步武前賢,延續(xù)了桐城文家“存一家之言,以資來者”的治學傳統(tǒng)。他將外交公文輯成《出使四國奏疏》和《出使四國公牘》,前者為“俟質(zhì)當世,亦以自鏡”,后者乃“時自觀覽,以備考鏡”(薛福成:《出使四國公牘》序,馬忠文、任青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薛福成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35頁。)。他對外交文體進行分類和界定,按照適用對象、行文規(guī)范和基本內(nèi)容分為四類:一是上行文體的奏疏;二是平行文體的咨文,含咨呈、札文、批答、照會等;三是上下行文通用的書函,含詳文、稟牘等;此外還有關(guān)系公務(wù)機要的電報。這種界說來源于外交寫作實踐,彰顯出一代文章家的本色。他發(fā)揮日記體無定式、兼容并蓄的優(yōu)長,日記中不僅有新聞、通訊、評述等報刊文體,又有國書、照會、咨文、條約、函電等外交公文,還有序、跋、書信、札記等私人文體,成為諸種文體的展示平臺:“凡事有一定格式,得其格式,事乃易辦。中國遣使,本系創(chuàng)舉,求之古書,并無成式可循。茲編于國書頌詞,無不詳載,以存體制。至與外部往返洋文照會書信,間亦譯登一二,用示格式,并可征中西文法之稍有不同?!保ㄑΩ3桑骸冻鍪褂⒎x比四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4頁。)于是,他的出使日記具有示范公文體式、介紹中西文法異同的重要功能。晚清出使日記因公務(wù)需要,多有邸報函牘的嵌入,不過是“既存漢臘,且志遠游”(張蔭桓著,任青、馬忠文整理:《張蔭桓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頁。),并無文章體式層面的考量。薛氏父子共同將出使日記從體例、類型和用途進行重組,拓展了政治功能之外的文學功能,實為外交寫作的一大貢獻,這也是其出使日記獨有的特色。張蔭桓將薛福成編訂文集看作接續(xù)曾國藩古文風脈的重要舉措:“曾文正既沒,此調(diào)幾成廣陵散,不禁低徊不置。英絕領(lǐng)袖,惟君家是賴?!保◤埵a桓:《復薛淑耘》,《張蔭桓集》,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58頁。)薛福成以天下為己任,其出使日記及文集刊刻行世,實現(xiàn)了“明體而達用”(陳光淞:《庸庵文編》文末跋,《庸庵文編》,光緒丁亥孟春刻本,第386頁。)的宗旨。1891年年底,薛福成在倫敦使館親自編次,將出洋一年來(光緒十六年正月至次年二月)的日記編為六卷,命名為《出使四國日記》,親自設(shè)計版式,確定體例,用西洋糖印法裝訂成冊,寄回國內(nèi)刻板印行。這部日記很快一紙風行,被一再翻印。1892年6月8日,《申報》即刊出廣告:

      無錫薛淑耘京卿,以前年春初奉旨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欽差大臣,今已兩年將半矣。著有《出使四國日記》六卷,有友人自外洋抄錄寄示。皆逐日記所見聞,凡中外交涉公務(wù),以及山川風土、人情物產(chǎn)、奇聞壯觀,本末精粗,巨細畢舉,不惟留心經(jīng)世洋務(wù)者所當奉為圭臬,即士庶工商亦宜家置一編,增廣見聞。茲因友人互借傳抄不勝其煩,乃為付諸石印,準于本月十七日出書。有欲先睹為快者,請向上海租界寶善街中市復新園隔壁醉六堂書坊購閱,每部價洋八角。

      8月22日,《申報》又刊出《上海棋盤街醉六堂書坊發(fā)兌精刻石印各種書籍》,《薛淑耘出使四國日記》位列其中,這兩種廣告在一直持續(xù)刊登至1895年9月。1898年4月,《湘報》刊發(fā)《??庇光秩窂V告,推銷薛福成作品。《出使四國日記》在1891—1898年至少有6個版本,《出使四國日記續(xù)刻》至少有5個版本,詳見下表(黃樹生:《薛福成著述版本考述》,《江南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這些僅僅是日記單行本的情況,薛福成《庸庵全集》的版本則更多,《出使四國日記》是其中必收的重要本文,足見其流行之廣。

      1890年前后的晚清中國,正處于風氣略開以后、新學大興以前的過渡期和轉(zhuǎn)捩點,科舉考試體制也到了變革的臨界點。此時,各種新思想新觀念風起云涌,受新閱讀秩序下建立起來的知識譜系的沖擊,讀書人僅靠八股文和應(yīng)制詩來弋取功名已不可能。薛福成出使日記關(guān)涉西學新知,文章清通平實,既合義法,又切實用,其規(guī)摹事功、志在經(jīng)世的政治之文契合科舉改革的趨勢。惲毓鼎對薛福成著述評價極高,“經(jīng)國遠謨,言之有物,文亦深有義法,自是不朽之作”,推薛福成《庸庵六種》(《出使四國日記》《庸庵文編》《庸庵文外編》《庸庵海外文編》《庸庵文續(xù)編》《籌洋芻議》)為近今經(jīng)濟書中第一,“真經(jīng)世宏編也”(惲毓鼎:《惲毓鼎澄齋日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1—142頁。)。惲毓鼎作為1903年會試考官參與閱卷,他的評價更具風向標的意味。薛福成日記被列入新政應(yīng)試必讀書目,“以其論最中中西之簌要,使人人皆得其旨”(丁鳳麟:《薛福成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28頁。),成為科舉應(yīng)試的重要門徑。湖南學政江標輯錄的《沅湘通藝錄》中就有“書薛叔耘先生出使四國日記后”的命題。薛氏日記也是眾多學者的案頭書,譚嗣同將其視作“洞徹洋務(wù),皆由親身閱歷而得”(蔡留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4年版,第420頁。)的楷模,梁啟超把《四國日記》和海外文集列為言西事之書中的佳作,姚永概和賀葆真日記中都有通讀薛福成日記的記錄,直至清末民初的外交官王承傳,在其日記中依然有“看薛星使叔耘《四國日記》良久”的記載,說明此書暢銷不衰(王承傳著,馮雷、王洪軍整理:《王承傳日記》,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65頁。)。宋恕說《四國日記》“皆足資考鏡,不可不涉獵一過也”(宋?。骸吨沦F翰香書》,《宋恕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32—533頁。)。于右任青年時受陜西督學葉爾愷提攜,被葉氏授以《出使四國日記》,勉其留心國際情形。薛氏日記的傳播面和影響力,可見一斑。出使日記屬于外交寫作的范疇,它的預設(shè)讀者是帝國統(tǒng)治者,指向官僚階層內(nèi)部。隨著報刊的發(fā)行和出版行業(yè)的蓬勃發(fā)展,這些文本開始在新媒介的推波助瀾下,進入公共領(lǐng)域,不再膠著于傳世的信念,“更著意于向外的自覺傳播”(楊湯?。骸锻砬逵蛲庥斡浀默F(xiàn)代性考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91頁。),啟蒙經(jīng)世的意圖愈發(fā)明顯。經(jīng)世致用首先表現(xiàn)為文字的力量,日新月異的西學新知如源頭活水,再加上應(yīng)變自強的心事方針、鞭辟入里的邏輯張力賦予文字別樣的力量;同時也體現(xiàn)在與讀者對話的過程中,文字關(guān)系時局世變,因此要以日記為中心建構(gòu)一個匯聚眾議的開放場域和意見交換系統(tǒng),真正發(fā)揮救世濟民的功能。

      薛福成出使日記受到如此之多的出版機構(gòu)的青睞,在此類文本中絕無僅有,其作品的暢銷與長期以來報刊積累的輿論影響密切相關(guān),因為“報紙是作為社會輿論的紙幣流通的”(陳力丹:《輿論學:輿論導向研究》,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渡陥蟆吩?884—1894年共刊登140多篇報道,涵蓋薛福成在鎮(zhèn)海期間的沿海布防、肅清盜匪、用人取才、改革學制、撫恤災民,以及出使域外時的談判斡旋等經(jīng)歷,他被塑造為一位富有遠見卓識的干才和能吏:“輿論對薛福成蒞政以來慈惠清勤、百廢俱舉之政績翕然稱頌。”(《申報》1886年2月9日。)1890年12月,《泰晤士報》曾對薛福成的能力得失妄加議論,薛福成命使館翻譯英國人麥加尼致函報館,予以駁斥(《申報》1890年9月17日。)。奉使海外期間,《萬國公報(上海)》《萬國公報(北京)》《申報》《湖北官報》刊載了《請申明新章豁除舊禁以護商民而廣招徠疏》《薛叔耘星使日記論鐵路二則》《擬籌南洋各島添設(shè)總領(lǐng)事保護華民疏》《察看英法兩國交涉事宜疏》《薛福成論不勤遠略之誤》等多篇文章,顯示了他文藝、政論兼擅的創(chuàng)作才華。如果說中文報刊多正面褒獎的話,《北華捷報》(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則展示了西式的新聞自由和多元的報道方式。1898—1896年,該報刊發(fā)9條消息,介紹薛福成奉命出使,在海外與英方交涉爭取領(lǐng)事權(quán),上書光緒皇帝推動中英界務(wù)談判,以及歸國后突然病逝的情況。報紙借報道薛福成病逝透露了薛氏家族的親緣關(guān)系,甚至還于1891年7月31日報道薛福成的兒子因被指控為涉黑團體的成員而被捕。二品大員的負面新聞被堂而皇之地廣而告之,這在傳統(tǒng)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事實上,薛福成等駐外使節(jié)已處于報刊輿論的關(guān)注和監(jiān)督之下。報刊改變了訊息的生產(chǎn)發(fā)布機制,“讓原有的社會邊界變得模糊,并有助于新的社會情境的產(chǎn)生”(〔美〕保羅·亞當斯著,袁艷譯:《媒介與傳播地理學》,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頁。)。身居廟堂的達官顯貴也必須直面媒體,個人化、戲劇化、碎片化的信息,造成一種權(quán)威失序的傾向,使帝國外交公使的神圣感被消解,甚至沒有隱私可言,這些都為薛福成出使日記的傳播提供了注腳。

      薛福成出使日記的影響一直持續(xù)到民初,其日記中的《巴黎觀油畫記》《白雷登??诒苁钣洝返绕可踔帘贿x入國文教材。還有不少仿效者,如載振一面批評薛福成日記內(nèi)容龐雜,“多系抽繹報章,無關(guān)宏誼”,一面學薛福成,也采用《日知錄》體例,聲明“固與洋報譯錄甚尠”(載振著,吳仰湘校點:《英軺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0頁。),不因文害義??上摹队⑤U日記》遠未達到薛福成的高度,且落下由唐文治代筆的話柄。薛福成之后,出使日記的總體影響趨于平淡,這是不爭的事實。主要原因在于,報刊以更快捷的方式將出使日記文本中的西學新知演變?yōu)榇蟊娀某WR,日記的新鮮感與新引力自然大打折扣。出使日記也催生了諸如《西事類編》《星軺日記類編》等叢書,這類叢書按照百科辭典的編輯思路,將日記中的西學知識編碼歸類,以備檢索,旨在成為體例精嚴、實事求是的“時務(wù)中有用之書”(席蘊青:《星軺日記類編》,光緒壬寅(1902)孟夏麗澤學會精印本。)。報刊出版等媒介使得新知識存在、傳播和獲取的方式被重塑和改造,這既是出使日記傳播的另一種形式,也是傳播的結(jié)果,在這個必然的悖論中,出使日記存在的必要性被逐漸消解,最終自噬其身,湮沒無聞。

      四、結(jié) 語

      薛福成豐富的仕宦經(jīng)歷、勇于任事的精神品格以及深厚的文學根底,為他適應(yīng)、接納和利用新的媒介生態(tài)和信息傳播網(wǎng)絡(luò)創(chuàng)造了條件,并深刻影響到他的外交實踐和出使日記的編纂寫作。書局的編輯實踐又賦予他獨樹一幟的編輯思維和鮮明的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他將自己的海外文字冠以“出使日記”“出使公牘”“出使奏疏”“海外文編”等名目,編次出版,“出使”與“海外”暗示了一種新的大眾媒介語境下的現(xiàn)代體驗。這些經(jīng)過精心整理編輯的文字,在其身前身后陸續(xù)刊印出版,產(chǎn)生了持續(xù)和廣泛的社會影響,極大地拓展了出使日記的政治功能,并使出使日記承擔了傳播西學新知的任務(wù),成為經(jīng)世致用的經(jīng)典文本。

      薛福成的出使日記從撰寫、編訂到出版,揭示了在近代新聞、出版行業(yè)勃興的背景下,這類文本的生產(chǎn)與傳播機制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即由傳統(tǒng)的自費印刷、同僚親友間的傳抄贈閱,逐步走向商業(yè)化的營銷與推廣。這種新的出版?zhèn)鞑ツJ降顺鍪谷沼浽械墓俜缴?,讀者群體從上層官員向普通知識分子和一般讀者群體擴散,繼而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反響。晚清出使日記的研究多集中于文本內(nèi)容的闡釋和作家作品的評述,文本的內(nèi)部研究仍是主流。近年來,隨著文化研究、旅行理論等研究視角的引入,跨文化研究成果引人注目,但關(guān)注的重心仍在于解讀旅行文本的細節(jié),闡述文本的思想文化意義。旅行者的見聞觀感通過創(chuàng)作形諸文字,成為文本,經(jīng)由書籍的出版?zhèn)鞑?,最終將作者的觀念物化,影響讀者,從而完成復雜的媒介生態(tài)循環(huán)。因此,還應(yīng)把視野拓展到出使日記文本的傳播方面,將其作為溝通中西的媒介,從媒介生態(tài)的角度還原其出版、傳播、閱讀的實際情形,這樣才能真正無限接近事實的本來面目。

      〔作者楊波,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A Selection of Statecraft: Compilation, Publishing and Dissemination of Xue Fuchengs Diplomatic Diary

      Yang Bo

      Abstract:Xue Fucheng had been an aide of Zeng Guofan and Li Hongzhang for a long time. He also was an editor of ancient books in Jiangsu Bookstore. These made him willing to adapt to, accept and take advantage of new media. And his experience also deeply influenced his diplomatic activities and the writing of his diary as an ambassador. He had a distinct mindset as an editor,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renewing the writing style. Based on the principles of “gathering the news” and “collecting old documents”, his diary created the narrating strategy of “diary in a news style” and “news in a diary style”. It became an excellent example of diary which is rigid in the style, rich in the content, and precise in the statement. Xue Fuchengs diplomatic diary broke through the traditional way of dissemination, and stepped towards commercial publishing, marketing and promotion. Its readership expanded from the top officials to ordinary intellectuals and common readers, exerting long-lasting and wide influence. It enriched the political function of diplomatic diaries, and became a classic text in the field of the statecraft.

      Keywords:ambassadors diary, diplomatic activity, publishing, dissemination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近代報刊與域外游記的傳播和影響研究(1840—1911)》(18BZW111)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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