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雍措
我十多歲中的某一年,家里來了一個男人。
男人來的時候,騎著一匹瘦馬從村子的南邊來。那個季節(jié),村子的南邊開著漫山遍野的俄色花,雪白雪白的,騎著瘦馬來的男人,仿佛是從無限的白中走到我身前。他走近我,一股白的味道撲向我,我第一次對一種白的味道那樣癡迷。
他來之前,我正在自家門檻上捉螞蟻,這群螞蟻也是從南邊來。我看見它們時,它們剛走到索朗家的房子。我把一群螞蟻想進索朗家房子的事,敲開門告訴了索朗,索朗并不在意一群螞蟻的到來,他看都不看一眼想進他們家門的螞蟻,就說:讓它們盡管來,老子平時跟個閑錘子一樣沒事干,只要它們敢進來,老子在屋里陪它們玩?zhèn)€夠。說完,索朗打著哈欠,砰一聲把木門關上了。我很想問索朗和一群螞蟻玩?zhèn)€夠是怎么個玩法,話沒來得及說,索朗重重關上木門的風就把我的嘴堵上了。我無趣地從索朗家的門口走開,看見那群螞蟻的頭走到索朗家進門的石階上,卻突然改變方向退了回去。我當時想的是,這群螞蟻真是一群機靈鬼,它們也怕索朗說要陪它們玩?zhèn)€夠的說法。
我從索朗家門口快著步子地走,在凹村我沒事的時候,喜歡快著步子走,仿佛前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著急地等著自己去做。我在路上快著步子走時,遇見村子里的人,匆匆和他們打著招呼,他們話還沒有說完,我已離開了他們。我聽見他們在背后嘆著氣搖著頭地說:這個鬼娃,一天都在忙。其實只有我知道,我在凹村要做的事情很少,生我的那個女人等我長到十幾歲,依然不關心我。我常常在她心里消失,有時,我甚至想她可能早早忘記生過我這樣一個女娃了。有幾次,旁人在她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她愣愣地不做任何回應地就把話題轉到其他地方去了。人人都感覺到了我在生我那個女人心里的消失,后來他們很少在女人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一個人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上很快落滿灰塵,風不會往一個落滿灰塵的名字上吹,陽光不會往一個落滿灰塵的名字上照,雨雪也怕一個落滿灰塵名字的舊染上它們,那個落滿灰塵的名字在越積越多的灰塵中被掩埋,最后消失。
十歲那年,還有寥寥幾個人喊過我的名字,我把那幾聲喊記得牢牢的,心里感激著他們。有時,我讓喊過我名字的人重新再喊一次我的名字,我用祈求的眼神看他們,用可憐巴巴的話哀求他們,我像珍藏寶貝一樣憐惜著別人喊出我的名字。他們每喊一次我的名字,我身體里的血液就加快地流動一次,每喊一次我的名字,我全身的神經(jīng)就麻酥酥一次,仿佛有另外一個我在他們的喊中被喚醒。有時,有的人看見我祈求他們可憐的樣子,再喊一次我的名字給我聽,他們喊得不情不愿的,喊完就轉身離開了,我的名字像被他們拋棄在地上的一件東西,再不想被他們看見。還有的人,即使看見我可憐巴巴哀求他們的樣子,他們也不愿把一聲喊再喊出口,他們騙我說,一次見面只能喊出一聲別人的名字,再喊一聲別人的名字會對自己不好。我知道他們是在騙我,他們只是怕一個很久沒人喊過的名字,被他們再喊一次之后,這個沾滿灰塵的名字黏著他們不放。過了十歲,就再沒有人喊過我的名字了,他們見我“嗨嗨”地招呼我,他們這種招呼我的方式,常常被他們用在喊一頭牦牛上,喊一只跑出家門的雞上,喊一條流浪狗上。過了十歲,我賭氣不答應他們“嗨嗨”地喊我,我用各種方法逼他們喊出我的名字。他們有時臉憋得紅紅的,氣出得大大的,我落滿灰塵的名字在他們的喉嚨里上下蹦跳著,就是被他們喊不出口。他們有時氣著離開了我,有時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哎地嘆氣??此麄冸y受的樣子,我一陣悲傷,我知道是一個很久沒有用過的名字為難到了這些人。時間一久,我有了一些變化,我也不想讓他們喊我的名字了。我對自己的名字有了生疏感,那個名字就像一個陌生的東西存在我的生活中,可有可無,可丟失可放下。漸漸的,我的名字被所有人忘記,也被自己忘記。一個名字被自己的主人忘記,名字徹底失望了,它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中,無論以后的我再怎么想它,它也不想回到我的記憶中來。
那天我從索朗家步子匆匆回來,一進羊圈就睡著了。是的,雖然我十幾歲了,還是喜歡和一群羊待在一起。生我的那個女人在石頭房里為我準備了一張藏床,床上鋪上了一張新的藏毯和放著一床厚厚的羊毛被——這是我長到十多歲,她唯一用心為我做的一件事,但是在那張床上睡覺,我的覺總是睡不香,心空得慌,只有和一群羊待在一起,我的心才能踏實下來。
我那天的覺睡得很長,一群羊被女人收回來再被女人第二天放出去,我都不知道。我是被地下的一種聲音吵醒的。十多歲的我那時已經(jīng)很會在羊圈里睡好一場自己的覺了,再不會像一兩歲時的自己,把雙手和雙腳伸向天地睡。長大后的我漸漸對接近一片頭上的天失去了興趣。我慢慢明白,作為一個身高只有一米三左右的我,想親近一片天是件很荒唐的事。自從明白這個道理,我對腳下的地親近起來。地無時無刻就在我的身邊,踏一個步子它就在我腳下,躺一下身子它就在我身邊,彎腰拾一樣東西它就在我的眼前。地是陪伴自己最長久的一樣事物,明白這個道理,我把我越來越多的東西往一塊熟悉自己的地上放。
比如夢。以前我總是把夢往天上做,我盡量不讓我的夢沾上地上的土。我想要把一場自己的夢能做多高就做多高,夢越高離自己頭上的天就越近,天越近,離自己想去的地方就越近。那時我執(zhí)迷于天。后來漸漸明白,一場被自己做到天上去的夢,無論自己把它做得再高再遠,夢總歸是夢,夢醒后一個個子一米三的我,還是在地上過自己。后來只要做夢,我就把一場夢往地上做,讓我的夢在地上打滾,沾滿大地泥土的味道。有些夢不聽使喚,一出來就往天上跑。對于這樣的夢,我有我的辦法,我在夢里威脅它們,如果它們再不回到地上來,我就用彈弓把它們打下來,讓它們痛苦地過下半輩子。夢一聽這樣的話,立馬從天上落下來,它們知道我是養(yǎng)它們的人,不敢得罪我。比如有些話,以前和別人說話,我不喜歡看別人的眼睛,村子里人的眼睛黃撲撲、干澀澀的,仿佛被他們干了一輩子的地染了色。那時,我對他們說話,頭昂得高高的,力氣用得足足的,我把我要說的每句話使勁往天上說,生怕我說出去的一句話掉下來,染上了村人眼睛里的黃??勺詮奈颐靼椎夭攀俏易钤撚H近的時,每次說話,我都認真地看村人的眼睛,我想讓我說出去的每句話,都染上村人眼睛里的黃,想讓我說出的每句話都像一粒真誠的種子一樣,在我們腳下的地生根發(fā)芽,長大自己。
那天我睡覺,整個身體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自從知道一塊地是我最親的時,我就習慣了這種睡覺的姿勢。我想讓我的身體最大可能地接近一塊地,讓地知道有個個子一米三的人想最大限度地親近它,和它做朋友。就是在那時,我聽見地下發(fā)出砰的一聲,那聲音響過一次之后,就沒有再響了。當我把自己最大限度地接近一塊地睡覺時,我時常聽見一種聲音在地下響起,雖然那聲音在地下響起的頻率并不高,有時十天響一次,有時一個月響一次,但都被我有意無意地聽見了。每次砰一聲響過之后,就有另外一種隱約的窸窸窣窣聲跟在它后面,像是被它從某處帶出來的。我說不出那窸窸窣窣聲像什么聲音,有時覺得像一個人脫衣服發(fā)出的聲音,有時覺得像一只蟬摩擦翅膀發(fā)出的聲音,有時又覺得像兩個人低著嗓門悄悄在暗處說話的聲音。我對這種窸窸窣窣聲最初充滿興趣,一聽見這種聲音,我就把耳朵使勁貼著地,左耳聽了右耳聽。有時怕自己聽漏什么,就用手在地上輕輕刨出一個小坑,把耳朵放進去聽。我努力想聽清那聲音時,那聲音停了下來,地下變得安安靜靜,仿佛那聲音也在地下某處豎著耳朵地往上聽我。有一次,我沒有憋住自己,我對這種躲貓貓的游戲有些厭煩了,我沖地下的聲音喊:你們到底是誰?你們在地下干什么?在我的喊中,地變得冰涼涼的,我的整張臉卻火熱熱的,仿佛有一百雙眼睛在地下盯著我看。從那以后,砰的一聲再在地下響起時,那緊隨其后的窸窸窣窣聲變得膽怯懦弱了,他們很少讓我聽見他們,但那種繃著自己、讓自己小心翼翼的舉動,讓我依然能敏銳地感知到他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春ε陆咏?,我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炊阍诘叵虏怀鰜硪娢遥路鹚麄冃闹杏泻芏嚯y言之隱不方便讓我知曉。漸漸的,我對他們失去了興趣,不再理睬他們。
我從羊圈里爬起來,院子里空空的。我早已習慣了這個屋子的空。我朝院門走去,生我的女人依然不喜歡在她走出家門后關上院子的門。
我在院門口發(fā)現(xiàn)了那群螞蟻,那群我在索朗家門口見到的螞蟻,昨天它們一路跟著我來到我家,而且在我昨天長長的一場睡中,它們有的已經(jīng)順著我家一樓的樓梯往二樓爬了。我有些生氣它們這樣霸道地進入我的家,想到昨天索朗說的話,我默默地說,你們欺負我,那也別怪我不客氣。我俯下身,趴在門檻上開始捉螞蟻。我把一只只想進我家的螞蟻捉了直接扔到門檻下面,我想打亂一群螞蟻想進我家的念頭。有的螞蟻被我扔下去之后,暈頭暈腦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它們向前走幾步,覺得不對,又往后走幾步。有的螞蟻干脆站在原地,好像被剛才發(fā)生的事情驚住了一樣,不走也不動。還有的螞蟻掉下去之后,翻了幾個滾,一站起來就沒有方向地亂跑,似乎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抓它們。經(jīng)過我的一番搗蛋,我確實看見了一群螞蟻的亂,它們亂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我把我的笑聲送給一群正亂著的螞蟻聽。有一瞬間我對自己的笑感到意外,我好久沒有笑過了。我邊把笑聲從自己的嘴里笑出去,邊豎著耳朵聽自己的笑。那時我的笑,仿佛是另外一個人在體內笑給我聽。我接著笑,持續(xù)不斷地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就在這時,我見到那個男人來,帶著一股白的味道。他和那匹瘦馬站在我面前,盯著我看。我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我的笑。那時我才知道一個好久不笑的人,把連串的笑笑出來,要想止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在笑什么?他問我。他身后的那匹瘦馬露出半張馬臉望著我。螞蟻。我擦掉臉上的淚水,從趴著的木門檻上站起來說。它們是從南邊來的,他說。我對男人的話感到吃驚,我認為只有我是唯一一個注意到螞蟻從南邊來的人。它們向前進發(fā)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男人像是在給我說,又像是在給一群地上的螞蟻說。地上的螞蟻在我和男人說話的間隙,從被我扔下去的地方整理好了隊伍,重新向我家院子靠近。誰也打亂不了這群螞蟻的決心。這一路來我早發(fā)現(xiàn)了這點。男人盯著地上的螞蟻說。我不想讓它們進我的家,我賭氣地說。它們只是路過這里,不會久留的。男人說。你怎么知道它們只是路過,而不是想占有我的家?我問男人。我一路追蹤它們,它們穿過了孟尼草原,渡過了索拉河,走過了幾個村莊。它們從一些熟睡著的人身上、頭上經(jīng)過,人在夢里伸出手一次次地想挽留它們,有娃把自己最喜歡吃的水果糖砸碎了送給它們,也沒能留住它們。它們的腳在身下催它們,一群向前走習慣了的螞蟻,即使心想留下,腳也停不下來。他說。
我認真觀察起眼前這個男人。男人皮膚深紫色,可能是長時間的行走,加上日曬雨淋,額頭上的皮膚有裂開的痕跡。他的頭發(fā)干燥、焦黃,仿佛只需要一點聚合的光亮就可以點燃它們。他穿著一件青布外衣,衣服的褶皺里全是黃土。他和我說話,手握著韁繩,身子前傾,一只腳向前邁著,隨時準備走的樣子。他身后的那匹馬,瘦得皮包骨頭,幾根細細的肋骨撐著被磨得光亮亮的薄皮。因為太瘦,馬臉顯得特別長,臉上的皮包不住兩排外露的牙齒。當我看清了馬的整張臉,才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眼睛是褐色的、一只眼睛是藍色的。
這并不奇怪,我們一路走來,只要遇見湖泊它就停下來,一看就是半天。它看湖泊時,我獨自一人往前走。我并不擔心它走丟,它會在我想念它時及時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男人看我在看馬的那只藍眼睛對我說。很多人對一匹馬長出一只藍眼睛感到吃驚,可對我來說,這是必然的結果,沒什么大不了的。男人補充道。他用手摸了摸身后的馬。瘦馬在他的撫摸中,眨巴了一下眼睛。在它的這次眨眼中,我仿佛看見一汪湖泊的水在它眼睛里蕩漾了一下,很快又歸于平靜。
你不用擔心這群螞蟻,過不了幾天,它們的隊伍就會穿過你們的村子,到下一個村子去了。男人再一次盯著地上的螞蟻說。它們可以節(jié)約些時間,沿著這條小路徑直走出凹村。說著,我指了一條出村的小路給他看。男人往我指的方向看,瘦馬往我指的方向看,幾只地上走的螞蟻像聽懂了我的話似的,邊走邊歪著頭往我指的方向看。那一刻,無論男人、瘦馬,還是地上的幾只螞蟻,眼里都裝著一條出村的小路。
有些路,是螞蟻命里需要走的路,男人說。我不懂男人的意思。我突然對一群螞蟻想往哪個方向走失去了興趣,我的肚子咕咕地叫。很多時候我的餓說來就來,那一場長覺讓我失去了在羊肚子下面吸奶的機會。我轉身往屋子里走,我需要找些吃的,填飽咕咕叫的肚子。我總是在肚子餓得咕咕叫時才想起找東西吃。生我的女人從來不管我吃沒吃飽肚子、冷還是不冷,從小我就是在這個屋子里被她遺忘的人。有時我會在屋子里找到一個完整的青稞餅吃,有時會找到女人喝剩下的半碗酥油茶。不管怎樣,只要看見吃的,我都往肚子里裝。從小我就對吃的沒任何講究,我要的只是填飽肚子,其他的都不重要。也有些時候,我在這個屋子里什么吃的都找不到,那個生我的女人有時候仿佛比我還要饑餓,她把一塊青稞餅吃得干干凈凈,連掉在藏桌上的一點兒殘渣都被她撿起來裝進了嘴里。還有些時候,她把一個和過糌粑的碗用舌頭舔了又舔,那被她舌頭舔過的木碗發(fā)著锃亮亮的光,讓饑餓的我一陣難過。每當這個女人在屋里什么吃的也沒留給我時,我就從墻上取下掛著的木瓢,舀石缸里的水喝,或者跑到地里掏蘿卜、洋芋吃。遇到合適的季節(jié),我還可以在山坡上挖一些松茸和人參果填飽我的肚子??傊?,自從生我的女人時常把我從她生活中忘記,我就學會了活好自己,我從來沒有像剛剛生下來時,想到過死。
男人和那匹瘦馬在背后看我。我感覺到了那匹瘦馬眼里的一汪藍落在我的背上,像一汪湖泊長在我的脊背上,涼颼颼的。
我沒吃的給你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能不能找到填飽肚子的東西。不過,如果你們想留下來找個地方休息,可以去羊圈,我經(jīng)常在那里睡覺。我邊說邊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走。我不在乎他們去不去羊圈,我實在太餓了。在我繼續(xù)往屋里走時,我身后響起一匹瘦馬和一個人走進我家羊圈的聲音,隨后安靜下來。
女人今天吃的是酸菜青稞糊糊,鍋里還剩半碗,沒有被她全部吃掉。我找來碗,把剩下的酸菜青稞糊糊全添進了自己的碗里。我知道女人回來不會在鍋里找那剩下的半碗青稞糊糊。她很少關心屋里丟掉過什么、來過什么。在她那里,丟掉了就丟掉了,來過了就來過了,什么都不重要。她是一個忙著把自己活在歲月里的人,無暇顧及別的事。
只有一次,我看見過這個女人為丟掉的一樣東西傷心難過。
那時我五歲,骨頭還沒有長硬。一只大鳥飛到我家門口的老核桃樹上,不叫也不動,一眼一眼往我家屋子看。最先我沒有看見那只大鳥,那只大鳥的羽毛和核桃樹的皮一樣黑。我長到五歲,還很少出門,我每天把時間用在看天上的云、數(shù)來家里的蒼蠅、在羊圈里掏一個個小洞上。我清楚每天有多少朵云從我們村子的上空飄過,又有多少朵云從其他村子飄到我們村子來。我認識每一朵我們村子的云,即使它們有時變成各種模樣來糊弄我,我也認識它們。我看見過我們村子的云和其他幾個村子的云遇到一起,吵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云和云吵架,氣全部在一朵云的心里,那股氣把一朵云越脹越大,吵著吵著就沒有了自己。有時云心里的那股氣用吵也解決不了問題,它們就在天上打一場架,一會兒這個村子的云在上方,一會兒那個村子的云在上方,一會兒幾個村子的云擰在一起,跟一群沒有分寸的娃打群架一樣,打一場沒有分寸的架。打著打著,云心里的那股氣就把自己燒起來了,紅紅的、艷艷的,鋪得半個天空都是,照得幾個村子的人、莊稼、動物紅紅的、艷艷的,仿佛幾個村子也跟著燒起來了。家里來的蒼蠅我全部認識,它們每次來,一進我家的院門就禮貌地用嗡嗡聲給我打招呼。它們有時落在我頭發(fā)上,有時落在我的手心里,還有的時候干脆站在我的鼻子上給我撓癢癢。我喜歡每只來我家的蒼蠅。我給它們說話,告訴它們我今天干了什么。有時我唱歌給它們聽,我唱歌的時候蒼蠅從我手心里、鼻尖上、頭發(fā)上飛起來。它們在空中給我唱出的歌曲伴舞,它們一會兒轉個圈給我看,一會兒互相輕盈地碰個頭,有時它們突然不伴舞了,飛到指尖上一個勁兒地啄我的手,它們是在邀請我和它們一起共舞。我從坐著的地方站起來。它們一下飛起來,在我面前扇動著翅膀,把一支舞跳得更加歡快。我跟著它們跳著、唱著,我把一屋子的空填得滿滿的。天快暗下來時,我常常把自己挪在羊圈里,朝腳下的地掏一個個小洞。我把一個小洞掏到一定大小就不掏了,再去掏另外的一個小洞。我讓洞和洞之間有某個連接點。有時我掏三個小洞停下來,有時掏四個小洞停下來。我趴在洞口一聲聲往小洞里喊自己的名字。我邊喊自己一聲,邊答應自己一聲。我的名字在穿過小洞之后,有了一些奇怪的變化。我把我的這個秘密講給每只從山上回到羊圈的羊聽。經(jīng)過長時間的相處,羊和我之間有了默契,羊能聽懂我的話,我也知道每只羊心里在想什么。我讓羊學我的樣子,把一聲聲叫聲從一個小洞里傳進去,然后讓它們側著耳朵聽自己的叫聲從另外的小洞里傳出來。羊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一聲叫穿過一個個洞之后的秘密。我從它們驚奇的眼神里能看出它們的驚喜。它們爭相往一個個我挖的小洞里叫,叫得整個羊圈熱鬧起來。除了這些,我還有很多打發(fā)時間的方法。不能出門的五歲的我,除了擁有大把時間讓自己浪費,其余似乎就沒什么可做了。
門口的核桃樹,我一天要看很多次。不是我愿意去看它,而是它就高高地長在那里,讓我不得不把它看見。春天,我會在我的偶爾一次看它時,數(shù)數(shù)它一夜新長出枝頭的葉子。夏天,我會在我偶爾一次看它時,尋找落在它枝頭的蟬。秋天,我會在我偶爾一次看它時,看看它結滿枝頭的核桃。冬天我不想往核桃樹上看,冬天的核桃樹黑黑的,一副老皮被過往的風吹得裂開一道道口,讓我時時感覺到它的疼痛。冬天,我把自己的頭埋得低低的,不高的個子往下彎。冬天,我有種想把自己墜下去的感覺。
我是在一聲咔嚓聲中發(fā)現(xiàn)那只大鳥的——由于它身體太重,踩斷了站著的枝丫,枝丫從樹上落進院壩里,險些砸中我的頭。我看見它時,它撲棱著翅膀,剛好在另一枝枝丫上穩(wěn)住腳。它黑得發(fā)透,仿佛可以在一棵冬天的核桃樹上隨時消失掉自己。它沒有離開的意思,站在樹枝上看了我一眼,又把視線移開了。或許,在我沒有看見它時,它已在樹上早早把我看夠了。
我順著大鳥望著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了女人晾曬在皮繩上的一根根五彩搭搭線。五彩搭搭線是女人今早晾曬在皮繩上的,自我出生,女人就沒有佩戴過這些搭搭線。女人晾曬搭搭線小心翼翼的,她把每根搭搭線在皮繩上順了一遍又一遍,女人撫摸搭搭線的樣子像一幅靜止的畫,美麗動人。
有次我聽一個路過的人說,五彩搭搭線是一個男人送給女人的信物。那個男人不是本村人,男人是專做馱腳生意的,過一兩個月從外地馱一些小東西來村子里售賣。生我的女人那次去買五彩搭搭線,兩人一見鐘情。男人臨走送給了女人五彩搭搭線,并告訴女人,如果女人愿意,他下次來就娶女人。女人當時羞紅了臉,心里愿意,口里卻怎么也沒把“愿意”兩個字說出口。她相信男人會懂她的心,跑著回了家??勺詮哪谴沃?,馱腳的男人再沒有來過村子,男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這么多年過去,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等馱腳的男人。陽光好的那天,她常常把五彩搭搭線拿到皮繩上小心翼翼地晾曬。每一次晾曬都是她心靈的一次波動,她喜歡這種充滿希望的感覺,雖然自己早不是當初的小姑娘了,可看見五彩搭搭線在風中飄飛,她的臉上還是會不由泛起少女般的紅暈。
大鳥腳下的樹枝又一次搖晃起來,我隱約聽見樹枝發(fā)出的吱吱聲。我往后退了幾步,我在這棵核桃樹下生活了五年,我知道核桃樹枝一到冬天干脆易斷,我親眼看見過一枝核桃枝毫無征兆地自己把自己斷掉。我往后退,大鳥撲棱著翅膀朝我飛來,它大而有力的黑翅膀在飛翔中發(fā)出撲撲的聲響。我一下摔倒在地??粗恢淮篪B朝我飛來,那種無能為力,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覺,反倒讓我平靜下來。這種感覺很奇特,有種碎掉自己也無所謂的暢快感。大鳥落在我面前,撲棱著的翅膀掀起一陣地上的土。有那么一會兒,它用一雙棕紅色的眼睛看我。被一只大鳥看進眼里的我,仿佛正在一雙鳥眼里丟失什么。它的眼珠不停地轉。它似乎在看我時,正思考著一件什么重要的大事情。我在一只大鳥的眼睛里尋找自己。我好奇一個小小的自己落進鳥眼里的樣子。我沒有在這只大鳥眼睛里找到自己。我在它深邃的眼睛里憑空消失了。正當我在想自己為什么會在一只大鳥棕紅色的眼睛里憑空消失掉時,大鳥撲棱著翅膀朝五彩搭搭線飛去,迅速、有力。接近搭搭線時,它張開黑黑的大嘴,啄起幾根搭搭線就往外飛。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等我回過神來,大鳥已經(jīng)叼著搭搭線飛出院墻,飛向半空。幾根五彩搭搭線在大鳥的嘴里飄著,像一道彩虹在空中升起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跟著大鳥跑出家門。我在地上朝著大鳥呀呀地喊,越喊大鳥往天上飛的速度越快。大鳥怕我追著它上了天。我在凹村的小路上追了一段,追著追著力氣就沒有了,追著追著身體里的嫩骨頭慢慢軟下去了。那只大鳥回頭看我追不上它,減緩了飛的速度,慢慢朝一片茂密的松林里飛去,不見了蹤影。
生我的女人從地里回來,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她心愛的五彩搭搭線少了。她到處找丟失的搭搭線。她想可能是風吹掉了她的搭搭線。她掀翻院壩里的背簍找她的搭搭線,爬上小樓找她的搭搭線。見女人發(fā)急,五歲的我躲在羊圈里不敢出來。女人找完了她認為該找的地方,最后打開羊圈門,站在門口掃視了一遍羊圈。她掃視羊圈的眼神剛剛要觸碰到我,立刻就移開了。女人已經(jīng)習慣了我在她眼睛里的消失。她離開羊圈。接著我聽見了她在門口的哭聲。我站在她哭聲的背后,默默地望著那只大鳥飛走的方向。
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女人為丟掉的東西傷心難過。
我吃得飽飽地下樓,看見男人和瘦馬躺在羊圈里,他們疲憊的身體像一攤流出去的水,軟軟地貼著地。一個人和一匹馬沿途的所有累和倦,在他們的一場睡中全部展現(xiàn)出來。我也睡進羊圈,睡進了一個人和一匹馬的孤獨中。我想,我這十幾年的累和倦在我的這場睡中,也會被全部展現(xiàn)出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怕路途遙遠,追蹤一群螞蟻的去向嗎?”男人問我。我看著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透亮亮的,眼白里有無數(shù)條細微的條紋交錯著。我沒回答男人的問,我知道我們都在一場夢里。
“只有這場盛大的追蹤,才讓我懂得活著的意義所在?!蹦腥苏f。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堅定,完全不容任何人改變。男人用手撫摸著身旁的那匹瘦馬。瘦馬的皮毛在夢里變成無比鮮艷的紅,從它肚子里高高凸起的瘦骨頭,像一張繃得緊緊的弓,一觸待發(fā)。
“等你醒來,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你生活的這座房子,我們會一路朝北走。如果有一天你有朝北走的念頭,無論多遠,我們都會在一個朝北的方向遇見。我和我的瘦馬會在螞蟻停下來過冬的地方,和它們一起停下來。我會在離螞蟻不遠的地方搭一個能容納我和我的瘦馬過冬的草棚。整個冬天我們都在那個草棚度過。我們在等一群螞蟻的重新啟程,也在那里等有緣分的人和我們遇見。”男人說著,和那匹瘦馬從夢中站起來,朝羊圈門走去。
“我不會拆掉沿路的草棚,即使你不來?!本驮谀腥丝煲こ鲅蛉﹂T時,他轉過身對我說。接著他們向門外走去。一個男人和一匹瘦馬的腳步聲被一場夢掩蓋。他們那么輕、那么輕地離開了我,仿佛一粒塵土的離開,仿佛一朵白云的離開。
一抹金黃的陽光灑在他和一匹瘦馬身后。他們從一片金黃中消失。等我醒來,看見走進我家房子的那群螞蟻,正浩浩蕩蕩地穿過村子里的另一座房屋,朝北走去。一股白的味道從南邊飄過來,跟隨一個人、一匹馬、一群螞蟻,朝北邊飄去。他們都是在自己的世界中尋找意義的鮮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