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才彬
在南關(guān)街一帶,我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奇葩。隔著窄窄的巷弄,清晨各自將殘茶倒入花盆的兩個大爺,他們衣衫隨意,睡眼惺忪,卻相談甚歡,他們談的是我;馬路邊某個被趁隙而來的陽光照耀的地方,大媽們神情凜然,竊竊私語,談?wù)摰囊彩俏?;甚至,一個開張不久的門店里,女店主一邊照應(yīng)客人,一邊用地道的外地腔對里間的老公隔空喊話,你說怪不怪,怪不怪唆?一個不得不打這里經(jīng)過的的士司機,一入巷口,就猛踩油門,欲奔欲逃的模樣,引得乘客一陣驚慌,你這是要干啥?他回說,你不知道這里有多邪乎?——他們也無不是在說我。
我之所以被眾口一詞地固定下來,成為那樣一個詞語的注腳,首先是因為我的長相。我在鏡子里見過這副尊容。有年某天,我打巷口經(jīng)過,一個頑皮的男童將臉貼在玻璃門上,讓自己的五官極度變形,然后沖著街上的人喊,快看,我是井小天!我是井小天?。樀脽o數(shù)人驚慌逃竄。對,我的臉就是那樣,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額頭和下巴一律扁平扭曲,仿佛是印在紙上,而且還是印廢了的。
再就是我的行為。我不知道那個離我家有一百來米的公廁有男女之分,常常把解決內(nèi)急的女士嚇得哇哇大叫。我甚至不知道我這個將近60千克的肉身是不是我自己的。很多次,我在剪指甲的時候,把自己的十個指尖剪得鮮血直流,我還跑到街上對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人說,看,我有10支自來水筆。說著,就在墻磚上涂抹起來。我經(jīng)常摔跤,腦門上至今還有很大一塊疤痕。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是自己摔傷了,跑進(jìn)一個門店,對店主說,把你的傘借我使使。
這些的確夠奇,的確讓人啼笑皆非,但還不是最奇。最奇的是我能預(yù)告死人。我當(dāng)然不會說誰誰什么什么時候要死。我也不知道誰誰什么什么時候要死。但我會敲鑼。不是正經(jīng)八百的那種鑼,是一個被丟棄的搪瓷臉盆或者一個空鐵皮罐頭盒子。我撿來就是一陣敲打,也不管是在人頭攢動的街上,還是荒郊野外。但我最喜歡敲打而且敲得最多的地方,卻是南關(guān)街。常常地,我就像一架電力充足的機器,從南關(guān)街南口起,到南關(guān)街北口止,要整整敲一條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有時還把手中的盆子或者盒子緊緊地貼在耳根,感覺那聲音美妙極了;有時又高高地舉過頭頂,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仿佛是要告訴滿街的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喜訊或噩耗。
當(dāng)然,對南關(guān)街的街坊來說,我的鑼聲只能是噩耗。幾乎無一例外,他們一聽到那種當(dāng)當(dāng)聲,就會趕緊捂上耳朵,瘋跑起來,跑得越遠(yuǎn)越好;與此同時,滿街的大門接連響起,一扇扇以最快的速度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他們之所以如此驚慌失措,認(rèn)定我的鑼聲就是噩耗,就是要千方百計躲開的污穢,是因為他們做過統(tǒng)計——某年我總共敲鑼十三次,而在鑼聲覆蓋的范圍內(nèi)正好死了十三人,而且都在我敲鑼后的一星期內(nèi)。井小天只要一敲鑼,必定死人無疑。他們得出結(jié)論。當(dāng)然,起初也有一些人不信,他們自己要做統(tǒng)計了。他們也是以年為單位,并且拿出專人盯著我。在一年即將到頭的時候,他們要讓數(shù)據(jù)說話了。這一年我敲了十五次鑼,卻只死了十四個人。只要一個沒對上,只能說明是巧合。他們對往年做統(tǒng)計的那些人說??墒?,最終他們還是敗下陣來,不得不老老實實地接受對方的結(jié)論,井小天只要一敲鑼,必定死人無疑。因為這年大年三十,一個南關(guān)街在外謀生的人回家過年,在離南關(guān)街只乘不足百米的主街,突遭車禍,當(dāng)場殞命。敲十五次鑼,死十五人,就這樣嚴(yán)絲合縫。
對于這樣一個人——長相奇丑無比,智商幾乎為零,而且還滿身晦氣,他的境況可想而知。孤單。孤獨。孤苦伶仃。如果我也會統(tǒng)計,也會分析,我一定會給自己做出如此結(jié)論。
但我的確記得,小的時候,左鄰右舍的小子和丫頭,見了我就會哭天喊地,連滾帶爬。長大以后,滿街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是驅(qū)趕瘟神似的,揮舞著掃把,遠(yuǎn)遠(yuǎn)地呵斥。有一次,就住在離我家只隔三間鋪面的女孩,她在早食攤上吃過面后,一不小心把紙巾丟在了垃圾桶外。我趕緊跑過去,撿起紙巾對她說,你的床單。結(jié)果,她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在地,然后拔腿就跑。望著她甩動的發(fā)辮,我想是我搞錯了,我不該將手帕說成床單,哪有一個女孩一大早就把床單帶出來的?還有一次,我媽自顧自地忙著,做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鹽罐早已顆粒無存,就急忙讓我去買鹽??墒俏覜]買到鹽,隔壁店鋪的女人不僅不賣給我,還大聲呵斥我走開,見呵斥無效,就把一個雞毛撣子狠狠擲了過來。
沒人和我玩,也沒人和我說話。當(dāng)然,我媽除外。她說起我來,總是沒完沒了,總是一口接一口地嘆氣。可是,我總不能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除了聽我媽嘮叨和嘆氣,就是趴在那扇裝有鐵柵子的窗口,一天到晚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頭和來來往往的車的頂棚。我就走出去,躲在那些犄角旮旯,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和自己說話。
我最喜歡玩的是刨西瓜蟲。它們躲在石縫里,或者磚頭瓦塊下面。躲在石縫的,我就用一根草去撥弄它們;磚頭瓦塊下面的,那就簡單了,直接揭去磚頭瓦塊。它們本來是抻直的,無數(shù)小腿趴在地上,結(jié)果我一撥弄或揭去磚頭瓦塊,它們立即就蜷縮起來,成了一個小球,成了一個小小的西瓜。若是在陡坡上,那小球或者說西瓜,就會滾動起來。有的一直滾到坡下,直到滾不動為止;有的則中途重新抻開身子,趕緊藏了起來。
西瓜蟲也不是隨處都有,干凈的地方或干燥的土方,就很難見到它們的影子。最多的是在北坡墓地,東溝醫(yī)院停尸房周圍也有不少。我就常常去這兩個地方。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除了讓西瓜蟲由蟲變成西瓜,看它們快速地滾動外,我還將它們捧在手心里,嘀嘀咕咕地和它們說話。我經(jīng)常說的是,娟子,你不是西瓜蟲,你是又甜又好看的西瓜。你見了我就跑,你也是西瓜;你喊我媽趕緊將我弄回去,你也是西瓜;你和其他小子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你也是西瓜。我媽說我最喜歡吃西瓜。我媽說我最不喜歡吃南瓜。
娟子,就是那個不小心把紙巾丟在垃圾桶外的女孩。
我還說,三秋,你怎么就變成了南瓜?你變成了南瓜,你還不是你?你爸還不是你爸?你舅還不是你舅?你屋子還不是你屋子?南關(guān)街還不是南關(guān)街?南關(guān)街上的路燈還不是南關(guān)街上的路燈?
三秋和娟子一個門進(jìn)出,是娟子她哥。他最討厭我。他趕我不用掃把,是一截長長的鋼管,有時直接扔磚頭。
在墓地或是停尸房邊上,我也會偶爾玩玩別的。比如,我看到有的墳頭插了一束又一束花,有的墳頭一枝也沒有,我就勻一些過去,這樣躺在這里的人都有好看的花了。在停尸房邊上,時常會看到孤單單的一個人吃力地推著被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手推車,我就會跑過去,幫一把。這時,是沒有人趕我的,并且多數(shù)時候推車人會說,下雨了。我看看天,不知道是我聽錯了,還是他們說錯了。
有一天,我覺得實在沒什么好玩的了,就去翻墳前那些盆盆罐罐。我沒將它們勻走的意思,我好像被那些破破爛爛的盆盆罐罐給深深地迷住了。
我在那座高大無比、四季鮮花不斷的墳前翻燒紙用的盆子的時候,奇異的事出現(xiàn)了。那盆子徑直跳了起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順著墳前臺階一路滾了出去。當(dāng)即我就被震住了,震得兩眼呆傻,我還從來沒聽到過如此美妙的聲音。我追了出去,順著那溜臺階,不,那串勾魂的聲音追了出去。在它即將滾下一道陡坎的一瞬間,一個猛撲,牢牢地將它抓在手中。接下來,我完全不能自已了,順手抓起一個木棍,就使勁地敲打起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先是站在原地,如癡如醉一般;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后來,就在墳頭間穿行。哦嚯嚯呀哦嚯嚯!不久,又一嗓子唱了出來。我又一下滿眼呆傻了,我的聲音竟也美妙無比。
我最令人生畏也最令人生厭的奇葩之處,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那天,我意猶未盡,黃昏時分,就帶著那個被燒得有些變形的盆子走出墓地。趁著絲毫不減的熱勁,從南關(guān)街的南口到南關(guān)街的北口,又南關(guān)街的北口到南關(guān)街的南口,不住地敲,不住地敲,整整敲了一個來回;哦嚯嚯呀哦嚯嚯!哦嚯嚯哦嚯嚯!也唱了一個來回?;蛟S我的敲打和我的哦嚯嚯真有奇異的力量,沒出三天,三秋他舅突然倒地,不治而亡。
詭!你說詭不詭?井家那小子早不敲晚不敲,偏偏那個時候敲,還一個勁地號喪。你說他是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葩,是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數(shù)?從此,這樣的談虎色變就在南關(guān)街一帶甚至更遠(yuǎn)流傳開來。
井小天是一個奇葩,這個我是接受的,不折不扣地接受,我有太多的與眾不同、太多的不可理喻;至于是不是自己真有敲死人的能耐,我卻毫無感覺。我媽也說,他們這是楊樹上射箭柳樹上掉皮,有屁無處放。但她還是對我嚴(yán)加管束起來,先是不讓我輕易出門;后來干脆咣咣給我睡房的門釘上結(jié)實的搭扣,把我哄進(jìn)去后,便啪地合上搭扣,再咣當(dāng)掛上一把大鎖。差不多整整一年,我真的就只能每天順著窗洞看滿街的人頭,看各種車的頂棚。
之所以只一年,是因為我總是用頭去撞墻,好像要把墻撞出一個窟窿。一開始,我媽也就見我額頭青紫,以為我從床上摔下去,或者不小心碰在哪里;但有一天她看到我額頭竟然不再只是青紫,而是裂開一個大大的口子,并且墻壁上還有一片鮮艷的血跡,她終于不忍了,哆嗦著雙手,把那把大鎖取了下來,門上的搭扣也無聲地打開。
就這樣,我又可以出門了,又可以去北坡和停尸房那邊,和那些西瓜蟲玩耍和說話了。特別是剛放出來那天,我走在南關(guān)街上,感覺太陽一下年輕了一百歲,從一個溫吞的老婦一下成了火熱的少女。我向每一個人笑,哪里人多就踅向哪里。等待我的可想而知,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的驚慌,他們的厭惡,他們的紛紛逃離,讓我笑得更歡,笑得更奇葩。接下來,我就直奔北坡墓地了。為了將一只超級大并且閃閃發(fā)光的西瓜蟲弄到手上,我整個人趴在了一座墳前。先是將一根草小心地探進(jìn)縫去,可它根本不聽使喚,并且越躲越深;我找來樹枝,試圖強行將它掏出,可它似乎知道我斷不會傷著它,就是賴著不動。沒辦法,我不得不找來一根木頭棒子,直接撬那塊石板。就這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于將它摁住。我的笑聲也就像風(fēng)一樣在墓地里旋起。然后,我將它捉進(jìn)手心。然后,我合攏了手指。然后,我使勁地?fù)u晃。我就看到超級大且閃閃發(fā)光的蟲子一會兒抻長身子,一會兒又蜷成小球。我說話了。我說,西瓜,你就是西瓜,你不是娟子,娟子怎么會到土豆地里來,怎么會躲在指甲縫里?我說錯好多詞。我說西瓜,實際是想說西瓜蟲;土豆,也不是真正的土豆,是墳堆;指甲縫,當(dāng)然是指墳?zāi)_上那道細(xì)縫。
也就是這天,當(dāng)我頂著一身暮色,戀戀不舍地從墓地走出來,走到南關(guān)街北口時,一個人突然一把抓住了我。
井小天,這么長時間你都死哪兒去了?這個人說。
我說,我死到西瓜地里了。感覺不對,改說,死到土豆地里了。
這個人就抓住我的肩,搖晃我一下,說,你盡說屁話,是你媽把你鎖起來了。
我說,我媽把飯端進(jìn)來了。
這個人笑起來,說,那你現(xiàn)在就到我家吃飯去?
我說,娟子不是西瓜蟲。是西瓜。我媽說我喜愛吃西瓜。
這個人就笑出了滿嘴牙齒,說,那你這就去吃西瓜。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娟子她哥——三秋。
因為有西瓜,三秋答應(yīng)讓我吃西瓜,我笑開了,并且忘記了他是一個南瓜,竟歡天喜地跟著走了。對了,我是說因為有娟子,整整一年連個影子都沒見過的娟子,我就高興地跟他走了。
可是,三秋就是一個南瓜,他根本沒讓我馬上看到娟子,而是咣當(dāng)將一個破臉盆扔到我面前。
你敲,你不是好喜歡好喜歡敲嗎?那你現(xiàn)在就敲,想怎么敲就怎么敲。他說。
我不敲。我說,土豆地里長土豆。
他好像聽懂我的話,重新抓起盆子。天天死人,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再死一個兩個。說著,強行把盆子塞進(jìn)我手里。
我仍然不敲。我媽放我出來時,就指著案頭的菜刀對我說,不許再敲你那些盆盆罐罐,不聽,就一刀剁了你的手。
三秋等不及了,他扭住我的胳膊,掐住我的后頸,生生將我推向一扇門。門上也有搭扣,也落著一把大鎖。你敲呀!你敲了我就讓你見西瓜,西瓜就在里面。他說。怕我沒聽懂,他把西瓜換成娟子又說一遍。
我有些毛了。我說,你是想讓我敲娟子?我的鑼都知道會敲死人。你是個南瓜嗎?——我是想說傻瓜。
三秋更急,說,不是敲娟子,是你要為娟子來一場演奏。懂嗎?演奏!
我故意說,我不煙酒(演奏),我媽說我最喜歡最喜歡吃西瓜,最不喜歡最不喜歡吃南瓜。
三秋火了。他一下攥住我的手,咣當(dāng)就將破臉盆敲響。你必須還得唱起來。他說,還惡狠狠地哦嚯嚯嚯哦嚯嚯起來。
我也火了,掙開他的手,蹦跳起來。就像驅(qū)趕野鬼,他躲到哪兒我就蹦到哪兒。邊蹦邊敲還邊唱,南瓜哦嚯南瓜嚯,南瓜明早上北坡。
結(jié)果,三秋大怒,抄根凳子就一通亂舞。他倒像在驅(qū)鬼降魔,我卻像東躲西閃的鬼魂??墒牵瑹o論我怎么躲、怎么閃,始終沒停下手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更沒閉上嘴巴,南瓜哦嚯南瓜嚯,南瓜趕緊上北坡,北坡的太陽薄又薄,北坡的土豆多又多。磚頭也就橫飛而來。
后來,因為一個事情的發(fā)生,一個令所有南關(guān)街人驚掉下巴的事情發(fā)生,我和這個世界隔著的那道墻,那道比任何石頭都要結(jié)實的墻,一下裂開一道口子。我似乎不再是那么奇葩,不再是那么詭異,我知道了一個驚人的事情。這個事情,讓我從一個一無所知的白癡,一下變成被人反復(fù)咀嚼的笑料。
娟子在她22歲那年瘋了。原因是她當(dāng)了小三。而這個小三在受盡百般辱罵和不盡白眼之后,卻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結(jié)果。于是她大病一場,從此失去正常的思維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也就是瘋了。
這無論如何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可她哥三秋完全就是一個南瓜,為了讓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從眼前消失,讓他無羈的生活了無牽絆,也讓他遭受的指指點點得以平息,他竟然將娟子遠(yuǎn)送外鄉(xiāng),答應(yīng)給一個中年光棍為妻。娟子卻顯出非同尋常的桀驁,她對那個光棍除了咒罵,就是撕咬,甚至差一點就要了光棍的性命。在那個荒僻的鄉(xiāng)下被囚禁兩年后,娟子逃了出來,奇跡般地重新出現(xiàn)在南關(guān)街。可是,她的情況更加糟糕,不僅整天口中念念有詞,還時不時一絲不掛地跑出門,在南關(guān)街或更遠(yuǎn)地方奔跑或踟躕。她哥三秋完全氣壞了,先是一頓頓暴打,后來就將她牢牢地鎖了起來。
這時,我已經(jīng)快三十了。南關(guān)街的人都說我一過二十八歲,我的奇葩就達(dá)到頂點,奇葩得爐火純青。說我敲過鑼后,不出三天百分之百會死人,說我停在哪兒敲死人就一定在哪兒,還說我邊敲邊唱突然會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死的一定就是這個人?;蛟S正因為這樣,更或許感覺我整整一年都被關(guān)在屋里,出得門再敲起鑼來,那一定威力無比,那天——也就是我被放出來后就一頭扎進(jìn)北坡那天,三秋才一定要截住我,才一定要我去他家。因為他想再次讓娟子消失,真正地消失,而不是什么時候又突然一下出現(xiàn)。
我的那個令所有南關(guān)街人驚掉下巴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這之后不久。地點是東溝醫(yī)院停尸房邊上。我自然是要和那些西瓜蟲玩耍的,我想讓它們像螞蟻一樣爬上樹去??伤鼈兙褪遣宦犑箚?,我一松手,它們就會縮成一個小球,唰一下落入草叢,轉(zhuǎn)眼不見。正當(dāng)我無比喪氣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像是喊井小天,也好像喊滿世界的人。我一抬頭,立刻驚得又滿眼呆傻,娟子竟然站在我面前。就像一個雪人,就像萬里無云的天空中的太陽,娟子向我笑著。
我也趕緊笑一下,說,西瓜。
井小天!娟子很清晰地喊了一聲,
我感覺到狂風(fēng)暴雨襲來。我忙不迭地說,西瓜西瓜西瓜。
娟子不知是不是也感覺到什么,也趕緊說,西瓜西瓜西瓜,西瓜不是蟲,西瓜不是瓜。
我感覺到狂風(fēng)暴雨的肆虐、狂風(fēng)暴雨的踐踏、狂風(fēng)暴雨的蹂躪,更緊更急地說,西瓜西瓜西瓜,我喜歡西瓜蟲,更喜歡更喜歡西瓜。
娟子又笑,無比的燦爛,你喜歡西瓜蟲,那我也喜歡西瓜蟲,你喜歡西瓜,那我們就一起吃西瓜。她的身子波浪一樣涌動一下。
天!哦哦!她怎么要說吃?怎么還要那么扭動身子!我受不了了,一點也受不了了,騰地跳了起來,猛沖過去,不由分說地將她一把抱住,死死地抱住。
西瓜西瓜西瓜!我說。
哦哦,西瓜西瓜西瓜,那你就吃吧,吃吧,吃吧。
我感覺到她身子的顫抖,感覺到她涌動的急切和力量。
我就吃了過去。我們就吃了起來。兩個嘴巴就像緊緊咬合在一起的金屬搭扣,且巨鎖加護(hù),牢不可破。
??!我感覺到了,感覺到我的身子,紙一般的身子正在一點一點地隆起,一點一點地變得強壯;我的臉,紙一樣扁平的臉也正在隆起,正在變得凸凹有致。同時,我還聽到一陣奇異的咔咔聲由遠(yuǎn)及近、由遠(yuǎn)及近,最終將我緊緊包裹起來。幾乎沒費周折,我就明白過來,明白它們就來自我的身體——每一處骨骼、每一根筋絡(luò),甚至是每一塊肌肉和每一寸皮膚。它們在盡情地膨大和拉伸。
那是一個下午,接下來的所有時間,我和娟子就游弋在停尸房周圍。她果真立即喜歡上西瓜蟲,而那些蟲子也特別聽她的使喚。她說爬,它們就趕緊抻開身子,爬向她的指縫,或者從她的手掌上翻落下去;她說蜷,它們就唰一下縮緊身子,變成一個看好的小球,變成讓娟子在手心里隨意滾動的西瓜;更神奇的是,她讓好幾個西瓜蟲爬上樹去,爬到我跳起來也夠不著的地方。
太陽落了下去。
夜色落了下來。
突然,我感覺到一絲異樣。我說,南瓜,南瓜滿街亂滾呢!
娟子完全聽懂我的話,她說,三秋是個爛瓜,他怎么滾也休想找到西瓜。
我正想說南瓜可不是什么好瓜,卻見娟子也突然張大了耳朵。那不是爛瓜,是你媽,你媽喊你回家呢。她說。
我不和她爭辯,盡管我清楚地聽到的是她哥氣急敗壞的喊叫。
娟子一定是看出我的不安,她靠攏過來,緊緊地?fù)ё×宋?。噢噢,我們哪兒都不去,哪兒都不去?/p>
我一定是被瞬間安撫住,也將她摟住,不,是箍住,那么緊那么緊地箍住,好像要把整個人嵌進(jìn)我身子里去。
隨即,我們倒了下去。倒在停尸房邊上的淺草之上。在一陣忙亂之后,我旋即感覺到了窒息。感到了痙攣。感到了從沒有過的疼痛。
然后,我們相擁而臥,安然入睡。
我們的睡是香甜的、瓷實的,比任何床榻之上的都要精妙??墒?,我們卻突然醒了過來。醒在午夜時分。
我們是被一陣扯破喉嚨的尖叫聲吵醒的。睜開眼,我們艱難地看到手電雪亮的光柱。
死畜生,你這是在干啥?干啥呀?是我媽找來了。
她還帶來了一幫子人。手電的散光,讓她看起來龐大無比。
哦嚯嚯嚯,哦嚯嚯嚯。我胡亂地叫著,坐了起來。
你竟號喪上了!看我不哦嚯嚯嚯你!她沖了過來。
嘩!我腦子里竟劃過一秒清晰。跑,跑啊!西瓜!一挺身,扯著娟子,沖開人群,奮力奔跑起來。
我們似乎真有非同尋常的能耐,沒有亮光,沒有道路,我們卻能奔跑如飛。我甚至感覺我們真的飛了起來,貼著草叢,貼著那些被修剪過的灌木,還貼著幾戶人家冰冷的鐵柵欄,一直飛,一直飛,直到那些手電光再也無法在我們的頭頂劃破天空。
你說它們都是土豆嗎?一停下,娟子就說。
我從來沒對娟子說過那些墳頭就是土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清它們的——在一片漆黑之中。但我還是說,對,它們都是土豆,是躺在土里的豆子,它們也喜歡和西瓜蟲一起玩耍。
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心有靈犀,多么奇妙的無師自通!土豆,啊不,那些墳?zāi)梗切┟苊苈槁榈膲災(zāi)?,它們就這樣詩意起來;而詩意起來的它們,就成了我們的近鄰,成了我們的佑護(hù),成了我們奮勇以投的盟友。我緊緊地?fù)е曜?,緊緊地。
黎明到來——黎明為什么要到來呢?難道它不知道它一來,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一切就會戛然而止,就會永無來日?
可它就是來了!在那朦朧的天光里,在那樣兩個人相依相偎的睡夢里,一個叫井小天的人,他的胳膊被人強行扯開。隨即,整個人被無數(shù)雙手團(tuán)團(tuán)抓住,提溜起來。
死畜生,你真是個奇葩,你真丟盡老娘的臉!沒有手電的散光,那個身影依然龐大,就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我拼命掙扎,西瓜,我打小就喜歡西瓜。
你喜歡西瓜,打小媽不就買給你吃了?沒把你吃死!
西瓜不是瓜,西瓜也不是蟲,西瓜是我打小就喜歡的女孩。
龐大的身影一下縮小許多,但也就片刻。片刻過后,殺氣重現(xiàn),揮手之間,我就被那些手舉過頭頂。
哦嚯嚯嚯哦嚯嚯!哦嚯嚯嚯哦嚯嚯!我拼命地叫喊。
可是,無論我怎么喊、怎么叫,就是毫無作用,毫無作用!并且就在那些手打算將我如稻草人一樣舉出墓地的時候,突然一個窮兇極惡的聲音加入進(jìn)來,你個白癡,我怎么就沒一管子將你敲死?一磚頭將你砸死?你這是要將我們?nèi)液λ溃?/p>
是三秋來了。這個南瓜也怒火沖天地帶了一幫人。
不像將軍,完全就是一個打手。你個混賬!你個不知羞恥的!三秋上來就耳光開路,咣!咣!咣!將縮作一團(tuán)的娟子扇得鼻血橫流。然后反擰她的雙手,將她同樣提了起來。一幫人就拿過麻袋,張開袋口套了上去;還沒完,又拿出膠帶,一圈一圈地纏繞,一圈一圈地纏繞,就像纏繞一具任人宰割的僵尸。
回到屋,我的叫喊和號喪絲毫不減。它們穿過白晝,穿過黑夜,穿過一個人泥淖般的百思不得其解。而回應(yīng)它們的,只有睡房外余怒未消的呵斥。是的,我媽又將我關(guān)了起來,咣當(dāng),重新掛上大鎖。
我不再去看窗洞外面的人頭和車的頂棚,它們與井小天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像一只巨大的西瓜蟲,有時蜷縮在床上,有時在床上爬來爬去。更多的時候,我會盯著一個角落,和娟子說話,沒完沒了地說話。
我說,西瓜,你哥是不是把你煮了?那個南瓜早想把你煮了,哦,是想讓你變成土豆,可是他不知道井小天天天和西瓜蟲在一起。
我說,井小天真是個奇葩,他敲死了那么多人,怎就沒敲死一個南瓜?那個南瓜就是鋼管,就是磚頭,就是該死的麻袋,該死的膠帶,該死的咣咣作響的大嘴巴子!
我說,西瓜,對,娟子,你的床單,不,是你的裙子真好看。你的辮子真好看。你小時候哭起來,笑起來真好看。下雪了你呼出來的氣真好看。有一天我打你家門前經(jīng)過,你端著一盆水出來,水潑在地上的味道真好看。
我說,西瓜,哦哦,娟子,你怎么知道我就那里,那個死人臨時歇會的地方?你的模樣真好,西瓜蟲也是你那個模樣,它才一會兒抻開,一會兒蜷緊,才爬進(jìn)你的指縫,才爬上樹去。
也許是我絮絮叨叨得太久太久,也許氣頭已過,我媽打開那把大鎖,打開睡房緊閉的門。然后,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坐了下來。
小天,媽知道你心里難受,可是媽又能怎樣?她說。
你不是一個健全的孩子,你不清楚的事情很多很多,得有人幫你管著,包括幫你管著自己。她說。
小天,媽也知道你打小就喜歡娟子,可人家不同。人家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有好多好多的人要認(rèn)識。而你,只屬于你自己,屬于我們這個家,頂多屬于南關(guān)街。她說。
小天,你知道嗎?你知道小三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精神分裂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赤身裸體到處亂跑,在街坊看來是怎么回事?她說。
小天,喜歡一個人沒什么不對,可有些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好歹你們也有了半會兒緣分。這是天意。是天把你安排成這樣后,又給你安排的一個意外?,F(xiàn)在,天要收回這個意外。
還有許多許多,比過去所有加起來都多。對她的絮絮叨叨,我始終一聲不出。我就那么靜靜地聽著,靜靜地望著她。見她好幾次要落下淚來,我就使勁地咬我的指尖,希望讓疼痛趕走心中無邊的沮喪。
在一個深秋的午后,我又一次走出了門——不僅僅是睡房的門,還有我家的大門。我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我看到滿街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他們的五官不再模糊,不再千篇一律;他們走路的姿態(tài)也不再飄忽不定,不再鬼一樣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還有,街道兩邊的房屋也不再歪斜扭曲,而是筆直挺拔,安穩(wěn)如山。我知道,不是那些人那些房屋怎么了,是我在經(jīng)過這樣一個事情后,自己的某些東西有了變化。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那天,我見到許多多日不見的街坊,或者說他們突然見到多日不見的井小天。那兩個喜歡在清晨將殘茶倒入花盆的大爺,竟情不自禁,一個說,哦嚯,這小子像換了一個人?一個說,是的喲,是的喲,看起來不再那么與眾不同了。那一群曬著太陽的大媽也不再是神情凜然,而是驚訝不已。嘿嘿,有沒有搞錯,他是不是還有一個弟或者哥?她們說。那個門店里的外鄉(xiāng)女人喊著對里間的老公說的卻是,快來看呀,帥哥出來逛街了。那個的士司機竟然放下玻璃,確認(rèn)就是我后,立即豎起了大拇指。但我仍然高興不起來。
我不再去北坡。也不再去停尸房那里。整天游弋在南關(guān)街上。我會在一個馬路攤邊或是肯德基店招前逗留小半天,會跟著老年腰鼓隊走上一程,也會在電子樂隊路演現(xiàn)場看個半場。
我不再敲鑼,盡管那些可以擊打出聲的廢棄之物唾手可得,盡管腰鼓和架子鼓的節(jié)奏讓我心旌搖曳。
我想,我可能不再是我。雖然說不上喜出望外,卻也任其自然。我想,我媽說得對,這是天意。天意是沒辦法的事情。
可是,我終究沒能一貫到底,終究還是舊病發(fā)作,在某一天不僅突然重新敲響死亡的鑼聲,還不管不顧地重返那片繁茂的土豆地——北坡墓地。
娟子死了,哦嚯嚯嚯,娟子死了!她,死在了數(shù)百公里之外,死在了一個奇寒無比的冬夜。那些枯敗的雜草,成了她臨終的被衾,那些冬眠的西瓜蟲成了她死亡的陪伴。街坊說,哦嚯嚯嚯,是三秋害死了她。說,那個南瓜謊稱帶娟子去大地方的精神病院,而實際上把她丟在了遙遠(yuǎn)的荒郊野外。我相信,哦嚯嚯嚯,我真的相信,這個南瓜壓根不是什么好瓜!不是什么好瓜!
我被無邊的哀傷擊垮了。憤怒中,我找來一個搪瓷盆子,無比破爛,無比碩大;找來一個磚頭,長滿青苔,死亡青苔;還找來一根鋼管,布滿死亡鐵銹的鋼管。帶著它們,我出發(fā)了。我要直接奔向娟子家,哦嚯嚯嚯,不,是殺向三秋,殺向那個壞透了的南瓜。
南瓜的門緊閉著。哦嚯嚯嚯!我一聲鑼響,喊說,三秋!你個南瓜!你給我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
南瓜沒有滾出來。哦嚯嚯嚯,我又喊說,我來請你了,請你去北坡!請你去和西瓜蟲做伴,不,是去喂那些蟲子!
南瓜仍然沒滾出來,屋內(nèi)也死一樣靜。哦嚯嚯嚯,我動手了!磚頭在房門上咣咣作響,碎成粉末;鋼管在窗戶上起起落落,彎成了弓。
我知道,南瓜就在里面,并且就像一個即將化作一道青煙的鬼魂,站在門后。我唱了起來,哦嚯嚯嚯哦嚯嚯,三秋趕緊去北坡,地下的蟲子啃你的肉,天上的雨水澆你的骨。
我就那么不停地敲,不停地唱,直到再也唱不出來,再也舉不起那根當(dāng)作鑼槌的鋼管。背靠那扇死一般的門,我歇了足夠長的時間,然后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哦嚯嚯嚯,娟子就埋在北坡。
哦嚯嚯嚯,我該怎么說呢?哦嚯嚯嚯,我的奇葩再次歸來,我又可以凌空飛翔!哦嚯嚯嚯,我就貼著綠樹,貼著花壇,貼著亂七八糟的電線,貼著那幾戶人家的鋼筋柵欄,然后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被我多數(shù)時候管作土豆的墳頭,飛!飛!一直向前飛!
終于,我停了下來。哦嚯嚯嚯哦嚯嚯,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里,我看到了娟子,不,一座哦嚯嚯嚯哦嚯嚯哦嚯嚯嚯哦嚯嚯新墳!我看到土,被撕去皮膚的土;看到石頭,一堆粉身碎骨的石頭。哦嚯嚯嚯哦嚯嚯,我還看到一片紙,一片不知被風(fēng)從哪兒吹來的紙。它被燒得千瘡百孔,落在粉身碎骨的石頭縫隙里,無風(fēng)卻輕輕抖動,像極了一只躍躍欲試的蝴蝶。
我坐了下來。我想我再也不可能有西瓜了,不可能有那種好看,那種令人永世難忘的甘甜;甚至,再也不可能有那么一條街了,包括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有那些街坊、那些店面、那些路燈、那些花草和樹木。我想,從今天起,從此時此刻起,在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每一個下雨的時候、每一個天晴的時候,以至于每一個春天、每一個夏天、每一個秋天和冬天,除了那么一個人、那么一片地,我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一星半點了。
我好像感到了害怕,也好像什么也不怕了。我哦嚯嚯嚯一聲,便撲下身子,使勁地去刨那個——那個粉身碎骨的石頭圍起的土堆。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就是停不下來。我刨了一陣又一陣,而每次刨出的土,積得足夠多了,我就又瘋一般捧了回去,直到顆粒不剩。有那么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反反復(fù)復(fù)被我刨動的土,竟然變成了紅色,黏稠黏稠的。我看看手指,竟笑起來,我的一百支自來水筆重新歸來。我去擰我的臉,擰我的腿,擰我的肚子,我的腳底心,無論我使出多大力氣,竟然毫無知覺。我又笑了,無比奇葩地笑了。
我躺了下來。望著漸漸垮塌下來的黑暗,開始和娟子說話。我說,一把刷子,啊不,一根從天而降的辮子,你把我拴在了從前,拴在了被洪水卷走的對岸。我說,一個床單,啊不,一個手絹,啊不不,是一張紙巾,我的肋骨在一瞬間干枯,在另一瞬間紛紛折斷。我說,哦哦,這個冬天真惡,這個冬天齊齊砍去我的雙足,這個冬天把所有春天掐死在搖籃。
我還說了許多許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么。我想,我和這個世界——這個別人的世界,剛剛裂開的一道縫隙,正在關(guān)閉,止也止不住地關(guān)閉??墒牵乙稽c都不在乎。
我閉上眼睛,似乎睡意來臨,也似乎剎那間又回到過去,回到無比奇葩的那個時候。但不管怎樣,我樂意就這么躺著,一直一直這么躺著。唯有這樣,我才能穿過漆黑的眼底,盡情地和一個人一起玩耍,不再孤獨,不再孤單,不再孤苦伶仃。唯有這樣,我才能看到那些可愛的蟲子一會兒抻直,一會兒蜷緊;而最最美妙的是,在那么一陣竊竊私語中,它們一個個爬上樹去,爬到一個人跳起來也夠不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