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鵬軒，張 雷

（安徽中醫(yī)藥大學針灸推拿學院，安徽 合肥 230012）

《五十二病方》（以下簡稱《病方》）是西漢早期的醫(yī)學出土文獻，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其中“腸禾貴篇”主要記載治療疝氣的諸多治方，涉及服食、砭灸、祝由等多種治療方法。而此篇有一首醫(yī)方，行213：“頹（?）者及股癰、鼠復（腹）者，[灸]中指蚤（爪）二莊（壯），必瘳。”[1]此方出現(xiàn)治療多種疾病的情況，較為少見，對研究帛書內容具有特殊意義。雖然前人已對此則醫(yī)方進行細致考證，但筆者分析后認為這些結論中依然存在紕漏，因此基于前人研究成果，梳理馬王堆帛書相關內容并結合其他文獻，對原文注釋、句讀有誤之處訂正并補充證據，重新梳理釋文和譯文，以利于研究帛書中的醫(yī)學內容。

1 “股癰鼠復”考證概述

帛書整理小組注曰：“股癰，即股疽，股脛疽。鼠腹，疑即鼠蹊部外突的表現(xiàn)。在《馬王堆漢墓帛書（四）》原釋文‘莊’字缺釋，并在‘二’下補‘七’，將‘蚤’讀為‘搔’?！盵1]今按廣瀨薰雄意見：“‘二’字下是‘莊’當讀為‘壯’，為艾柱的計數單位；‘蚤’應讀為‘爪’；另參考帛書155行：‘一，灸左足中指?！瘜ⅰ兄浮先弊盅a‘灸’?！盵2]

當前整理小組對“股癰鼠復”一詞的注釋，是基于前人時賢研究成果的。周一謀等[3]認為鼠腹疑是鼠蹊部外突的證候。魯作林等[4]于《馬王堆醫(yī)書》中也認同這種觀點。馬繼興[5]指出：“股癰為大腿部癰瘡?！畯汀贋椤蠓?，是頹疝病人在腹股溝部的皮下淋巴結腫大，外形呈現(xiàn)局部隆起，如小鼠俯伏于地之狀?！蔽簡Ⅸi等[6]根據《靈樞·癰疽》所載“發(fā)于股脛，名曰股脛疽，其狀不甚變，而癰膿搏骨”，得出“股癰即股疽、股脛疽。鼠復讀為鼠窟，即鼠瘺病，為頸部淋巴結結核，小者為瘰，大者為疬”的結論。嚴健民[7]注曰：“股癰即陰股部生急性炎癥之病。鼠復為陰股部突出之物，如鼠臥一般，相當于斜疝或腹股溝部淋巴結腫大?！笔烦Ｓ繹8]指出：“股癰言部位，鼠復言病形?！崩罱浘昜9]認為此條斷句欠妥，應在股后斷句而非癰后，“頹者及股”說明股疝直下入股，其形狀壅如鼠腹一般。

由此可見，在既往研究中“股癰鼠復”一詞釋義頗多，無法得出一致結論。對此，筆者認為問題的根源在于沒有正確處理“股癰鼠復”的句讀，導致詞義誤釋。同時，參照《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醫(yī)雜方圖版》簡191：“先久上三壯”[10]，從使用“壯”字作為灸療量詞來看，筆者同意廣瀨薰雄“莊”字釋義及缺字上補“灸”的說法，此方確是一則灸方，但“蚤”字的釋義有待商榷。

2 “股癰鼠復”句讀勘誤

簡帛文獻中存在“不同疾病采取相同治法并記錄于一方”的現(xiàn)象，本文中將這類醫(yī)方統(tǒng)稱為“同治方”，這類醫(yī)方多使用“及”作為銜接各類疾病的連詞，表示“和”“與”之義。如《病方》行211：“頹及癭，取死者叕蒸之，以新布裹，以□□喪行前行□。”[1（]簡稱“治頹及癭方”）又如《武威漢代醫(yī)簡》木牘87甲：“治加及久創(chuàng)及馬方”[11]。此外，《病方》中多以“某者”代稱患某病之人，如“傷者”“嬰兒瘛者”“遇人毒者”“疣者”[1]，提示“者”可視作文中句讀標志。按上述撰寫慣例分析，本方中“及”字位于“頹者”與“股癰鼠復者”之間，同時“者”字又僅出現(xiàn)在這二處，說明“頹”病與“股癰鼠復”病才是本方灸治的兩種疾病，因此無須在原文“股癰”“鼠復”間增加句讀。

3 “股癰”詞義考釋

3.1 “癰”釋義梳理“癰”字有兩種釋義。其一，釋作“腫”義，泛指高突隆起之狀?！墩f文解字·肉部》云：“腫，癰也。段玉裁注：按凡膨脹粗大者謂之癰腫。”[12]《說文解字·疒部》云：“癰，腫也。段玉裁注：腫，癰也。按腫之本義謂癰。引申之為凡墳起之名?！盵12]“腫”“癰”互訓，常兩字連用，如《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營氣不從，逆于肉理，乃生癰腫。”[13]其二，釋為化膿性炎癥疾病，表現(xiàn)為皮膚局部腫起，潰后流出膿汁。如《釋名·釋疾病》云：“癰，壅也，氣壅否結裹而潰也?！盵14]《靈樞·上膈》云：“微按其癰……邪氣益衰，大癰乃潰?！盵15]

《病方》對“癰”字的使用兼具以上兩種含義。指“腫”義，見《病方》“癰篇”行366-367“癰腫者”，行376-377“身有體癰腫者……癰腫盡去”[1]。作疾病，其潰而流膿的體征見“治疒馬篇”行451“疒馬者，癰痛而潰”，行456“癰而潰”，“胻傷篇”行332“癰潰，汁如靡”[1]。此外，“癰篇”所載各類癰病均以人體區(qū)域或具體部位命名，如“癰首”“身有癰”“頤癰”[1]?！恫》健分幸陨嫌浭雠c醫(yī)籍文獻中“癰”病的表現(xiàn)保持一致。

3.2 “股癰”詞義分析 多數研究傾向于“股癰”為化膿性炎癥，釋為大腿上的癰瘡，另有學者引《靈樞·癰疽》進一步論證“股癰”為“股脛疽”。然此類考證未回歸《病方》中做整體考察，因此無法契合帛書中的一些細節(jié)問題。首先，筆者注意到《病方》編撰者有意將“股癰鼠復”病排除在“癰”病范疇之外。在已有“癰篇”的前提下，原文中并未將“股癰鼠復”病歸類于“癰篇”反而合入“腸禾貴篇”，此處十分突兀。同時“治頹及癭方”也作為“同治方”也納入“腸禾貴篇”，原文中除此方外也未見其余醫(yī)方有治“癭”記載。據上述現(xiàn)象推測，“股癰鼠復”病與“癭”病均不在篇首目錄列舉的五十二病中，或因兩者與“頹”病存在“同治方”的現(xiàn)象，故編撰者將這種治療經驗合入“腸禾貴篇”記載。

其次，“股癰鼠復”病與“癰”病的施治部位不同。“頹”病與“股癰鼠復”病的病位在陰囊及大腿，灸中指屬“遠治法”。而馬王堆帛書治“癰”在局部施治，《病方》“癰篇”多使用藥物外敷法直接在病灶處治療，如：行367“以熨腫所”，行374“旦以濡漿洗，復傅之”，行377“稍取以涂身體腫者而炙之”[1]?！睹}法》亦在病灶處治療癰腫，針對癰腫有膿的情況，利用砭石刺破血脈：“用砭啟脈者必如式。癰腫有膿，則稱其大小而為之砭?！盵1]并強調化膿后禁止施灸（提示未成膿時可以用灸），其云：“有膿者不可灸也。”[1]在《靈樞·癰疽》中，依然沿用局部灸灼法治癰病。如疵癰及敗疵：“發(fā)于肩及臑，名曰疵癰……癰發(fā)四五日，逞焫之”[15]；“發(fā)于脅，名曰敗疵……灸之，其病大癰膿”[15]。張介賓[16]注：“逞，疾也。焫，艾炷也?！?/p>

“股癰鼠復”病、“癭”病均與“頹”病存在“同治方”，三者互通之處與“腫”關系密切。“頹”病可見外陰睪丸腫大。《釋名·釋疾病》云：“陰腫曰阝貴”[14]，將陰部腫大稱為頹病。張家山漢簡《脈書》簡11：“櫜癰，為血頹；其癰上下鳴，為腸頹?！盵17]此處之“癰”即“腫”義，指陰囊腫大，而非“癰”病?！鞍`”病特征為頸部腫大，《說文解字·疒部》云：“癭，頸瘤也。段玉裁注曰：瘤，腫也?！盵12]《玉篇·疒部》云：“癭，頸腫也?！盵18]孫基然[19]分析“治頹及癭方”治療方案，認為：“‘頹’‘癭’并治，該方是針對腫大突出體表的一類疾患，進行樸素的加壓使之平復?！闭f明涉及“頹”病的兩則“同治方”的核心治療思想是消腫。

綜上可知“股癰鼠復”病非“癰”病，“癰”當釋作“腫”義，此病以腫大為特征。

4 “鼠復”詞義考釋

從“股癰鼠復”病作為完整的疾病名去考慮，“股”既為大腿，故“鼠復”一詞無論作“鼠腹”即腹股溝部外突之癥，抑或是“鼠瘺”之頸部瘡瘺等病名解釋，均令“股癰鼠復”病的病灶部位無法統(tǒng)一。故“鼠復”一詞不宜繼續(xù)釋作病名，而該詞不見于傳世字書，欲解決此問題須從其音義入手。

馬繼興認為：“伏與復上古音均并母紐，伏為職部，復為覺部韻，故復假為伏?！盵5]“鼠”應即鼠類，習性隱匿，《左傳·定公四年》云：“而君又竄之，竄，匿之?！盵20]《說文解字·穴部》云：“竄，墜也。從鼠在穴中。小徐本作‘匿’，應是。匿意為隱藏?！盵21]“復”可通假為“伏”[22]，且“伏”有藏匿、隱蔽的義項[23]，故“鼠復”一詞可作“鼠伏”，并引申出隱匿的含義，此用法常見于傳世文獻中，如《漢書·蕭望之傳》云：“如使匈奴后嗣卒有鳥竄鼠伏，闕于朝享，不為畔臣。”[24]《晉書·陳敏》云：“今羯賊屯結，游魂河濟，鼠伏雉竄，藏匿陳留，始欲奸盜，終圖不軌?！盵25]文天祥有二詩[26]：“蒙沖兩岸夾長川，鼠伏孤蓬棹向前”（《上江難》）；“晝闌萬騎忽東行，鼠伏荒村命羽輕”（《至揚州》）。《明史·貴州土司》云：“蠻人鴟張鼠伏，自其常態(tài)，勿復問?！盵27]以上皆是。

綜上，在本方中“鼠復”是對“股癰”生于隱匿之處的描述，“股癰”應理解為大腿上的腫大包塊，而非化膿性炎癥?！肮砂b鼠復”病應解釋為生于大腿隱蔽處的腫塊，至于此病究竟是何疾病，缺少更多證據，難以考證。

5 “蚤”字釋義勘誤

廣瀨薰雄將此字訂正為“爪”，這種說法過于片面，“蚤”除通作“爪”外還可假為“早”，原文應在“中指”與“蚤”之間斷句，將“中指”定為施灸部位，“早二壯”意思是早晨施灸兩壯。

在簡帛文獻中“蚤”讀作“早”常見兩種字義。其一，指早晨，與“夜晚”相對應。如：張家山漢簡《引書》簡2“蚤起之后”，簡4“蚤起”[17]；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繆和》行24下“蚤夜在公”[31]；北大秦簡《魯久次問數于陳起》簡04-148“蚤暮之時”[32]。其二，指時間靠前，如馬王堆竹簡《十問》簡90：“蚤臥蚤起，暮臥暮起?！盵33]筆者認為本方應是第一種字義。

首先，帛書醫(yī)方常用治療時間為早晨，原文以“朝”“旦”等字加以記述，列舉如下。如：《病方》“胻傷篇”行334“朝已食而入湯中，到晡已而出”，“癰篇”行371“朝日未食”，“漆篇”行386“以朝未食時傅”[1]；《病方》“白虒篇”行123“以旦未食傅藥”[1]；《房內記》行43-44“恒以旦未食時飲之”[33]。筆者另參考“腸禾貴篇”行236“旦取豐卵一潰，美醯一杯，以飲之”[1]。筆者注意到“旦……一潰……一杯”與“蚤二壯”的句式結構完全一致。其次，即使頹病早發(fā)現(xiàn)治療，也不可能僅灸二壯即可痊愈，帛書中的多數疾病需要一段持續(xù)的治愈過程，“蚤”釋為“早晨”也更為合適。

6 灸治部位考證

因帛書破損嚴重，筆者認為本方除補“灸”之外，“中指”前可能尚缺一字?！恫》健分袊@“指”部的治療方法皆言明手、足，有些會具體指出是手、足的哪一指。見“癃篇”殘片行12+5“在足指若”，行155“一，灸左足中指”（簡稱“灸癃方”），行190：“以衣中纴繢約左手大指一”[1]。本方僅言“中指”卻未提及手、足部歸屬，這種情況顯然不符書寫規(guī)律，而“灸癃方”與本方均采取灸“中指”的治療方法，故兩則醫(yī)方很可能具備內在聯(lián)系。

北宋王執(zhí)中《針灸資生經》有一則灸“腳第二指”治療疝氣及小便不通的醫(yī)方：“灸小腸氣痃癖氣，發(fā)時腹痛若刀刺不可忍者，并婦女本臟氣血癖，走疰刺痛，或坐臥不得，或大小便不通，可思飲食，于左右腳下第二指第一節(jié)曲紋中心各灸十壯，每壯如赤豆大?！盵34]，此處灸治部位后發(fā)展為奇穴“獨陰”，見《針灸大成·經脈奇穴》：“獨陰，在足第二指下，橫紋中是穴，治小腸疝氣，又治死胎胞衣不下，灸五壯。”[35]

小腸氣即疝氣之別稱，《靈樞·邪氣藏腑病形》載：“小腸病者，小腹痛，腰脊控睪而痛，時窘之后?！盵15]《景岳全書·疝氣》言：“疝氣病者，凡小腹睪丸為痛為腫，止作無時者，皆是也?！盵36]而癃閉與疝氣均可出現(xiàn)小便不通的癥狀。《景岳全書·癃閉》載：“小水不通，是為癃閉?！盵36]《素問·長刺節(jié)論篇》：“病在少腹，腹痛不得大小便，病名曰疝?！盵13]《諸病源候論·諸疝候》：“疝者痛也。或少腹痛，不得大小便”[37]。

黃龍祥[38]認為：“《內經》及古醫(yī)書中或以足第二趾為‘足中趾’?！惫拾瓷衔尼t(yī)籍記載，灸“足第二趾”可治療“頹”“癃”二病。同時參照“癃”病“灸左足中指”之例，可在本方“中指”前補“足”字，灸治部位應是“足中指”。

綜合全文討論，筆者認為《病方》行213的釋文應改為：“頹（?）者及股癰鼠復（伏）者，□灸□足中指，蚤（早）二莊（壯），必瘳。”意思是患頹病和股陰部腫大的病人，早晨在足第二趾施灸二壯，一定痊愈。

7 結語

筆者通過中醫(yī)學、文字學對帛書《五十二病方》原文“股癰鼠復”及“蚤”字的句讀、釋義進行勘誤，并對釋文、譯文給出整理意見。通過考證得出治療疝氣與癃閉在施灸位置上相同的結論，據此發(fā)現(xiàn)“足中指”這一特殊部位，為針灸穴位“獨陰”的溯源提供了有力證據。“獨陰”位于足第二趾下跖側遠端趾間關節(jié)的中點，屬于經外奇穴，具有獨特的臨床療效。其治療生殖泌尿系統(tǒng)疾病，如小便不利及疝氣，可與太沖配伍；調理沖任，治療婦科病月經不調、胞衣不下，可與三陰交配伍；緩解胃脘不適、惡心、嘔吐，可與脾俞、膈俞配伍。此外，重釋此方的過程也提示出土醫(yī)籍中針灸文獻的釋讀尚不完備，由于其中存在許多生僻字詞、古今字、假借字等情況，致使校釋起來十分困難，這對針灸經絡學說的溯源考證造成一定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