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飚

陜西省渭南市，警察周佼處理了一起盜竊案。

經(jīng)過調(diào)查，警方將目光鎖定在渭南市郊的一片荒地上。三十多位民警，由南向北，對這里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

四個半小時后，警方在兩堵殘墻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電腦、手機以及四箱牛奶……

凌晨時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在取贓物時，被警方當場抓獲。

盜竊人叫馬亮，21歲，另一個幫他銷贓的是他弟弟軒軒，年僅8歲。

馬亮入獄前，和軒軒生活在雜草叢生的市郊荒地上。幾處斷墻圍成的并不能遮風避雨的小場所里，有枯枝敗葉、破爛棉被，這一切組成了他們的家。

21歲的馬亮，是一名慣偷，此前5年他都以偷盜為生。來到渭南前，他曾輾轉(zhuǎn)流浪于許多地方。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流浪地附近進行偷盜，一段時間后，又漫無目的地前往下一個地方。

這一次，馬亮在渭南停留了一年多，是因為弟弟軒軒——一個和他一起住在荒地上，但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男孩。軒軒8歲了，此前跟著拾荒的爺爺和有病的奶奶一起生活，從未上過一天學。

軒軒一歲半時，沒有領證的父母分手了。爸爸把他留給爺爺后就外出打工了，至今沒有給過軒軒一分錢撫養(yǎng)費。媽媽則杳無音信，她永遠地拋棄了這個孩子。

我們實在沒法苛責軒軒的爺爺。除了軒軒，家里還有一個小女孩，是爺爺?shù)牧硗庖粋€兒子甩給他的。一個殘疾老伴兒、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只是養(yǎng)活這一家，就已經(jīng)耗盡了爺爺?shù)娜苛?，他沒有力氣給軒軒更多愛了。

偶爾，軒軒爸爸會給家里打個電話，軒軒焦急地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爸爸說十幾天，軒軒非常興奮，逢人便說自己的爸爸要回來了。他甚至會一直數(shù)著日子，但經(jīng)常數(shù)到第八天就不數(shù)了。因為好多個十幾天過去了，爸爸一直都沒有回來。

不念書，又沒有父母管教的軒軒經(jīng)常在城中村閑逛，他也是在這里認識馬亮的。軒軒經(jīng)常跟著馬亮，后來晚上也常常不回家住。

爺爺說，是馬亮看著軒軒小，用一點好吃的就把他哄騙住了。但是警察周佼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周佼第一次看到軒軒，是在指認案發(fā)現(xiàn)場的時候。這個8歲男孩，穿得非常單薄，鼻涕凍在臉上，雙手、臉都已經(jīng)皴裂。她很難想象，一年多的時間里，軒軒就睡在爛草堆里的一張破門板上。但是，軒軒就是不喜歡回家，他寧愿和馬亮一起住在荒地里，即使是在冬天。

記者問軒軒：“你睡在這里不冷嗎？”

軒軒帶著孩子特有的天真說：“不冷的?！?/p>

“冬天怎么辦？”

“冬天也睡這里，我們蓋一層被子，或者兩層。我們就是不冷?！?/p>

或許讓軒軒感到并不寒冷的，不是被子，而是馬亮這個哥哥的陪伴。馬亮會給他講故事，帶他看星星。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馬亮給了軒軒缺愛童年里少有的溫暖。馬亮給軒軒的，都是自己不曾有過的。他的童年里也沒有故事，沒有牛奶，沒有哥哥，更沒有愛。

每個人都覺得馬亮是人人喊打的小偷，但在軒軒眼中，馬亮卻是一個好人。每個人都覺得馬亮做什么都不應該去偷，但從來沒有人關心，馬亮是為什么變成小偷的。

在接受采訪時，馬亮的姐姐對他的情況知之甚少，當知道馬亮因為盜竊入獄，姐姐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變化。沒人關心馬亮為什么變成了這樣，甚至是他的親姐姐。

如果說還有人在乎他，那就是后來認識的弟弟軒軒和抓捕他的警察周佼了。

成為流浪漢的馬亮，并不是沒有家。他出生在陜西省神木市欄桿堡鎮(zhèn)，家里有爸爸、姐姐。雖然家庭條件一般，但遠沒有到需要乞討甚至行竊的地步。

但母親一直是馬亮心底的隱痛。姐姐說，母親是從四川遠嫁到陜西的，和父親一直過得不和睦。馬亮5歲那年，媽媽拋下他們姐弟二人，離開了家。

姐姐到現(xiàn)在都清晰地記得，媽媽走的那天，小小的馬亮哭啞了嗓子，在后面猛追，可是媽媽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姐姐埋怨媽媽心狠，可是馬亮什么都沒說。

母親離開后，父親也離家打工。明明有父母的姐弟倆，成了“孤兒”，只能被寄養(yǎng)在親戚家。寄人籬下的馬亮，開始逃學。他逃學是為了玩嗎？不，他是為了找媽媽。

在城里，他找到媽媽打工的地方，還和媽媽生活了一段時間。但沒多久，馬亮又回到父親的家，他告訴姐姐：“媽媽要結(jié)婚了。”

從那以后，馬亮再也沒上過學。他開始頻繁地離家出走，有時十幾天，有時幾個月，走了還會回來。起初，家里人還找過他一兩回，后來就再也沒有找過。

2012年冬天，馬亮就曾因為偷竊上了報紙。那年，辦案民警在一間廢棄多年的民房內(nèi)抓獲馬亮。當時已是零下二十幾攝氏度，馬亮依舊穿著一件破舊單衣，蜷縮在角落里。由于還沒成年，他被送到兒童救助站，12天后被父親接走?？芍篑R亮再次離家出走，四處流浪，好幾年都杳無音信。

而馬亮這次被抓后，姐姐見到弟弟時，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來。在審問時，馬亮對于盜竊經(jīng)過供認不諱，但對于記者詢問的流浪生活，卻一直沉默不語。

當周佼問他：“在外受過欺負嗎？”

一直不愿面對鏡頭的他，聲音顫抖地說：“受過?！?/p>

也許正是因為自己受到過很多欺負，遭遇過很多壞人，缺失了很多愛，所以看到有同樣遭遇的軒軒，馬亮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到處流浪的馬亮，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可軒軒說，他讓哥哥留100天，哥哥都答應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軒軒滿是得意，終于有一個人愿意為了他而留下。而一個孩子嘴里的100天，應該是他能想到的最長的日子吧。

其實，馬亮也曾多次嘗試離開軒軒。有一回他假裝藏在墻后，軒軒邊哭邊跑著去找他。還有一回，他在前面跑，軒軒在后面使勁兒追。

馬亮只要像當年媽媽拋下他一樣狠心，就能很快甩開軒軒這個“累贅”，但馬亮始終做不到。因為對馬亮來說，全世界都可以視他為無物，唯獨軒軒需要他。是軒軒讓他的愛有處安放，讓他的溫暖可以投遞。

從沒得到父母之愛的馬亮，對待軒軒卻像一個“老父親”。

馬亮從來不用偷來的錢為自己買一身干凈的衣服。他買的最多的就是軒軒愛吃的東西：薯片、果凍……

他還在墻縫里藏了幾箱牛奶，那也是給軒軒的。軒軒不愛喝純牛奶，馬亮總是強迫軒軒喝：多喝點牛奶，長大了強壯了，才能不被人欺負。

記者問軒軒，馬亮會帶著他一起偷東西嗎？

軒軒說：“他不讓我偷，他讓我長大以后別學他?！?/p>

2018年，馬亮因為盜竊罪，被判入獄四年六個月。

沒有哥哥的日子，軒軒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他和哥哥一起住過的荒地，一個人在破敗的墻頭上行走。

他還不太懂得入獄意味著什么，但也隱約明白，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有時候，他也會去纏著周佼，他要見哥哥。周佼告訴他，哥哥犯了錯，要去改錯。

軒軒問：“那要改多久，哥哥改完還能出來嗎？”

后來，新聞節(jié)目組為馬亮和軒軒安排了一次見面的機會。當?shù)弥庈幰呀?jīng)在監(jiān)獄外面的時候，馬亮雙手掩住臉，失聲痛哭，說：“我不想見軒軒?！?/p>

周佼：“他已經(jīng)在外面了?！?/p>

馬亮：“不見，我希望他忘了我?！?/p>

周佼的聲音也顫抖了：“那你會忘了他嗎？”

一陣長久的沉默后，馬亮說：“我忘不了……”

這也讓我想起日本電影《小偷家族》，一家人都是小偷，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卻彼此愛護，萍水相逢卻生死相依。電影結(jié)尾并不圓滿，小偷家族暴露了，他們的家也分崩離析，每個人都回到了原來的悲慘生活里。但是在這個臨時組建的家庭里，他們每個人都曾被完整地愛過。

一如馬亮和軒軒，他們什么都沒有，卻擁有愛。

（雨 軒摘自微信公眾號“視覺志”，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