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志平
費爾迪南·德·索緒爾(SАUSSURE F D),1857年11月26日出生于瑞士日內(nèi)瓦一個法裔學術世家,祖上是從法國流亡到瑞士的貴族。
索緒爾的高祖父尼古拉因發(fā)明葡萄栽培法而聞名,曾編寫法國《百科全書》中相關部分內(nèi)容,索緒爾家族以此為基礎逐漸形成了科學研究的家族傳統(tǒng)。索緒爾的曾祖父奧拉斯·貝內(nèi)迪克特·德·索緒爾是著名的博物學家,22 歲就成為日內(nèi)瓦大學前身的研究院哲學與自然科學教授,34 歲時以顯赫的學術成就成為日內(nèi)瓦大學的校長,日內(nèi)瓦大學旁一條街以他的名字命名。奧拉斯的子女也非常出色,長子尼古拉·泰奧多爾是日內(nèi)瓦大學研究物理學、化學和植物學的教授,以對植物的碳酸同化作用分析而聞名,他發(fā)現(xiàn)的一種礦石被命名為“索緒爾石”;長女阿爾貝提諾·阿得利恩諾喜愛文學,與德、法作家交往密切,翻譯過文學作品,丈夫是植物學教授;次子阿爾馮斯是索緒爾的祖父。
索緒爾的父親亨利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和地質(zhì)學家,在吉桑獲得博士學位,又在日內(nèi)瓦獲得名譽博士學位,他以昆蟲研究而負有盛名,日內(nèi)瓦生物學會為紀念他的學術成就,把學會的會刊命名為《索緒爾學刊》。索緒爾的母親路易斯是伯爵的女兒,是一位出色的音樂家,她生有四個子女,索緒爾是長子,其余三個子女奧拉斯是畫家,敖波魯?shù)率欠▏\娷姽?,路涅是?shù)學家,研究自然語言和人工語言。索緒爾自幼生活在一個科學研究氣氛非常濃郁的家庭里。
回憶起少年時代,索緒爾提到兩個人對他有深刻影響,一個是他外祖父亞歷山大伯爵,一個是語文學家阿道夫·皮克特(PIСTET А,1799—1875)。索緒爾的外祖父是快艇愛好者,同時也癡迷于民族學、語源學。阿道夫·皮克特是索緒爾家在日內(nèi)瓦郊區(qū)馬拉尼村度假別墅的鄰居,是美學家、文學家、語文學家,語言古生物學的開創(chuàng)者,著有《印度歐羅巴人的起源》《語言古生物學》。每年夏天索緒爾家在郊區(qū)別墅居住期間,皮克特常來做客,他與索緒爾外祖父的高談闊論吸引著年少的索緒爾。索緒爾很認真地讀過他著作中的很多章節(jié),并在皮克特的影響下學習了德語、英語、拉丁語和希臘語。在后來的回憶錄中,索緒爾深情地寫道:
“我經(jīng)常去維爾附近他的馬拉尼莊園和他見面,同時,盡管我不是很敢提出各種疑問黏著他,背著他我贊賞他的書是那么深刻,如同孩子般的直率;這部書的某些章節(jié)我認真地研究過。借助梵語中的一兩個音節(jié)可以重建已經(jīng)消失的民族的生活,——這個想法的確是這本書的主旨,總之像那個時代的語言學家,——使我天真地感到無與倫比的熱情;我沒有比這真正的語言學的享受所帶來的快樂更快樂的回憶了,而當今天我讀這本童年時代的書時,這些快樂的回憶還讓我心潮澎湃”。[1]
1870 年,索緒爾以優(yōu)異的考試成績準備升入高中,但由于年紀不夠,被父母安排進入日內(nèi)瓦技術學校學習希臘語,1872 年進入日內(nèi)瓦中等學校。在希臘語課上他發(fā)現(xiàn)動詞第三人稱復數(shù)的不規(guī)范形式,發(fā)現(xiàn)兩個輔音之間的n可以與a交替出現(xiàn),索緒爾把它歸結為n=a(兼有輔音與元音功能的音:領音);根據(jù)后來對收集到的歐洲語言詞根進行分類,索緒爾發(fā)現(xiàn)n=a的條件,即n在詞中的位置,他據(jù)此形成一個假說:n 在部分詞語中特定位置上會以a 的形式出現(xiàn)。他在給皮克特的信中說:
“我經(jīng)常在思考事物的細節(jié)之前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追求體系的欲望。但是我必須告訴您時隔一年以后再次發(fā)現(xiàn)的事情,它使我的想法更加固定下來。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心征求您的意見。……可能我的想法有些離奇,如果稍微懂得一點梵語的話,我會收回自己的想法,但是說老實話,我想我的想法是非常接近真理的”[2]24。
索緒爾還把自己利用暑假寫的第一篇論文《試論希臘語、拉丁語和德語的詞可以約減為少量詞根》寄給皮克特。在論文中,索緒爾以豐富的詞根材料為基礎,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所有的語言都源于一個普遍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由三個輔音構成,所有的詞都源于由這三個輔音構成的詞根,顯示出索緒爾對語言事實驚人的抽象能力和極高的天賦。皮克特給索緒爾的回信委婉地勸誡他不要輕易下結論,并給他以熱情的鼓勵。
1874 年,索緒爾在皮克特的指導下學習梵語,開始接觸葆樸(BOPP F,1791—1867)的《梵語語法》、古爾替烏斯(СURTIUS G,1820—1885)的《希臘語詞源學基本原則》,并敏感地發(fā)現(xiàn)兩位學者在觀點上的差異。
1875 年中學畢業(yè)后,索緒爾進入日內(nèi)瓦大學學習,父母希望他繼承家族的自然科學研究傳統(tǒng),主修物理和化學,然而索緒爾對這些課程毫無興趣,盲目地聽了法律、神學、藝術、哲學等課程后,編外副教授路易·莫列爾(MOREL L)開設的新課“印歐語言學導論”令索緒爾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剛從萊比錫大學求學回來的莫列爾在課堂上介紹他在萊比錫大學聽古爾替烏斯講授的希臘語和拉丁語語法課內(nèi)容,深深地吸引了索緒爾。在一次課后的散步交談中,索緒爾向莫列爾談起自己關于n=a的假設,他問莫列爾:“您聽過古爾替烏斯的課,關于這一點他說的是什么?”[2]26強烈的語言學興趣使索緒爾向父母要求去德國萊比錫大學留學學習歷史語言學。父母有感于索緒爾濃厚的語言學興趣,同時瑞士上層社會流行送子女去德國留學的風氣,再加上索緒爾高中時期研究小組同學有人在萊比錫大學留學學習神學和法律,可以彼此照顧,于是欣然同意索緒爾去萊比錫大學留學的要求。1876 年春,在日內(nèi)瓦大學期間,索緒爾給巴利語言學會寄去一篇論文《論詞綴-t》申請入會,被接納入會。
1876 年秋天,18 歲的索緒爾來到當時歐洲歷史比較語言學的中心萊比錫大學學習。從1876 年到1880 年,除了1878 年轉(zhuǎn)學柏林大學學習一年以外,索緒爾在萊比錫大學文學系度過了整整三年時光,德國留學階段對于索緒爾的學術成長有著重要意義。索緒爾回憶道:
“1876年10月我來到萊比錫,除了我自學的梵語和幾種古典語言外,我總之沒有關于日耳曼語族中的任何一種,甚至哥特語,乃至整個印歐語系中任何一種語言的認識。瀏覽大學的教學大綱時,我另外注意到一條休布斯曼先生的公告,他準備開設(完全業(yè)余的)altpersich 課程(古波斯語)。我前去離奧古斯都斯普拉特茨不遠的他的家中找他,目的是向他自我介紹。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德國教授,他非常友善地接待了我,這立刻讓我感到高興。他幾乎馬上就跟我談起印歐語。并且問我勃魯格曼假期發(fā)表的關于響鼻音的文章。我甚至不知道到底誰是勃魯格曼,這在那時是可以原諒的,尤其對于我來說,那時休布斯曼先生告訴我,這是已經(jīng)爭論幾周的關于希臘語中某些α是不是來自n 演變的結果的問題,換言之,某些n能否變成了α。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因為在跟一位德國學者的第一次見面時,作為一項科學成果他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就是我三年半以前已經(jīng)認識到的淺顯真理,關于它我不敢說,因為認為這篇文章那么有名,我膽怯地向休布斯曼先生指出,這個發(fā)現(xiàn)在我感覺不是什么很特別的或者新的東西。當時休布斯曼強調(diào)日耳曼學者認為這個問題多么重要,并向我解釋日耳曼語——關于日耳曼語我沒有任何觀念——中組合-un-對應于希臘語中的α。走出他家后我買了一份登載《新發(fā)現(xiàn)》的《研究》,但與期待相反,我讀完它并沒有使我很激動”。[1]
這件事使索緒爾很受鼓舞,增加了學術自信。在萊比錫大學,索緒爾聽的第一門印歐語言學課程是古爾替烏斯講授的“比較語法”,索緒爾熱心參與古爾替烏斯的練習和報告研究成果活動。此外還聽了休布斯曼(HüBSCHMANN J Н,1848—1909)的古波斯語課,雷思琴的斯拉夫語和立陶宛語課,維金斯講的部分凱爾特語課,布勞恩的部分德語史課,以及奧斯特霍夫講的梵語課兩次導論課。索緒爾留德期間,還接觸了美國語言學家惠特尼(WНITNEY W D,1827—1894)的學說。1786 年雷思琴將惠特尼的《語言的生命與成長》譯成德文出版,前一年該書出版了法文版。1878 年夏至1879 年,索緒爾在柏林大學學習時的老師凱爾特語和印度語學者茲因梅爾翻譯出版了惠特尼的《梵語語法》德文版。1877 年索緒爾在古爾替烏斯討論課上做關于ā 和ǎ 有規(guī)律交替的報告時,勃魯格曼沒有出席這次討論,但第二天在學校第二庭院遇到索緒爾時,勃魯格曼走到索緒爾跟前,表現(xiàn)出明顯的興趣以友好的語氣問他:“除了stātor‘救星’:stǎtus‘狀態(tài);身份’和māter‘母親’:pǎer‘父親’以外,現(xiàn)實中還有沒有這種詞根元音替換的其他例子?”[1]說明當時勃魯格曼還沒有元音交替的概念。
1878年12月,21歲的索緒爾完成了《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的寫作。在論文中,索緒爾成功地構擬了一個在原始印歐語元音系統(tǒng)中有重要作用的響鼻音,把印歐語元音原始系統(tǒng)概括為一個完整的體系,解釋了印歐語系統(tǒng)中a:ē:ō和a:ā:ō 幾組元音的交替這個比較語法學中最為困難的一個問題?!墩撚W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被稱為歷史比較語言學“最出色的篇章”,是索緒爾的代表作。半個世紀以后,人們發(fā)掘出了古印歐語赫梯(Нittite)語楔形文字的材料,證明了索緒爾在半個世紀以前擬測的正確性。索緒爾的論文自然也包括1873 年他所發(fā)現(xiàn)的n=a 的響音內(nèi)容,因為沒有書面證據(jù),索緒爾沒有提及自己的獨立發(fā)現(xiàn)的首創(chuàng)權,反而違心地寫上“感謝勃魯格曼和奧斯特霍夫的著作,我們知道了響音n和r”。在該文的序言中,索緒爾說:“我不是在空想費解的理論問題,而是在尋找這一學科的真正的基礎。沒有這個基礎,任何研究都是沒有根據(jù)的、武斷的和不確定的?!雹偎骶w爾《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序》,轉(zhuǎn)引自J.卡勒《索緒爾》(國外著名思想家譯叢),張景智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11頁。這種雄心勃勃的宣言對青年語法學派的某些人形成了刺激。索緒爾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一個人待在柏林的學生宿舍里,以一種不安的心情等待著自己的傲慢的嘗試可能帶來的后果。書出版已有兩個月了,而我心里明白,如果出現(xiàn)對此書的述評,第一篇就可能使我建立起來的一切垮臺,預想著最壞的事態(tài),因此,在書評出來之前,心情十分緊張?!保?]30而索緒爾等來的卻是德國語言學界的極大壓力和中傷,勃魯格曼只對索緒爾的著作發(fā)表了一篇禮節(jié)性的短評,奧斯特霍夫等人完全否定索緒爾的研究,攻擊索緒爾論文抄襲勃魯格曼,次年出版的幾本比較語法著作采用索緒爾的觀點卻閉口不提索緒爾的名字。在回憶錄里,索緒爾提及這段歷史,稱德國語言學界對他的攻擊是“德國人的集體盲從”。巴黎語言學會副會長、巴黎高等研究院印歐語言文獻學教授阿·伯爾蓋納(BERGАINE ?。┰?879 年2 月25 日《日內(nèi)瓦新聞》上發(fā)表長篇書評,高度評價索緒爾的貢獻,認為其中闡述的深邃思想即使是比較語言學專家也不易真正理解,在書評末尾伯爾蓋納寫道:“索緒爾還是一個學生就出版了令人驚訝的著作,已在語言學家之間占有重要的地位?!保?]31-32伯爾蓋納是發(fā)現(xiàn)索緒爾天才并向?qū)W界介紹索緒爾的第一人。索緒爾深受感動,以至于30 年后索緒爾在給伯爾蓋納的信中還寫道:
“您給我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感動。這是可以用手觸摸到的確證,凡是創(chuàng)造萬物的人都有的一種確信,確信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并非無益?!保?]30
索緒爾的父親亨利從伯爾蓋納的書評中了解到自己兒子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為兒子“正在以幾何學的簡潔進行著語言研究”[2]32感到欣慰,請求伯爾蓋納在索緒爾畢業(yè)后接收他到巴黎高等研究院繼續(xù)學習和研究,伯爾蓋納欣然同意并向索緒爾發(fā)出邀請。
1880年2月,索緒爾在萊比錫大學在休布斯曼教授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論梵語中絕對屬格的用法》。這篇論文展現(xiàn)了索緒爾對梵語和印歐諸語豐富而準確的知識,探討當時語言學界普遍忽視的句法現(xiàn)象,著眼于從語法格之間的關系來限定屬格的價值,“提出了新的觀點,語言單位的價值是相關又是相對的”(莫羅)。在答辯會上,全體委員給予論文“已達到值得稱贊的最高點的優(yōu)秀論文”[2]33的評價,22歲的索緒爾因該論文而獲得博士學位。畢業(yè)前夕,在萊比錫大學校園里,一位教授問索緒爾:“你就是那位偉大的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的親屬嗎?”[3]
1880 年3 月以后的幾個月,索緒爾回家鄉(xiāng)履行了幾個星期的兵役義務,初夏學期結束后曾去立陶宛調(diào)查方言,10月應伯爾蓋納之邀來到巴黎。
自1880 年10 月到1891 年,除了1889 年至1890 年回日內(nèi)瓦療養(yǎng)一年以外,索緒爾在巴黎度過了10年的時間。
到巴黎高等研究院以后,索緒爾選修了伯爾蓋納、布雷阿爾(BRéАL M,1832—1915)等教授的拉丁語文獻學、梵語、伊朗語等課程,教授們覺得索緒爾足以擔任授課任務。有一次伯爾蓋納上課講的是索緒爾研究過的元音問題,他干脆讓索緒爾來講解。過了一段時間,全體教師一致通過,任命索緒爾擔任哥特語和古高地德語課程的講師,1881 年11 月5 日,索緒爾正式開始講授本來由布雷阿爾講授的“日耳曼語比較語法”課。著名學者布雷阿爾非常器重索緒爾,主動讓賢為索緒爾開通了教研之路。索緒爾講課深受學生歡迎,他知識淵博,邏輯縝密,思想深刻,語言洗練,充滿魅力。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教學生涯中,索緒爾先后講授了哥特語和古高地德語、希臘語和拉丁語比較語法、立陶宛語、梵語等課程,1889 年索緒爾講授印歐語比較語言學,這在巴黎大學還是第一次。索緒爾的課是巴黎高等研究院聽課人數(shù)最多的。索緒爾的學生,后來的歷史比較語言學名家梅耶(MEILLET А,1866—1936)在悼念索緒爾的文章中回憶他上課的情形時寫道:
“他常常進行詩人一般的思考,而且論述富有形象性,聽一次則永生難忘。他講解的資料背后潛藏著深刻的原理。有時,正在講解中,他會突然中斷自己思想的構架,使聽者感到有一種正在形成的思想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于是和老師一起停下來,其結果,他用一種最嚴密最令人滿足的方法來形成更加精密的思想和理論結構。由于他人品好,我們喜歡他的學問,每當看到他那充滿神秘的藍眼珠,看到他那樣嚴密和準確地觀察現(xiàn)實,他讓我們實在感到欽佩。聽到他那迅速而柔和的聲音,連枯燥無味的語法講解也變成了有趣的東西。只要看到他那年輕貴族的優(yōu)雅神態(tài),就不會有任何人抱怨語言學是沒有生命力的學問?!保?]35
索緒爾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教學活動,為法國語言學培養(yǎng)了一批學者,語音學家波爾·帕西(PААSY P,1859—1940)、毛 里 斯·格 拉 蒙(GRАMMONT M,1866—1946)、比較語言學家梅耶等都出于索緒爾門下。
除了教學活動,索緒爾還以學會秘書助理的身份參與巴黎語言學會工作,編輯《巴黎語言學會紀要》。在此期間,索緒爾結識了俄國喀山大學教授博杜恩·德·庫爾德內(nèi)(BАUDOUIN de СOURTENАY J А,l845—1929),索緒爾向西歐語言學界介紹博杜恩和他的學生克魯舍夫斯基(KRUSVZE WSKI N V,1851—1887)兩位學者的普通語言學和印歐語言研究成果,兩位學者也將自己的一些著作郵寄給在當時巴黎以及后來回到日內(nèi)瓦的索緒爾,索緒爾從兩位學者的著作中接受了一些他們的普通語言學思想觀念。
1891 年,離開故國家園的索緒爾已經(jīng)在德國和法國度過了15 年的學習和教學研究生活,34 歲的索緒爾還處于單身狀態(tài),這令父母有些擔憂,希望他回國任教。父親亨利為索緒爾在日內(nèi)瓦大學爭取到了印歐比較語言學非專任教授(副教授)的職位,索緒爾決定離開巴黎回國。索緒爾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同事對索緒爾依依不舍,在布雷阿爾等學者的提議下,法國學士院授予索緒爾一枚里昂·德努爾勛章,以表彰他在法國的業(yè)績。
1891 年索緒爾返回日內(nèi)瓦,同年10 月就任日內(nèi)瓦大學文學社會科學系印歐語歷史比較語言學非專任教授(副教授),11月在該系做了就職紀念演說。他認為語言學是一門純粹的科學,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人類社會生活中的言語現(xiàn)象,語言學研究要關注語言的普遍性和研究方法。1892 年3 月16 日,索緒爾依父母之命與日內(nèi)瓦世家小姐瑪麗·菲修舉辦婚禮。妻子喜歡上流貴族社會的社交生活,這與索緒爾不喜歡拋頭露面的內(nèi)斂深思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索緒爾夫婦育有二子。1896 年索緒爾升任專任教授(正教授),1906年任主任教授。
從學生的筆記來看,在日內(nèi)瓦大學任教期間,索緒爾講授過下列課程[4]:
1891年,印歐語言比較;1892年,自此年起,每年開設梵文課程;
1892年,希臘與拉丁語音學,印歐語言動詞;
1893年,希臘與拉丁語源學研究,希臘語動詞;
1894 年,古希臘碑文選讀,希臘語的名詞性、數(shù)、格變化研究;
1895 年,波斯諸王碑文,希臘方言與古希臘碑文,荷馬史詩的語源與語法研究;
1896—1903年,希臘文學作品中的方言;
1902—1903年,歐洲地理語言學(古代與近代);
1904—1905年,英語與德語的歷史語法;
1906 年,日耳曼歷時語言學,古英語,古高地德語;
1907—1911年,三次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
此外,索緒爾還教過法語音系、法語詩律和德國神話詩??梢哉f,在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之前,索緒爾把印歐語系的主要語言都教過一遍或幾遍,他不僅講語法、語音、方言、古代形式和近代形式,還從歷史、比較和地理分布等觀點去講授。由于在這方面下過長期的功夫,索緒爾講授比較語言學和歷史語言學時從不引用第二手資料。索緒爾還根據(jù)文獻記載和步行踏查做過地名研究,在1900年前后做過方言野外調(diào)查,從日內(nèi)瓦大學公共圖書館保存的未發(fā)表資料看,索緒爾調(diào)查了四十多種方言,1910 年普通語言學教程課中的地理語言學部分,許多都是索緒爾方言調(diào)查時期得到的珍貴資料,雅柯布森稱之為“第二次索緒爾革命”。
作為1916年法文版《普通語言學教程》編輯者之一的薛施藹,在1891 年10 月聽了索緒爾第一次課“印歐語的歷史”后,感慨地說:“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新的地平線和未知的真理,……已經(jīng)站在科學的牢固的地盤上。”[2]401891 年11 月,索緒爾在日內(nèi)瓦大學做過三次講座①三次講座稿收入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手稿》,于秀英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7-143頁;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136-163頁。,這三次講座涉及到語言學五個重要問題:(1)對語言在人類社會的重要性和語言學獨立性的認識;(2)語言的一般研究與具體研究的關系及具體研究的重要性;(3)語言是歷史現(xiàn)象;(4)語言在時間上的連續(xù)性與變易性;(5)語言在空間上的連續(xù)性與離散性。這三次講座,可以看作索緒爾正面闡述自己普通語言學理論的開端,索緒爾認為使人對語言認識深刻的是研究具體語言或語言分支的語言學家,如羅曼語言學家加斯東·帕里斯、日耳曼語言學家赫爾曼·保羅、斯拉夫語言學家博杜恩·德·庫爾德內(nèi)等人。
1894 年是在日內(nèi)瓦大學任教的索緒爾學術活動最活躍的一年。索緒爾寫作了一部未完成的書稿《論語言的二元本質(zhì)》,這部書稿體現(xiàn)了索緒爾二元對立的語言哲學觀。同年11月索緒爾應美國文獻學會之邀,為美國第一次語言學家會議寫作了70 多頁悼念惠特尼的紀念文稿,闡述這位美國語言學家對語言學的卓越貢獻,但這篇文稿沒有完成也沒有寄出。這一年的9月,作為學會秘書長,索緒爾主持召開了第十次東方語言學家會議,并在會議上發(fā)表了在研究歷史上非常重要的學術論文。這次會議被視為索緒爾最后一次公開的學術活動。
1894 年是索緒爾日內(nèi)瓦大學任教時期的一個重要分水嶺。1894年1 月4 日,索緒爾在給自己最親密的學生梅耶的信中坦露自己有了“書信恐懼癥”,他很少給朋友寫信,心理發(fā)生了某種重大變化:
“對所有這一切我都心生厭惡,而難以提筆寫上十行關于語言事實方面的一般常識,這也令我十分掃興。由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主要關注著這些事實的邏輯分類以及研究這些事實的視角的分類,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要向語言學家揭示出他做的是什么,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而將每一項活動都歸入其預期范疇的時候,對于在語言學中最終所能做到的一切,我又心生莫大的虛榮。
……
通行的[語言學]術語的絕對荒謬,對它們進行改造并為揭示出一般情況下語言是何種研究對象的必要性,不斷地來破壞我在歷史方面的興趣,盡管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去研究一般意義上的語言。
這會使我言不由衷地去寫出一本書,在書中,我將并非熱情洋溢地去解釋為什么在語言學中所使用的概念沒有一個在我看來具有什么意義。只有在這之后,我承認,自己才能從遺棄之處重拾自己的研究工作。”[5]27-28
索緒爾“一方面認識到語言研究應該進行概念和術語的革新并在體系上應該建立普通理論,另一方面深感工作艱辛而無能為力”。1894 年以后,索緒爾深居簡出,很少發(fā)表什么東西,長期處于一種沉寂狀態(tài)。李葆嘉先生推測索緒爾進入中年心理危機期,陷入?yún)捑牒徒箲]的神經(jīng)癥中,并一直延續(xù)到晚年。[6]225根據(jù)索緒爾的同事心理學家弗洛諾乙(FLOUNOY T,1854—1920)1894—1900年連續(xù)6年研究通靈者絲迷黛而出版的著作《從印度到火星》得知,索緒爾多次與弗洛諾乙通信討論絲迷黛夢游狀態(tài)下說寫“梵文”,這些書信反映了索緒爾試圖通過對通靈者語言的研究,揭示語言符號的無意識運作或“某種神秘的本質(zhì)”。①參見屠友祥《索緒爾手稿初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六章《語言符號的無意識直覺和聯(lián)想關系》。
1903 年,在朋友斯特萊貝克勸說下,索緒爾寫了回憶錄,回顧了他青少年時代的求學經(jīng)歷和《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響音理論的由來,為自己所受的中傷進行辯白。1908 年7 月14 日是索緒爾后半生最高興的一天。來自法國的梅耶等學生朋友,以及日內(nèi)瓦大學的有關人員、學生和親屬為索緒爾50 歲壽辰舉辦慶祝會,索緒爾胸前掛著代表巴黎時代業(yè)績的里昂·德努爾勛章接受為他祝壽編輯的《德·索緒爾先生紀念文集》。1909 年索緒爾被選為丹麥科學院會員,1910年被授予法國學士院通訊院士稱號。
索緒爾除了擔任教授之外,還擔任文學社會科學系圖書館主任。1906 年日內(nèi)瓦大學普通語言學教授魏爾特海默退休,學校請索緒爾承擔普通語言學課程,12 月索緒爾被正式任命為主任教授。1907 年1 月16 日開始講課。因?qū)W生都不是語言學專業(yè)的,如何把他多年對語言理論的思考講給學生,使索緒爾感到苦惱,曾想辭教,但據(jù)說已選別的課而知道索緒爾的學生,對學校這項決定非常高興。第一次普通語言學教程課從1907 年1 月16 日到7 月3 日,共有半年的時間,聽課者有6名學生;索緒爾在這輪課程緒論部分對語言和語言學下了定義,其次是輔助部分語音學,在進化語言學部分主要講語音變化和類推變化,此外還有構詞法、印歐語的歷史和語言學史。第二次課程從1908 年11 月5 日到1909 年6月24日跨冬夏兩個學期,聽課者11人;索緒爾闡述了語言和語言學的二重性、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語言符號的任意性、語言單位的同一性以及語言符號的價值系統(tǒng)、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聯(lián)想關系和句段關系等,還講授了印歐語言學概論。第三次課程從1910 年10 月28 日到1911年7月14日,索緒爾在緒論部分闡述了語言學史,把教學內(nèi)容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個別語言”,索緒爾闡述了語言研究內(nèi)部與外部的關系、個別語言和抽象語言的關系、社會語言和個別語言的關系、語言和文字的關系以及語言地理學方法等。在第一部分之后是“印歐語言學概要”。第二部分講一般語言,索緒爾闡述了語言本體,包括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語言符號的性質(zhì)、能指和所指、不變性與可變性、同一性、差異與價值等。第三部分是“個人的言語機能及其運用”,因?qū)W期結束而沒有講授。原打算在下一個學期續(xù)講,然而一直受病痛折磨的索緒爾因病情嚴重而未能重返講臺。
對于課程,索緒爾多少有些消極,不僅接受課程教學任務時曾想辭教,在第三次課程將要結束前的兩個月,1911年5月6日,索緒爾還向他的學生哥蒂耶(GАUTIER L)吐露心聲:
“……我一直對普通語言學這門課程感到傷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難道我應該以復雜的形式提出問題,說出我的所有疑問嗎?但如果這樣做,那么作為實驗對象的大學課程就會產(chǎn)生困難,難道必須以使非語言學家的學生也能明白的形式和使用簡單的話語嗎?每前進一步,我都要受到良心責備。為了徹底解決問題,這件事就得思考幾個月。……”[2]47
而關于普通語言學理論,“寫過幾本筆記,但放哪兒不清楚,恐怕再也找不到了”“都未發(fā)表,為了出版,還得進行長時間的研究,簡直不可想象”。[2]47-48三度講課期間索緒爾留下的普通語言學札記很少,收錄在《普通語言學手稿》中只有第一次課程注釋一份,第二次課程注釋材料三份,第三次課程注釋材料七份?!霸瓉硭刻熠s寫的講授提綱的草稿,已經(jīng)隨寫隨毀掉了”[7]11。盡管興趣索然,但索緒爾還是在充分吸收了一些普通語言學大家的理論觀點,融合了自己十幾年前的思考,通過授課這種知識傳遞方式,構建了自己的普通語言學理論體系。
1896 年,索緒爾開始德國古代神話詩尼伯龍根研究。1906 年,索緒爾開始了換音造詞研究①徐志民:《索緒爾研究的新階段》,載《語文現(xiàn)代化》(第二輯)知識出版社,1983 年。又載徐志民《語言理論探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它始于對農(nóng)神體詩重音方面的研究。索緒爾發(fā)現(xiàn)農(nóng)神體詩這種拉丁古詩中有很多語音重復現(xiàn)象,它的韻律比人們的想象更復雜,索緒爾1906年寫給梅耶的信中說:
“人們在農(nóng)神體詩中已經(jīng)注意到的所有疊韻現(xiàn)象(包括韻腳),僅是一個更為普遍或者說絕對整體的現(xiàn)象的一個不重要的部分。每首農(nóng)神體詩的所有音節(jié),從第一個音節(jié)到最后一個音節(jié),都服從于一種疊韻規(guī)律?!雹谵D(zhuǎn)引自《索緒爾研究的新階段》,見《語言理論探微》,第35頁。
而后索緒爾把研究范圍擴大到荷馬史詩等許多拉丁古詩和吠陀經(jīng)格律,他提出一種假說,認為除了已知的格律之外,古典印歐語詩歌的韻律還同時遵循某些與語音成分在詩句中的分布有關的基本規(guī)則,在詩中對某一確定的主題詞(往往是神的名字)中的完整音節(jié)進行完整的模擬和不斷重復,通過聲音關聯(lián),達到對主題詞能指形式的暗示和解碼作用。這項研究是悄悄進行的,從1906 年7 月至1908 年7 月,極少寫信的索緒爾竟給梅耶寫了5封信討論這個問題,還兩次寫信給當時著名的拉丁語詩人巴斯戈利。連普通語言學課程講授提綱都扔掉的索緒爾,竟然留下99 本關于換音造詞的筆記、20 本關于農(nóng)神體詩的筆記、26 本關于吠陀經(jīng)格律的筆記和18本關于日耳曼傳奇的筆記,共163 本筆記,它們在1958 年由索緒爾的兩個兒子捐贈給圖書館。日內(nèi)瓦大學教授斯塔洛賓斯基根據(jù)索緒爾這些材料從1964年開始研究,1971年出版了《詞中詞(索緒爾換音造詞研究)》,引起許多學者關注。
1912 年初夏,病情開始惡化的索緒爾搬到洛桑諾附近被中世紀莊園和葡萄園圍著的維弗蘭城,在夫人看護下療養(yǎng),并開始學習漢語。第二年春天來臨之前,1913 年2 月22 日星期六的傍晚,索緒爾離開人世,享年55歲。第二天羅曼德地方報紙登載了訃告,2月26日午后2時在他曾舉辦婚禮的教堂舉辦了葬禮。1915年3月,索緒爾夫人為紀念自己的丈夫,把11 篇悼詞編成95 頁的《費爾迪南·德·索緒爾》出版,1916 年巴利和薛施藹根據(jù)學生聽課筆記,編輯出版了法文版《普通語言學教程》,使索緒爾的語言學思想成為20世紀語言學者的共同財富。
索緒爾生前出版過兩部著作,一部是索緒爾21 歲時出版的《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1878),“這部著作被認為是‘前無古人的歷史語言學最出色的篇章’①轉(zhuǎn)引自[意]MАURO T D《索緒爾〈普通語言學〉評注本序言》,陳振堯譯,《國外語言學》1983 年第4 期第10頁?!保涣硪徊渴撬骶w爾的博士論文《論梵語中絕對屬格的用法》(1880),這篇博士論文被答辯委員譽為“已達到值得稱贊的最高點的優(yōu)秀論文”,而索緒爾的世界聲譽,則是建立在他去世后由他的同事和學生根據(jù)聽課筆記整理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1916)上。
從1907年到1911年,索緒爾講授了3次“普通語言學教程”課程。盡管索緒爾對接替魏爾特海默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課程有些消極,盡管為非語言學專業(yè)學生開課擔心學生的接受情況,但從與學生談話以及3次課程筆記內(nèi)容的變化,還是可以看出索緒爾是在融合自己所接受的學界前沿的研究成果,并融入了自己對普通語言學的理論思考,用心構建自己的語言學理論體系。
索緒爾的學生里德林格(RIEDLINGER ?。┰?909 年1 月19 日來看望索緒爾,與索緒爾有過一次談話,在談話記錄中里德林格寫道:
“索緒爾先生從事這門學問的思考已經(jīng)十五年了,他至少還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在假期中潛心思考,然后才能開出相應的課程。
困難之點在于,可以從幾個不同的角度討論這個課題,正像幾何學里某些定理可以從不同角度去討論一樣。在靜態(tài)語言學里,每一項定理都是互相聯(lián)系著的:不管你說的是“統(tǒng)一”或者是“區(qū)別”,或是“對立”,最后都得回到同一個論點。語言是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因此語言理論也必須是一個同樣封閉的系統(tǒng)。只是一個論斷和觀點接著又一個論斷和觀點來討論語言,那是無濟于事的;主要之點在于把它們在一個系統(tǒng)里互相聯(lián)系起來。
索緒爾先生明顯地對承擔這一任務(寫出靜態(tài)語言學專著)表示疑慮。他微露笑容,接著說:“我沒有給自己規(guī)定要寫出靜態(tài)語言學?!蔽耶敿幢硎緦@一回答難以接受,但他只是反復重申這一工作的困難?!保?]5-6
這次談話記錄至少透露出三個信息:(1)索緒爾從事普通語言學的思考至少開始于15年以前,即1894年前后,我們推測索緒爾說這個時間點,應該從集中思考、寫作未完成的書稿《論語言的二元本質(zhì)》角度來說的,這些“丟在一堆雜物里,很可能找不到了”的筆記,1996 年在索緒爾故居維修時在夾墻中被發(fā)現(xiàn),這部書稿與其他一同被發(fā)現(xiàn)的札記被稱為“橘園手稿”,后來被西蒙·布凱和阿道夫·恩格勒整理編入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手稿》中;(2)在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課程中,索緒爾思考從整體的系統(tǒng)性角度構建自己的普通語言學理論體系,而不是僅僅為講課而講課;(3)這一任務很艱難。
因此,索緒爾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課程的過程,也是探索構建自己的語言學理論體系的過程,估計這也是3次講授同一門普通語言學教程而教學內(nèi)容有較大的不同的根本原因??梢哉f,如果沒有索緒爾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這門課程,索緒爾對普通語言學理論的思考就不會公之于眾,正如沙·巴利和阿·薛施藹兩位編輯者在《普通語言學教程》第一版序言中所說的:“費爾迪南·德·索緒爾的天才是在語言學中成長起來的,我們時常聽到他抱怨語言學的原理和方法中存在著許多缺陷。他畢生頑強地致力于探求在這一片混沌狀態(tài)中能夠指引他的思想的法則。直到1906 年在日內(nèi)瓦大學接替了約瑟夫·魏爾特海默的講座,他那培育了多年的獨到見解方為世人所認識?!保?]11
20 世紀索緒爾在學術史上的世界聲譽,主要是建立在1916年沙·巴利和阿·薛施藹編輯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之上的。沙·巴利和阿·薛施藹編輯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的依據(jù),主要來自索緒爾的3 次“普通語言學教程”的聽課學生課堂筆記,而以第三次課堂筆記為主要依據(jù),再加上索緒爾少量文稿,如作為附錄的《音位學原理》就來自索緒爾講座稿?!镀胀ㄕZ言學教程》共37章。具體章節(jié)內(nèi)容如下。
《緒論》包括7 章:“語言學史一瞥”“語言學的材料和任務;它和毗鄰科學的關系”“語言學的對象”“語言的語言學和言語的語言學”“語言的內(nèi)部要素和外部要素”“文字表現(xiàn)語言”“音位學”。
《附錄 音位學原理》包括2 章:“音位的種類”“語鏈中的音位”。
《第一編 一般原則》包括3 章:“符號的性質(zhì)”“符號的不變性和可變性”“靜態(tài)語言學和演化語言學”。
《第二編 共時語言學》包括8章:“概述”“語言的具體實體”“同一性、現(xiàn)實性、價值”“語言的價值”“句段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語言的機構”“語法及其區(qū)分”“抽象實體在語法中的作用”。
《第三編 歷時語言學》包括8 章和一個附錄:“概述”“語音變化”“語音演化在語法上的后果”“類 比”“類 比 和 演 化”“流 俗 詞 源”“黏 合”“歷時的單位,同一性和現(xiàn)實性”和《第三編和第四編附錄》。
《第四編 地理語言學》包括4章:“關于語言的差異”“地理差異的復雜性”“地理差異的原因”“語言的波浪傳播”。
《第五編 回顧語言學問題 結論》包括5章:“歷時語言學的兩種展望”“最古的語言和原始型”“重建”“人類學和史前史中的語言證據(jù)”“語系和語言的類型”。
《普通語言學教程》法文版出版以后,世界各國陸續(xù)出版了各種語言的譯本:1928 年日譯本,1931年德譯本,1933年俄譯本,1945年西班牙譯本,1958 年英譯本,20 世紀60 年代的波蘭譯本、意大利譯本、匈牙利譯本、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譯本,20 世紀70 年代的瑞典譯本、葡萄牙譯本、越南譯本、朝鮮譯本、阿爾巴尼亞譯本、土耳其譯本,1980 年出版了中譯本。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思想逐漸為世人所認識。
《普通語言學教程》出版以后,有個別學者質(zhì)疑這種以整理聽課筆記的方式發(fā)表索緒爾的語言學思想,20世紀50年代,日內(nèi)瓦大學一些學者開始對《普通語言學教程》進行考證。隨著索緒爾手稿、學生筆記的發(fā)掘整理,20世紀50年代到70 年代,歐洲出版了3 部考證性成果,它們分別是瑞士學者日內(nèi)瓦大學教授戈德爾(GODEL R)的《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稿本溯源》(1957)、瑞士伯爾尼大學教授恩格勒(ENGLER R)的《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評注本》(1967—1974)和意大利學者莫羅(MАURO T D)的《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評注本》(1976 年意大利文,1972 年法譯本),此外蘇聯(lián)學者Н.А.斯柳薩列娃(СлюСАPEBА Н А)以恩格勒評注本為底本,詳加注釋于1990 年出版俄譯本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札記》。
1957 年索緒爾誕辰百年之際,日內(nèi)瓦索緒爾研究學會會刊《索緒爾研究集刊》發(fā)表了戈德爾根據(jù)索緒爾第二次“普通語言學教程”聽課學生里德林格、布夏爾蒂(BOUСНАRDY F)和戈蒂耶聽課筆記整理的《普通語言學導論》。
1993 年,英國出版了根據(jù)索緒爾第三次課程聽課學生埃米爾·孔斯坦丹(СONSTАNTIM E)聽課筆記整理的《索緒爾第三次普通語言學教程》,它是由小松·英輔(KOMАTSU E)和羅伊·哈里斯(НАRRIS R)編輯和翻譯的英法對照本。
1996 年,索緒爾故居維修時,從夾墻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索緒爾手稿和一部未完成的書稿,法國學者西蒙·布凱(BOUQUET S)和瑞士學者恩格勒整理,并編入恩格勒《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評注本》(1967—1974)收錄的文稿,2002 年出版法文本。
沙·巴利和阿·薛施藹編輯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1963年由我國著名語言學家高名凱根據(jù)法文第五版翻譯成中文,并寫作了長篇序言《德·索緒爾和他的〈普通語言學教程〉》,該譯本后由岑麒祥、葉蜚聲兩位教授參考英、日、俄譯本加以校注,于198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正文前有前三版序言和岑麒祥寫的《前言》,正文后附“索引”和岑麒祥寫的《校后記》。高名凱的長篇序言未載該譯本,而作為一篇單獨論文發(fā)表于《語言學論叢》第六輯(商務印書館,1980 年)。2002 年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裴文根據(jù)法文第五版翻譯的新譯本;2009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劉麗根據(jù)英文本翻譯的英漢對照本,分上、下兩冊。而我國出現(xiàn)最早的《普通語言學教程》譯文,刊行于1979 年12 月出版的湖北語言學會會刊《江漢語言學論叢》(第一輯),譯者是中南民族學院的徐榮強教授,共有79 頁,按文前說明,是要全文登載的,該次刊行的譯文占全書字數(shù)的四分之一。這是國內(nèi)最早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全譯本。
2001 年和2002 年,湖南教育出版社和上海教育出版社分別出版張紹杰根據(jù)英文版翻譯的《1910—1911 索緒爾第三度講授普通語言學教程》和屠友祥根據(jù)法文版翻譯的《索緒爾第三次普通語言學教程》。此外,屠友祥還翻譯了普通語言學教程第一次、第二次課程的部分章節(jié)以及《普通語言學手稿》的部分章節(jié)。①見屠友祥《新發(fā)現(xiàn)索緒爾手稿譯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1 年第4 期)、《〈索緒爾第一次普通語言學教程〉選刊》(《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2 年第2 期)、《〈索緒爾第一次普通語言學教程〉選刊》(《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完整翻譯《普通語言學手稿》并出版的是于秀英,2011 年在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該書,2022 年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譯者對第一版的譯文有些調(diào)整,并增加了錢冠聯(lián)的《論索緒爾的語言哲學》作為“代譯序”。202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于秀英譯本索緒爾《普通語言學導論》(即第二次普通語言學教程)。
學界對索緒爾的常見定位,認為索緒爾是現(xiàn)代語言學、符號學和結構主義的奠基者,索緒爾的語言學思想對20世紀人文社會科學有著重要的影響。
因為作為索緒爾在20 世紀的影響,主要是建立在1916年出版的沙·巴利等編輯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之上,而該書又是根據(jù)學生聽課筆記整理出版的,那么,它有多少內(nèi)容來自索緒爾本人講授,有哪些內(nèi)容來自整理編輯者?同時,作為課程講授,畢竟不同于學術專著,有哪些內(nèi)容屬于作者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又有哪些內(nèi)容來自對學界先哲理論觀點的吸收?對這兩個方面的質(zhì)疑,影響著對索緒爾語言學理論在學術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的評價。
經(jīng)過戈德爾和恩格勒的考證,認為巴利等編輯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
1.理論體系的邏輯順序問題
雖然沙·巴利等在《普通語言學教程》的《前言》里邊說,主要根據(jù)索緒爾第三次課程筆記來編輯《普通語言學教程》,但并不完全是這樣。第三次課程主體是從語言在時間和空間中的變異導致的語言的多樣性,來分析語言地理差異與演變之間的關系,而沙·巴利等編輯的通行本《普通語言學教程》卻把這部分內(nèi)容放到最后,而冠以《地理語言學》的題目,破壞了索緒爾語言學理論體系的邏輯結構。
2.觀點性表述差異的問題
在第三次課程中,索緒爾把課程主體分作三個部分:個別語言(各種具體語言)、語言(抽象語言)和個人的言語機能及其運用(言語)。而沙·巴利等編輯的通行本《普通語言學教程》沒有做這種分塊。
在《第二編 共時語言學》的第四章《語言的價值》中,第二節(jié)是《從概念方面考慮語言的價值》,而第三次講課中,這一部分標題是《要素的價值和詞的意義,兩者如何巧合與區(qū)分》[8]147,信德麟譯作“語項的價值和詞的意義”[9]。毫無疑問,索緒爾第三次課程中的表述更為合理,原因有兩點:(1)語言符號是個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整體,單一方面不能構成語言符號;(2)無論是“要素”還是“語項”,都是從彼此的關系角度來看的,更能體現(xiàn)單位是關系的產(chǎn)物,是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
3.內(nèi)容的有無問題
戈德爾和恩格勒的考證認為,沙·巴利等編輯的通行本《普通語言學教程》《附錄 音位學原理》中的第二章《語鏈中的音位》,索緒爾課程中沒有講過;通行本《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最為著名的兩句話“(語言)是形式而不是實質(zhì)”[7]158、169和最后一句“語言學的唯一的、真正的對象是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7]323,在學生筆記和索緒爾手稿上沒有出現(xiàn)過,應該是編者加上去的,但它充分反映了索緒爾理論的本質(zhì),與其他表述并不構成矛盾。盡管有這些不如意之處,但戈德爾、恩格勒和莫羅,還是從整體上肯定了編輯者對整理、出版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的巨大貢獻,認為通行本《普通語言學教程》還是忠實于索緒爾語言學思想的,正是編輯者的努力,才使索緒爾思想走出只有很少聽眾的課堂,在世界學術史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由于索緒爾對20世紀語言學史和學術史的影響,是建立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之上的,對索緒爾學術價值的評價,自然而然是依據(jù)《普通語言學教程》的。
《普通語言學教程》自出版以來,學界對之就始終有不同的聲音。1922年《普通語言學教程》第二版?zhèn)鞯教K聯(lián)時,對博杜恩普通語言學理論非常熟悉的博杜恩的學生蘇聯(lián)語言學家謝爾巴院士(ЩEPбA Л В,1880—1944),1929 年在《博杜恩·德·庫爾德內(nèi)及其在語言科學中的重要地位》中寫道:“1923 年,當我們在列寧格勒收到索緒爾《教程》原版時,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索緒爾與我們所熟悉的原理在許多地方如此相同?!保?0]55博杜恩的另一個學生波利瓦諾夫(POLIVАNOV E D,1891—1938)在《馬克思主義語義學》中認為:“許多人將《教程》視為啟示錄一般的東西,但與博杜恩及博杜恩學派很早以前就取得的成果相比,它其實在普通語言學問題的提出和解決方面一點也不含有什么新的東西?!保?1]1同樣對博杜恩語言學理論非常熟悉的布拉格學派代表人物特魯 別 茨科 依(TRUBETZKOY N S,1990—1938)1931 年在寫給雅柯布森(JАKOBSON R,1896—1982)的信中說:“為了獲得靈感,我重讀索緒爾,但這第二次閱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之處極少。書中有價值之處相當少,大多是舊垃圾。有價值之處則非常抽象,沒有細節(jié)”。[11]1而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語言學家布龍菲爾德在書評中則認為索緒爾“為人類的語言科學奠定了理論基礎”。[12]42近些年來,我國語言學家李葆嘉教授發(fā)表多篇論文,認為《普通語言學教程》只是索緒爾課程講授的筆記,而不是嚴謹?shù)膶W術著作,其中很多理論觀點講課時沒有提及出處,被誤認為是索緒爾自己的觀點;索緒爾的哲學基礎來自社會學家杜爾克姆(DURKНEIM E,1858—1917)的社會學理論,符號學思想來源于美國語言學家惠特尼,基本理論框架來自博杜恩,句段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來自克魯舍夫斯基的鄰接性聯(lián)想和類比性聯(lián)想,但僅有惠特尼被提及,因此《普通語言學教程》的理論觀點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在語言學史上,索緒爾的作用是理論上的整合,索緒爾不應該享有現(xiàn)代語言學、符號學和結構主義奠基者的榮譽。①參見李葆嘉《論索緒爾靜態(tài)語言學理論的三個直接來源》(載李葆嘉《理論語言學:人文與科學的雙重精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試論靜態(tài)語言學的神秘主義與吝嗇定律》(《山東外語教學》,2013 年第1 期)《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形成的群體模式考察》(《外語教學與研究》2013年第3期)《索緒爾〈教程〉與博杜恩理論的比對》(李葆嘉、葉蓓蕾,《南開語言學刊》2018 年第2 期)。上列論文也見李葆嘉等《揭開語言學史之謎》,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21年。
評價索緒爾語言學理論在學術史上的地位,我們認為,關鍵在于兩點:第一,現(xiàn)代語言學的基本理論和基本概念,來自哪里?第二,索緒爾語言學理論,是不是只是一種整合,而不是一個獨立的理論體系?
1.現(xiàn)代語言學的基本理論、基本概念,來自哪里?
從一般的引述角度來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基本理論、基本概念,毫無疑問,是來自沙·巴利等編輯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雖然其中所表述的某些理論觀點和某些基本概念,最初提出者并不是索緒爾,但大多數(shù)人接受這些理論觀點和基本概念,都是通過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即便是超出語言學的影響,符號學和結構主義思想,也是來自《普通語言學教程》。盡管靜態(tài)語言學、演化語言學、類推、鄰接性聯(lián)想、類比性聯(lián)想、歷史、描寫、任意性、語言是社會慣例等說法是博杜恩、克魯舍夫斯基、保羅(PАUL Н,1846—1921)和惠特尼等人提出來的,但人們一般引述,還是引述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其中有論著使用語言的原因影響到學術觀點的傳播,如博杜恩論文寫作有俄語、波蘭語、德語,克魯舍夫斯基使用俄語等,也有單篇論文受發(fā)表刊物發(fā)行因素影響而導致學術觀點傳播受限,俄文版的博杜恩《普通語言學論文選集》,一直到1963 年才出版,也極大影響了博杜恩語言學思想的傳播,限制了他對世界語言學史的影響。但是,無論如何,20世紀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體系的建立,是離不開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的。
2.索緒爾語言學理論,是不是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整合,而不是一個獨立的語言學理論體系?
在1909 年跟學生里德林格的談話中,索緒爾說:“語言是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因此語言理論也必須是一個同樣封閉的系統(tǒng)。只是一個論斷和觀點接著又一個論斷和觀點來討論語言,那是無濟于事的;主要之點在于把它們在一個系統(tǒng)里互相聯(lián)系起來?!痹敿毜乜疾旄鞣N觀點和術語的來源后,李葆嘉先生認為索緒爾的貢獻在于理論整合,把博杜恩等人的觀點整合到一個體系之中,而現(xiàn)代語言學的真正奠基者是博杜恩·德·庫爾德內(nèi)。
我們認為,作為“普通語言學教程”的講授,索緒爾不可能不吸收學界時賢和先哲的優(yōu)秀思想,同時也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思考,從第三次課程筆記與第二次課程筆記的對比中,我們看到,索緒爾有自己比較成熟、獨立的理論思考,索緒爾不是他人思想的“搬運工”。
索緒爾關于語言學的任務列出了三點:
“語言學的任務是:
(a)對一切能夠得到的語言進行描寫并整理出它們的歷史,那就是,整理出各語系的歷史,盡可能重建每個語系的母語;
(b)尋求在一切語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夠概括一切歷史特殊現(xiàn)象的一般規(guī)律;
(c)確定自己的界限和定義?!保?]26
在語言學史上,較早明確提出語言學任務的是博杜恩·德·庫爾德內(nèi),在《對語言科學和語言的若干原則性看法》中,博杜恩明確地說:
“語言學如同歸納科學一樣:(1)概括語言現(xiàn)象;(2)尋找在語言中起作用的力量,以及語言發(fā)展和活動的規(guī)律?!保?3]20
從索緒爾對于語言學任務的表述中,可以看出索緒爾對博杜恩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b)是直接沿用博杜恩的觀點,而(a)和(c)是索緒爾的發(fā)展,(a)相對于博杜恩的第一點,更加具體、全面,包括語言的描寫與歷史,亦即共時態(tài)與歷時態(tài)兩個方面,——把“描寫”補充進語言學任務的第一項,應該看作沙·巴利等通行版《普通語言學教程》編輯者的補充,他們的努力使索緒爾語言學理論更加完善;而(c)博杜恩沒有提出,索緒爾明確地把弄清語言是什么也看作語言學的重要任務。
弄清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即“語言”是什么,這是索緒爾對現(xiàn)代語言學最大的貢獻。索緒爾把語言看作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tǒng),認為語言符號能指與所指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是在彼此的相互對立、相互區(qū)別,亦即在相互關系中、在系統(tǒng)中,確定自身的性質(zhì),從而把語言符號從實體中解脫出來,真正成為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對于語言符號的這種認識,構成索緒爾語言學理論的核心——語言符號學的精髓所在[16]。這種思想體現(xiàn)在作為課程筆記整理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之中,而其比較完整和系統(tǒng)的闡述,體現(xiàn)在1996 年在索緒爾故居夾墻中發(fā)現(xiàn)的未完成書稿《論語言的二元本質(zhì)》中。索緒爾以任意性為符號的“第一原則”,以相互關系為基礎,構建了語言符號學體系,并將先哲與時賢對語言認識的優(yōu)秀成果納入其中,形成一個完整語言學理論體系,成為現(xiàn)代語言學的基礎理論。索緒爾完成自己所規(guī)定的語言學的第三個任務——即對語言以及語言學的認識。這也是盡管有一些否定的聲音,但索緒爾仍然是20 世紀影響最大的語言學家的根本原因。
而對于學界優(yōu)秀思想的吸收,索緒爾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改進。比如,對于博杜恩提出的靜態(tài)語言學和動態(tài)語言學思想,索緒爾用一對同根詞“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來代替,并認為這種區(qū)分和以共時語言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觀點,是語言符號本質(zhì)導致的必然結果;對于克魯舍夫斯基提出的“鄰接性聯(lián)想”和“類比性聯(lián)想”,索緒爾代替以“句段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使之超越了心理學范疇,成為分析任何層次任何語言單位的基本原則。這些調(diào)整和改變,具有革命性質(zhì)。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吸收、改造,索緒爾才能以語言符號為基點建立語言符號學,使自己的語言學理論體系超越前代和同時代學者,而成為現(xiàn)代語言學的理論基礎。
作為深刻理解博杜恩語言學思想的語言學家,同時也對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非常熟悉的布拉格學派代表人物——雅柯布森,在對索緒爾的否定聲中,1942 年在《索緒爾語言理論回顧》中仍然堅持認為:“索緒爾的《教程》是天才的著作,甚至《教程》的錯誤和矛盾也能給人啟示。20 世紀沒有哪一本著作對世界各國的語言學產(chǎn)生過如此巨大和深遠的影響。《教程》的思想、定義和術語直接或間接滲透到極不相同的著作當中,《教程》綱領性的論點成為語言學原則諸多討論的出發(fā)點?!保?4]8
正像一般公認馬克思主義有三個來源,但仍然會承認馬克思主義的偉大一樣,承認索緒爾理論中有吸收、整合語言學其他學者理論觀點這一事實,也同樣不能抹殺索緒爾語言學理論對世界學術史的貢獻,我們?nèi)匀徽J為,索緒爾語言學理論有著超越時代的高度,J.卡勒將索緒爾與弗洛伊德、杜爾克姆并列,看作提出科學研究人類行為理論的三位思想大師之一[15]1-8,是很有道理的;即便在信息化的21世紀,索緒爾語言學理論對語言學、符號學等,仍具有理論上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