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廉水杰
詩話是古典文藝批評品藻詩人風(fēng)采及其詩歌關(guān)涉逸事的獨特存在。宋代文人許顗《彥周詩話》云:“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1][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78頁。詩話中選取的詩歌都是便于傳唱的“雅言”,正是這種雅言的傳播復(fù)活了歷代文人、美人的風(fēng)雅風(fēng)采。晚唐文人孟啟[2]“孟啟”的名字,《歷代詩話》本作“孟棨”,有學(xué)者據(jù)新出土墓志銘認定為“孟啟”。據(jù)此,本文作“孟啟”。參見胡可先等:《〈本事詩〉新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04年第1期,第79頁。的《本事詩》在詩話發(fā)展史上有著經(jīng)典意義,不僅品藻了我們熟知的李白、杜甫等大詩人,近人丁福寶輯錄《歷代詩話續(xù)編》亦以其為首。然而,以往的研究基本側(cè)重于《本事詩》的詩學(xué)觀念及文體辨析。[3]參見吳懷東:《〈本事詩〉“詩史”說與中晚唐學(xué)術(shù)脈動》,《文史哲》2018年第4期,第140-151頁。孟啟曾在《唐孟氏家婦隴西李夫人墓志銘(并敘)》中自云“常以理亂興亡為己任”,并對天下事“默知心得”[4]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八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215頁。,其對世事滄桑非同一般的識鑒體現(xiàn)在所編撰的《本事詩》中?!侗臼略姟纷鳛樵娫挕氨臼屡u”的經(jīng)典之作,別出心裁地以詩歌所涉故事為本原,對詩人、美人以及王侯將相、僧人道士進行品論,很有必要作進一步研究。因此,本文重在對孟啟《本事詩》詩話視域下詩人、美人的風(fēng)雅流韻作以品鑒,從而呈現(xiàn)古典人物的性情風(fēng)雅及中國古典文評景觀,希望為當下文藝批評提供借鑒。
我國古典文化一向有“幽默”的傳統(tǒng),不僅《莊子》里有大量的幽默風(fēng)趣之言,司馬遷的《史記》也專列“滑稽列傳”,而“嘲戲”作為“幽默”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在孟啟《本事詩》的詩話視域下,有抒懷、諷刺的功用。文人的“幽默”風(fēng)雅源于“雅言”的絕妙運用,《本事詩序目》言:“抒懷佳作,諷刺雅言,著于群書”[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頁。?!侗臼略姟こ皯虻谄摺份d:
宋武帝嘗吟謝莊《月賦》,稱嘆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昔陳王何足尚邪!”延之對曰:“誠如圣旨。然其曰‘美人邁兮音信闊,隔千里兮共明月’,知之不亦晚乎?”帝深以為然。及見希逸,希逸對曰:“延之詩云:‘生為長相思,歿為長不歸?!M不更加于臣邪?”帝拊掌竟日。[2]同上,第20頁。
總覽《本事詩》,除了顏延之嘲戲謝莊這則雅事及南朝陳樂昌公主與其夫徐德言的故事屬于六朝時期,其他均為唐代文人逸事。顏延之作為六朝晉宋時期的文化風(fēng)雅大家,以性情傲岸、言語博雅著稱?!俺皯颉庇姓{(diào)笑戲謔的意味,三國時期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云:“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至乎雜以嘲戲?!盵3]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13頁。曹丕說孔融在文章中穿插“嘲戲”之言,是因其不善于寫理論文章。言外之意,“嘲戲”的語言有助于主體性情的抒發(fā)而不利于發(fā)議論講道理。孟啟在“嘲戲”類首則故事中引用顏延之事,顯然在于推崇顏延之與謝莊的富有才性之美的詩歌互答。關(guān)于此事,早于《本事詩》的初唐編撰的《南史》“謝莊傳”亦有記載,而《南史》記載的文字更為簡略,沒有宋孝武帝劉駿“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稱賞及對《月賦》中借陳思王曹植之口的評點。對比之下,《本事詩》的記述更有意味,也更能突出顏延之的風(fēng)雅性情。顏延之戲謔謝莊知道“美人”“明月”相隔太遠的常識太晚;而謝莊亦借用顏延之《秋胡行》的詩句嘲笑其知道“生”“死”比他還晚。兩人的機鋒之言讓宋武帝開心多日。顏延之才思敏捷,連大詩人謝靈運也比之不及,《韻語陽秋》記載:“顏延之、謝靈運各被旨擬《北士篇》,延之受詔即成,靈運久而方就?!盵4]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99頁。孟啟選取此事,不僅表現(xiàn)了顏延之才思迅捷,也呈現(xiàn)出了君臣嬉戲的平等氛圍,這在晚唐明爭暗斗的高壓政治之下,別有時代意蘊。
以《本事詩》的“嘲戲”視域來看梁代評論家鐘嶸《詩品》對顏延之的記述,可以看出詩話編撰者選取此類事例的匠心。顏延之作為與山水詩人謝靈運齊名的大家,其五言詩“錯彩鏤金”的詩風(fēng)卻一直備受詬病。鐘嶸《詩品》載:“湯惠休曰:‘謝詩芙蓉出水,顏詩錯彩鏤金?!伣K身病之。”[1][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51頁。關(guān)于顏延之的“終身病之”,曹旭注解為:“謂顏延之對此評價,終生懷恨在心?!盵2]同上,第358頁。站在“嘲戲”視域來看,若把“顏終身病之”解釋為“顏延之終生懷恨在心”,作為風(fēng)雅大家的顏延之“小肚雞腸”的形象呼之欲出,與古典文學(xué)史上顏延之能相交其時名微的陶淵明,并能面對君王出“嘲戲”之言的磊落瀟灑亦相悖。
這就引申出一個問題,同樣作為詩話大家,鐘嶸是否與孟啟一樣有“嘲戲”視域呢?綜合考察鐘嶸的《詩品》,亦不乏“嘲戲”之言,如在《詩品》的“中品”評價西晉著名文人張華的詩歌時用了“兒女情多,風(fēng)云氣少”[3]同上,第275頁。。張華詩歌情思繾綣,語言妍麗,缺少慷慨之氣,其代表作《情詩》更是如此,這也是歷代詩論者的共識。然而,鐘嶸一句“兒女情多,風(fēng)云氣少”,用戲謔之言生動形象地闡釋了張華詩歌的審美特征。再如在“下品”評價齊代文人袁嘏時,引用其言:“我詩有生氣,須人捉著。不爾,便飛去?!盵4][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16頁。袁嘏詩才一般,卻總是愛吹噓自己,鐘嶸引用其對當時權(quán)貴徐孝嗣說的話,讓人莞爾。以詩話的“嘲戲”視域來看,鐘嶸一句“顏終身病之”,明顯是借用湯惠休之言來調(diào)侃名盛文壇的顏延之,其意蘊的傳遞遠遠超出了“顏延之終生懷恨在心”的闡釋,頗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因此,“嘲戲”視域的背后是對人性本真和創(chuàng)作主體本然性情的認可,建立在評論主體對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切實認知之上,幽默輕松的背后體現(xiàn)出詩話評論家的人文素養(yǎng)和審美識鑒。
孟啟撰《本事詩》“嘲戲”類共有七則,除了第五則寫詩人張祜和著名文人白居易的對答逸事外,其余六則全部寫的是詩人與皇親貴戚之間的戲謔事,即使與張祜嬉戲的白居易,其時也在蘇州刺史的任上。詩話中的此類記述,反映了詩人與位尊者的平等交往,沒有高下之別,如《本事詩·嘲戲七》載:
則天朝,左司郎中張元一滑稽善謔。時西戎犯邊,則天欲諸武立功,因行封爵,命武懿宗統(tǒng)兵以御之??芪慈肴?,懿宗始逾邠郊,畏懦而遁。懿宗短陋,元一嘲之曰:“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高蹁。去賊七百里,隅墻獨自戰(zhàn)。忽然逢著賊,騎豬向南竄?!眲t天聞之,初未悟,曰:“懿宗無馬邪?何故騎豬?”元一解之曰:“騎豬者,是夾豕走也?!眲t天乃大笑。懿宗怒曰:“元一夙搆,貴欲辱臣?!眲t天命賦詩與之,懿宗請賦“菶”字。元一立嘲曰:“裹頭極草草,掠鬢不菶菶。未見桃花面皮,先作杏子眼孔?!眲t天大歡,故懿宗不能侵傷。[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21頁。
武則天時期的文人張元一用白描漫畫式的詩歌,對外戚武懿宗御敵時的膽怯無能進行了生動傳神的刻畫,“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高蹁。去賊七百里,隅墻獨自戰(zhàn)。忽然逢著賊,騎豬向南竄?!惫P法入微,寥寥幾筆就把武懿宗的逃跑丑化為“豬”亂竄的丑陋之態(tài)。武則天為了鞏固皇權(quán),罔顧宗族子弟的實際才干,重用武懿宗去領(lǐng)兵抗擊侵犯邊境的西戎,而武懿宗離敵甚遠就準備遁身而逃。身為左司郎中的張元一用詩歌對武懿宗這種御敵逃脫的丑態(tài)進行了嘲諷。面對武懿宗進一步的刁難,其又用詩歌進行了“嘲戲”,“杏子眼孔”對比“桃花面皮”,更是讓人忍俊不禁。張元一不慌不忙戲謔武懿宗的同時又對自己的危險境遇進行了機智化解,最后在武則天的大笑中避過武懿宗的刁難。比之武懿宗,張元一雖官微卻膽大智慧,稱得上是有勇有謀。此外,《本事詩》“嘲戲”類最后一則故事記載了唐中宗李顯畏怕老婆韋皇后的逸事,孟啟借助于伶人所唱《回波詞》對中宗進行了幽默的“嘲戲”,讓韋皇后“意色自得”,并以“束帛賜之”。
《本事詩》“嘲戲”類中詩人們以機智的反應(yīng)、言語的機鋒,幽默地傳播了權(quán)貴們的可笑事跡。錢鍾書先生在談及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的“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時,說“言廷臣所不敢,譎諫匡正”[2]錢鍾書:《管錐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602頁。,也肯定了幽默之言的廟堂作用。得體的“嘲戲”他者,不僅需要淵博的學(xué)識,更需要對雅言高超的駕馭技巧,也最能反映詩話編撰者的批判精神。“嘲戲”的“幽默”背后,是詩人們不卑不亢的文人氣度與審美意識。袁濟喜在論述民國學(xué)人林語堂對“幽默”的態(tài)度時,就明確指出“幽默”能“使人們從專制社會與日常生活的沉重壓迫下解脫出來”[3]袁濟喜:《“誰是詩中疏鑿手”——古代文藝批評的角色探討》,《中國文藝評論》2022年第10期,第31頁。?!俺皯颉弊鳛椤坝哪钡囊环N形式,在詩歌的雅言傳播中,不僅能突出詩人們的本真性情,更能烘托出故事氛圍,成為表現(xiàn)人物風(fēng)雅的重要方式。
孟啟的《本事詩序目》敘述了其取錄標準,不僅強調(diào)以情感為本位的“觸事興詠,尤所鐘情”,還進一步言“拙俗鄙俚,亦所不取”[4]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頁。。此準則在《本事詩》“情感”類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特別是對眾美人的逸事選錄?!侗臼略姟贰扒楦小鳖惞灿?2則故事,其中眾美人超出俗流的風(fēng)采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有“真性情”風(fēng)骨的美人?!侗臼略姟贰扒楦小鳖愰_篇是有名的“破鏡重圓”的故事,這則故事充分表現(xiàn)出了人性之美,有亂世中有謀略的樂昌公主之夫徐德言,有“成人之美”的位高權(quán)重的隋朝權(quán)臣楊素,更有不慕奢華并“才情卓然”的樂昌公主。樂昌公主已在楊素家被“寵嬖殊厚”[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面對久別重逢的夫君徐德言,她的一首“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作人難”[2]同上。,在自嘲的同時,又不失作為亡國公主的風(fēng)骨。樂昌公主“涕泣不食”的真情最終感動了楊素,令其“愴然改容”,這才有了“破鏡重圓”的夫婦傳奇。“情感”類第二則故事是和樂昌公主同樣有著“美人風(fēng)骨”的窈娘,《本事詩·情感第一》載:
唐武后時,左司郎中喬知之有婢名窈娘,藝色為當時第一。知之寵愛,為之不婚。武延嗣聞之,求一見,勢不可抑。既見即留,無復(fù)還理。知之憤痛成疾,因為詩,寫以縑素,厚賂閽守以達。窈娘得詩悲惋,結(jié)于裙帶,赴井而死。延嗣見詩,遣酷吏誣陷知之,破其家。詩曰:“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昔日可憐君自許,此時歌舞得人情。君家閨閣不曾難,好將歌舞借人看。富貴雄豪非分理,驕奢勢力橫相干。別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紅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時載初元年三月也。四月下獄,八月死。[3]同上,第5頁。
武則天時期,左司郎中喬知之有姿容、才藝堪比西晉權(quán)貴石崇歌婢綠珠的美人窈娘,被權(quán)貴武承嗣所奪,知之作詩密送之,窈娘感懷其情投井而死,于是武承嗣大恨,動權(quán)把知之下獄,最終致其殞命。關(guān)于綠珠的命運,《紅樓夢》中林黛玉作《五美吟·綠珠》,其云:“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盵4][清]曹雪芹著、[清]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中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第896頁。林黛玉譴責(zé)了權(quán)貴石崇,認為石崇的錦衣玉食之寵,并不是真正地看重她,不值得她以死相報。與綠珠不同的是,窈娘是喬知之鐘情所愛,“知之寵愛,為之不婚”,雖僅有八字,卻有驚天地泣鬼神之感。在男性可以納眾多侍妾的唐代,喬知之只鐘情一人并為所愛不婚娶,此舉遠超俗流。喬知之不被禮教束縛,可見其情深意重,所以無法脫離虎口的窈娘在得到喬知之的詩后,毅然決然赴死?!叭瞬豢梢詿o情”,千載之后,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至情至性”的“尤三姐”與窈娘的“剛烈”何其類似,這是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獨特的女性形象。可以說,“窈娘之死”在古典女性形象傳播史上,其經(jīng)典意義不低于“綠珠之死”?!懊廊艘运缊蠖饔觥?,窈娘形象風(fēng)骨凜然,讓人唏噓不已。樂昌公主、窈娘這類女性形象是中國古典文評史上一道亮麗的人文景觀。
第二類,有別致心曲、積極追求愛情的題詩宮女?!皩m怨詩”是古典文學(xué)比較常見的題材,一般以書寫宮女幽居深宮、自怨自艾為主,如漢代班婕妤的《怨詩》,一句“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5]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7頁。,將無可奈何的幽怨躍然紙上。鐘嶸在《詩品》中曾把班婕妤這類詩列為“上品”,并評之“辭旨清捷,怨深文綺”[1][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3頁。。孟啟《本事詩》“情感”類12組故事中有兩篇與宮女相關(guān)的故事,表現(xiàn)了宮女對愛情的積極追求?!侗臼略姟で楦械谝弧份d:
開元中,頒賜邊軍纊衣,制于宮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詩曰:“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zhàn)袍經(jīng)手作,知落阿誰邊?畜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重結(jié)后身緣?!北恳栽姲子趲?,帥進之。玄宗命以詩遍示六宮曰:“有作者勿隱,吾不罪汝?!庇幸粚m人自言萬死。玄宗深憫之,遂以嫁得詩人,仍謂之曰:“我與汝結(jié)今身緣?!边吶私愿衅2]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頁。
唐玄宗開元年間,宮女受命為戍守邊關(guān)的士兵縫制棉衣,有位宮女在棉衣中題了“袍中詩”。此詩情思清麗,自然流暢,既想象到了戍邊士兵的苦寒境地,又傾注了綿綿情思于針線,并寄托了虛無縹緲的希望。對宮苑深深的宮女來說,這一“袍中詩”壯舉,于絕望中尋找希望,頗有現(xiàn)代女性的風(fēng)范。讓讀者感到慰藉的是,唐玄宗“成人之美”,將作“袍中詩”的宮女嫁給了得詩的士兵,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侗臼略姟贰扒楦小鳖惲硪粍t故事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主人公換成了中唐文人顧況與宮女。《本事詩·情感第一》載:
顧況在洛,乘間與三詩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題詩上曰:“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睕r明日于上游,亦題葉上,放于波中。詩曰:“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尋春,又于葉上得詩以示況。詩曰:“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盵3]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頁。
無疑,這則故事中的宮女“題詩”亦清麗婉約,情發(fā)自然,也得到了偶然得詩的詩人顧況的答詩回應(yīng)。作“袍中詩”的宮女事發(fā)生在盛唐唐玄宗時期,而這則故事發(fā)生在中唐時期,有效仿之嫌。但身鎖宮苑的宮女這種主動改變命運、積極追求愛情之舉,仍然值得稱道。中唐詩人元稹的《行宮》云:“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盵4][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410、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552頁。一般來說,寂寞無聊到白發(fā)才是那時的宮女命運,但這兩則故事中的宮女卻才思絕倫,勇氣可嘉??梢哉f,因為孟啟的高遠卓見,作“袍中詩”的宮女、得詩的戍邊士兵、“成人之美”的唐玄宗,也應(yīng)該是“盛唐氣象”的代表。一個時代的偉大不僅僅在于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也在于人與人之間惺惺相惜的風(fēng)雅之舉。
孟啟這類題材的捻出,具有重要的兩性文明識見。在孟啟之前,主體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書寫女性的美好,自屈原開創(chuàng)“香草美人”傳統(tǒng)以來基本上都是以男性為主體的視角。既使女性本人作為主體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少有積極主動追求愛情的書寫。在古典詩歌史上,從《詩經(jīng)》開始,女性一直處于“被看”的地位,一直在男權(quán)視域下被書寫。而這兩位采用詩歌雅言書寫情感的宮女,卻是以主體的視野表達了心性情感,讓人稱賞。
孟啟無疑有著兩性平等的意識。這在其選取顏延之《秋胡行》中的詩句“生為長相思,歿為長不歸”,亦可窺一斑而知全豹?!肚锖小返墓适伦畛跻娪跐h代劉向的《列女傳·魯秋潔婦》,古辭原意贊頌了秋胡妻之剛烈,后世文人多沿襲舊意以題名寫詩。在林立眾作中,顏延之拋卻“秋胡戲妻”的故事原貌,別出心裁地站在秋胡妻的角度來控訴秋胡的不良之行,最后慨嘆無人相伴終老的遺憾,吟唱著描繪女子不為強權(quán)所逼的《詩經(jīng)·國風(fēng)·召南》之《行露》詩,從容跳河赴死。關(guān)于《行露》詩,朱熹注解言:“不為強暴所污者,自述己志,作此詩以絕其人?!盵1]程俊英、蔣見元注:《詩經(jīng)注析》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45頁。顏延之用此典故彰顯了秋胡妻的人格風(fēng)骨。對《秋胡行》詩的評鑒,清代文人賀貽孫《詩筏》云:“若其渾古淡宕,漢、魏而后,而不多得也?!盵2]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第1冊,富壽蓀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7頁。顏延之的人物風(fēng)雅亦體現(xiàn)在對女性的高遠識鑒上,頗為值得深思的是,他所交好的其時詩名不彰的陶淵明也創(chuàng)作了被后人詬病書寫心儀“美人”的《閑情賦》。所以,《本事詩》以顏延之與謝莊事作為“嘲戲”類開篇絕不是信手為之,對比“高逸”類開篇的李白故事,這體現(xiàn)了孟啟思深意遠的卓見。綜上,眾“美人”的超逸風(fēng)采,不僅呈現(xiàn)了詩話中的人物風(fēng)雅,更是古典文評史上的清麗景觀。
孟啟在《本事詩》“高逸”類開篇故事中對杜甫有著“詩史”的美譽,這也是歷來杜詩研究的焦點。那么,《本事詩》對杜甫的發(fā)微之見,是否有潛在的對其“詩史”中“平等”精神的贊賞呢?鄧小軍早就明確提出,杜甫的“詩史”精神包含了“平等精神”,此種精神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3]參見鄧小軍:《杜甫的詩史精神》,《安徽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1992年第3期,第1-6頁。以當下的文明思維來看,孟啟的“本事批評”也包含了“平等”精神的視域,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對詩歌關(guān)涉風(fēng)雅人物的品鑒,或感詩傷懷,或題詩應(yīng)景,從帝王將相到普通士子一視同仁。例如,注重帝王與普通人等同的情感書寫。在詩話中,一般常見的題材是歌女吟唱應(yīng)景之詩,讓人銘感共情,而孟啟在詩歌品評中卻借用雅言比較細膩地書寫了帝王情感,《本事詩·事感第二》載:
天寶末,玄宗嘗乘月登勤政樓,命梨園弟子歌數(shù)闋。有唱李嶠詩者云:“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睍r上春秋已高,問是誰詩,或?qū)υ焕顛?,因凄然泣下,不終曲而起,曰:“李嶠真才子也。”又明年,幸蜀,登白衛(wèi)嶺,覽眺久之,又歌是詞,復(fù)言“李嶠真才子”,不勝感嘆。時高力士在側(cè),亦揮涕久之。[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頁。
從開元盛世到天寶末年,唐朝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面對歲月無情、江山動亂,聽到契合心懷的詩歌,唐玄宗和普通人一樣傷心感懷,以至于兩次凄然感嘆“李嶠真才子也”。玄宗聽的這首詩節(jié)選自初唐文人李嶠的《汾陰行》,這首詩情感凄婉,映射時事,深深打動了親歷“安史之亂”的唐玄宗,以至于一旁伺候的高力士也潸然淚下,君臣都共情了這首詩所傳達的意蘊。孟啟選取的這類詩歌平鋪直敘,有直刺時事的“詩史”特征。又如《本事詩·情感第一》載:
朱滔括兵,不擇士族,悉令赴軍,自閱于毬場。有士子容止可觀,進趨淹雅。滔自問之曰:“所業(yè)者何?”曰:“學(xué)為詩?!眴枺骸坝衅薹瘢俊痹唬骸坝??!奔戳钭骷膬?nèi)詩。援筆立成,詞曰:“握筆題詩易,荷戈征戍難。慣從鴛被暖,怯向雁門寒。瘦盡寬衣帶,啼多漬枕檀。試留青黛著,回日畫眉看?!庇至畲拮髟姶?,曰:“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胡麻好種無人種,合是歸時底不歸?”滔遺以束帛,放歸。[2]同上,第5-6頁。
朱滔是唐德宗時期在“涇原兵變”時被擁立為帝的朱泚之弟,史書稱其“變詐多端”[3][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200、第16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68頁。,作為中唐藩鎮(zhèn)割據(jù)的地方統(tǒng)帥,可以說是殺人如麻,當時為了擴充勢力,征兵連普通的讀書人都不放過。這則故事書寫了一位詩才敏捷的讀書人,因氣質(zhì)儒雅受到朱滔的關(guān)注,隨即朱滔令其作詩,其不僅寫了一首描述自己不幸境遇的詩,還很快寫了一首代妻作答詩,最終打動了朱滔。絕妙的是,朱滔竟然在放其歸去時還贈以財物。這兩首詩同時也具備“詩史”特征,反映了戰(zhàn)爭對本來應(yīng)該幸福生活的普通人的不幸影響。這則故事中,不僅有詩思敏捷的普通文人,也有名聲不佳卻表現(xiàn)得風(fēng)雅動人的朱滔。
第二,推崇文人之間“平等”的風(fēng)雅相交。中唐大詩人白居易、元稹的友朋往來,歷來被人稱羨,甚至白居易還留有名揚千載的《與元九書》。孟啟渲染了“元、白”之間傾心相交的友情,如《本事詩·征異第五》載:
元相公稹為御史,鞠獄梓潼。時白尚書在京,與名輩游慈恩,小酌花下,為詩寄元曰:“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睍r元果及褒城,亦寄《夢游》詩曰:“夢君兄弟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里游。驛吏喚人排馬去,忽驚身在古梁州?!鼻Ю锷窠唬先舴?,友朋之道,不期至歟。[4]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頁。
元稹、白居易心有靈犀,白居易游慈恩寺,飲酒解愁于是想到好朋友出差應(yīng)該到了梁州,神奇的是,元稹真的就到了梁州,同時也寫了詩寄給好友并說夢到白居易去游了慈恩寺。白居易詩中之事,竟然與元稹詩中之夢吻合。換言之,元稹的詩歌夢境竟然契合了白居易的現(xiàn)實之事,不得不讓人稱奇。孟啟不僅選取文人交往的“知音”風(fēng)雅,還書寫了文人交往的胸懷境界,如《本事詩·情感第一》載:
李相紳鎮(zhèn)淮南,張郎中又新罷江南郡,素與李搆隙,事在別錄。時于荊溪遇風(fēng),漂沒二子,悲蹙之中,復(fù)懼李之讎己,投長箋自首謝。李深憫之,復(fù)書曰:“端溪不讓之詞,愚罔懷怨;荊浦沉淪之禍,鄙實愍然。”既厚遇之,殊不屑意。張感銘致謝,釋然如舊交。與張宴飲,必極歡盡醉。[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頁。
張又新、李紳都為唐憲宗元和年間的進士,但二人以前有嫌隙仇怨,張又新沒想到在自己既喪子又罷官非常倒霉的情況下還被貶謫到了李紳的管轄地,他擔心對方報復(fù)自己,于是寫信向其道歉,沒想到不但得到了李紳的痛快諒解,兩人還由此成了朋友。文人之間的“平等”交游,是中唐社會的風(fēng)俗之一,因白居易與元稹的密切交往甚至影響到了中唐的詩風(fēng)走向,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對此有詳盡闡釋。可以說,文人之間的這種“風(fēng)雅”相交,是古典文化史上一道絢麗景觀。
第三,不僅尊重女性,亦尊重零落江湖的僧人、道士。上文已經(jīng)論述《本事詩》有性別“平等”意識及兩性文明視域?!皩m女題詩”題材,以女性為主體,是女性能突破人生極限追求幸福并最終贏得命運垂青的題材,有著一定的開創(chuàng)意義。最讓人稱道的是,孟啟的宏大視域還拓展到了“江湖”,《本事詩》“高逸”類第二則故事就選取了杜牧與一位無名僧人的事跡,別有趣味。《本事詩·高逸第三》載:
杜舍人牧,弱冠成名。當年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嘗與一二同年城南游覽,至文公寺,有禪僧擁褐獨坐,與之語,其玄言妙旨咸出意表。問杜姓字,具以對之。又云:“修何業(yè)?”傍人以累捷夸之,顧而笑曰:“皆不知也?!倍艊@訝,因題詩曰:“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時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盵2]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頁。
杜牧弱冠登科、名動京城,經(jīng)常與同榜進士一起郊游,沒想到在文公寺竟然遇到了一位“玄言妙旨,咸出意表”的高僧,杜牧拜服的同時作詩一首,一句“始覺空門意味長”感嘆佛門的博大精深。此詩清人編撰的《全唐詩》收錄名為“贈終南蘭若僧”,除個別字詞有出入,意蘊相同。此則故事寥寥數(shù)語,對比詩人此時境遇的“喧鬧”,僧人“不知”紅塵俗事的“寂寂”,反襯出江湖漂泊人士的閑適高逸,世外高人的氣韻蓬勃而出,竟然引得了春風(fēng)得意的青年士子追慕。除了對僧人人生境況的肯定,孟啟還描述了道士的傳奇。在《本事詩》“征異”類第三則故事,描述了大文豪韓愈及文友們與一位叫軒轅彌明的老道士的“石鼎聯(lián)句”雅事,老道士突出的詩才、怪異的形貌,讓在座賓客“無不嘆異”。孟啟從美人到僧人、道士的事跡選取,都有著“平等”的視域,《本事詩》這種別具一格的品鑒方式值得肯定。
此外,孟啟《本事詩》關(guān)涉的詩人,遍及初盛至中晚唐,如初唐有李嶠、蘇味道;盛唐有李白、杜甫;中唐有元稹、白居易;晚唐有杜牧,等等。這種文學(xué)史的“詩史”格局,奠基了其詩話人物的“平等”視域。尤為值得肯定的是,這種視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我國古典文化對帝王將相、博學(xué)鴻儒的“神化”“圣化”傳統(tǒng),以“情感”為本位,從帝王將相到普通士子進而到美人僧道,一視同仁。因此,孟啟《本事詩》兼有文學(xué)批評史與文化史的雙重意義。
“本事”見性情,“詩話”載風(fēng)雅,面對命運無常的人間慘劇,孟啟的《本事詩》常常希望借助“靈異”之筆來主持公道,如其“征異”篇的“鬼母題詩”“落魄文人馬相植月下古寺聽白衣人吟詩”等,都充滿了傳奇色彩。這些故事的背后,是詩話編撰者悲憫之心的體現(xiàn),具有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尤為值得肯定的是,《本事詩》詩話評論主體“平等”的女性觀,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亦能借助作為雅言的詩歌,彰顯心曲,發(fā)掘女性風(fēng)采,這在今天仍有現(xiàn)實意義。我們應(yīng)該看到,不同于傳統(tǒng)儒家以“德行”為本位的人物品評,《本事詩》以“性情”為本位的評鑒準則,傳遞了古典風(fēng)流人物的性格底色,呈現(xiàn)了中華古典文化的風(fēng)雅流韻?!氨M是人間第一流”[1]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卷95、第2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1067頁。,出自北宋詩人錢惟演的《賦竹寄李和文公》,他認為瘦竹、清秋、仙鶴都是人間第一流的景物,才性卓然的詩人、風(fēng)骨溢人的美人、磊落閑適的僧人道士以及成人之美的王侯將相又何嘗不是人間第一流的景觀?詩話中的傳奇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能消解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與不公,能為善良的人們構(gòu)筑一座不朽的心靈豐碑?!侗臼略姟返摹氨臼屡u”表明,詩話中有第一流的故事,故事中有第一流的人物,而人物又有超出俗流的風(fēng)采。古典人物的這種“真性情”風(fēng)雅,是古典文化注重生命書寫的本來面目,更是中國古典文評的一道獨特景觀。
由上所述,孟啟詩話視域下的人物風(fēng)雅書寫,可以歸結(jié)為三點:一、人物的“幽默”是語言藝術(shù)的至高標準,而“嘲戲”般的“幽默”建立在對人性底色的深切認知之上。當“嘲戲”的對象是皇親國戚等當權(quán)者時,用詩歌的雅言形式來表達內(nèi)心的憤懣不滿也更能彰顯主體不卑不亢的文人氣度。二、只有“性情”本然,才能超出俗流。眾美至情至性的背后,不得不面對命運被權(quán)力操控的無力感,正是這種無力感,才顯得抗爭更為可貴。三、孟啟詩話品評的“平等”視域,更有助于呈現(xiàn)人物的風(fēng)韻風(fēng)雅。總之,詩人、美人不畏權(quán)貴的意識,勇毅果敢的性情,以及詩話品評者的“平等”視域,最終成就了古典人物的風(fēng)雅風(fēng)采,這才是“本事批評”的底色,更是中國古典文評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