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潔西 羅子玉
在明朝抗倭援朝的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1592―1598),援朝明軍將士與朝鮮領(lǐng)議政柳成龍之間有過不少通信往來,其中由明軍將士王必迪等人所撰作的四十五份書帖原件后來被匯輯為《唐將書帖》乾坤兩冊,是一部非常珍貴的一手域外漢籍文書史料?!短茖冯m然歷時四百二十余年,但卻幸運地被柳成龍所屬的豐山柳氏家族保存了下來。
關(guān)于《唐將書帖》,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曾由日本統(tǒng)治朝鮮的“朝鮮總督府”影印出版過,當時的史學名家中村榮孝對之做了錄文和解題,但學界對《唐將書帖》并未引起重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幾乎沒有學者對之做過實質(zhì)性的學術(shù)探討。我國學者楊海英近年撰寫了《書<唐將書帖>后》(1)楊海英:《書<唐將書帖>后》,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編委會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七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415—460頁。一文,其以《唐將書帖》為線索,證以朝鮮史料和國內(nèi)的宗譜資料,考察了其中十二位書帖撰作者的相關(guān)信息,著重考察了這些撰作者在萬歷朝鮮戰(zhàn)爭中的相關(guān)史事,復(fù)原了四百年前有關(guān)這場戰(zhàn)爭的一些珍貴場景,極富開創(chuàng)意義。但因受限于史料,作者主要對駱尚志、王必迪、吳惟忠、邵應(yīng)忠等四名南兵將官、教練的考證較為詳實,對其他撰作者的考證則相對簡略;對四名南兵將官、教練的其他史事挖掘較為全面,對書帖文本內(nèi)容以及文本中所涉史事的考察則相對簡略。
本文主要受《書<唐將書帖>后》一文的啟發(fā),以《唐將書帖》中尚未引起學界關(guān)注的明朝使者沈惟敬“東行”期間所撰作的一份書帖為線索,嘗試探討萬歷二十一、二年間明朝與朝鮮、日本之間的一次重要交涉活動。
《唐將書帖》乾冊第十八號是明朝對日外交活動的首席代表沈惟敬寫給柳成龍的一份書帖原件。這份書帖有一百個字能夠辨識,另有兩處文字漫漶殘缺難以識別,根據(jù)漫漶面積以及文字布局、字體大小,推算這兩處均有四字。茲移錄其內(nèi)容如下:
茲者東行,非不才身事。促裝數(shù)日而未獲一好馬,縱有數(shù)匹,皆殘羸不堪,如此冰道難行,恐非事體。欲情布國君,似涉輕褻。辜為告戒,速催好馬。幸幸!
侍生沈惟敬拜
外煩一啟,再得通事二名應(yīng)用。前送陪臣,又為更易,今者形類傴僂,不堪為□□□□才干者來。
政府柳老□□□□(2)[明]王必迪等:《唐將書帖》第18號書帖,朝鮮史編修會編:《朝鮮史料叢刊》第4,漢城:“朝鮮總督府”,1934年。
沈惟敬是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的一個重要人物,其在當時以辯才之長成為明朝對日交涉活動的首席代表,其后又先后以明朝宣諭使、冊封副使的身份奉使日本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在當時的東亞國際關(guān)系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歷史地位。(3)鄭潔西:《沈惟敬的籍貫家世、生卒年日及其早年經(jīng)歷》,載《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年第3期,第63—67頁。
《沈惟敬書帖》以楷書書寫,字體雖然端莊,但運筆稍顯鈍拙,左右兩邊的文字都有向中間傾斜的趨向,顯見作者的書法功底并不深厚。《唐將書帖》其他撰作者的題署文字一般位于書帖開頭下端或者書帖正文之后,但此帖卻位于帖內(nèi)正文中的空白處,可見其書寫時也是較為隨意的。書帖中有兩處文字漫漶殘缺難以辨識,但不影響整體判讀。書帖正文分兩部分,沈惟敬在第一部分講朝方提供的馬匹“皆殘羸不堪”,因為“冰道難行”,騎用劣馬無疑會影響行程,所以向朝方需索“好馬”,第二部分則要求朝方再配給通事兩名,另外還不滿于“形類傴僂”的陪臣,希望朝方能夠更換有“才干者”。之所以要求多配備兩名通事,其一方面當是因為事涉明日朝三方多語種交涉,另一方面恐擔心長途遠行期間有通事生病不能隨行。而陪臣一般指品秩較高的朝鮮大臣,其在明朝重臣、大將或使節(jié)到達朝鮮后往往以“接伴使”的名義跟隨其行動,沈惟敬要求隨帶“才干者”的接伴使,其目的顯然在于遠行之時便于與朝鮮地方政府的接洽之用。需索“好馬”方面,沈惟敬曾經(jīng)考慮過“情布國君”,但又覺得“似涉輕褻”,其實際上是避開朝鮮國王而專請柳成龍幫忙解決。但通事和陪臣事關(guān)重大,朝鮮群臣不得擅行調(diào)配,所以其請求柳成龍在收到這份書帖后能夠出具一份馳啟將此事轉(zhuǎn)呈朝鮮國王,由朝鮮國王出面予以解決。沈惟敬在書帖中特地強調(diào)其此次“東行”“非不才身事”,不是個人的私事而是明鮮兩國的公事,希望朝方能從大局出發(fā),給予適當解決。
中村榮孝推測《沈惟敬書帖》中的“東行”可能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的冬天,目的地則有可能為釜山,但他只提出看法,并未進行任何考辨。(4)[日]中村榮孝:《唐將書帖·唐將詩畫帖解說》,第10頁。從字面上看,“東行”當為東向遠行,其目的地則有可能為日軍曾經(jīng)盤踞過的平壤、王京(在今首爾一帶)或釜山一帶,而據(jù)“冰道難行”這一氣候情況來看,其通信時間應(yīng)該在嚴冬之際,但具體是哪一年帖中并無相關(guān)信息,一時難以判定,需據(jù)現(xiàn)有史料進行考辨。而據(jù)朝方的《宣祖實錄》等相關(guān)史料的記載,可以考見沈惟敬在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的大致活動情況,知其在朝鮮的“東行”共有如下七次:
第一次。萬歷二十年(1592)八月,沈惟敬由明入朝,經(jīng)義州“東行”至平壤城郊,與據(jù)守平壤的侵朝日將小西行長在乾伏山(一作“乾麓山”)下首行交涉。(5)鄭潔西、陳曙鵬:《沈惟敬初入日營交涉事考》,載《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86—93頁。
第二次。萬歷二十年十一月,沈惟敬再次由明入朝,經(jīng)義州“東行”進入平壤城內(nèi)與小西行長再行交涉。(6)鄭潔西、陳曙鵬:《沈惟敬初入日營交涉事考》,第86—93頁。
第三次。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沈惟敬隨提督李如松的征剿大軍經(jīng)義州“東行”至平壤城下,親歷正月初八日的平壤大捷。(7)鄭潔西:《跨境人員、情報網(wǎng)絡(luò)、封貢危機:萬歷朝鮮戰(zhàn)爭與16世紀末的東亞》,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88—189頁。
第四次。萬歷二十一年三月、四月,因小西行長提出議和請求,沈惟敬受首任朝鮮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的委派,多次“東行”往返于侵朝日軍所據(jù)守的王京,隨后以明方人質(zhì)的身份被日軍裹挾“東行”南下釜山。(8)張子平:《萬歷援朝戰(zhàn)爭初期明日和談活動的再探討——以萬歷二十一年的“龍山談判”為中心》,復(fù)旦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17—28頁。
第五次。萬歷二十一年閏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月底,沈惟敬再受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委派,經(jīng)王京“東行”至釜山一帶的日軍軍營(因該日軍軍營地連熊川縣和釜山鎮(zhèn),故有“熊川營”和“釜山營”兩稱)索要豐臣秀吉降表。(9)《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癸未,《李朝實錄》第27冊,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第698頁。《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庚寅,第703頁。《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萬歷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朝鮮史編修會編:《朝鮮史料叢刊》第7,漢城:“朝鮮總督府”,1935年。
第六次。萬歷二十三年(1595)四月,沈惟敬奉明神宗敕諭,經(jīng)王京“東行”至釜山一帶,向屯聚該處的駐朝日軍宣諭明神宗冊封豐臣秀吉的敕命,并要求日軍作速撤兵回國。(10)[韓]孫成旭:《壬辰戰(zhàn)爭期間冊封使李宗城逃亡再考》,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第85頁。
第七次。萬歷二十五年(1597)二月,因為冊封豐臣秀吉的失敗,沈惟敬暫留王京,后奉明神宗圣旨自王京再次“東行”至釜山一帶與日軍繼續(xù)交涉。(11)《宣祖實錄(第三)》卷85,宣祖三十年二月丙戌,《李朝實錄》第廿九冊,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第28—29頁。參見鄭潔西、楊向艷:《萬歷二十五年的石星、沈惟敬案——以蕭大亨<刑部奏議>為中心》,載《社會科學輯刊》2014年第3期,第136頁。
在沈惟敬七次“東行”活動中,第一次發(fā)生在八月仲秋,第四次則在三月、四月春夏之交,第六次在四月初夏,第七次在二月仲春,都不是朝鮮“冰道難行”的嚴冬時節(jié),故《沈惟敬書帖》不可能撰作于這四次“東行”期間。沈惟敬第三次“東行”時在正月初春,朝鮮南部無疑已經(jīng)悄然入春,朝鮮北部則仍有可能尚處于“冰道難行”的嚴冬時節(jié),但沈惟敬此次“東行”并非遠行,亦非單獨的個人行動,而是隨提督李如松的征剿大軍同行往攻平壤,其沒有單獨向朝鮮方面索要好馬、通事、陪臣的必要,故《沈惟敬書帖》也不可能撰作于此次“東行”期間。沈惟敬的第二次和第五次“東行”分別發(fā)生于十一月和閏十一月、十二月,確實都是朝鮮“冰道難行”的嚴冬時節(jié),從氣候狀況來看,《沈惟敬書帖》撰作于這兩次“東行”期間的可能性相對較大。
再按沈惟敬的第二次“東行”,其此次“東行”系前一次“東行”的后續(xù),沈惟敬在之前的首次“東行”中僅僅“率家丁三四人”“奮不顧身”地直入“劍光如雪”的日軍軍營,說動小西行長五十日不出城池,(12)[朝鮮王朝]柳成龍:《西厓先生文集》卷16,《記壬辰以后請兵事》,《韓國文集叢刊》第72輯,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07頁??盀楹缐阎e,得到了朝鮮舉國上下的一致贊嘆(13)[朝鮮王朝]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日錄》,朝鮮古書刊行會編:《朝鮮群書大系》正第12,《大東野乘》卷52,東京:朝鮮古書刊行會,1910年,第301頁。,逃竄到明鮮邊境義州的朝鮮國王甚至不顧其自身困境向其贈送親騎的“內(nèi)廄馬”以示感激,(14)《宣祖實錄(第一)》卷30,宣祖二十五年九月丙寅,第379頁。故朝方在沈惟敬此次“東行”中肯定會盡力配合而絕無故意刁難的可能。再者,此次“東行”的目的地為平壤,離義州僅四百余里,沈惟敬此行自萬歷二十年(1592)十一月十九日由義州出發(fā),六天后的二十五日即抵平壤城下,(15)《宣祖實錄(第一)》卷32,宣祖二十五年十一月丙戌,第416頁。單從馬匹供應(yīng)角度來看,理應(yīng)由明朝方面負責,其并無向顛沛流離的朝鮮流亡朝廷索要的必要,且朝鮮朝廷當時在通事、陪臣等人力方面的資源亦極度匱乏,故《沈惟敬書帖》也很難具備撰作于此次“東行”期間的可能性。
《沈惟敬書帖》惟有可能撰作于其遠赴釜山一帶的熊川營索要豐臣秀吉降表的第五次“東行”期間。在此次“東行”中,沈惟敬自萬歷二十一年(1593)閏十一月初三日入王京,(16)《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癸未,第698頁。逗留至初十日面會朝鮮國王,隨后即行南下,(17)《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庚寅,第703頁。途中耗時近一個半月后,最終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抵達熊川營。(18)《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萬歷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沈惟敬此行時際隆冬,天寒地凍,道阻且長,其從遼東走到王京已有不少消耗,而早已還都王京的朝鮮朝廷元氣有所恢復(fù),人力、物力相對充實,其無疑能夠給予沈惟敬較為充分的補給,沈惟敬在此地向朝方索要好馬合乎情理,而通事的撥付與陪臣的更換都需要獲得朝鮮國王的允準,所以推斷這份書帖應(yīng)該就撰作于當年閏十一月初三日至初十日沈惟敬在王京與朝方交涉的這數(shù)天之內(nèi)。
關(guān)于沈惟敬此次“東行”的原因,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在萬歷二十一年(1592)十二月的一道奏疏中解釋為其遵兵部之議差遣沈惟敬到日軍軍營“講論封貢”,(19)[明]宋應(yīng)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fù)國要編》卷13,《慎留撤酌經(jīng)權(quán)疏》,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75頁。但當時留駐朝鮮的明軍副總兵戚金卻說“經(jīng)略、提督……使俺往于大丘,待沈惟敬來,同時下去于慶尚道,入于賊中,見倭降表,然后撤兵入歸”(20)《宣祖實錄(第一)》卷44,宣祖二十六年十一月戊辰,第684頁。,可見宋應(yīng)昌派遣沈惟敬“東行”的真正目的是向日方索要豐臣秀吉的“降表”。
事實上,宋應(yīng)昌早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月初雙方剛開始正式議和時就向日方提出了“盡還朝鮮故土,并還兩王嗣以及陪臣等,歸報關(guān)白上章謝罪”(21)[明]宋應(yīng)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fù)國要編》卷7,《宣諭平行長》,第218頁。三個條件。結(jié)果到了當年六月,沈惟敬從釜山帶日本使者內(nèi)藤如安前來請求封貢時,果真帶來了一份《倭酋奏本》(22)《宣祖實錄(第一)》卷41,宣祖二十六年八月甲申,第617頁。。這份《倭酋奏本》與兩百多年前成文的日本征西將軍懷良親王上呈明太祖的《戒嚴王思行成表》(23)《明太祖實錄》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朔,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755頁?!督鋰劳跛夹谐杀怼啡囊婁浻赱明]李言恭、郝杰編撰,汪向榮、嚴大中校注:《日本考》卷5,《文辭·戒嚴王思行成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31—234頁。相似度極高,其以《戒嚴王思行成表》為藍本,但換用了《戒嚴王思行成表》中的部分詞句、個別人名重新點綴而成,名義上以“臣”自稱向明朝請和,卻妄論“豈中華而有主,焉夷狄而無君”“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臣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大有與明朝分庭抗禮的架勢,其在文末提出“不如罷刀兵,而講和為上”“年年來進,歲歲來朝”,實際上要求通過停戰(zhàn)與明朝確定年年通貢關(guān)系。
明太祖嚴斥《戒嚴王思行成表》“詞語不誠”(24)《明太祖實錄》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朔,第1755頁。,這份《倭酋奏本》自然也免不了同樣的問題。朝方就認為這份《倭酋奏本》原自“中原出來小記”,完全不合明方規(guī)制。(25)《宣祖實錄(第一)》卷41,宣祖二十六年八月甲申,第617頁。所以宋應(yīng)昌根本不可能將這份《倭酋奏本》轉(zhuǎn)呈明神宗,故其后來又派都司譚宗仁再入熊川營,向負責對明交涉的日將小西行長索要合乎規(guī)制的“大閣殿下(豐臣秀吉)表文”,并要求日軍“收兵對馬”。(26)《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甲申,第699頁。但小西行長卻拒絕以譚宗仁為交涉對手,其于當年十一月十五日致信沈惟敬,要求沈惟敬親自出馬到熊川營議處此事。小西行長在信中指責沈惟敬在此前的議和交涉活動中多有“違約”先例,列數(shù)其七次“言變”,特別不滿于明朝將其派出的講和使者“小將飛驒守”即內(nèi)藤如安長期留置在王京、平壤卻不送往北京,使得交涉“徒送光景”而毫無進展。而明朝此次只派都司譚宗仁來索要豐臣秀吉降表,沈惟敬卻又不親來相見,不符合日本“克始克終”的“道法”,聲稱沈惟敬若不親來,威脅日方“出兵馬者必矣”。至于豐臣秀吉的表文,“除麾下之外,別度與誰”,只能相授給沈惟敬,故其扣留譚宗仁,要求沈惟敬速來當面“相議”。(27)《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甲申,第698—699頁。
可知,沈惟敬此次“東行”,既奉了宋應(yīng)昌的軍令,又應(yīng)對了小西行長的來函。
沈惟敬此次“東行”確如其在書帖中所言“非不才身事”,是迫不得已的奉命之行。作為明朝的藩屬國和戰(zhàn)爭的當事國,朝鮮無疑具有協(xié)助沈惟敬“東行”的天然義務(wù),但其在好馬、通事、陪臣三方面似乎都沒有做出合理應(yīng)對,這使得沈惟敬落處尷尬境地。沈惟敬肩負使行重任,朝方本來應(yīng)該禮待有加,但卻如此漫不經(jīng)心,顯然事出有因。
事實上,其他明軍將士到達王京后,朝鮮國王一般都會在第一時間予以接見,但沈惟敬到達王京后,朝鮮國王卻遲遲不肯接見,其故意冷落的跡象已經(jīng)相當明顯。
沈惟敬遭到冷遇恐怕與朝鮮反對議和的一貫態(tài)度有關(guān)。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月以降,明日雙方開始正式議和,但朝鮮一直持強烈反對態(tài)度。沈惟敬因為以明方首席對日交涉代表的身份介入了這場明日議和活動而遭朝方厭惡,其在朝鮮的評價急轉(zhuǎn)直下,由原先被盛贊的“何狀男子,做如此事業(yè)”(28)[朝鮮王朝]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日錄》,第301頁。,一下子蛻變?yōu)楸怀r舉國上下一致指責和唾棄的“奸人”(29)沈惟敬的“奸人”之詬反復(fù)出現(xiàn)于《宣祖實錄》中,如宣祖二十六年五月己卯、七月戊午,宣祖二十七年二月丁巳、六月甲子等諸條均有記錄,在此不一一指陳。和“賊”(30)《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乙酉,第700頁。。沈惟敬此次“東行”就發(fā)生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之下,其接下來的對朝交涉極其不受待見。當年閏十一月初三日,沈惟敬將入王京之際,先派通事李愉去通聲氣,告知朝方其活動計劃,有求見朝鮮國王的意向,希望對方能夠妥為善處。朝鮮國王的反應(yīng)卻頗為失態(tài),其對于沈惟敬此行“極為痛憤”,只令備邊司“察處”,自己則持回避態(tài)度。(31)《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癸未,第698頁。朝鮮的承政院、弘文館、備邊司三個相關(guān)部門都認為朝鮮國王的情緒表露太過明顯,建議其對沈惟敬予以適當接待,但國王卻只是派人“一問安”后“更不問安”,遑論予以接見。沈惟敬本人可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其亦托病不出。承政院、弘文館、備邊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都認為朝鮮國王此舉不妥,反復(fù)向其施壓,建議其盡早接見沈惟敬。朝鮮國王最初回復(fù)承政院稱“頻頻問安可也”,只想將就應(yīng)付一下沈惟敬的“已病”,打算派人“頻頻問安”,卻絲毫不提接見之事。弘文館認為沈惟敬此行“機關(guān)尤大”,備邊司也認為朝鮮國王對其他明軍將領(lǐng)都親自接見,“而此獨不接,形色太露”,希望朝鮮國王不要在禮節(jié)上太過敷衍,能對沈惟敬待之以禮。但朝鮮國王以“大義”為托詞嚴加拒絕,要求備邊司再行合議提出其他方案。備邊司合議后仍然認為朝鮮國王對沈惟敬應(yīng)馬上予以接見,但與此前提法有所不同的是,其以“主和者經(jīng)略、提督,此則特被驅(qū)使往來者耳”為解,盡量將朝鮮國王的不滿情緒轉(zhuǎn)移到沈惟敬背后的真正“主和者”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提督李如松身上,最終說動朝鮮國王,使其答應(yīng)“勉強從之”。(32)《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乙酉,第699—700頁。朝鮮國王最終在閏十一月初十日接見了沈惟敬,以較低規(guī)格的“茶禮”做了接待。雙方僅就此行情況簡單地寒暄了幾句而已。(33)《宣祖實錄(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閏十一月庚寅,第703頁。
沈惟敬求見國王一面尚且如此之難,要讓朝方在好馬、通事、陪臣三方面做出較為合理的應(yīng)對顯然絕非易事。柳成龍和朝鮮國王具體如何應(yīng)對《沈惟敬書帖》,因未見其他相關(guān)記錄而不得其詳,但從后續(xù)情形或可窺豹一斑。沈惟敬此次“東行”的通事史籍所載僅見李愉一人,其所希求的“再得通事二名”恐遭朝方駁回,沈惟敬的接伴使最終是金潤國,其聲望不顯,《宣祖實錄》中亦鮮有其活動記錄,也很難說得上是有“才干者”。沈惟敬在索求“好馬”問題上雖然有意避開朝鮮國王而專請于柳成龍,但柳成龍行事的背后很有可能會有朝鮮國王的意向。沈惟敬面見國王后即行南下,途中耗時近一個半月,最終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方才抵達熊川營。(34)《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萬歷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時際隆冬,確實“冰道難行”,但王京至釜山約千里路程,倘有好馬,耗時當不至如此之久,可見朝方給沈惟敬配備的馬匹也未必說得上是好馬,(35)沈惟敬拿到豐臣秀吉降表后只耗時半月左右即抵王京,可見日方給沈惟敬配備的馬匹明顯要好過朝方。其甚至有馬匹中途倒斃而不得不徒步前行的可能?!渡蛭┚磿肥招跷ⅲ皆谏蛭┚粗绿笏坪醪⑽醋鞒龊侠響?yīng)對,反而仍有故意給他設(shè)置某些障礙的嫌疑。
雖然沈惟敬在與朝方的交涉上不甚順暢,但其在隨后與日方的交涉上卻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很快就在次年(1594)正月二十日前拿到了豐臣秀吉寫給明神宗的一份表文。(36)《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萬歷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回咨(萬歷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為論述方便起見,先移錄其內(nèi)容:
萬歷二十一年十二月日,日本前關(guān)伯臣平秀吉,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上言稱謝者。伏以上圣普照之明,無微不悉;下國幽隱之典,自求則鳴。茲瀝卑悰,布干天聽。恭惟皇帝陛下,天佑一德,日靖四方?;式O而舞干羽于兩階,圣武昭而來遠人于萬國。天恩浩蕩,遍及遐邇之蒼生;日本獻微,咸作天朝之赤子。屢托朝鮮以轉(zhuǎn)達,竟為秘匿而不聞。控訴無門,飲恨有自。不得已而構(gòu)怨,非無謂而用兵。且朝鮮詐偽存心,乃爾虛瀆宸聽;若日本忠貞自許,敢為迎刃王師?游擊沈惟敬忠告諭明,而平壤愿讓;豐臣行長等輸誠向化,而界限不逾。詎謂(37)“詎謂”原作“詐謂”,不通?!霸p”與“詎”形近易誤,當為傳抄或刊印之誤,徑改。朝鮮反間,構(gòu)起戰(zhàn)爭,雖致我卒死傷,終無懷報。第王京惟敬,舊章復(fù)申,日本諸將,初心不易。還城郭,獻芻糧,益見輸誠之悃;送儲臣,歸土地,用伸恭順之心。今差一將小西飛驒守,陳布赤心,冀得天朝龍章恩賜,以為日本鎮(zhèn)國恩榮。伏望陛下,廓日月照臨之光,弘天地覆載之量,比照舊例,特賜冊封藩王名號。臣秀吉,感知遇之洪休,增重鼎呂;答高深之大造,豈愛發(fā)膚?世作藩籬之臣,永獻海邦之貢。祈皇基丕著于千年,祝圣壽延綿于萬歲。臣秀吉,無任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以聞。(38)《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李朝實錄》第廿八冊,東京: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第22頁。這份降表在《宣祖實錄》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其文字準確程度不如這個版本,但篇首的成文時間細化到了“萬歷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見《宣祖實錄(第二)》卷51,宣祖二十七年五月辛丑,第78頁。
豐臣秀吉的這份表文在明朝和朝鮮文獻里被稱為“降表”,不過在《大明會典》中未見“降表”之說,按照書寫格式,其實際上應(yīng)歸入“謝恩表文”一類,(39)《大明會典》卷75,《表箋儀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9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75—378頁。但明方將之看作“降表”,學界亦通稱之為“豐臣秀吉降表”,故本文仍采其說。這份降表以駢體文撰作而成,先以“日本前關(guān)伯臣平秀吉,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上言稱謝者”開篇,繼用“伏以……恭惟皇帝陛下……”等套語分述情由,末以“臣秀吉,無任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以聞”等辭句束尾,完全符合《大明會典》規(guī)定的“謝恩表文”的文辭和格式。(40)《大明會典》卷75,《表箋儀式》,第375—378頁。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文書檔案圖鑒》,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32頁。降表內(nèi)容主要涉及朝鮮的戰(zhàn)爭責任和日本的請封求貢兩個方面。其中戰(zhàn)爭責任方面,降表稱日本有意請托朝鮮向明朝轉(zhuǎn)達其“獻微”以“作天朝之赤子”的誠意,但朝鮮卻“秘匿而不聞”,使得日本“控訴無門,飲恨有自”,其出兵侵略朝鮮系出“不得已而構(gòu)怨”“非無謂而用兵”;其后又因朝鮮的“詐偽存心”和“反間”而造成了日本與明朝之間的“誤戰(zhàn)”。在這份降表中,日本是不敢“迎刃王師”的“忠貞”之國,豐臣秀吉是“輸誠向化”的“恭順”藩臣,作為戰(zhàn)爭發(fā)起方的日本不但將身上的戰(zhàn)爭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反而嚴厲譴責起朝鮮的戰(zhàn)爭責任來。顯然,這份降表構(gòu)思精巧,立意深刻,一方面毫不吝惜對明朝的溢美贊譽之辭,另一方面完美地塑造了日本的“輸誠向化”“陳布赤心”的“忠貞”“恭順”形象,但對朝鮮卻極盡丑化、污蔑之辭,將其描繪為“詐偽存心”“反間”為謀的刁劣形象。豐臣秀吉降表贊譽明朝,美化自身,貶惡朝鮮,有著拉近日本與明朝關(guān)系,分化明朝與朝鮮關(guān)系的明顯用意,其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較為成熟的外交戰(zhàn)略思維,其對明交涉在字面上下足了功夫。
除了文辭和格式,豐臣秀吉降表在捺印和封緘方面也合乎明朝規(guī)制。按《大明會典》的規(guī)定,表文正文需有兩處捺印,一處為領(lǐng)述語上方所貼的黃帖(上書“進上謝恩表文”)下方,一處在表文文末“年月日”位置上,其具有防偽功效。按小西行長在后來寫給第三任朝鮮經(jīng)略(以薊遼總督兼任)孫鑛的稟帖中稱豐臣秀吉降表的“文書印信,豈容假借”(41)[明]慎懋賞:《四夷館記(中)》不分卷,《答薊遼孫總督》(萬歷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日),《玄覽堂叢書》2輯21,臺北:正中書局,1985年,第182頁。,可見這份豐臣秀吉降表確有正規(guī)的“印信”。據(jù)米谷均的研究,豐臣秀吉在當時寫給“高山國”(即今臺灣)和呂宋總督的國書中所用的“印信”為“豐臣”兩字圖章,(42)[日]米谷均:《豊臣秀吉の「日本國王」冊封の意義》,[日]山本博文、堀新、曽根勇二編:《豊臣政権の正體》第10章,東京:柏書房,2014年,第287—288頁。推測這份豐臣秀吉降表所用的“印信”有可能也是這枚“豐臣”圖章。此外,明朝規(guī)定“(表文)封皮上用黃帖,上所書如前,黃帖下用印,印下寫‘具官臣某上進謹封’,于‘上進謹封’字上用印”(43)《大明會典》卷75,《表箋儀式》,第379頁。,可知表文需封緘保密,其在上呈皇帝之前對外界并不公開。豐臣秀吉降表無疑應(yīng)該遵循這個規(guī)定,其表文外當有“封皮”,并用“黃帖”密封,“黃帖”上所寫的文字,按規(guī)制以及這份降表開篇的文字內(nèi)容,應(yīng)該是“日本前關(guān)伯臣平秀吉上進謹封”十三字,捺印的位置則當在“上進謹封”四字上。
盡管有封緘保密規(guī)定,沈惟敬的接伴使金潤國仍然通過非常規(guī)手段很快就將豐臣秀吉降表的內(nèi)容謄抄馳報朝鮮國王。(44)《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第22頁。降表中的措辭無疑令朝鮮國王心生反感,其對承政院稱“此書如我國人文法”,從文辭角度懷疑此表的真實性問題,承政院也提出了類似的看法,稱“此文法體制,明非倭奴所為,我國與天朝人所為,則似難的指矣”(45)《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第22頁。,認為表文文法精當、體制合規(guī),絕非日本人所能撰作,有朝鮮人或明朝人幫忙假作的可能。朝鮮朝廷后來還在二月十二日的朝會上專就豐臣秀吉降表的真?zhèn)螁栴}進行了討論,提出了“我國科舉人所制”“被擄儒生所為”“汪鳴胡輩作之”三種“假表”之說。(46)《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辛酉,第23頁。
在此次朝會后不久,朝鮮國王派出了以許筬為代表的陳奏使節(jié)團遠赴北京交涉,專以“攻破沈惟敬所赍倭表假作之情”(47)《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癸酉,第29—30頁。。其在上呈明神宗的《倭情奏文》中稱:
其所謂降表,非臣所目睹,未知作何辭說,而但既稱秀吉已還國都,則其往取赍返,直在兩旬之內(nèi),又何其速耶?(48)《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萬歷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
朝鮮國王雖然早已因為金潤國的馳啟獲悉了豐臣秀吉降表的內(nèi)容,但其在《倭情奏文》中卻執(zhí)稱自己并未看到降表,不知道表內(nèi)“辭說”,對降表內(nèi)容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避免就其內(nèi)容發(fā)表任何見解,但卻在降表的收取時間上大做文章。其認為豐臣秀吉當時已經(jīng)回到深處腹地的“國都”而并不在朝鮮對岸的名護屋,沈惟敬派人去京都“往取赍返”只在二十天之內(nèi),速度過快,難以令人信服。
朝鮮國王在《倭情奏文》所用的“往取赍返”四字確實很有一番用心。事實上,朝方在當時所得到的相關(guān)情報并無沈惟敬到達熊川營后派人去京都“往取”降表的說法。在當年正月,沈惟敬接伴使金潤國專門就索要豐臣秀吉降表之事給朝鮮國王上過一道馳啟,該馳啟被套引于朝鮮國王在當年二月同時寫給遼東巡撫、巡按、薊遼總督、遼東都司的一份《回咨》,其稱“參將沈上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進入賊營,本年正月二十日回還,二十四日到八莒縣。臣訪得賊酋遞呈表文,待候封貢”(49)《事大文軌》卷8,《回咨(萬歷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顯然與《倭情奏文》里的“往取赍返”之說發(fā)生了齟齬。可知,沈惟敬在當時并未派人去京都“往取”降表,降表系由豐臣秀吉直接向沈惟敬逗留所在的熊川營“遞呈”。沈惟敬的通事李愉在當時上呈慶尚道觀察使韓孝純的呈文中也稱“賊酋秀吉”先在“國都”“修降表”,然后派人“遞送熊川縣賊營參將下處”,(50)《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萬歷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只有表文的“遞送”之說而并無“往取赍返”之說。韓孝純接到李愉呈文后專門寫了一份馳啟,將李愉提供的情報轉(zhuǎn)呈朝鮮國王。所以朝鮮國王所收到的兩份關(guān)于豐臣秀吉降表傳遞情況的情報都是“遞送”之說,而絕非“往取赍返”之說,但其在上呈明神宗的《倭情奏文》里卻將之擅改為“往取赍返”之說,無疑在為力主“假表”之說張本。日方有意用豐臣秀吉降表分化明鮮關(guān)系,朝鮮國王雖然已經(jīng)得到了這份降表的謄文,卻又不能在明神宗面前點破,其只能回避對降表內(nèi)容發(fā)表任何見解,盡量在其收取時間上做出文章,以“假表”之說干擾明日交涉。朝鮮國王《倭情奏文》里的這一細節(jié)確有深意。
除了派許筬去北京陳奏“倭表假作之情”,朝鮮國王還試圖以近乎“拘執(zhí)”的形式“挽留”沈惟敬,故意讓其“處處留滯”,不能“疾驅(qū)而去”,使明朝不致因為豐臣秀吉降表的快速傳遞而過早下達冊封豐臣秀吉決議,為其申訴降表的“假表”之說爭取時間。(51)《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己未,第23頁。但許筬使節(jié)團使行途中受明方壓力而被停行,(52)《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甲戌,第30頁。明神宗最終沒有收到朝鮮國王的這份奏文。
關(guān)于豐臣秀吉降表,北島萬次曾對之做過介紹,指出其內(nèi)容的四方面要點,猜測該降表是小西行長和沈惟敬合謀的偽作,而此事秘不外宣,只有小西行長和沈惟敬兩人知道。(53)[日]北島萬次:《壬辰倭亂における二つの和議條件とその風聞》,[日]北島萬次、孫承哲、橋本雄、村井章介編著:《日朝交流と相克の歴史》,東京:校倉書房,2009年,第270頁。但其并未提供相關(guān)證據(jù),立論理由尚需進一步完善。而這份降表的日方當事人小西行長在后來寫給經(jīng)略孫鑛的稟帖中則稱“(來)書內(nèi)又疑先日表文不真,似為過當”,信誓旦旦地表示“有國有君有禮有法者,文書印信,豈容假借,理無假借,復(fù)何辨哉”,(54)[明]慎懋賞:《四夷館記(中)》不分卷,《答薊遼孫總督》(萬歷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日),第182頁。堅決咬定豐臣秀吉降表為真,又給這份降表的真?zhèn)螁栴}平添了一層迷霧。總之,豐臣秀吉降表究竟是北島萬次所猜測的小西行長和沈惟敬合謀的偽作,還是朝鮮所認為的小西行長所撰作的“假表”,抑或是小西行長在事先獲得豐臣秀吉授權(quán)后的“代作”,甚或是沈惟敬接伴使金潤國、通事李愉所說的系由豐臣秀吉自京都“遞送”而來的“真表”,因為相關(guān)史料不夠充足,目前尚難判定。但對沈惟敬來說,其在當時確實完成了宋應(yīng)昌交給他的索要豐臣秀吉降表的任務(wù)。
那么,沈惟敬帶回來的這份豐臣秀吉降表后來下落如何?明朝對之又是如何處理的?
沈惟敬于萬歷二十二年(1594)正月二十日攜帶豐臣秀吉降表離開熊川營,其行前應(yīng)當?shù)玫搅巳辗降难a給,途中僅耗時半個月即抵王京。(55)《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丁巳,第20頁。降表的文本內(nèi)容最先由沈惟敬接伴使金潤國謄抄馳報朝鮮國王,(56)《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第22頁。沈惟敬本人亦很快向明廷“傳示倭表”,(57)按規(guī)定,表文撰作者在上表時還需出具一份名為“手本”的副本,文字內(nèi)容與正本一樣。沈惟敬事先向明廷“傳示”的“倭表”很有可能是日方出具的“手本”。參見《大明會典》卷75,《表箋儀式》,第379頁。表文副本至遲在當年三月傳到北京。(58)[明]楊廷撰:《顧襄敏公年譜》,萬歷二十二年甲午三月,《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52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第287頁。兵部尚書石星在獲悉拿到豐臣秀吉降表消息后馬上上疏明神宗,建議讓日使內(nèi)藤如安赍捧降表入京接受譯審。明神宗最初也允準了此議,之后由兵部移咨經(jīng)略顧養(yǎng)謙,再由顧養(yǎng)謙下發(fā)憲帖給遼東都司責令執(zhí)行此事,遼東都司則隨后移咨朝鮮國王督促其配合。(59)《事大文軌》卷8,《都司恭報倭情咨(萬歷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但內(nèi)藤如安的快速進京方案很快又因為明神宗罷行封貢之議而未能實施,降表正本在送達遼陽后仍然留滯不進。
事實上,豐臣秀吉降表在明日朝交涉中固然重要,但其僅僅停留于字面形式,駐朝日軍的動向仍然在實質(zhì)上牽動著東亞的整體局勢。新任經(jīng)略顧養(yǎng)謙獲悉降表后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求日方即刻做出撤軍的實際行動,其馬上派游擊周弘謨遠赴釜山督促小西行長撤走全部日軍。(60)《宣祖實錄(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壬申,第29頁。在日軍未做出實際撤兵行動之前,明廷內(nèi)部仍有反對呼聲,內(nèi)藤如安進京方案首先在當年四月遭到了御史張允升等人的反對,(61)《明神宗實錄》卷272,萬歷二十二年四月己酉朔,第5043頁。繼后在五月,來自福建的關(guān)于日本仍然企圖進犯大明的負面情報傳入北京,引起了明朝群臣的強烈反感,在明廷的九卿科道會議上,群臣多主“止絕封貢”之論,(62)《萬歷邸鈔》,萬歷二十二年四月,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829—830頁。即使原先力主和議的經(jīng)略顧養(yǎng)謙亦上題建議“倭使小西飛不必復(fù)審,表文亦不必至京”(63)[明]楊廷撰:《顧襄敏公年譜》,萬歷二十二年甲午六月,《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52冊,第290頁。,明神宗最終收回成命,下令罷行封貢之議,(64)《吏文謄錄》四,《朝鮮國王準來咨該為倭情事(萬歷二十二年十一月)》,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原稿本。《萬歷邸鈔》,萬歷二十二年四月,第830頁。關(guān)于當時明神宗罷行封貢之事,參見三木聰:《萬暦封倭考(その一):萬暦二十二年五月の「封貢」中止をめぐって》,《北海道大學文學研究科紀要》第109號,2003年,第40—100頁。將豐臣秀吉降表隨同內(nèi)藤如安暫時留置在了遼陽。
但至時隔四個月之后的當年九月,明神宗卻收到了朝鮮國王上呈的一道為豐臣秀吉題請封貢的奏本。(65)《明神宗實錄》卷277,萬歷二十二年九月己丑,第5127—5128頁。此奏是朝鮮國王迫于經(jīng)略顧養(yǎng)謙脅迫而提出,其并無“為倭夷請封”的自主意向。參見李光濤:《萬歷二十三年封日本國王豐臣秀吉考》,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7年,第76—124頁。這道奏本謂“倭賊等候封貢”屬實,申訴本國“財已竭矣,力已殫矣”,難以自行為謀,擔心封貢不成后有可能出現(xiàn)日軍再次侵略朝鮮的“決裂之禍”,希望明朝對駐朝日軍或施以征剿,或予以羈縻,兩者必取其一,以保朝鮮安全。(66)《吏文謄錄》四,《遼東都指揮使司為倭情事(萬歷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日)》。但明朝在當時已經(jīng)決議撤兵回國,“征剿”并無可能,實際上可行的只能是“羈縻”之策,所以明神宗看到這道奏本后直言“朝鮮國王為倭夷請封以保社稷”,認定朝鮮國王是在為豐臣秀吉奏請“封貢”,因此決定重開對日交涉,(67)《明神宗實錄》卷277,萬歷二十二年九月己丑,第5127—5128頁。其在十月二十三日允準兵部覆題“許其予封”,(68)《明神宗實錄》卷278,萬歷二十二年十月丁卯,第5145—5146頁。其后又馬上派人到遼陽招引內(nèi)藤如安赍捧豐臣秀吉降表進京接受譯審以確定許封事宜。因為原來強烈反對對日和談的朝鮮國王亦為豐臣秀吉題請封貢,使得明朝不得不馬上重新考慮東亞戰(zhàn)和局勢問題,其隨即重開對日交涉,孫鑛奉明神宗圣旨以及兵部咨文,委派千總官李榮春于當年十一月十六日起程將內(nèi)藤如安一行護送進京。(69)[明]孫如洵輯:《姚江孫月峰先生文集》卷2,《欽奉圣諭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91冊,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第51頁。豐臣秀吉降表滯留遼陽長達半年之久,最終隨內(nèi)藤如安一道被帶入北京。明朝朝廷接受豐臣秀吉降表的目的主要在于從文辭和格式上確定豐臣秀吉“恭順無他”(70)《事大文軌》卷12,《都司欽奉圣旨先許倭封(萬歷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將之作為做出冊封決議前的一個必要程序。
豐臣秀吉降表是明日朝交涉中的一個重要問題,除了需索方明朝和提供方日本,另一當事方朝鮮也介入其中,三方就該問題展開了一系列的交涉和博弈。降表問題反映了當時明日朝交涉的復(fù)雜情況,其對明朝最終做出冊封決議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本文以《唐將書帖》中的《沈惟敬書帖》為線索,探討了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明朝與朝鮮、日本在萬歷二十一、二年間(1593―1594)的一次重要交涉活動。《沈惟敬書帖》中所見的“東行”,指的應(yīng)該是沈惟敬七次“東行”活動中的第五次,時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閏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月底。沈惟敬在當時奉令經(jīng)王京“東行”至熊川營索要豐臣秀吉降表。朝鮮作為明朝的藩屬國,無疑有義務(wù)協(xié)助沈惟敬此次“東行”,但因其強烈反對議和的態(tài)度,所以無論是在好馬、通事還是陪臣的問題上,都沒有為之做好相應(yīng)的合理安排,這使得沈惟敬落處尷尬境地。沈惟敬為此寫了這份書帖給柳成龍,希望其能向朝鮮國王馳啟代為斡旋,但收效甚微,朝鮮國王似乎在有意給沈惟敬此次“東行”設(shè)置某些障礙。沈惟敬在之后與日方的交涉上取得了預(yù)期的效果,順利拿到了豐臣秀吉的降表。這份降表贊譽明朝,美化自身,貶惡朝鮮,有著分化明朝和朝鮮兩國關(guān)系的意圖,朝鮮國王隨之提出了“假表”之說,并馬上向明朝派出陳奏使節(jié)團。豐臣秀吉降表在明日朝交涉中固然重要,但其僅僅停留在字面形式上,駐朝日軍的實際動向仍然在實質(zhì)上牽動著東亞的整體局勢。降表在送達遼陽后因為明朝罷行封貢的決議被暫時留置在當?shù)囟茨茼樌瓦_北京,在當時并未發(fā)揮出相應(yīng)的作用。時隔四個月之后,因為朝鮮國王上呈的一道為豐臣秀吉題請封貢的奏本,明神宗下旨表明許封意向,明朝重開對日交涉,豐臣秀吉降表最終隨內(nèi)藤如安被傳送入京,對明朝最終做出冊封豐臣秀吉決議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沈惟敬書帖》只是四十五份“唐將書帖”里的一份,其文雖短,但作為一手文書史料,其所涵蓋的歷史信息卻相當準確而且豐富。以這份書帖為線索,通過對其文本內(nèi)容的分析以及所涉史事的考證,可以近乎完整地還原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的這次重要交涉活動以及相關(guān)各方的利益博弈關(guān)系。
近年來,隨著域外漢籍研究領(lǐng)域的不斷拓展和東亞史研究的逐漸升溫,越來越多的一手域外漢籍史料被發(fā)現(xiàn)和被利用,《沈惟敬書帖》只不過是其中的滄海一粟。發(fā)現(xiàn)、收集和整理這些史料,挖掘其深層次內(nèi)涵,能補中國史籍記錄之不足,有助于學人考辨歷史細節(jié),對進一步深入開展相關(guān)研究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