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謝赫在 《古畫品錄》中指出 “畫有六法”,并對這六法進行了解釋: “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yīng)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雹僦x赫.古畫品錄[M].王伯敏,標點注譯.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1.(本文所引謝赫《古畫品錄》,均出自此版本,余不再注。)此六法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影響巨大,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評論道:“六法精論,萬古不移”。②郭若虛.圖畫見聞志[M].黃苗子,點校.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14.《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所言六法,畫家宗之,亦至今千載不易也。” “六法”被視為作畫之矩矱,清方熏《山靜居畫論》云: “六法是作畫之矩矱,且古畫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變化,則古人各有所得。學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③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229.; “六法”也是品賞、品鑒繪畫的依據(jù),元湯垕《畫鑒》云:“今人觀畫,不知六法,開卷便加稱賞,或人問其妙處,則不知所答。皆是平昔偶然看熟,或附會一時,不知其源,深可鄙笑?!雹軠珗?畫鑒[M].馬采,標點注譯.鄧以蟄,校閱.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73.
自唐張彥遠以來,關(guān)于謝赫六法的釋讀又不乏爭議,主要集中于:一是“六法”具體所指,尤其是第一法 “氣韻生動”所指;二是“六法”之關(guān)系,這又著重表現(xiàn)在“氣韻生動”與其他五者之關(guān)系。解讀龐雜,疑惑重重。近年更有學者提出,“六法”并非謹嚴之體系,其思考、表述頗具隨意性。⑤徐國榮.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還有研究者站出來打圓場,承認“六法”多重解讀方式之間的兼容性: “關(guān)于謝赫 ‘六法’的解讀方式很多,不同的解讀之間沒有本質(zhì)矛盾,有些意蘊可以同時成立,這與中國文字言簡意賅、含義相對模糊有關(guān)。”①周小兵.謝赫“六法”意蘊的多重復(fù)合性[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4):155-159.綜其意,即: “六法”本無法,乃是謂之為法。鑒于此,本文認為,對謝赫“六法”涵義,仍有必要進一步討論;對“六法”究竟是否具有體系性,也有必要進行仔細辨析。
一
本文認為,謝赫“六法”,即指繪畫的六個方面,包括:以靜態(tài)畫面呈現(xiàn)動態(tài)效果,傳達繪者神采氣韻;線條勾勒;造型;設(shè)色;構(gòu)圖以及繼承(與創(chuàng)新)。這樣六個方面,適足以構(gòu)成繪畫創(chuàng)作與品評的有機體系。
關(guān)于“六法”所指,歷來頗具爭議。首先,謝赫論 “六法”一段文字的句讀問題,便有歧義。對于“六法”的記載,古來皆以“氣韻生動”四字聯(lián)語為一法,并無其他句讀法。直至清末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所收錄謝赫《古畫品》,標點方式一新耳目: “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yīng)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②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259.這一句讀方式先是得到某些日本學者的支持,后因錢鐘書的贊同而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錢論曰: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漫引“謝赫云”:“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yīng)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jīng)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遂復(fù)流傳不改。名家專著,破句相循,游戲之作,若明周憲王《誠齋樂府·喬斷鬼》中徐行講“畫有六法、三品、六要”,沿誤更不待言。脫如彥遠所讀,每“法”胥以四字儷屬而成一詞,則 “是也”豈須六見乎?只在“傳移模寫”下一之已足矣。文理不通,固無止境,當有人以為四字一詞,未妨各系“是也”,然觀謝赫詞致,尚不至荒謬乃爾也。且一、三、四、五、六諸“法”尚可牽合四字,二之 “骨法用筆”四字截搭,則如老米煮飯,捏不成團。蓋“氣韻”“骨法”“隨類”“傳移”四者皆頗費解,“應(yīng)物”“經(jīng)營”二者易解而苦浮泛,故一一以淺近切事之詞釋之。各系“是也”,猶曰:“‘氣韻’即是生動,‘骨法’即是用筆,‘應(yīng)物’即是象形”等耳。③錢鐘書.管錐編: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1353.
從語法和語言表述角度而言,錢先生駁難中提出的“‘是也’豈須六見乎?”值得再思考。按錢先生之意, “是也”一詞“只在‘傳移模寫’下一之已足矣”,則張彥遠所引當作:“六法者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yīng)物象形……六曰傳移模寫是也?!睆囊饬x表達上說固然通暢,但從語氣上看,諸法皆綴以 “是也”,則尤顯鄭重。且“是也”六見,并未如錢先生所論“文理不通”,甚至“荒謬”。此外,“隨類” “應(yīng)物”等,顯然是修辭上的講究。東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云:“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nèi)f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與隨色象類意同,是偏正結(jié)構(gòu)的詞組, “骨法用筆”亦可如是理解,不可決然稱其為生硬截搭。因此,本文仍遵照較早的句讀方法,即 “六法”就是“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以及“傳移模寫”。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認為,解釋謝赫“六法”不可脫離他對于27位畫家的具體品評。 “六法”之中,最具爭議的是“氣韻生動”,本文單立一節(jié)專門論述,以下先論其他五法。
關(guān)于“骨法用筆”。骨法用筆,應(yīng)指線條勾勒有力度,不綿軟,顯現(xiàn)出一定的骨力?!肮欠ㄓ霉P”被研究者認為就是一個探討如何運筆的技法命題,包括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指“骨法”,即通過用筆來表現(xiàn)一個人的內(nèi)在生命結(jié)構(gòu)?!肮欠ā币辉~是從當時人物品藻中引申過來的概念。一個藝術(shù)形象是直接呈露出來的,而不是隱匿在對象 (或形象)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組織和間架中。因此,在藝術(shù)審美創(chuàng)造中,表現(xiàn)和刻畫一個人的 “骨法”往往是通過繪畫一個人的外形來實現(xiàn)的。第二層含義是指“用筆”以及線條本身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力度,使其能夠儲藏和灌注一脈連綿不絕的“氣韻”。④馬濤.淺論中國史學美術(shù)“謝赫六法”體系創(chuàng)意[J].美術(shù)大觀,2014(11):46-46.從謝赫對畫家的具體品評來看,“骨法用筆”主要為第二層意思。如評第三品的江僧寶“用筆骨梗,甚有師法”;評第五品的劉頊“用意綿密,畫體纖細,而筆跡困弱,形制單省”;末品的丁光,“雖擅名蟬雀,而筆跡輕羸。非不精謹,乏于生氣”?!坝霉P骨?!?,即是骨法用筆, “筆跡輕羸”“筆跡困弱”,則是指筆跡線條無力,即非骨法用筆。又有“縱橫逸筆,力遒韻雅”之評,又有“遒舉”一詞,強調(diào)的都是線條用筆的力度。周汝昌《說遒媚》認為“遒” “涵有流動、緊密二者相兼之妙諦”,且引劉勰《風骨》篇:“索莫乏氣,則無風之驗也……相如賦仙,氣號凌云,蔚為辭宗,乃其風力遒也?!闭J為, “此最明晰,遒是 ‘風力’之事,‘風力’即‘氣’的代稱或氣之表現(xiàn)是也。遒是 ‘氣’的運行流動的速度、密度?!雹僦苋瓴?中國文論《藝論》三昧篇[J].北京大學學報,1998(11):76.本文認為,遒,指行文運筆之動勢,是筆墨線條之間積聚、醞釀一種勢能。故,一定于筆法上去求,方可得其真意。從中國繪畫實踐來看,毫無疑問,是頗為重視線描的,對線描技法有頗多總結(jié),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論畫》即載有 “高古游絲描、琴弦描、鐵線描、行云流水描”等古今描法一十八等②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142.。
“應(yīng)物象形”是對繪畫造型的要求?!豆女嬈蜂洝分杏小爱嬻w周瞻,無適弗該”的評論,意思就是“準確的造型”。張墨、荀勖被評道:“若拘以物體,則未見精粹”,即造型有欠準確,未能做到“應(yīng)物”。
“隨類賦彩”是指色彩應(yīng)隨物之類而敷設(shè)。南北朝時期,對設(shè)色已很重視,顧愷之《畫云臺山記》中即已提到了多種顏色。至隋,展子虔《游春圖》設(shè)色濃麗鮮艷,桃紅柳綠,青山白云,生動地再現(xiàn)了大自然的多姿多彩。至宋徽宗趙佶愈發(fā)注重根據(jù)四時朝暮、陰晴雨雪的變換來敷以不同的色彩。
“經(jīng)營位置”,指位置的安排和穿插,即構(gòu)圖。謝赫評第三品吳暕:“體法雅媚,制置才巧?!敝浦?,即指構(gòu)圖、布局。有論者認為, “經(jīng)營位置”和“隨類賦彩” “應(yīng)物象形”構(gòu)成一個統(tǒng)一體,相互支撐,不可分割。③謝濤.從謝赫六法論看《古畫品錄》的品鑒結(jié)構(gòu)[J].美術(shù)大觀,2007(1):10-11.此論頗有道理。
最后一法“傳移模寫”,也頗為重要。有研究者認為,所謂“傳移模寫”即是對照山水自然正面臨摹。這與劉勰當時批評的模范山水氣息應(yīng)是同一個問題域。④張兆勇,張彩云.玄學穿透的復(fù)式審美思維構(gòu)建——簡釋謝赫“六法”的玄言意蘊[J].淮北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4(5):75-76.這種解釋不能在《古畫品錄》中得到驗證,該著作無一處提到模山范水之事?!皞饕颇憽睉?yīng)指繪畫技藝的模仿與傳承。不少研究者認為,傳移模寫與前五法不在一個層面,甚至有論者以為它有“湊數(shù)”之嫌。⑤賈濤.中國畫論論綱[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82.但在繪畫技藝的習得中,對傳統(tǒng)的學習與模仿,是重要途徑;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呈現(xiàn)對前人技巧的借鑒與化用;而在繪畫批評與品鑒中,對前人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亦是很重要的一個評價指標。清人鄒一桂 《小山畫譜》卷下《六法前后》云: “愚謂即以六法言,亦當以經(jīng)營為第一,用筆次之,傅彩又次之,傳模應(yīng)不在畫內(nèi)?!雹尥醪?,任道斌.畫學集成[M].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464.傳模應(yīng)不在畫內(nèi),此話不然,傳模必然或隱或顯體現(xiàn)在筆墨之間。
《古畫品錄》評第五品的劉紹祖:“善于傳寫,不閑其思。至于雀鼠,筆跡歷落,往往出群,時人為之語,號曰移畫?!敝x赫肯定劉氏的“傳寫”技巧之高超,但又格外強調(diào)傳承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新,主張“跡有巧拙,藝無古今”,他推崇的畫家,都是能傳承也能創(chuàng)新的。如評陸探微: “包前孕后,古今獨立”;評第二品的顧駿之: “始變古則今,賦彩制形,皆創(chuàng)新意。若包犧始更封體,史籀初改書法”,又特別強調(diào)其于繪畫題材的創(chuàng)新:“畫蟬雀,駿之始也”;評第二品的陸綏:“一點一拂,動筆皆奇”;評第三品的姚曇度:“畫有逸方,巧變鋒出”;評第三品張則:“意思橫逸,動筆新奇;師心獨見,鄙于綜采。變巧不竭,若環(huán)之無端”。在稱贊有“新意”者的同時,謝赫也對墨守成規(guī)者提出了批評。如評顧寶先只有模仿而無創(chuàng)新:“全法陸家,事之宗稟。方之袁蒨,可謂小巫?!保ò矗捍颂庩懠遥瑧?yīng)指陸綏,“體韻遒舉,風彩飄然”。)又評袁蒨更是只知模仿而無“變通”: “但志守師法,更無新意”; “號曰移畫”的劉紹祖,也被謝赫評為“然述而不作,非畫所先”,缺少創(chuàng)新,其作品算不上最佳。而謝赫自身的繪畫創(chuàng)作,應(yīng)注意到了創(chuàng)新的問題,姚最《續(xù)畫品錄》稱謝赫: “麗服靚妝,隨時變改。直眉曲鬢,與世事新。別體細微,多自赫始”①姚最.續(xù)畫品錄[M].王伯敏,標點注譯.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10-11.,說明謝赫自身即具備強烈的創(chuàng)新意識。
二
關(guān)于“氣韻生動”,爭議最多。一般論者傾向于將“氣”與“韻”分開解釋,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認為, “氣與韻應(yīng)各為一義”②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96.?!豆女嬈蜂洝分校瑲庾侄啻纬霈F(xiàn):“雖不說備形妙,頗得壯氣” (第一品衛(wèi)協(xié));“神韻氣力,不逮前賢” (第二品顧駿之);“雖氣力不足,而精彩有余”(第三品夏瞻);“雖略于形色,頗得神氣”(第五品晉明帝);“非不精謹,乏于生氣”(第六品丁光)。
本文認為,謝赫所謂氣,指的是充溢于畫面筆墨中的一以貫之、流動的氣息。這種氣直接源于人體精神之氣,如《孟子·公孫丑上》所謂“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魏晉人物品評中也常用到氣,如逸氣、神氣等;而從更大的角度說,氣源自宇宙之元氣,如《淮南子·天文訓》所謂“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
而韻,指的是氣息流動時的韻律。韻,多與音樂的節(jié)奏韻律有關(guān),《廣雅》釋之為:“和也?!彼稳诵煦炘鲅a《說文》 “新附”部分,亦稱 “韻,和也”。蔡邕 《彈琴賦》:“繁弦既抑,雅韻乃揚”,曹植 《白鶴賦》:“聆雅琴之清韻”,嵇康《琴賦》: “改韻易調(diào),奇弄乃發(fā)”,劉勰的《文心雕龍·聲律篇》:“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這些用法中,韻都與音樂、聲韻和旋律相關(guān)。魏晉以后,韻也常用在人物品評中,指向精神性的風韻。宋范溫《潛溪詩眼》云: “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舍聲言韻,自晉人始?!毙鞆?fù)觀等就傾向于用人物 “風韻”釋氣韻之韻:徐復(fù)觀:“六法中的韻,即同于風神及其一連貫的觀念,是沒有可疑的?!雹坌鞆?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04.劉綱紀: “‘韻’意味著超群脫俗的風雅之美。”④劉綱紀.中國美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830.葉朗也認為,“‘氣韻’的‘韻’是從當時的人物品藻中所引過來的概念……當時人物品藻所用的這個‘韻’字就是指一個人的風神、風韻、風姿神貌。”⑤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20.
但這種解釋完全忽略了“韻”所固有的與音樂節(jié)律相關(guān)的內(nèi)涵;甚至,還特別強調(diào)氣韻生動的“韻”與音樂絕無關(guān)系: “中國從來沒有一位畫家或畫論家,從音響的律動上去體認氣韻生動……假定有人真能主張在繪畫中可以感到音響的律動,這只能算是另外的一種畫論,與中國六法中的氣韻觀念毫無關(guān)涉?!雹扌鞆?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02.這種論斷顯然遠離了繪畫實踐,也遠離了實際的繪畫欣賞體驗。在欣賞音樂和繪畫時,一般受眾都能從中感受到二者的共通性,因而慣常將音樂描繪成“流動的畫面”,又將有魅力的繪畫作品稱作是“無聲的樂章”。這種習以為常的比喻簡明地揭示了畫與樂的異質(zhì)同構(gòu)性。而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和繪畫,更以其內(nèi)在的節(jié)律感而與音樂有著某種共通。因此,有論者批評道:稱中國繪畫與音響的律動“毫無關(guān)涉”,未免失實。⑦張錫坤.“氣韻”范疇考辨[J].中國社會科學,2000(2):154-166.且認為,在中國繪畫藝術(shù)中,“韻”主要表現(xiàn)為墨之干濕濃淡,筆之疾緩粗細,點線面之疏密交錯。⑧郭新元,祭雪松.謝赫“六法”之“氣韻生動”[J].美術(shù)教育研究,2015(4):49-49.的確,中國繪畫是線的藝術(shù),線的一大魅力,即在于突出客體的結(jié)構(gòu)性狀,使人從中感受到如音樂般的節(jié)奏變化。中國傳統(tǒng)繪畫又講究 “墨分五彩”,即濃、淡、干、濕、焦的墨色變化,頗類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分為“宮、征、商、羽、角”五種不同色彩明暗和穩(wěn)定程度的調(diào)式。音樂十分講究色彩也即音色的運用。音色的層次變化,能體現(xiàn)情感內(nèi)容的動態(tài)發(fā)展,給人以冷暖、明暗、輕重、軟硬、動靜、進退、強弱、消極與積極等心理色彩感知。因此,若說繪畫與音樂“毫無關(guān)涉”,但求寫實,那才是與中國畫論無緣。①張錫坤.“氣韻”范疇考辨[J].中國社會科學,2000(2):154-166.
沿著徐復(fù)觀等人的思路,不少論者將“氣韻”解釋為所畫人像之氣之韻:“其實氣韻就是顧愷之所說的神,謝赫自己也稱氣韻為神韻?!瓪忭嵉谋玖x是指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②葛路.中國古代繪畫理論發(fā)展史[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30.“氣韻”則更多地指人物的整體尤其姿態(tài)談吐所傳達的內(nèi)在情性,或者說內(nèi)在情性的外在化。③馬濤.淺論中國史學美術(shù)“謝赫六法”體系創(chuàng)意[J].美術(shù)大觀,2014(11):46-46.還有研究者認為: “事實上,謝赫六法之論,本是對于人物畫而言?!雹苄靽鴺s.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但查考《古畫品錄》,實無一處說到 “六法”乃是針對人物畫而發(fā)。其具體品評也不僅限于人物畫。《古畫品錄》明確說到繪畫題材的有八處:
第一品,曹不興: “不興之跡,殆莫復(fù)傳,惟秘閣之內(nèi)一龍而已?!?/p>
第三品:毛惠遠:“至于定質(zhì),愧然未盡其善。神鬼及馬,泥滯于射,頗有拙也?!?/p>
第三品:戴逵:“善圖賢圣,百工所范。”
第四品:蘧道愍、章繼伯: “并擅寺壁,兼長畫扇。人馬分數(shù),毫厘不失;別體之妙,亦為入神?!?/p>
第五品:劉頊:“其于所長,婦人為最?!?/p>
第五品:劉紹祖: “至于雀鼠,筆跡歷落,往往出羣?!?/p>
第六品:丁光:“雖擅名蟬雀,而筆跡輕羸,非不精謹,乏于生氣。”
又,若謝赫所謂“氣韻生動”之 “氣”專指所畫人物之氣,則,衛(wèi)協(xié) “頗得壯氣”就難以解釋——并非所有人物都需富含“壯氣”??梢?,與“氣韻”意思接近的“風骨”“生氣”等,并非單單指向人物。而從繪畫實踐來看,人物畫自然需要氣韻生動,人物之外的花鳥、山水就無需氣韻?當然,毋庸諱言,人物狗馬鬼魂等“活物”較亭臺樓閣等死物,更需氣韻的灌注。
本文同意宗白華所云:“氣韻,就是宇宙中鼓動萬物的 ‘氣’的節(jié)奏、和諧?!敝袊藫釔廴f物,與萬物同其節(jié)奏: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我們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jié)奏,所以它根本上就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是流蕩著的生動氣韻?!雹葑诎兹A.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215.有些研究者因為氣、韻均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闡釋起來往往從天地玄黃說起,未免又顯得過于玄妙。而其實,氣韻并非太過玄妙,而是可以落實到筆墨功夫上去的。誠如論者所云,在謝赫的表述中,“氣力”出現(xiàn)頗多,“神韻氣力”“氣力不足”“力遒韻雅”,因為“氣” “力”二詞最能直接昭示氣的功能?!傲φ摺保皻狻敝傲Α币??!皻狻币浴傲Α毙?,“力”以行“氣”。⑥張錫坤.“氣韻”范疇考辨[J].中國社會科學,2000(2):154-166.謝赫論第六品之丁光:“雖擅名蟬雀,而筆跡輕羸,非不精謹,乏于生氣?!眲t “生氣”明明地指向“筆跡”。五代荊浩在《筆法記》中釋“氣”:“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雹儆釀θA.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606.李澤厚,劉紀綱.中國美學史·魏晉南北朝編[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793.亦是將氣與筆相連。明代汪珂玉在《汪玉水論畫》云:“墨生氣韻?!币詺忭嵣鷦右婇L的清代畫家惲格在《南田畫跋》說: “氣韻藏于筆墨,筆墨都成氣韻”②王伯敏,任道斌.畫學集成[M].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368-369.,清方熏在《山靜居畫論》中也說: “氣韻有筆墨間兩種”③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229.,清唐岱《繪事發(fā)微》云:“氣韻由筆墨而生,或取圓渾而雄壯者,或取順快而流暢者,用筆不癡、不弱,是得筆之氣也。用墨要濃淡相宜,干濕得當,不滯、不枯,使石上蒼潤之氣欲吐,是得墨之氣也?!雹苡釀θA.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860.從這些畫論可以看出,他們都將“氣韻”歸于筆墨,也就是說筆墨技法的優(yōu)劣可直接或間接決定“氣韻”的效果。荊浩、惲格等作為繪畫大師,對繪畫實踐有深刻體會,其理論概括乃是從實踐中來。從筆墨論氣韻,應(yīng)是得其環(huán)中,惜乎卻被論者認為“這已不是謝赫原意”⑤馬濤.淺論中國史學美術(shù)“謝赫六法”體系創(chuàng)意[J].美術(shù)大觀,2014(11):46-46.。
總之,本文很贊同關(guān)于氣韻生動呈現(xiàn)為一種筆墨趣味的論斷:判斷一幅畫有無“氣韻”,有諸多方面的因素,但最重要的是看他的筆墨形式語言是否有一種自在的和內(nèi)在的節(jié)奏、韻律和味道。如果筆墨呆滯,表現(xiàn)對象描繪得再周全、再用心用力,畫面也不會有精神、氣質(zhì)和生命感。不會有“氣韻生命”耐人尋味的美感。⑥池志勇.謝赫“六法”中“氣韻生動”之研究[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16.至于清鄒一桂 《小山畫譜》卷下《六法前后》所云,實有可商榷之處:“氣韻則畫成后得之。一舉筆即謀氣韻,從何著手?以氣韻為第一者,乃賞鑒家言,非作家法也。”⑦王伯敏,任道斌.畫學集成[M].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464.鄒認為氣韻乃是畫成之后方能得知的,“一舉筆即謀氣韻”絕無可能。而實踐可能恰恰相反,“一舉筆即謀氣韻”恐正應(yīng)是高明畫家所具備的能力,即不為無氣無韻之筆。從中也可見出謝赫論畫的高明之處,可見出他對中國繪畫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本質(zhì)有著深刻的認識。
還需辨析的是,太多關(guān)于 “氣韻生動”的闡釋將焦點專注于“氣韻”,卻忽略了頗為關(guān)鍵的“生動”一詞。清代方熏在《山靜居畫論》中說: “氣韻生動,須將生動二字省悟,能會生動,則氣韻自在?!雹嘤釀θA.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229.認為氣韻的關(guān)鍵在于能否生動。不多的研究關(guān)注到了“生動”一詞,又幾無例外地將其當作形容詞,用作對“氣韻”的形容或描述。徐復(fù)觀說:“生動是就畫面的形象感覺而言……生動一詞,當時只不過是作為氣韻的自然效果而加以敘述,沒有獨立的意味……在謝赫當時,氣韻是主而生動是從?!雹嵝鞆?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13-115.葉朗認為, “氣韻生動”的命題,“生動”二字只是對“氣韻”的一種形容,關(guān)鍵在于 “氣韻”二字。⑩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60.李澤厚、劉綱紀說:“因此,在謝赫看來,那構(gòu)成藝術(shù)美的‘氣韻’,其表現(xiàn)的形式必須是‘生動’的。”?
其實, “生”與 “動”較早并用之時,“生”乃是動詞。如《周易·系詞》云:“吉兇悔吝者,生乎動者也?!?周易正義·系辭下[M]//十三經(jīng)注疏: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85.晉韓康伯注曰:“有變動而后有吉兇?!奔矗獌椿诹?,從動中生出, “生”為動詞無疑。這樣,所謂“氣韻生動”,即是指氣息富于韻律的流動,使靜態(tài)的畫面生出動態(tài)之效果。阮璞先生在《謝赫“六法”原義考》一文中提出:“《畫品》成書于齊梁之世,受當時風氣的決定,他采用的是駢儷的文體……為了對仗工穩(wěn),有時甚至不惜變‘我’稱 ‘予’。我們已知‘用筆’動賓結(jié)構(gòu),就不難判斷 ‘生動’同樣也是動賓結(jié)構(gòu),這‘生動’一詞就不是像后世那樣作形容詞解?!?阮璞.謝赫“六法”原義考[M]//阮璞.中國畫史論辯.西安: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3:8-9.陳綬祥先生也認為:“生動”與“用筆”相當,是指生“動”,即生發(fā)出動態(tài)、動勢。平面繪畫上一定形象的“動”,指的是一種“動”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由一種 “態(tài)”所造成的。①陳綬祥.魏晉南北朝繪畫史[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97.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170.這種理解應(yīng)更切合謝赫的本意。謝赫評第二品的陸綏“體韻遒舉,風彩飄然”,“遒舉” “飄然”之動態(tài),正是所謂的氣韻“生動”。王微《敘畫》中亦云:“橫變縱化,故動生焉”。而唐張懷瓘《畫斷》中評論陸探微的繪畫風格也用到了“生動”一詞: “陸公參靈酌妙,動與神會。筆跡勁利,如錐刀焉,秀骨清像,似覺生動,令人懔懔若對神明。雖妙極象中,而思不融乎墨外?!雹谟釀θA.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402.似覺生動,令人若對神明,此處“生動”作動賓詞組無疑。韓剛則認為,謝赫是受到了佛經(jīng)里 “生動”用法的影響,“生動”當為動賓詞組,但意為心生之動。而心“生”之 “動”,相對于繪畫來說,即是畫家心中生出畫情或畫意。心中有了畫意之后,自然而然地才會涉及 “六法”的后面“五法”。③韓剛.“生動”義證——謝赫“氣韻生動”研究之一[J].榮寶齋,2008(2):83-84.這種說法渾然忘卻謝赫強調(diào),古來諸畫家鮮有六法皆備,僅是各擅一端。如此說來,難道有些畫家專擅醞釀繪畫沖動?又,難道產(chǎn)生繪畫的沖動興致,不是每位畫家必備的?
對于生動即“生出動態(tài)”的觀點,有論者提出質(zhì)疑:“生動”釋義強調(diào)的是畫面給人某種“動”的感受。而這種感受決定于畫面,如果畫面有時基本不動,所謂生出動態(tài)之說便會大打折扣,或者說根本失效。又,從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看,恐怕更多的畫家在畫面上尋求的是一種靜的境界。④韓剛.“生動”義證——謝赫“氣韻生動”研究之一[J].榮寶齋,2008(2):82.生生之謂易。宇宙自然,雖然有時并未呈現(xiàn)出表面可察的動態(tài)與動勢,但究其根本,則如老莊周易所云,無物不動,無物不然。魏晉時人對時空外物的遷流變動尤其有著敏銳的感受,魏晉玄學主張“澄懷觀道”,即以靜 (心)觀照動(世界),如:
陸機《文賦》: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⑤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1330.
郭璞《幽思篇》:林無靜樹,川無停流。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867.
陶淵明《時運》:邁邁時運,穆穆良朝。⑦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968.
陶淵明《游斜川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⑧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975.
孫綽:流風拂枉渚,停云萌九皋。鶯語吟修竹,游麟戲瀾濤。⑨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901.
孫統(tǒng):因流轉(zhuǎn)輕觴,冷風飄落松。時禽吟長澗,萬籟吹連峰。⑩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907.
《世說新語·言語》:顧長康自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
《世說新語·言語》: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135.
面對一個無時不動的世界,人倒常常靜立、靜觀,站在自然的對面,于仰觀俯察之際,觀照自然及背后的大道。如:陸機《文賦》:“佇中區(qū)以玄覽”?陸機.文賦集釋[M].張少康,集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20.,鐘嶸《詩品》:“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輝麗萬有?!?鐘嶸.詩品譯注[M].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15.這種對自然的感知方式,頗具玄意。“覽”,強調(diào)一種整體的視角;“照”,則強調(diào)主體的虛靜,即無己、無我?;氐嚼L畫當中,一幅成功表現(xiàn)靜態(tài)的畫作,其靜并非死寂之境,其背后所包蘊的,依然是宇宙自然生生不息的生機。因此,本文認為,生動者,即生出動態(tài),生出鮮活、靈動之感。
這樣,關(guān)于 “六法”之 “氣韻生動”,或可作這樣的界定:指繪畫作品通過筆墨語言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鮮活、靈動的生命韻律。這種生命韻律,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宇宙自然本有的生命節(jié)律;另一方面,是畫家的性情習得涵養(yǎng)出來的一種精神氣韻。
三
謝赫“六法”包舉繪畫的六個方面,形成了完整的體系,舉凡創(chuàng)作、品評,皆可用之。
或認為謝赫“六法”之所以無實際之法,卻又名之為“六法”,是從六書之啟發(fā)相承而來,更是當時品評文化和士人階層數(shù)字化標榜這個大的文化背景之所致。①徐國榮.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如前所述,謝赫明明地標出“六法”所謂者何,論者卻似乎不見,只道是“謝赫原來對于所謂的六法概念也是比較模糊的”,只是受了當時品評文化和士人階層數(shù)字化標榜方式的影響,將此六法組合在一起并非出于同一的邏輯分類。②徐國榮.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又,認為六法在表述形式上有兩個主要來源:“一為齊劉勰的‘六觀’論;一為晉裴秀的‘制圖六體’論。”③邵宏.洐義的氣韻——中國畫論的觀念史研究[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73.但有意思的是,論者承認許慎“六書”在邏輯上是十分嚴密的,裴秀制圖“六體”是相互聯(lián)系而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④徐國榮.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何以到謝赫 “六法”便可被認為是隨意的,只是將“六法”疊加在一起呢?
又有論者認為,“六法”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因為“氣韻生動”是畫作形成之后品評者的主觀價值判斷,而“骨法用筆”以下又只是各自不同的技術(shù)方法,其中,最后的“傳移模寫”是指依據(jù)前人之畫意或畫跡而模擬或謄錄之,與其他四種作畫之技術(shù)方法又有所不同⑤徐國榮.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甚至還有論者以為它有“湊數(shù)”之嫌⑥賈濤.中國畫論論綱[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82.。認為 “傳移模寫”只是湊數(shù),是所謂“依據(jù)前人之畫意或畫跡而模擬或謄錄之”乃是誤讀。而認為“六法”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亦是不理解“六法”之真正內(nèi)涵所致。所謂“六法”,并非具體的繪畫技法,而是指繪畫及其品評需注重的六個方面,此即為其內(nèi)在統(tǒng)一的標準。
六法之間乃是并列關(guān)系,而非以一籠罩五的關(guān)系。
很多研究認為,氣韻生動是總的要求和最高目標,是最高美學標準;其他五法則是達到“氣韻生動”的必要條件和手段。如明代汪珂玉曾說:“謝赫畫有六法,而首貴氣韻生動。蓋骨法用筆,非氣韻不靈;應(yīng)物象形,非氣韻不宣;隨類賦彩,非氣韻不妙;經(jīng)營位置,非氣韻不真;傳模移寫,非氣韻不化。”⑦周積寅.中國歷代畫論:掇英·類編·注釋·研究[M].南京: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597-598.劉海粟也說: “氣韻生動與其他五法不能并列,它是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最高標準,離開氣韻,其他五法都不存在,也就失去了生命。”⑧劉海粟.中國畫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J].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06(2):19-23.胡家祥云:“‘氣韻生動’是六法的首法與總領(lǐng),即處于統(tǒng)率其它諸法的地位”;“相對而言,后五法均為手段,較為著實,唯有‘氣韻生動’才是目的,是對藝術(shù)理想的指稱”。⑨胡家祥.氣韻:藝術(shù)神態(tài)及其嬗變——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風格學研究[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57.認為氣韻是畫成之后的整體效果,離開氣韻,其他五者均不能存在,此種觀點與謝赫原意并不符合。
首先,從謝赫“六法”的表述來看,氣韻生動與其他五者,絕非以一統(tǒng)五的關(guān)系。若氣韻生動是對繪畫整體審美效果的評判,“六法”并非并置,而是以一該五,則謝赫所云“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jié)”就難以理解了。(謝赫認為眾多畫家中唯陸探微、衛(wèi)協(xié)六法備該,頗為難能可貴。)
其次,在對“六法”作了總論之后,謝赫正是分別以 “六法”來論諸畫家之短長,可見絕非離開氣韻生動其他五法都不能存在。如,論第二品的袁蒨: “比方陸氏,最為高逸。象人之妙,亞美前賢。但志守師法,更無新意;然和璧微玷,豈貶十城之價也?!笨隙ㄔ`高妙的藝術(shù)造詣可比方排在其前位的陸綏,而陸綏所得品評是“體韻遒舉,風彩飄然”,顯然是以氣韻取勝,袁氏類于陸氏,亦當不乏氣韻。且謝赫肯定其“高逸”,即具有高邁超逸之氣;又肯定其“象人之妙,亞美前賢”,即長于造型;而白璧微瑕者,乃在于一味固守師法,無有創(chuàng)新。也即,“六法”中,袁蒨長于氣韻、造型,而于“傳移模寫”一條稍遜。第一品中的張墨、荀朂:“風范氣候,極妙參神。但取精靈,遺其骨法。若拘以物體,則未見精粹;若取之外,方厭高腴,可謂微妙也?!?“風范氣候,極妙參神”,說明氣韻頗具,但“遺其骨法” “若拘以物體,則未見精粹”等又說明其于骨法用筆,還有應(yīng)物賦形方面稍弱。可見,并非氣韻籠蓋一切。又如,第三品毛惠遠:“畫體周瞻,無適弗該。出入窮奇,縱橫逸筆。力遒韻雅,超邁絕倫。其揮霍必也極妙,至于定質(zhì),愧然未盡其善。神鬼及馬,泥滯于體,頗有拙也?!边@里, “縱橫逸筆,力遒韻雅”,說明其不乏氣韻;“至于定質(zhì),愧然未盡”,則說明其造型能力稍弱;“神鬼及馬,泥滯于體,頗有拙也”,更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第五品中的晉明帝“雖略于形色,頗得神氣。筆跡超越,亦有奇觀。”頗得神氣者,以氣韻見長也,“略于形色”,指其短于造型和設(shè)色。另外,謝赫也評論到一些畫家有其他長處,而氣韻稍遜。如,第二品顧駿之: “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始變古則今,賦彩制形,皆創(chuàng)新意。若包犧始更封體,史籀初改書法。常結(jié)構(gòu)層樓,以為畫所,風雨炎燠之時,故不操筆;天和氣爽之日,方乃染毫。登樓去梯,妻子罕見。畫蟬雀,駿之始也。宋大明中,天下莫敢競矣?!逼溆谠煨?、賦彩、傳移模寫(變古則今)等方面均有出色表現(xiàn),唯“神韻氣力”不及前賢。這都可見,氣韻僅為一端。
其三,從后人對 “六法”的引用來看,六法也是并列關(guān)系。如,唐人彥悰在《后畫錄》“隋參軍楊契丹”條下云:“六法頗賅,殊豐骨氣”①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380.,認為楊契丹六法皆備,而“骨氣”尤是其所長。郭若虛 《圖畫見聞志》云:“六法精論萬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筆以下五者可學,如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以巧密得,復(fù)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雹谟釀θA.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59.亦是將氣韻生動視為“六法”之一;只不過,他強調(diào)其他五法可學,而氣韻生動不好學,甚至有所謂“氣韻生知”之說。
當然,雖說氣韻不可統(tǒng)攝其他五法,但在氣韻與其他五者之間,的確有高低之分?!豆女嬈蜂洝分?,居于較高品級的畫家,一般都是在氣韻生動方面較為突出者。如,第一品五人之中,陸探微得到了謝赫的最高評價,他與衛(wèi)協(xié)一起被評為六法備該者。謝赫認為他當在上上品之外,無可如何之下,才將其屈標第一品第一名,其作自然是“氣韻生動”的典范。此外,評曹不興:“觀其風骨,名豈虛成”;張墨、荀勖 “風范氣候,極妙參神”,又贊嘆衛(wèi)協(xié): “頗得壯氣。陵跨群雄,曠代絕筆”,均于風骨、風范氣候、壯氣等“氣韻生動”角度著眼。雖然除陸探微、曹不興外,另外三位畫家在應(yīng)物象形和骨法用筆等方面皆有未盡之處,比如,衛(wèi)協(xié)“不說備形妙”,張墨、荀勖則“遺其骨法,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但他們還是被置于上品,可見謝赫的推重。而在對張墨、荀勖和顧駿之的品評中,傾向性表現(xiàn)得頗為明顯。張墨、荀勖被定為一品最末: “風范氣候,極妙參神。但取精靈,遺其骨法。若拘以物體,則未見精粹;若取之外,方厭高腴,可謂微妙也。”顧駿之被置于第二品第一:“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边@恰可形成對照:雖然名次極為靠近,但因前者“風范氣候,極妙參神”,后者“神韻氣力,不逮前賢”,故此,盡管前者“若拘以物體,則未見精粹”,后者則“精微謹細,有過往哲”,謝赫還是在他們之間畫上了一品與二品的分界線,可見其心中取舍。
又,顧愷之是南北朝時期與陸探微齊名的大畫家,二人被稱為顧陸。顧愷之博學多藝,當時即有畫絕、文絕和癡絕“三絕”之譽,繪畫方面,也諸體兼通,人像、佛像、禽獸、山水,俱為精彩,以致謝安贊道:“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③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846.。但謝赫將陸探微置于上上品之上,對顧愷之評價卻不高,僅將其列為三品。這招致了頗多質(zhì)疑。《四庫提要》記載:“姚最頗詆其謬”,姚最認為“長康之美,擅高往策,矯然獨步,終始無雙。有若神明,非庸識之所能效;如負日月,豈末學之所能窺?……謝陸聲過于實,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①姚最.續(xù)畫品錄[M].王伯敏,標點注譯.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1.唐之后,張懷瓘等也認為謝評有失偏頗,甚至認為此乃《古畫品錄》之敗筆。近年來又有論者指出,“謝赫顯然沒有理解顧愷之在處理形神關(guān)系上的巨大理論創(chuàng)見,而只是簡單地拘泥于形似的角度來對顧愷之加以評判的。”②徐博.《古畫品錄》與“氣韻生動”——謝赫繪畫美學思想簡析[J].社會科學論壇,2009(5):14.謝赫對顧愷之的評價是“除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逮意,聲過其實”,顯然,謝赫認為顧愷之能夠做到恰當?shù)匕盐諏ο蟮木⒅帲ㄟ@符合史論顧愷之“緊勁聯(lián)綿,循環(huán)超忽” “筆彩生動” “如春蠶吐絲”),但是最大問題在于“跡不逮意”,也就是說顧愷之的作品在形式上不能很好地表達創(chuàng)作對象的內(nèi)在精神,也即不能神似,因此認為顧愷之 “聲過其實”。這正是以顧愷之本人也提倡的“神似”而非“形似”來評價顧愷之的。
由此可見,顧愷之的理論創(chuàng)見與創(chuàng)作實踐之間是存在距離的。在理論中,顧愷之一再提倡要傳神,要求人物畫體現(xiàn)出人的“神彩”“風骨” “體韻” “骨法”等內(nèi)在氣質(zhì)、生命的境界,而不是形體外表的浮華與流俗。還總結(jié)出,畫人物頭部非常重要, 《論畫》云:“寫自頸以上,寧遲而不雋,不使速而有失?!庇痔貏e強調(diào)眼睛對傳神的重要:“若長短、剛軟、深淺、廣狹與點睛之節(jié),上下、大小、濃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雹弁醪簦蔚辣?畫學集成[M].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9.(此處引文,《畫學集成》編著者雖知其“名不副實”,卻仍用舊例,將其標注為《魏晉勝流畫贊》篇下。筆者將其更正為《論畫》篇。)在繪畫實踐中,他留下了諸多重神的故事,如給裴楷像臉頰添三毛,原因在于“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雹苡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847.又,畫謝幼輿置于巖壑中,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 ‘一丘一壑,自謂過之?!俗右酥们疔种??!雹萦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848.藝術(shù)史視作佳話,認為這體現(xiàn)了顧愷之傳神的繪畫理念。但仔細探究,這些故事中亦傳遞出另一種意味,即,顧愷之在人物繪畫傳神方面,實有無力之感,傳神所需技巧其實稍欠火候,要靠其他方式來彌補人物畫像本身的不足。謝幼輿縱意丘壑,蕭散自然的神韻,與嵇康“目送歸鴻”的自然神情一樣,可意會,卻難以用筆墨來傳達。顧愷之顯然不能做到,只好退而求其次,以環(huán)境來提示、烘托。畫史上還有其畫人像數(shù)年不點睛的故事流傳。 《晉書·顧愷之傳》載:“愷之每畫人成,或數(shù)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答曰:‘四體妍蚩,本無關(guān)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雹薹啃g.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2405.這固然反映出顧愷之對傳神的看重,但也很有可能是因為顧愷之深知自身技巧的限定,而不敢點睛,生怕達不到傳神的效果。再聯(lián)系史書所載顧愷之“矜伐過實”,過于虛榮的性格特點,以及桓溫對其“癡黠各半”的評價,可推知,數(shù)年不點目睛,大有可能是不敢、不會點睛的托辭。實際上,顧愷之對 “跡”與 “意”、手與心的矛盾是有認識的。他曾感慨“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 (《世說新語·巧藝》)⑦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849.,目送歸鴻,其意可心會;而要呈現(xiàn)為畫面上的“跡”,令觀者心領(lǐng)神會,則顧愷之深嘆其難?!段簳x勝流畫贊》曰:“神儀在心而手稱其目者,玄賞則不待喻。不然,真絕夫人心之達,不可或以眾論。執(zhí)偏見以擬通者,亦必貴觀于明識。夫?qū)W詳此,思過半矣?!雹嘤釀θA.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348.他自身恐怕也深為手不能稱其目所苦。恰可與之對照的是衛(wèi)協(xié),據(jù)說衛(wèi)協(xié)畫人物也不敢點晴,是擔心變成活人。(孫暢之《述畫記》“衛(wèi)協(xié)”條下載:“又《七佛圖》人物不敢點眼睛。”)⑨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352.由此更可見謝赫的火眼金睛。謝赫把衛(wèi)協(xié)列為一品,評論衛(wèi)協(xié)說:“古今皆略,至協(xié)始精?!ā校蕿榧嫔?。雖不該爭形似,頗得壯氣。凌跨群雄,曠代絕筆?!笨梢姡l(wèi)協(xié)是氣韻生動、傳神的典型。
不幸的是,謝赫批評顧愷之,而他自己也難逃手不應(yīng)心的毛病,姚最 《續(xù)畫品錄》評其:“至于氣運精靈,未窮生動之致;筆路纖弱,不副雅壯之懷。”①姚最.續(xù)畫品錄[M].王伯敏,標點注譯.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11.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也僅將謝赫的作品列為中品下。
總之,從謝赫關(guān)于“六法”的表述及對27位畫家的具體品評,可見出“六法”實在涵括了繪畫創(chuàng)作和品評的六大方面,諸法之間自有聯(lián)系,構(gòu)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那種質(zhì)疑甚至試圖否定謝赫 “六法”的整體性、系統(tǒng)性的論點,并沒有提供有說服力的證據(jù)。
謝赫對于繪畫的品評,正是以 “六法”為依據(jù)。雖然其品評并非無可商榷,“六法”的表述也并非盡善盡美,但誠如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卷四所云: “《古畫品錄》一卷。論畫之書,今存者以是書為最古。而品畫之作,亦始于是書,彌足珍重。后來姚最、李嗣真雖曾指其未當,然各人見地不同,未可據(jù)以為信也?!ā?,創(chuàng)于是書,洵千載畫宗矣?!雹谟嘟B宋.書畫書錄解題[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113.直至今日, “六法”仍有其生命力。論者云:“實際上,前人在贊頌謝赫六法的不世之功時,從來未曾想到過,謝赫之所謂六法既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何以能成為 ‘萬古不移’之法?!雹坌靽鴺s.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此問頗有意思,當我們討論謝赫“六法”的時候,的確應(yīng)當思考:若謝赫 “六法”僅是零散拼湊,何以歷代諸多畫家、研究者將其奉之為“萬古不移”之法?而且,正如研究者所看到的,在謝赫之后,雖也有人提出過“六要” “六長” “八法” “四要”等說法,但謝赫“六法”屹立至今。如此,豈可以“六法之所以被當作萬古不移的繪畫理論,實是出于崇尚古人的文化心理所致”④徐國榮.謝赫“六法”之無“法”解[J].學術(shù)研究,2008(11):126-132.一言抹殺之?故此,本文認為,謝赫“六法”,端的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