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 琦
一只半透明的琥珀色的小東西趴在那里,像一件精巧的工藝品:分節(jié)的腹部,長著細(xì)絨毛的爪子,兩只向外凸起的眼睛,甚至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口器,都被精雕細(xì)刻出來了。唯一的破綻就是,那本該像人的指甲一樣完整的背部中間,裂開了一道縫隙。我捏起這小小的……殼——是的,它是空的。這空使我十分惶恐,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它。不難看出,這是一只蟬的殼。蟬像脫衣服一樣把這殼脫下來,自己遠(yuǎn)走高飛了。這件事情使人感到驚奇,這殼沒有生命,卻留下了盛載過生命的痕跡。它內(nèi)在的每一毫米空,都曾經(jīng)填滿過實實在在的肉身、骨骼、血液,填滿過無聲的吶喊、靜默的掙扎。
“這是蟬蛻。”正在稱量藥材的老先生瞥了我一眼,說。
“哦?!蔽覒?yīng)了一聲。
村莊的夏天是由蟬統(tǒng)治的。與我們低矮的房屋相比,蟬居住的一棵棵大樹占據(jù)了高處的空氣和陽光。我們的生活就在蟬的眼皮底下展開。它們像雞一樣鳴叫著早晨的到來,像狗一樣沖著客人大喊大叫,又像笨拙的小鳥一樣,在樹枝間撲棱著。它們并不攻擊人類,身上也不攜帶毒液。但它們會用聲音織成天羅地網(wǎng),籠罩整個村莊,宣告著它們的無處不在。
當(dāng)溫度到達(dá)某一個閾值,所有的蟬都不約而同地發(fā)出那種單調(diào)、統(tǒng)一的聲音,有人譯作“知了”,仿佛是一個孩子面對大人的教訓(xùn)作出不耐煩的回應(yīng)。有人譯作“嘶啦”,是一種撕裂的擬聲。蟬要撕裂的到底是什么?整個夏天,我們被季節(jié)催趕著,要收割田里的早稻,要曬谷,要為晚稻播種、耕田、插秧,為一口吃的,挽起褲腿在曬得滾燙的路上跑來跑去,赤足站在泥水里,不斷地朝著土地彎腰,把自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蟬卻像法布爾所寫的那樣:“它們在筱懸木的柔枝上,排成一列,歌唱者和它的伴侶比肩而坐。吸管插到樹皮里,動也不動地狂飲,夕陽西下,它們就沿著樹枝用慢而且穩(wěn)的腳步,尋找溫暖的地方?!?/p>
午后,太陽過于毒辣,天地間的一切仿佛曝光過度,全都是明晃晃的白。我們不得不在屋檐下、樹影中席地小憩。頭頂有蟬在嘶叫,無數(shù)小小的鋸子來回鋸著熱的空氣,而空氣一扭一扭地抗拒著這種酷刑。二叔撿起土坷垃朝樹上扔。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xù)響起來。二叔罵道:“這些知炸蟲,吵得人頭暈!”
旁人呵呵笑了起來:“有本事你把它捉了來,就不吵了?!?/p>
過得兩日,二叔竟真的琢磨出了辦法。他領(lǐng)著兒子金孔,收集了一些蜘蛛絲,然后,用口水和了,粘在竹竿頭上。他們父子倆在樹下仰著頭,尋找那些正悠然地棲在嫩枝上歌唱的蟬。找到了,就伸竹竿去粘。二叔說,蟬的靈敏超出我們的想象,竹竿不小心碰到旁邊的枝條,蟬就立即停止歌唱,展開翅膀飛逃開去。但蟬的飛行能力不強(qiáng),如兩棵樹之間距離過遠(yuǎn),一只蟬極有可能會從空中跌落地上。狗看到了,過來用鼻子嗅一嗅,就走開了。雞也跑過來,歪著腦袋瞧瞧,便用嘴去啄。蟬驚慌了,撲棱著翅膀,歪歪扭扭地飛,并喑啞地、嘶啦嘶啦地叫著。但它越逃,雞便越要啄,很快就將它啄得體無完膚。有時候,人覺得這落入凡間的蟬可憐且有趣,便趕跑了雞,將蟬撿起來撕去半邊翅膀,交給小孩子玩。妹妹得到過這樣的玩具。還沒學(xué)會行走的她坐在泥地里,用手指去碰觸那只蟬。這新奇的碰觸,讓蟬與她都嚇了一跳。蟬撲打著殘缺的翅膀,在地上翻滾,發(fā)出那種歌聲。我蹲下去,用手按壓蟬的腹部,它竟不怕我,勇敢地在我的手指下歌唱起來。我的手指在顫動,那顫動一路往上,走到我的手掌、手臂上去。我按住的是一個小小的、有生命的鼓,它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震動、發(fā)聲,聲音與地上的塵土互相碰撞、激蕩。
二叔逮了幾日蟬,便放棄了。田地里的活計如同一頭瘋牛在后面緊追著人不放,稍一疏忽就要被它一頭撞倒在地,哪有閑工夫去搭理那些蟬!然而粘蟬的游戲卻在孩子們當(dāng)中流傳開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小樹的根,剝下樹根皮用小錘一直打,錘打后剩下的膠質(zhì)非常黏,比蜘蛛網(wǎng)好用多了。孩子是不知道累的,只要一脫離大人安排的苦役,就拄著一根根細(xì)長的竹竿,成群結(jié)隊地去樹林子里粘蟬。粘下來的蟬撕爛了翅膀,扔進(jìn)隨身攜帶的布口袋里??禳S昏了,游戲要結(jié)束了,這些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汗腥氣的孩子,就坐在樹林邊上,將袋子底朝下一倒,然后點數(shù)誰的戰(zhàn)利品多。金孔往往是其中的佼佼者。有一回,他的鄰居金龍卻比他多了一只。金龍揚揚自得,大喊起來:“你們看,我最多!”孩子們圍過來,紛紛表示意外和欽佩。金孔正沮喪呢,扔在一邊的口袋里突然傳來蟬的鳴叫。撿起來伸手去掏,又掏出兩只,還是他第一!頓時快活得哈哈大笑。
使人納悶的是,每天抓走了那么多蟬去喂雞,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肥美起來,但蟬的歌唱卻仍不見減弱。那單調(diào)的聲音如同一匹沒有休止符的瀑布,日夜不停地在人們耳邊流淌。但瀑布予人以清涼,蟬鳴卻每每使人煩躁。原本就有些耳背的十祖叔,這時不管誰跟他說話總得吼叫起來,不然他就茫然地睜大雙眼,表示聽不見。整天忙于捕鳥的鳥祖叔則抱怨,蟬的噪音掩蓋了山間那些畫眉或者鷓鴣的叫聲,讓他錯失了好時機(jī)。
夏天的村莊原本是熱鬧的,雞鳴狗吠,嬰兒啼哭,田野里打谷機(jī)在響,曬場上大家互相呼喚,孩子們在林子里爭吵,誰家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咒罵老公孩子……但是這一切聲音都被蟬的叫聲遮蔽了。對了,還有蛙鳴。清涼的早晨或者傍晚,蟬聲稍微薄弱的時候,蛙鳴就補充進(jìn)來了。它們的配合堪稱完美,一個從天上往下撒網(wǎng),一個從地下往上包抄,這就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整個村莊以及村莊里的事物都包裹在內(nèi),動彈不得。
直到稻谷收入了谷倉,晚稻在淺水盈盈的田間站穩(wěn)了腳跟,人們漸漸閑下來了,才突然發(fā)現(xiàn):那稠密的蟬鳴竟然沒有了。真的,這支聲音的大軍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誰也不知道它們?nèi)ネ畏?,是何時撤退的。要在正午,溫度特別高的時候,才能偶爾聽到一兩聲怯生生的鳴叫。那是大海退潮時的回聲,是掉隊的孤雁。你還來不及聽清,它已就此停歇了。瀑布落盡,村莊一下子變得疏朗起來。各種聲音都浮現(xiàn)出來了,雞啼、狗吠、豬喚食,女人咒罵丈夫、呼喚孩子,男人喝醉了在夜色里嘩然地吹?!@些聲音像一個個小島,雖然現(xiàn)形,卻又顯得有點孤單。
媽媽的病也跟著浮現(xiàn)出來了。她腰痛,痛得幾天起不了床。家里請了老中醫(yī)來,給媽媽把了脈,也撩起蚊帳,請他看了媽媽的舌苔。老中醫(yī)現(xiàn)場開了方子,讓我跟他回去抓藥。
于是,我便看到了這只小東西。老先生說:“這是蟬蛻?!?/p>
一個“蛻”字,多好啊。它既指脫下這外殼的過程,也指這外殼本身。它有動作,有形象,甚至,有一種主動將自身交付出去的壯烈。在我面前,這只小小的蟬蛻趴在一堆枯萎了的葉子草根之上。它是一服中藥的一部分。如果一切枯萎都是靈魂的抽離,那么,蟬蛻比那些干枯的草梗木屑更保有著靈魂的形式。我無端地相信,這藥肯定能治好媽媽的病。
看我久久地端詳著眼前的蟬蛻,老先生說:“如果你能抓到它,可以拿到這里來換錢,一只一分錢?!?/p>
他說的是“抓”,似乎這小東西的六只爪子還會爬行,那空著的胸腔里還會抽出一雙锃亮的翅膀,振翅逃逸。我問:“它們一般會在哪里?”
“什么樹都可能有,不過,它們特別喜歡柚子樹?!?/p>
也許是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在樹林子里轉(zhuǎn)悠。柚子都收盡之后,林子里只剩下寂靜的枝葉,蝴蝶、蜜蜂都不來了。秋陽無聲地穿過樹冠,一寸一寸緩慢地移動。我一棵樹又一棵樹地檢查,直到幾乎就要放棄的時候,那個小東西出現(xiàn)了。它比我在藥店里看到的更陳舊,外殼上甚至還粘著一些泥垢。它用爪子緊緊地依在樹干上,像嬰兒團(tuán)著小小的身子,留戀著它在人間最后的依靠。有些蟬蛻與樹皮之間,只剩下蛛絲那么細(xì)微的聯(lián)系。微風(fēng)把它從這邊甩過去,又從那邊甩過來,但它就是沒有掉下。當(dāng)然,我相信,肯定有一些蟬蛻是掉下來了的。我還相信,它們一旦掉到地上,就與土地渾然一體,像水滴落入大海,再也無從分辨。
這些蟬蛻出現(xiàn)的地方并不高,跟我的身高差不多。蟬們大概爬到這個高度,就覺得應(yīng)該脫去身上的舊衣裳了。攢夠二十只后,我就去找老中醫(yī)。他從老花鏡的上方看看我,又認(rèn)真點數(shù)著那堆可憐的像泥土一樣的空殼,把其中泥垢過多、缺損過于嚴(yán)重的挑了出來。然后,他交給我一角錢和一句話:“明年五六月,蟬出土的時候,蟬蛻最多,最新鮮。”
我說:“好,我記住了,五六月再去撿。”
老先生又說:“入黑時分,蟬就上樹脫殼了,那個殼最好?!?/p>
然而來年的五六月,我發(fā)現(xiàn),一到黃昏時分,林子里便熱鬧得如同趕集。村里的半大小子,如金孔、金龍都早早守候在那里;就連二叔這樣的大人,也涌入各個樹林。太陽尚未下山,大家便倚靠著樹干,三三兩兩地聊天。待太陽一下山,人們就散開了,并且靜默下來,似乎屏住了氣息。不多時,入夜了,就有人摁亮了戴在頭上的電燈,四處亂照。有些柚子樹還纏上了透明的塑料薄膜,看上去亮閃閃的。忽然就有人低聲喊:“來了,來了!”
那地上的泥土松動起來,有黑褐色的、拇指大小的蟲子頂開泥土,伸出一雙長著黑色短絨毛的螯鉗。這蟲子剛爬出地面,人們就趕上前去,急急忙忙地?fù)炱饋怼N铱辞宄?,那是蟬,還沒有蛻去殼子、長出翅膀的蟬。鉆出地面的蟬越來越多,匯成一股潮水,向附近的樹干流去。人就站在這黑褐色的水流里,雙手左右開弓,像啄食米粒的雞一樣,忙得無暇抬頭。我站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二叔沖我喊:“燕子,傻站著干什么?快幫忙撿!”我沒理他,只是繼續(xù)看,看著蟬的河流被人們攔腰截斷。有些漏網(wǎng)的蟬繞過人的雙手,徑直沖向樹干。但是,它們撲向的卻是光滑的塑料布。它們竭盡全力,所有的爪子都徒勞地摩擦著塑料布,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卻無法爬上去。有些聰明的蟬繞著樹根轉(zhuǎn)了兩圈,果斷地掉頭往別的樹干爬去。就在我為它們捏一把汗的時候,在兩棵樹之間的空地上,蟬又被人抓住了。一只蟬把我當(dāng)成了一棵樹,順著我的腳背往上走。當(dāng)它正要鉆進(jìn)我的褲管時,二叔伸手捏住了它。二叔站直了腰,把它扔進(jìn)一只水桶里,說:“燕子,你不捉蟬蛹,來這里干嗎?”
我說:“我想來撿蟬蛻的。你們把蟬蛹捉了,沒有蟬蛻了。”
二叔笑笑:“蟬蛻算什么!這蟬蛹撿回去用油炸了,可好吃了!自己不吃,也可以賣給鎮(zhèn)上的飯店,比蟬蛻值錢多了!”
我往二叔的桶里看,大半桶水都在晃蕩,密密麻麻的蟬的尸體沉在水下、浮在水面上。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蟬蛹漸漸少了,人們慢慢散去。二叔帶著我和金孔,在樹林里尋找蟬蛻。就在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只蟬剛剛從殼里脫出來的情形。那只新生的蟬用前爪緊緊地抓著一具柔弱的殼,像嬰兒在留戀著母體一樣。二叔頭頂上的燈光投射在它身上,可以看到它的肢足都是一種半透明的肉色,身體則呈現(xiàn)一種深綠,里面像是盛滿了豐盈的樹汁。兩只漂亮的翅膀在空氣中晾著,一動不動。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的翅膀從皺巴巴的樣子,展開成又薄又長的一片。那像淺藍(lán)色玻璃一樣透明的翅膀在燈光照映下,現(xiàn)出明晰而迷人的花紋。蟬的兩只眼睛顯得有些呆滯,一動不動地、無可奈何地等待著時光流逝。它需要足夠硬朗,像一只真正的蟬那樣擁有金棕色的軀體,才能放開那只空殼,才能展翅飛上高枝。但無論如何,它是一只幸存者。我想起幾分鐘前還在地上四處流淌卻逐漸消失的蟬蛹的河流,想起那只曾經(jīng)在我的指腹下毫不畏懼地顫動的小小的鼓,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想哭。它這樣獨自在微風(fēng)里晾曬自己,要多久呢?我決心等到這只幸運兒展翅飛翔的那一刻。
可是,一只手卻伸了過來,將它抓走了。我來不及抗議,二叔已經(jīng)把它扔進(jìn)了水桶里。金孔問:“這脫了殼的蟬不是太老了嗎?還好吃嗎?”二叔笑笑:“還行,偶爾嘗嘗不同的味道嘛?!?/p>
樹干上只留下那只蟬蛻。這無疑是老中醫(yī)想要的那種完美的蟬蛻。它新鮮、完整,薄薄的殼里也許還有微溫,還有剛才那只蟬掙扎時留下來的喘息和汗水。二叔抬了抬下巴說:“燕子,喏,去撿你的蟬蛻吧?!?/p>
我一轉(zhuǎn)身跑出了樹林。
后來,我再也沒有去撿過蟬蛻。只聽說,每年村子里都有很多人去撿蟬蛹。人們理直氣壯:蟬在地下吸食樹根的汁液,飛到枝頭之后,還會吸食嫩枝的汁液,所以蟬是害蟲,捕捉它、溺殺它、油炸它、咀嚼它,是一種為民除害的榮光。
人們并不同情蟬在地下的黑暗時光。據(jù)說,蟬被囚禁在地下的時間是單數(shù),一三五七年,北美蟬甚至要在地牢里待上十七年,最終只出來生活幾個月。村莊里的道路開始硬化,人們在山坡上建房、修院落,泥地被一層冰冷的混凝土地面所覆蓋。也許很多蟬蛹就這樣被永遠(yuǎn)封印在地底下。它們賴以生存的樹根逐漸失水干枯,像枯萎的乳房,再也無法分泌甜美的汁水。有些蟬蛹餓死了,剩下的一些,在苦苦地?fù)芜^漫長而黑暗的饑餓歲月后,在本能的召喚下,用那一雙長著黑色短絨毛的螯鉗拼命向上掘著、爬著,最終卻發(fā)現(xiàn),扒不動那一層堅硬的混凝土。
蟬的歌聲一年比一年稀薄了。就像海水持續(xù)退潮,蟬的聲音與村子里其他雞鳴狗吠的聲音一起遙遙相望,彼此和諧共處。蟬結(jié)束了對村莊的統(tǒng)治,夏天的舞臺上,它再也不是唯一的主角。終于有一年,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二叔說:“咦,今年的蟬怎么叫得這么有氣無力的?”
我時常想起那只正在晾曬翅膀的蟬,它終究逃脫不了命運的洪流。
而我,是一個懦弱者。我既不敢公開地反對捕捉殺戮蟬的行為,也不敢在餐桌上指責(zé)那些對著蟬蛹大快朵頤的人。我只是在內(nèi)心軟弱地懷念那些棄殼而去的幸存者。它們在樹干上留下精巧的空殼,保持著一種躬身的姿勢,背上卻永遠(yuǎn)裂開一條縫。蟬的肉身就是從這條窄窄的夾縫里逃走的,就像經(jīng)由一道窄門,由一個快樂而自由的靈魂引領(lǐng)著,蟬獲得了新生。
中年之后,某一日,在一處堪稱原始的山林,我從山上下來,小路曲折如一條蠕動的蛇,地面蒸騰起熱浪,而滿天的蟬鳴鑄成密不透風(fēng)的罩子,把我扣在其中。站在一棵松樹的影子下歇息,我?guī)缀跏强吹?,蟬鳴像雨滴一樣落下。不是那種清涼的雨滴,是澆鐵花時燦爛的紅光閃過之后,那暗下來的、灼熱的一滴滴鐵水。我抬起頭來張望,在酷熱的太陽里,滿山的樹木像它們的影子一樣沉默、馴服,看起來并無異樣。但我知道那里藏著蟬,玄鐵一樣、閃著寒光的蟬,子彈一樣的蟬。這是久違了的蟬鳴啊。它們什么時候逃離了人的村莊,躲藏到這深山老林中了?
這山上到處都是樹,松樹、杉樹、槭樹。每棵樹上都埋伏著蟬,每只蟬都在嘶叫。我不知道這蟬的品種與小時候所見過的蟬是否一樣,但它們的嘶鳴明顯多了一些悲憤之意。那漫山遍野的鼓噪,似乎傳遞著悲傷的絕望,像刀劍霍霍,正在互相削磨。那聲音聽久了,讓人膽戰(zhàn)心驚。它們是在為那些被扼殺了的蟬發(fā)聲嗎?還是在為自己的族類多舛的命運吶喊?
無數(shù)蟬的叫聲合并成一個,無數(shù)棵樹木的搖擺合并成一棵。整個山巒就是一只巨大的蟬的腹部,正隨著叫聲不易覺察地微微起伏。我后退幾步,呼嘯的風(fēng)掃過樹林,像驅(qū)趕著千軍萬馬的大軍自山頂上撲下來。
二月,田里灌滿清水,天空上的云朵灌滿灰色的水汽。天空壓得這么低,風(fēng)要吹上很多天,才能把烏云攤薄,讓人隱約看到云層背后毛茸茸的太陽。電線桿是深灰色的,電線是黑色的,倒映在水中,五線譜一樣蕩漾。而音符,自然是那一群群流動的蝌蚪。到了四月,風(fēng)變得暖和了,我們把一塊塊水田插滿秧苗之后,拔腳上田。蝌蚪長出了四條腿,也跟著我們蹦上田埂。五線譜上空蕩蕩的,青蛙的鳴叫漸漸充滿了整個村莊。夜晚從田邊走過,聽到數(shù)不清的蛙鳴。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想起童話書里說,有一位王子被施了魔法,變成了青蛙。我在夜色里笑起來。這田垌里到底有多少只王子呀?它們這樣急切地叫喚,難道是在傾訴前世今生?還是在呼喚那一位遲遲未曾現(xiàn)身的公主?
天色晴朗的夜晚,星光蓬勃,嘰嘰呱呱的混響在田野里發(fā)酵、膨脹,聚合成一只透明的氣球,搖搖晃晃地向天空飄蕩。突然一陣寂靜,仿佛是誰按下了暫停鍵。接著撲通一聲,是氣球炸裂,某只青蛙躍入水中打破寧靜。然后蛙鳴繼續(xù),似乎終于把王子和公主送入洞房。
其實我早就留意過青蛙在水中的游動。它那么小,背上的花紋是褚褐色的,張開的前肢末端有趾,精細(xì)得如同人的手掌和手指。下肢結(jié)實修長,大腿圓潤有力,腳蹼往后蹬出水紋的樣子,與人何其相似!難怪巫婆選中了青蛙。她不讓王子附身于牛馬或者豬狗,首先是有形體上的考慮。一只青蛙當(dāng)然要比有苦役在身的豬狗牛馬體面得多。青蛙的體面,可能就來自其類人的形態(tài)??梢?,人終究是自視甚高呀。
青蛙也有天敵,蛇是其中之一。偶爾路邊的草叢里傳來異樣的蛙鳴,混亂、凄厲、驚慌。年長的人能聽出,是蛇咬住了它。那最后一聲嗚咽明顯被含在蛇的嘴里,微弱地一閃隨即消失。我也怕蛇。只要想到它的長,它的軟,它的冰涼、濕滑,皮膚上就會被喚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聽說蛇的行走是無聲無息的,攻擊快如閃電。我見過壁虎趴在墻上捕食蚊蟲,那舌頭的伸出、回收,確實快得無法看清。但我無法想象被蛇咬住的痛苦,恐懼阻止我的想象走到那個程度。
春末夜間的水田,亮著大大小小的光。很久以前,是火把。松柴、麻稈,都容易點燃。不同的是,麻稈輕,火焰也輕,一陣清風(fēng)似的燃過去,很快就只剩一縷灰燼。松柴重,火焰也重,一邊燃燒一邊冒黑煙。那煙,不斷地補充著夜的黑。后來換了手電筒、電瓶燈。光在黑暗里飄浮著散開,像星空的倒影。光照見人臉上幽暗的專注和欲望,也照見蹲在禾苗叢中的青蛙。那是一只大青蛙,像人的拳頭那么大。它敦厚老實地坐在陰影里,大大的眼睛里映照著一簇簇閃動的火光。它不叫,也不逃走,只是在被人撿起來的時候,四肢徒勞地在空氣中劃動。它凝重的表情,堪比思想者的嚴(yán)肅,讓我懷疑它是否在思考蛙生之有涯與無涯。
大青蛙被捉回家,據(jù)說清蒸了吃,對老人孩子頗為滋補。記憶中,小時候的我并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上學(xué)之后,課本上說,青蛙是益蟲,能抓很多害蟲,老師教育大家不要抓青蛙吃。我理直氣壯說自己從未吃過,莫名其妙有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
小青蛙身形細(xì)巧,看到亮光并不會發(fā)呆,也不會終日陷于冥思苦想之中。它們不叫的時候就在跳躍,從這棵禾苗跳到那棵,從這個水洼跳到那個。它們捕捉蟲子的動作比壁虎還快。它們太小了,蹦蹦跳跳的樣子,跟蟲子也差不多。七八歲的孩子,已經(jīng)學(xué)會釣小青蛙了。黃昏,蛙鳴最熱烈的時候,孩子們就開始在田埂上行走。一根竹竿上綁一條長長的絲線,絲線盡頭縛一段蚱蜢腿,墜入田中。孩子們一邊走,一邊抖動著竹竿。在小青蛙看來,眼前這只蚱蜢一跳一跳的正準(zhǔn)備逃跑。它勇敢地沖上去,死死地咬住了蚱蜢腿。頓時,它就飛起來了。在青蛙短暫的生命里,這也許是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飛翔。它來不及思考發(fā)生了什么,也來不及松開口中的獵物,就飛到了空中,然后,像一個生澀的桃子一樣,被孩子的手摘了下來。有些青蛙會被審視、打量。孩子驚訝地叫起來:“你看我抓到一只大的!”于是其他孩子紛紛圍過來,互相比較著戰(zhàn)利品。那小小的“王子”在孩子的手掌里掙扎,徒勞地?fù)]動那像人一樣的四肢。夜徹底暗下來之前,孩子們扛著竹竿、挎著裝了小青蛙的簍子回家。你若和他們擦肩而過,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腥味,那是汗水、泥垢和青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結(jié)果。赤足、赤膊,皮膚曬成淺褐色的孩子,他們匆匆走過石板路的樣子,也像一只只青蛙在蹦跶。
這么小的青蛙沒有食用價值,抓回家去,通常就是剁碎了喂雞。但這游戲,孩子們百玩不厭。
其中一個孩子,名字叫“小鴿”的,長得特別像青蛙。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很寬,嘴巴闊大,嘴角直咧到臉的邊緣。他的名字也與青蛙有關(guān)。本地土話,青蛙又叫“鴿毑”。據(jù)大人們說,從小,他睡覺就喜歡彎曲著雙臂和雙腿,像一只青蛙一樣攤在床上。他很遲才學(xué)會走路,大人一不注意,他就蹦著走。而且,他似乎不愛說話,嘴里總發(fā)出“咯咯咯”的叫聲。小鴿的膚色很白,村里沒有孩子有這么白的皮膚,讓人想起青蛙寡白的肚皮。
小鴿去釣青蛙的時候,手腳不協(xié)調(diào),咬著餌料的小青蛙往往在半空中掉落。孩子們嘲笑小鴿笨。但緊接著發(fā)現(xiàn),那些小青蛙似乎爭先恐后地往小鴿的腳邊撲,他只要蹲下去撿就可以了。但是小鴿并不撿,他更享受的是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感覺。他看著孩子們圍過來,從他腳邊不停地?fù)炱鹦∏嗤苋舆M(jìn)簍里,快樂得咯咯地笑。
小鴿的媽媽在生他的時候就難產(chǎn)死掉了。小鴿的爸爸后來又娶了新的妻子。后媽常支使他干活,又責(zé)罵他的笨手笨腳。有一年冬天,小鴿生火做飯的時候,柴火蔓延到柴堆上,點燃了廚房。小鴿怕被斥責(zé),不敢逃跑,而是奮力撲打著火焰。這使得他的皮膚被大面積燒傷。痛苦地掙扎了半個月之后,最終,小鴿死在床上。死的時候,皮膚上的膿血粘在被子上,他整個人就像一只被剝了皮的青蛙。
而我終于要進(jìn)行我的懺悔,對于青蛙,我犯下過深重的罪行。記憶使時間重疊,產(chǎn)生互相滲透和混亂。我不記得具體是什么時間,是在知道青蛙王子的故事之前或者之后,還是在知道青蛙是益蟲的之前或者之后。但我記得那口淺淺的池塘,因為久旱池水回落,渾濁,如一只大碗僅剩下碗底淺淺的殘羹。池塘位于山腳,與路邊隔著一片竹林。那似乎是一個初夏的午后,太陽很大,頭頂?shù)闹藷崤c水的清涼形成了反差。我挽高褲腿,赤足站在水邊。那里有一層密密麻麻的拇指大小的青蛙。一個比我高一頭的姐姐帶著我在那里玩。
能玩什么呢?在池塘邊挖起泥巴壘成墻垛,又挖出曲折的河道,把池塘的水引進(jìn)去。青蛙們前赴后繼地跳近前來,試圖參與我們偉大的工程。但事實上它們經(jīng)常落到我們的腳背上,像冰涼的雨點砸下來,把人嚇一跳。它們在妨礙我們的工程,不,我并不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但確實是這樣,這些褐色花紋的小東西用自己的晃動變換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姐姐捉起一只青蛙,把它翻過來。在陽光下,那濕淋淋的白色肚皮閃耀著光。不知道是怎么開始的,姐姐用挖掘河道的小竹枝把它扎到了河道邊上。姐姐說,我們讓它充當(dāng)守衛(wèi)大河的士兵。小青蛙用前肢緊緊地抱住扎在它肚皮上的竹枝,確實很像士兵握緊它的標(biāo)槍。它沒有叫。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午后,那個池塘里,所有的青蛙都一言不發(fā)。世界寂靜無聲,只有微風(fēng)吹過竹林,沙沙細(xì)響。我們開始了合作:我抓小青蛙,而姐姐則把它們一只接一只地釘在我們的河流兩邊,直到我們能找到的小竹枝用完。
姐姐讓我欣賞我們的杰作。一條巴掌大的黃色河流沿著水邊曲曲折折地蜿蜒,濕漉漉的河岸上,一只只小青蛙抱著懷里的標(biāo)槍急促地喘氣,慘白的肚皮起伏著。它們呼出的氣息都是腥的,讓人反胃。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彎下腰去看它纖細(xì)如發(fā)絲的手指握著標(biāo)槍,被洞穿的肚皮上并沒有血。“青蛙的血會是什么顏色的呢?”我問。
姐姐為此將一只青蛙開膛破肚。就在我的眼前,她用一只手按住青蛙的下腭,另一只手捏著竹枝往下一劃。我不記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可以很肯定地說,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青蛙的血是什么顏色。
至今,看到別人在游泳池里蛙泳,我仍會想起那只青蛙最后的一蹬。它的四肢在黃色的泥漿水里向下奮力一劃。而我別轉(zhuǎn)頭去。竹葉的搖晃在眼前變得冰涼,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陷進(jìn)了一種奇怪的境地,像在做夢,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過了好一會,夢里漸漸有了聲音,姐姐在我們制造出來的河邊光著腳走動,巡視著那些在標(biāo)槍下一動不動的青蛙。偶爾她抬高腳板,重重地跺下去。她的腳底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我知道那是青蛙,那些冒冒失失地跳到她腳邊的青蛙。地面上全是青蛙,愚蠢的、無辜的青蛙,不斷地從水里冒出來,跳過來。視線里,陽光在水面晃出碎玻璃一樣尖銳的光芒。我感到眩暈,世界在眩暈中晃動。但“噗噗”聲仍在持續(xù),我的腳底也接觸到了那小小的一團(tuán)冰涼和炸裂。
若干年后,在初中的生物課上,老師帶領(lǐng)我們解剖青蛙。是大青蛙,像我們的拳頭那么大,蹲在操作臺上,得用手按住,不然,它會跳走。我不敢按。我只是看著它在別人的手掌下雙眼鼓突,雪白的下腭無聲地翕動。在這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里,它不再緊皺眉頭思考蛙生,而是四處張望。當(dāng)它看過來的時候,我總感覺它認(rèn)出了我,認(rèn)出了我眼中的罪孽與驚恐。我回避著它的眼睛,拿出生物書看那圖畫中的構(gòu)造,心臟、肝臟、肺、胃……它們的形狀、顏色、大小,都畫得很逼真。當(dāng)解剖開始后,有好幾只青蛙乘人不備,跳下了操作臺。實驗室里一片驚呼笑鬧,大家都忙著抓逃犯,而我在混亂中悄悄溜走。
有一種青蛙,人們又叫它牛蛙,總是在雨后出現(xiàn),藏在水溝暗處大聲叫喚。那聲音洪亮如牛叫,而且通常有兩只以上,以對答的形式,互相呼喚著。若翻譯成本地土話,正是“你——”“我——”“你——”“我——”。這旁若無人的一問一答,蓋過了所有的聲音,無限地單句循環(huán)著,使人煩躁。我有時候想,這兩只蛙是否是在異地戀,一只在水溝這邊,一只在水溝那邊,否則何以需要如此大聲地呼叫對方。而呼叫回應(yīng)后,又為何沒有進(jìn)一步的行動?難道它們的愛戀,僅僅是滿足于在眾人面前如此驚天動地一番?
有一次,在一條水溝旁邊,我親眼看見一個婦人拿著長柄雨傘,用那銳利的傘尖去戳某個聲音的來源。一個“你”戛然而止,傘尖抽離水面,一只灰色的影子滑落水中。婦人咬牙切齒地說:“我看你還叫,我看你還叫!”另一個“我”適時地閉嘴了。望望閉合如初的水面,那只灰色的影子已隨急流漂遠(yuǎn)。我感到嘴唇在嚅動,它想說話。但立即,那些雙手抱著標(biāo)槍的小小身影阻止了它。這種隨意釘死一個生命的行為,你早就做過,有什么資格去指責(zé)別人?
走出很遠(yuǎn),“我”又怯生生地叫起來了。但這次,不管它叫得如何懇切、嘹亮,再也沒有一個“你”來回應(yīng)了。那一聲聲“我”的呼喊,在雨后潮濕的空氣中,在嘩嘩的流水聲里,顯得特別孤單、悲涼。
還有一次,我路過一個陌生的村莊,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都曬著青蛙干。大張著四肢的青蛙被剝了皮,串在竹簽上,曝曬于陽光里。那新鮮的、淋漓的小小身軀,讓我想起小鴿。它們背負(fù)竹簽,像許多復(fù)制粘貼出來的微型人偶被釘在簡略版十字架上。其中的幾只,似乎還在輕微地抽搐、痙攣。我?guī)缀跏暭饨?。但他們說,這不過是一道傳統(tǒng)美食,并且有一些神秘的功效。我知道,很多所謂的傳統(tǒng)美食不過是先民在食物缺乏的前提下饑不擇食地挖掘出來的。但在物質(zhì)已經(jīng)極大豐富的今天,再吃這樣的東西,還有必要嗎?有些地方還喜歡用蝌蚪煮粥。滿滿一碗白粥里,浮動著那些死去的黑色的小音符。據(jù)說,這蝌蚪身上蘊藏著無窮的生命力,吃了能使身體強(qiáng)壯。他們神秘地一笑,“還能多生娃呢?!鼻嗤軓?qiáng)大的生殖能力,使它成為某種圖騰。但“圖騰”的代價,便是被獻(xiàn)祭、被犧牲嗎?
童話中的那只青蛙得寸進(jìn)尺,要求跟公主回家,要求坐在餐椅上用她的餐具吃飯。最終,它被公主狠狠地?fù)ニび趬ι稀N抑刈x這個故事的時候,內(nèi)心一陣驚悸。我深信,這種對青蛙性命的草率漠視,可能是人類的共性。當(dāng)王子從青蛙死去的皮囊里站起來時,他竟然沒有絲毫譴責(zé)公主的意思,而是立即喜悅地上前擁抱公主,感謝她把他解放出來。而公主,也沒有絲毫抗拒地接受了王子的擁抱。這故事詭異到荒唐的地步,似乎是編造一個借口來原諒人類對于青蛙的無端殺戮。
我已經(jīng)離開村莊很久了,但每年春天,我都會聽到青蛙鳴叫的聲音。那是附近的野地里傳來的。我從來沒有為此特意去看過那片沼澤地,也沒有特意去找尋過青蛙。蛙鳴只是提醒我,那些被遺忘了的時光:二月的時候,田里灌滿了清水,電線拉成的五線譜映入水中,成群的小蝌蚪便游動起來了。它們一會兒游到高音區(qū),一會兒游到低音區(qū),在沉默中譜寫著一生中不斷鳴唱的那支曲子。那時候云層低墜,清新的陽光尚未孵化,歌唱和欲望尚未來到,捕捉和殺戮尚未來到,一切都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