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
一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晰記起那場追逐……
那天午后,陽光正好,天空微藍,潔白的云朵在空中閑逛,秋蟬聲疲憊嘶啞斷斷續(xù)續(xù)。
突然,一只油亮金黃、身形碩大的老鼠,從屋后草垛里竄出來,它輕輕地將虛掩的灶房木門擠開,在門口賊眉鼠眼地好一番掃視,在沒發(fā)現(xiàn)異樣確定安全后,鼠步便輕緩舒展起來。它熟練地順著墻角爬上灶臺,到它熟悉的鐵鍋里翻找食物。
灶房門輕輕的“咿呀”聲和鼎罐蓋細細的“嘎嘎”滑動聲,驚動了正專注往灶孔遞柴火的父親,父親抬起遲緩而滄桑的頭顱,往灶臺上一望,瞬間就與老鼠對上了眼。他倆四目相接,人鼠都瞪圓眼珠,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了下來。一人一鼠,一動不動,各自都試圖以眼神射殺彼此。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驚慌,片刻之后,他們又各自忙碌起來,老鼠連滾帶爬落下灶臺,父親飛快奔向灶房那扇木門,封堵了老鼠退路。老鼠在灶房里胡亂轉(zhuǎn)了一圈,又往堂屋方向逃竄而去,父親叫囂著緊緊跟隨,人與鼠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追逐。
他們經(jīng)過廂房、臥室、小樓……
他們躲藏、翻找、逃竄、怒吼……
老鼠在前面抱頭鼠竄,父親在后面步步緊逼。
老鼠身手矯健,對屋內(nèi)的所有房間駕輕就熟。如果不是父親的步步緊逼,我猜這老鼠的腳步應(yīng)該是安適的、愜意的,是可以自由踱著方步的。從它逃跑的路線不難看出,它是我們家的???,是不敢和我們團聚偷偷躲在暗處的重要家庭成員之一。
可是,父親決定要將這個不受待見的家庭成員驅(qū)逐,決然要滅掉這個仿佛很重要實際卻很討人厭的成員。今天,奔走在老鼠身后的父親,更像一只身手敏捷的豹貓,他老去的身形仿佛回到青壯年模樣,原本笨拙的身體突然靈動起來,在老鼠身后步步緊逼窮追不舍。老鼠跑到哪兒,父親跟到哪兒,好幾次都差點把老鼠生擒活捉。無奈,關(guān)鍵時刻,要么老鼠從父親胯下一轉(zhuǎn)就逃走了,要么老鼠躲進旮旯里,父親想捉卻捉不著,只能踢打障礙物,用高分貝的怒吼把老鼠趕出來。有兩次,老鼠穿過墻洞一下子就逃到另一個房間。父親也是急紅了眼,在房間里跟著老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鼠慌不擇路,突然逃到火坑邊,這老鼠速度實在太快,差點沒剎住車,直接沖進火炕里。剎那間,機敏的老鼠轉(zhuǎn)了個急彎,將身子扭成直角,硬生生從火炕邊折轉(zhuǎn),繞到柴尾巴來。急切追來的父親忍無可忍,脫下他右腳那只漏了個大洞的解放鞋,狠狠地砸了過去……
可惜正在火炕上煮著的豆腐菜,一整鍋被打翻,湯湯水水澆進火里,揚起一片白茫茫的火灰,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
“吱、吱吱、吱吱吱……”那只碩大的老鼠慘叫著,歪彈歪彈地在角落里掙扎。
“操他娘的,壞透了的家伙,這次你逃不掉了吧!”父親喘息著,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只“扳彈扳彈”的老鼠在角落里努力折騰,它的身體彈起來又落下去,反反復(fù)復(fù),身體和火炕右側(cè)的板壁相撞,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
二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體形如此碩大的老鼠。
這只被砸中的老鼠,體形大得實在嚇人,體重怕是要有一斤多了吧!
那時候,我正在灶火邊煮菜,父親和老鼠的到來,擾亂了火炕邊的秩序,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弄得不知所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對面的角落里。
心情稍稍平復(fù)之后,我把目光從老鼠身上轉(zhuǎn)移到父親臉上,我看見父親那張漆黑的臉由凝重變得舒展,最后漸漸彌漫起勝利者的神態(tài)。
當天,我們家中午的菜泡湯了,全家人都不說話,母親從老壇里掏出腌制的酸辣椒,摳來兩塊豆腐乳,拌著米飯,我們都吃了個囫圇。
父親沒吃午飯,不知他是對自己打翻菜鍋有所愧疚,還是害怕面對母親那幽怨的眼神,或者是對鼠輩們的仇怨太深,使他沒了食欲。
父親從大門背后找來廢棄鋼筋打造的“捅豬棍”,將那只還在掙扎的老鼠拎到堂屋,用“捅豬棍”朝著老鼠的肚皮狠狠地扎下去,將老鼠穩(wěn)穩(wěn)地釘在堂屋正中央。
再次疼痛,使老鼠叫聲更加尖銳凄慘,它不斷蹬腳,試圖掙脫,但是已經(jīng)于事無補了。它越是掙扎,失血就越多越快,斷氣的速度也在加速。我看見老鼠的兩只眼珠子已經(jīng)滾出了眼眶,血肉模糊,整個場面讓人不忍直視。
活該。我在心里罵了一句。
也許這老鼠本該命絕于此。
按常理,大白天,大老鼠很少出動,哪怕要出動,也得先派幾只小老鼠出門試探敵情。
或許,在我們家,這些老鼠太過安逸、太過囂張了吧!
我不知道,父親對老鼠的仇恨究竟到何種程度,才會下如此狠手。要知道,平日里父親連雞都不輕易宰殺,甚至都很少大聲訓斥孩子,我們兄弟五人,哪怕做錯事了,父親通常也是跟我們講道理。不像母親,手里時常提著馬鞭,有隨時抽打我們的可能。今天,父親卻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收拾這只老鼠??吹礁赣H將老鼠釘在地上時那種青筋直冒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和原來不一樣了,他對這只老鼠的暴虐,彰顯他兇悍的另一面。
父親的行為讓我感到了恐懼。
面對這場血腥,家人們多選擇逃離,那只老鼠還在堂屋里呻吟著,我打那里經(jīng)過,總會不自覺地瞄它幾眼。
母親忍不住問:“他爹爹,你就給它個痛快得了,然后拿去菜園里埋起來,往后還能化成肥料,你搞這種喪德的事,讓人心里瘆得慌,會不得好報的?!?/p>
父親說:“你懂個屁,我特意放在這里,讓所有的老鼠看到這個驚心動魄的場面,讓它們感到害怕,以后不敢再來侵犯,我要把它釘?shù)矫魈煸缟稀@鲜笙矚g在夜間活動,我要讓那些夜晚偷偷摸摸進家來的老鼠看到這只老鼠死亡的慘狀,讓這種恐懼成為老鼠們今后的噩夢,這場噩夢最好籠罩它們一輩子……”
父親頓了頓,再一字一頓地說:“這叫‘殺、一、儆、百’,曉得不?”
母親不再說話,從老鼠身邊繞過,下地干活去了。
我們也跟著母親各自散開。
但是,這一整天,我都安不下心來,書讀不進,家務(wù)干不了,家庭作業(yè)也沒完成,心里慌慌張張,總在惦記著那只老鼠,總在心里猜測,那只老鼠究竟斷氣了沒有?它還有多少血可流?別的老鼠看到這場面真的會害怕嗎?父親這么做,真能殺一儆百嗎?我們家之后會不會就能告別鼠患?
想著想著,我又到堂屋去偷偷瞄它,看一眼又轉(zhuǎn)過頭來,有點害怕,我不知道我是怕老鼠死了,還是害怕它有神靈附體,又突然活過來。
晚上,我在小矮樓上,睡得淺淺的,我想聽聽其他老鼠進家來看見這場面的反應(yīng)。但是我啥也聽不見,家里非常安靜,往常老鼠相互追逐打鬧的聲音,今晚我是真的一點都聽不見了。
今夜,家里到處靜悄悄的。
午夜,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就想爬起來,再去堂屋看一次老鼠。
但是,父親臨睡前專門叮囑:“夜晚,誰也不能到堂屋來。”
爺爺過世的時候,將他的“魔公”道法“吐詞”傳給了父親,父親接過家族秘傳的重任,經(jīng)過幾年的“修煉”,也懂一些“歪門邪術(shù)”,做過幾個道場,辦過幾場法事,上過“刀山”,下過“火?!?,幫人消過災(zāi)、驅(qū)過邪。在那些蒙昧的年代里,父親在周邊村寨有點威望。當晚,父親臨睡前,在堂屋的神龕上了香,做了法事。他嘴里念念有詞,手里的鈴鐺搖得叮叮當當響……
父親說,他要在我們家里辦一件大事,要一次性消滅老鼠。父親認為滅鼠不能僅靠捕殺,因為老鼠是捕不盡殺不絕的,滅鼠重點還得讓它們懼怕,讓它們自覺逃離。
我睡不好,也不敢起身。我害怕父親那種陰森森的吟唱以及念念有詞的表情,害怕萬一真有一大堆老鼠在堂屋集結(jié),來報復(fù)我們。
可是,今夜,平安無事。
三
真應(yīng)驗了那句老話:“越窮越見鬼,越冷越吹風?!?/p>
鼠患嚴重的年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們家才剛剛解決溫飽,老鼠就在我們周圍泛濫成災(zāi)。越窮的地方,老鼠越多。那些老鼠像是從四面八方逃荒來到巖洞平,在這里安頓下來并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再也不走了。
巖洞平家家戶戶,為鼠所困。
父親對老鼠應(yīng)該是隱忍到了極限。他枕頭的棉絮被老鼠偷去墊在鼠洞里,村里唯一的老學究許三爹臨終前送給父親的兩本古書,被老鼠撕咬成一堆細碎的紙屑。父親作為大隊會計,記賬的本子也被咬爛了,好多細賬對不上,難怪他要對這只在光天化日之下,私自闖進家里來的老鼠動用極刑。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到堂屋來,想繼續(xù)看看那只老鼠的最終結(jié)局??墒翘梦菘湛杖缫?,“捅豬棍”回到墻角,那具老鼠的尸體不見了。
我斗膽問父親:“老爹,那老鼠呢?”
“被昨晚進家的其他老鼠吃完了。”
“不會吧?老鼠也食自己同胞?吃得一根鼠骨都不剩?”
“你不懂的事情多著呢?!?/p>
父親話語堅定,表情自然,容不得我不信。
我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
其實,那只老鼠尸體,清晨被父親拿去撂了。這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但是那時候,我卻深信是夜里闖進家里的老鼠把它吃掉的。
這事過后,還真是神了,連續(xù)好幾天,我們家里一只老鼠也看不見了。我感覺是父親那種“非遺”的驅(qū)鼠法事初顯成效了。
如果不是后來老鼠經(jīng)常來犯,而且來得更兇猛,我想,我一定會纏著父親,跟他學習那些神奇的“歪門邪術(shù)”,讓他像當年爺爺給他“吐詞”一樣,將祖?zhèn)鞯摹敖^學”“吐詞”給我。
可惜,這種難得的清凈僅僅維持了五天。五天之后,我們家的老鼠精神狀態(tài)似乎又復(fù)原了,鼠患恢復(fù)如初。不,應(yīng)該是愈演愈烈。
不知道是父親的捕鼠“邪術(shù)”失靈了,還是老鼠和人類截然不同。人類的“道法”制約不了它們。但是,我們不敢質(zhì)疑父親,都知道有“馬失前蹄”,何況還是我的父親。
習慣少說話的父親,又一次陷入沉默,他的沉默持續(xù)了兩天。兩天后的傍晚,父親把我們召集起來,說要做一個重大決定,他要將捕鼠大計擺上重要議事日程,要開展大規(guī)模捕鼠行動。
最初,父親想到了養(yǎng)貓。貓捉老鼠,天經(jīng)地義。
那些年,貓很貴,又很難買到。關(guān)鍵是不知誰在巖洞平一帶散布謠言,說:“養(yǎng)貓窮,養(yǎng)狗富?!边€舉了幾個例子,說你看彭老三,之前家境不錯,后來整了只流浪貓回家,整天抱著貓玩,現(xiàn)在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相反,你看韋老大,兒女多,家里窮,后來養(yǎng)了一只狗,現(xiàn)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日子越過越紅火……謠言有板有眼,說多了,大家也就信了。這導致我們巖洞平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卻很少有養(yǎng)貓的。巖洞平零零星星地養(yǎng)了三只貓,父親托了好多親朋好友,好不容易才從貴州親戚家順來了一只白貓。
奇事天天有,我家特別多。
來到我家的這只白貓,是貓家族的另類,是一種很奇葩的存在。
自從白貓進我家以來,就沒有過貓的樣子。它每天只顧自己梳妝打扮臭美,我看見它最多的動作就是不斷地用兩只前腳給自己刷臉,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貓洗臉”。奇怪就奇怪在,我家的白貓它不捕捉老鼠,不知道它是害怕還是不會,或者是它厭倦了鼠肉。反正,它每天準時在貓碗里等著我們喂食,這只不捕鼠的貓還特別挑食,它吃不慣素餐,隔三差五就想著我們給它點肉。那時候我家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到肉,別的時間,我家生活素得連貓都怕了。貓在我們家漸漸瘦下來,我們只能從炒菜省下來的豬油里,挑一點給白貓做成油炒飯,炒得非常香,還加點香菜,貓才喜歡吃,只有吃了這油炒飯后,這貓才煥發(fā)出精氣神。
為訓練這白貓捕鼠,我好不容易生擒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老鼠,擔心老鼠崽子逃跑太快,白貓追不上,我又把老鼠弄得半死不活,把老鼠的尾巴砍去,才丟到白貓跟前。哪里想到,我們家白貓不為所動,只象征性看了那小老鼠幾眼,然后就漸漸后退,最終轉(zhuǎn)身離開。那種畫面,反而讓我感覺在貓的面前難為情起來。
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白貓看著有膽大的小老鼠到它吃剩的貓碗里覓食,它竟然也裝瞎,毫不理睬。
這種狀況,又讓父親忍無可忍了。父親決定把自己親手抱回家的這只白貓?zhí)幚淼?。他當然是要拿去賣掉,這樣可以換幾個錢補貼家用。畢竟“壞事傳千里”,我們家白貓不捉老鼠這事大家都知道了,父親抱著白貓三次去集市上都沒賣出去。父親又想,算了,拿去送人吧!可是也沒有一家人愿意收養(yǎng)這只白貓?!梆B(yǎng)貓窮”的謠言已經(jīng)流傳開去,大家都窮怕了。后來,父親把白貓抱到離我家比較遠的另一個村子,狠心地把它丟棄了。
異地丟棄這白貓時,父親站在原地,思緒翻飛,目光遲滯,胸口起起伏伏。
“天生天養(yǎng),由它去吧?!?/p>
最后,父親甩開衣袖,抹一把額頭的汗珠,背過身撂下這句話,就匆匆返程。
可是,當天晚上,那只白貓又自己尋了回來,半夜,它在我家門前“喵喵”地叫喚,父親拉開門,那貓一看見,便躲躲閃閃,有點膽怯,不敢進屋。
母親的惻隱之心再次被觸動,跟父親說:“他爹爹,算了吧!別折騰了,這白貓雖說不會捉老鼠,但家里有它的叫聲,那些不熟悉白貓性格的老鼠也會被震懾,不敢太放肆,就留著吧。”
白貓就這么又一次在我們家待了下來。
四
生活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過下去,老鼠仍然時不時騷擾著我們的生活,我們生活在鼠尿的腥臭中,我們的米飯里,時不時會夾著幾顆老鼠屎,我們把那些老鼠屎挑起丟棄,照樣把米飯香香地吃下去。都說“一顆老鼠屎,搞壞一鍋湯”。那個年代,老鼠屎在我們餐桌上變成了常態(tài)。
我們心情極度糟糕,又無可奈何。
再次回到我家生活的那只白貓,在半年后的一個夜里,像著了魔似的,突然瘋狂地上躥下跳,邊跳邊躥還撕心裂肺地叫,那叫聲慘無人道,叫得人心惶惶,讓人毛骨悚然。父親拿起掃把去追打,邊追打邊罵,你這只背時的貓,你這只懶鬼貓,你這只嘴饞的貓……
白貓?zhí)舆^了父親的追打,換一個地方又繼續(xù)叫。
白貓的這種叫聲,不只我們無法入睡,就連放肆的老鼠們也不敢出洞來了。那幾天,家里除了這貓叫聲,都安安靜靜的。
白貓一邊叫喚,一邊用屁股擦拭門框,門框的方楞上,白貓的血跡清晰可見。
母親認真審看了白貓的舉動,跟父親說:“他爹爹,不得了了,這貓想談戀愛了,它這是想找伴呢!”
父親斜眼瞧了瞧白貓紅腫的屁股,說:“是嘞。不得了了,可這如何是好?”
母親說的“想找伴”,就是說貓發(fā)情了,這貓撩騷了。
聽到這話,我又來氣了。這整天不務(wù)正業(yè)不捕老鼠,徹頭徹尾窩囊至極的白貓,它也好意思有七情六欲?誰給它的自信和資本?
這讓我對白貓的鄙視又加重了幾分。
我們家的白貓是一只母貓。不只我們家,我們巖洞平喂養(yǎng)的貓,都是母的。大家就想讓它們生出更多的貓崽來,希望它們能把整個巖洞平的老鼠趕盡殺絕。但是,沒有公貓,生貓崽的問題,母貓們也無能為力。
正因為如此,我父親母親才都發(fā)出“不得了了”的感慨和無奈。
在一個月朗星稀寂靜的夜里,我們家白貓朝著后背山奔襲而去。
母親說,這下好了,由它去吧。母親早就知道,山后面有一只野貓,是公的。
我們家的白貓終于被愛情俘虜,和那后山野貓私奔去了。
白貓一走,我們家的老鼠又猖狂起來,成群結(jié)隊,在樓上,在瓦檐縫隙里,在墻洞中,有時在床底,到枕邊、蚊帳頂上……
我們家里,老鼠腳印一排排,老鼠屎一堆堆,老鼠尿臭烘烘……
每天早上,父親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樓上去,掃出一大撮箕的谷殼,清理一大堆老鼠屎。父親一邊掃一邊罵“挨刀的老鼠”“滾坡的老鼠”。
我們家用來裝稻谷的大籮筐,被老鼠咬出各種各樣的洞,裝白米的木柜子也被老鼠啃出四個大洞來。散放在樓上的苞谷棒,被老鼠們糟蹋成一個個猙獰的模樣,每一個苞谷棒都被咬幾口,每一個苞谷棒又都留有幾顆玉米粒。
母親也罵開了:“可惡的老鼠,養(yǎng)崽沒有屁股的老鼠,挨刀的老鼠啊,你們偷吃苞谷棒,倒是一個個給我吃干凈呀?吃干凈一個再啃下一個不好嗎?你們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讓我如何收拾呀!”
五
總得有個了斷吧,人和鼠的斗爭,總要有個交代吧。
這個世界,不可能做到“人畜共存,相安無事”。
“再讓老鼠這么泛濫下去,無休止地糟蹋糧食,我們一家人恐怕又將回到餓飯年代?!备赣H在神龕面前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他的頭顱左右晃蕩,像撥浪鼓。
提到餓飯年代,我們?nèi)揖陀挚只牌饋怼?/p>
若不是為了能吃飽肚皮,若不是爺爺把最后的那根皮帶都燉來吃了,我們家也不會背井離鄉(xiāng),從黔南州邊陲之地,來到這個比老家更閉塞的地方。雖然這里山高路遠,但是地肥水美呀!只是,這些年,糧食種出來后,卻憑空讓一群老鼠分享,讓人咬牙切齒。如果這些老鼠單就偷食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鼠疫嚴重,很多人都會患一些莫名其妙的病,寒戰(zhàn)、高熱、頭痛、嘔吐、呼吸困難,甚至全身脫皮,手腳潰爛……
至今石家愛唱歌的大兒子石飛魚都還躺在屋子里,瘦得不成樣子,半死不活的,喉嚨已經(jīng)沙啞,說話都很困難,哪還能唱出歌來。我們不知道石飛魚是不是患了鼠疫,但他的病癥總讓人不自覺地往這方面去想。
想到這些,就難免讓人冷汗直冒,手腳發(fā)麻。
父親深思熟慮之后,決定安排人員去高樓上看守糧食斗老鼠,老鼠來了,能捕殺的就當場消滅,不能捕殺的就努力驅(qū)趕,決不允許老鼠在家里橫行霸道。
正在讀小學的我,被父親首先選中,似乎也只能選我。大哥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另起爐灶,就住在我們家隔壁,跟我們一樣被鼠所困。二哥在縣城上高中,每學期才回家一次。三哥在鄉(xiāng)里上初中,只能周末回家,姐姐又出嫁了。而我,在村里上學,每天早出晚歸,只有我的時間符合。
父親在高樓上那幾大籮筐稻谷的中間鋪一張席子,撂一床毯子,要我睡到高樓上去。
我不得不應(yīng)承下來。但是應(yīng)承下來,我就害怕了,不只是怕老鼠,還怕那高樓里的空曠。我一個人在樓上,感覺太寬太空了,我的心失去了依靠,我魂不守舍。但不敢說出來,怕萬一惹父親不高興了,父親捕殺那只碩大老鼠的場面在我心里晃蕩。
我不得不跑到隔壁寨子里,叫來三姑媽家的二表哥。那時候,比我年長四歲的二表哥和我同班,他膽子比我大。在班里,我的成績比他好很多,所以我講的話,表哥也愿意聽,我有請求,表哥也會滿足。因為我跟二表哥承諾,夜晚到我家來我可以幫他補補課。
二表哥本來就要求上進,惱恨上學晚了,加之農(nóng)忙時,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一跟他說,他求之不得,馬上背起書包,和我一起來到巖洞平。
夜晚,點一盞油燈,我們兄弟倆就在昏暗的燈光下做功課。偶有窸窸窣窣的老鼠來犯,我們站起來吼幾聲,那些老鼠就又退了回去。
后半夜,我們都犯困了,我們輪流睡,醒著的可以一邊守老鼠,一邊預(yù)習功課。我讓表哥先睡,我值第一班。二表哥一躺下去鼾聲就起來了,不知不覺中,我也被鼾聲感染了,跟著表哥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父親又掃出一大堆空谷殼。但是比我們不在樓上看守時要少得多,父親覺得看守老鼠初見成效,要我們再接再厲。
為了解決我們后半夜的瞌睡問題,我和表哥到對面坡采摘一大筐酸酸的楊梅放到床頭邊,瞌睡一來,我們就含兩顆在嘴里,我倆一邊皺眉,一邊清醒過來。那些夜晚被“酸醒”著,我和二表哥都不做功課了,我們閑聊,說學校的事,說那個經(jīng)常欺負我們外號叫“歹毒”的韋衡同學。一說起韋衡,二表哥就咬牙切齒。韋衡在學校經(jīng)常逼迫同學們給他“保護費”。他把這些錢拿去小賣部買餅干買糖果。我和二表哥藏了很久不舍得花的兩毛錢,就是被他強行搜走的,二表哥不從,跟韋衡拉拽,還挨韋衡狠狠揍了兩拳,二表哥的淚水都被打出來了。
那天夜里,在我們心中“歹毒”的韋衡比老鼠更可恨,他才是我們心中真正的碩鼠。我們詛咒他,上山砍柴跌下坡,下河捉魚被水淹。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像父親釘老鼠那樣把他釘住。當然,我這只能是空想,我們把怨恨撒給這些來犯的老鼠們。那夜,我們在米堆的背陰處發(fā)現(xiàn)一個鼠窩,里面有六只剛出生的小老鼠,我們靠過去的時候,鼠媽媽迅速往外逃跑,但跑到安全距離,又回過頭來盯著我們。我們不動,鼠媽媽也不動,我們追過去,它又快速撤走,我們走近鼠窩,鼠媽媽又趕過來,齜牙咧嘴。二表哥一棍子掃過去,鼠媽媽當場斃命。鼠窩里的小老鼠都還沒長毛,全身紅粉粉的,感覺有點惡心,我不敢觸碰,二表哥一個個捉來,打一大碗水,把這些老鼠崽子都溺進水里,直到它們都死去。
二表哥是咬著牙齒干這事的,仿佛他摁進去的不是這幾只小老鼠,而是十惡不赦的“歹毒”韋衡。
整夜不合眼,換來了我們整樓谷子的安寧。到學校我們就開始犯困,整天昏昏欲睡,被家訪是必然的了。
我們的郭老師喜歡喝兩口,平時沒去家訪,他就自己在家喝。大家就給他起了個外號“郭老篩”,也叫“篩二兩”。他只是喜歡喝,酒量不大,二兩即可。我父親跟郭老師是酒友??晌腋赣H的酒量是郭老師的好多倍。
郭老篩剛走到三岔路口,就大聲喊起來:“老宋,在家嗎?”
“在呢。郭老師來了?!备赣H應(yīng)和著。
那時,父親正在用一根長長的竹子做“響篙”,父親將一頭均勻破開,另一頭綁實了,拿著綁實的那頭一搖,就會發(fā)出響聲。在院子里曬谷子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用這東西驅(qū)趕偷吃的雞群和鳥雀。父親做這根“響篙”,是打算要我們帶到樓上去,夜里用來驅(qū)趕老鼠。
“老宋,看看你忙啥?”
“不忙,謝謝,進來,進來……”
父親放下手中活路,迎上來,拉著郭老師的手說。
“難得老師到家,我們進家坐下來,今晚好好喝兩口?!?/p>
母親殺了一只母雞,炒了一碟黃豆。父親和郭老篩就喝上了,他們邊喝邊聊,今天他們說話有點繞,他們先聊收成,再聊誰家孩子讀書好,誰考上哪兒了,最后才把話題引到我身上。
郭老篩說:“老宋?。∵@兩天你的老幺不對勁,上課老想打瞌睡?!?/p>
說到這里,郭老篩又抿了一口酒,接著說:“老宋啊,大家都知道你望子成龍心切,但也不能揠苗助長哦,要講究規(guī)律。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夜晚你給他加碼了?”
父親遮遮掩掩說:“是,是,是,我關(guān)心不夠,晚上他太用功了。這不,為了學習,他都把他二表哥一起叫來,晚上兩個崽子點著煤油燈看書,煤油都消耗了我好幾斤呢?!?/p>
父親沒有把安排我守老鼠,保護糧食的事情說出來。他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當晚,我不知道“篩二兩”的郭老師究竟篩了幾兩,反正他是醉眼迷離搖搖晃晃回去了,沒喝多少的父親好像也有點醉意,紅紅的眼睛盯著我和二表哥,仿佛要看透我們的未來。
六
自那晚后,我又回到我的小閣樓上,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床上,再沒有去跟隨那些老鼠消耗時光了。
我從高樓下來了,父親拿出決斗的姿態(tài),自己上到高樓去。
白天,父親找來一些黃泥與少量細沙攪拌均勻,用這些泥沙將我們家墻腳低樓板間那些被老鼠摳出來的大大小小的鼠洞給封起來,堵住老鼠的通道。
夜里,父親拿著他專制的那根“響篙”在我和二表哥睡過的席子上躺下來。
此后的夜里,樓上斷斷續(xù)續(xù)會有“響篙”敲打樓面的聲音。好長一段時間,我感覺家里的老鼠真的少了,偶爾一兩只進到家來,也被父親就地處置了。每隔一段時間,就能看見父親提著一兩只老鼠尸體埋到菜園里的柚子樹下。但是父親捕獲的都是一些鼠兵鼠將,是一些個小年少的鼠輩,并非實質(zhì)性的可稱“鼠王”的大老鼠,至少沒再發(fā)現(xiàn)任何一只可以跟父親釘在堂屋中央的那只毛色油亮金黃的老鼠相提并論。
我心里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恐慌,我想這樣的平靜里,會不會正在孕育一場盛大的鼠荒?
果然,平靜在一周后被打破了。一群老鼠從樓上回到地面,它們避開與父親正面交鋒,取道防御相對薄弱的地面,它們翻箱入柜,掀鍋揭蓋,火坑邊、堂屋里、廂房后,到處都是老鼠的痕跡,滿地都是老鼠屎。
真是防不勝防?。?/p>
這天大約凌晨兩點,掛在空中的下弦月還非常明亮,飄在天空里的云朵繞著月亮走,讓月光直直地瀉到地面上來,把夜晚照亮成另一個白天。這時候,我突然被母親叫醒。母親的叫聲是從堂屋傳來的,聲音的恐慌里夾雜著一絲興奮。
“老幺,快起來,快來幫忙……快點,哦哦哦,快快快,來不及了,老鼠要逃跑了……”
母親的聲音驚悚、慌張。叫喊聲摻和著手忙腳亂和氣喘吁吁的聲音。
我穿著個大褲衩,翻身爬起,盡管睡眼惺忪,卻不敢放慢腳步。
我跑到堂屋,看見母親用一只大竹篩子,牢牢罩在堂屋右角的大石磨上。石磨孔里有東西不斷撞擊篩子。不用猜,那是一大堆的老鼠。母親用盡全身力氣,咬緊牙關(guān)壓著篩子,不讓一只老鼠逃出來。
我沖上去,爬到磨盤上,一屁股坐到篩子上,將那群老鼠壓在我身下,壓在石磨孔里。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那么勇敢。
這時候,樓上的父親也快速滑下樓梯,我們?nèi)寺?lián)起手來,與這群被控制的老鼠決斗。
父親找來火鉗,拿來一只鐵碗。他用火鉗在竹篩子上打了一個孔,將火鉗插進孔里,一只一只把老鼠夾出來,夾出一只,馬上就叫母親用鐵碗罩住竹篩的孔。父親夾出一只,就敲死一只,再夾下一只,再敲死下一只,如此反復(fù)。
老鼠的慘叫聲和我們各自忙亂的腳步聲叫喊聲撞擊這午夜的月光。
忙碌了大約兩個小時,才將石磨孔里的老鼠全部清空。父親、母親和我全身濕得可以擰出水來。我們歇下來的時候,天也漸漸亮起來,天邊泛紅,下弦月還沒落下山去,和朝陽一起掛在天上……
那些年,我們家那大石磨盡職盡責,每天都要磨出若干玉米粉,拿去煮豬潲喂豬。石磨孔里經(jīng)常殘留玉米粒和玉米粉,老鼠從食物豐富的高樓上下到地面,可食用的東西少了,當發(fā)現(xiàn)這處有較多的食物后,就聚集起來,扎堆地往里擠。
父親上高樓去以后,母親晚上也沒睡好,她偷偷關(guān)注這群老鼠好幾個晚上了,母親發(fā)現(xiàn)老鼠經(jīng)常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出動,先是一兩只進來,再是三五只,直到凌晨一點鐘左右才聚集完畢。
這晚上,母親把竹篩半蓋在石磨上,留出一個半大的縫隙,然后不動聲色地藏起來,待鼠群幾乎全都進去之后,母親躡手躡腳來到石磨邊,猛地一下,將竹篩蓋住……
這天晚上,我們共捕獲老鼠四十四只,其中毛色泛黃的鼠王八只。算是大獲全勝了。父親將這群老鼠的尸體用麻繩綁成一大串,掛在門口的晾衣竿上。第二天迎來全寨人贊賞的目光。起初,大家懷疑我們家用了老鼠藥,當他們看到我們家堂屋一大堆的老鼠血肉殘留之后,才把拇指豎在我們面前。
七
這次勝利,讓我們家在村子里自豪了好長時間。
誠然,老鼠畢竟還是老鼠,越捕殺,它們似乎繁殖的速度越快,我們?nèi)娜硕荚诓稓?,但巖洞平的老鼠并不見減少。
村民們絞盡腦汁,用一切可用的方式,想一切可想的方法,捕殺一切可以捕殺的老鼠。彭家、謝家、韋家、冉家都是全員動手,男女出動,老少上陣。大家在捕鼠問題上,各顯身手,獻計獻策。有安裝鐵貓的,有設(shè)置陷阱的,有裝套索的,也有用彈弓氣槍射殺的……
韋二哥甚至還把自己精心喂養(yǎng)的“攆山狗(獵狗)”訓練成了捕鼠能手,那狗晚上出動,每天早上都能叼回一兩只老鼠,盡管是“狗拿耗子”但并非“多管閑事”??匆娺@為捕鼠奔忙的“攆山狗”,我又不自覺地想起那只白貓,不會捕鼠的它,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大干促大變。巖洞平的捕鼠成效逐漸顯現(xiàn)出來,各家各戶每天都能捕捉三五只,多的時候有十來只。地里的莊稼似乎也趨向平安了。
可惜,這事又沒長久。老鼠不是沒有,只是它們行事更小心了,出動更謹慎了。為了生存,老鼠不懼怕也不消停,經(jīng)常冒險出沒在風險之地。但凡在同一個地方,只要有一只老鼠被捉,別的老鼠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它們經(jīng)常采用“工兵戰(zhàn)術(shù)”,用一些小老鼠去試雷。
大家無不感慨:我們巖洞平的老鼠怕是都成精了吧!
這些老鼠已經(jīng)進入一種無法描述的境界,它們有吃喝不愁的快感,有行穩(wěn)致遠的謀略,有躲避捕殺的方法,并且繁殖的速度比起我們沒大規(guī)模捕殺前要快得多。
這天,我家對門,彭老光的小兒子,在熟睡的夜里,竟然被一只老鼠將他右邊耳朵咬了一大塊。彭老光對老鼠的憎恨到了決絕境界,說起老鼠,他都把嘴唇咬出血來。無可奈何的彭老光從集市買來幾包老鼠藥,他把老鼠藥拌了一小盆玉米,撒在他家房前屋后。第二天,老鼠的尸體隨處可見,彭老光一大早就在清理戰(zhàn)果。那早上他撿老鼠尸體撿到腰酸背痛,最后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死老鼠堆在一起,藥死的老鼠尸體共計一百三十九只,這還不包括沒找到的和在死亡邊緣逃走的。當然,他們家也搭上十八只雞的性命。他之前打過招呼,我們其他家都將雞關(guān)在籠子里,暫獲免死金牌。
本來,這種自殘式的滅鼠,在寨子里是杜絕的,就怕引起恐慌,各家各戶都有些害怕,一怕牲口死于非命,二怕小孩子出于好奇,觸碰了老鼠藥拌過的食物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
這種用藥的捕鼠方式本來就是一種冒險,但是大家原諒了彭老光,誰的孩子被老鼠咬了誰還不憋著一口氣呢?
為縮小牲畜死傷范圍,彭老光又把撒在屋子周圍剩下的玉米粒掃干凈,深深地埋進土里。
八
時光飛逝,外出讀書工作好多年,巖洞平也大變樣了,寨子里的人家都陸陸續(xù)續(xù)搬到鎮(zhèn)上居住。巖洞平變成了一個空空的山寨,煙火氣沒有了,牲畜都被趕進山里集中放養(yǎng),房前屋后的雞鴨不見了,就連豬圈也荒蕪廢棄了,寨子里的人們走出來常被外人問起:“你養(yǎng)了幾頭豬?”回答的總是:“看情況。”因為巖洞平都有殺年豬的習慣,這些年,大家都把豬“養(yǎng)在口袋里”了,大家在外務(wù)工,口袋鼓起來了,需要宰殺的年豬,買就是了。
想吃土貨,巖洞平已經(jīng)很少有了。
老去的父親,在我們家還沒搬到鎮(zhèn)上前,就在巖洞平提前走完自己不太長的一生,他的生命定格在五十七周歲。
這天,正逢父親祭日,我走進寨子里,突然感覺一種死一般的寂靜,我的心也突然變得沒落。我想起父親,想起那些年跟老鼠斗智斗勇的歲月。此時我很想知道那些老鼠還在不在?與鼠為敵的父親,墳地周圍有沒有老鼠出沒?老鼠會不會打個地洞,進入墳?zāi)估矧}擾父親尸骨?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會不會也遇見老鼠?他們還會不會繼續(xù)爭斗?
當然,我也想知道原先寨子里的那群老鼠是否安好?它們有沒有足夠的食物,巖洞平“空心了”,它們?nèi)绾位钕氯ィ?/p>
我進到老屋里,老屋已被厚重的霉味包裹,屋內(nèi)的空氣帶有一點淡淡的澀味,濕氣很重,蜘蛛網(wǎng)隨處可見。我在屋里到處轉(zhuǎn),從灶房到堂屋、廂房、臥室、小樓、高樓……我把老屋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最后回到門前,我又看見那盤石磨。如今,各家各戶都用電磨了,石磨便被遺棄了。我家的石磨已經(jīng)從架子上卸下來,擺在大門兩側(cè),成為兩個空洞的石礅,它們一陰一陽,孤獨地在門口堅守。我彎下腰,坐上去,隱隱感覺到屁股下好像有東西撞擊,我抬起屁股,里面空空如也,我仔細端詳,那石磨孔里,還有一些或明或暗的斑點,像極了當年那些老鼠的血跡。
這次回到巖洞平,我多想再尋得哪怕一只老鼠,我要和當年的父親一樣,跟它們再來一場追逐。如果追到老鼠,我可能不宰殺,我要活捉它,我要跟它逗一逗,然后用一個精美的籠子把它裝起來,帶回城里。
但是,我看不到一只老鼠,就連一顆老鼠屎都尋不見。我竟然有些淡淡的感傷。
原來,有些斗爭或仇恨是生活的必需,就像多年前,那場不休不止的捕鼠行動,就像那場鼠災(zāi),就像我們經(jīng)歷的諸多事件一樣。失去的真的就失去了,錯過的也終將錯過。
近幾年來,我在城里,偶爾會遇見老鼠,它們依然躲躲閃閃,但我不再與它們斗爭,不再追殺它們,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那樣的敵視與仇恨,老鼠沒進到我屋里,它們在它們的地盤,我在我的小屋。一旦有了殘羹剩飯,我不自覺地想到那些老鼠。
我想,我近旁的這些鼠群,會不會與巖洞平有關(guān)。想著想著,我又翹首,面朝桂西北,向著巖洞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