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慶余年》塑造了一個以封建時代為背景的父法世界,由現(xiàn)代穿越到這個世界的主人公范閑,與這個世界產生了價值觀上的沖突,一定程度上反叛了父法。但這種反叛具有深刻的曖昧性。在一切祛魅的破碎的后現(xiàn)代,解構統(tǒng)領一切,執(zhí)著于建構自我的個體在宏闊的虛空彷徨。于是,同樣處在曖昧處境中的后現(xiàn)代觀眾在虛構的反叛中獲得了精神撫慰。在這個意義上,《慶余年》的大獲成功,是一種時代的癥候:在一切祛魅的破碎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主體性建構的難題。
【關鍵詞】《慶余年》;啟蒙;后現(xiàn)代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3-009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31
小說《慶余年》在2007—2009年于起點中文網連載,至2020年6月共獲得368.65萬總推薦,至2017年10月28日累積獲得55萬個收藏,從2008年6月至2009年2月連續(xù)九個月均入月票榜前十,成為“2008年度最受歡迎的網絡小說之一”。2019年年末,依托這一熱門IP改編而來的同名網劇《慶余年》開播,網播收視與平臺熱度一路領先,成為又一部現(xiàn)象級網劇?!稇c余年》的走紅,與“老戲骨”的爆表演技、一波三折的劇情、輕松搞笑的“?!钡戎T多因素密不可分,但更重要的是圍繞著“現(xiàn)代思想和古代制度的碰撞”這一中心的故事,在后現(xiàn)代的觀眾中引起了深刻共鳴,而從文化研究的角度看待這個故事,將讀出更多意味。
一、父法的世界
《慶余年》第一季講述了這樣的故事:范閑本是現(xiàn)代一個重癥肌無力患者,行將死亡之際卻穿越到未來:一個人類幾乎滅絕以后、又重新發(fā)展到了封建時代的世界。范閑的母親葉輕眉也是來自現(xiàn)代的穿越者,她懷揣啟蒙理想:“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tǒng)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王?!彼_商號,建立鑒察院,在走向目標的道路上一帆風順,直到因為她改天換地的理想真正威脅到了丈夫慶帝等一眾封建統(tǒng)治者的利益而被殺死。范閑感佩葉輕眉的遠大志向,卻無意繼承她的遺志。他只想當個富家翁,一生安逸。但他作為慶帝的私生子,被任命為執(zhí)掌內庫的繼任人,又因其表現(xiàn)突出,被推上政壇的風口浪尖。當他一次次目睹并遭受封建制度的強大威權給個人帶來的傷害,他決心參與政治斗爭,成為“慶國第一重臣”,查清母親去世的真相。第一季的故事到此完結,第二季尚未播出。
網劇《慶余年》的背景設定于架空時代,人類經歷冰川期遭遇大滅絕之后,人類文明又重新發(fā)展到了封建時代。一開頭,澹州的祖母就對范閑說:“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不夠狠,終究還是要自己吃虧”“寧肯自己去害死別人,也不要被人害死自己”,在這個世界活到了這個年紀的老太太的囑咐,是基于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的人生經驗。這是一個講叢林法則的世界,為了我的利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在封建制度下,君主專制,中央集權,社會處于嚴密的等級秩序中。劇中多處渲染了慶帝的強大威懾力和征戰(zhàn)強國的野心,君權是這個世界至高無上的權威和最終的法則。鑒察院如同明代的特務機構,直屬慶帝管轄,作為慶帝的耳目,實時監(jiān)控著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的一舉一動,慶帝仿佛站在邊沁式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的中央瞭望塔之上,連官員在家中與兒子推牌九這樣的芝麻小事都清清楚楚。為了開疆擴土,為了慶國的強大,也許還為了個人權力欲望的滿足,他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為,甚至殺死自己的愛人葉輕眉。所有人都不過是他掌中的棋子。林相的兒子林珙死了,但恰好為慶國提供了向他國開戰(zhàn)的理由,于是人“死便死了”,“林家所有的不忿,所有悲痛,就只能埋藏在波濤之下”。在這里,君國為上,小民在下,等級秩序堅不可摧,高低貴賤清清楚楚,公主一言令下就可以將不小心聽到自己談話的宮女投湖;滕梓荊的死除了他的親友,其他人無動于衷——“不過是一個侍衛(wèi)”——正是從滕梓荊的無辜慘死開始,一路順風順水的范閑開始一步步認識到這個世界的不妙。
二、反叛:啟蒙主義色彩
范閑身上居住著現(xiàn)代人的靈魂,他有現(xiàn)代的價值追求,看重自由和個人的尊嚴,重情重義,他沒有葉輕眉那樣改變世界、啟明蒙昧的鴻鵠之志,要令慶國每一個人都能成為“不羈之民”,但他希望自己能安安靜靜不受打擾地做“不羈之民”,能最大限度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能讓自己以及與自己親近的人得到平等公正的待遇,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他的思想體現(xiàn)了個人主義思想和啟蒙主義的價值觀,與這個世界的價值體系格格不入,必定要與這個父法的世界發(fā)生沖突。
劇中祈年殿夜宴一節(jié),莊墨韓在長公主授意下污蔑范閑抄襲自己老師的作品,范閑開啟背詩模式,在證明自己“清白”的過程中,他睥睨的姿態(tài)訴說著對這個時代中人為了權力和利益不辨是非、罔顧道德的卑鄙行徑的憤怒。他說現(xiàn)代世界“說是仙界也毫不為過”,稱其為“仙界”,不僅是因為這個世界有著輝煌的文化,更是因為相較于這個世界而言,現(xiàn)代世界的公正、平等和對個人利益的保護在他的記憶中熠熠生輝。范閑背的最后一首詩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此時劇中畫面恰是廣闊天地里的高大殿閣樓臺,應和著《登幽州臺》的意境,指認了范閑在這個價值觀不同的世界里的孤獨。
當父親范建告訴范閑皇帝已經決定讓他迎娶一個陌生女子、執(zhí)掌內庫大權的時候,他把活動的手掌舉到父親面前說:“你看,會動的,劃開了,會流血,我最近長身體,每天都吃得多,素菜養(yǎng)身,但我還是喜歡吃肉,肉吃多了,既會流鼻血,指甲也長得快,經常每天都要剪……我在跟您說我是個人啊,我不是棋子,不是個籌碼,是個個活生生的人……我不想娶她,我想為我自己好好地活一次?!彼芙^安排,反叛父權,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而活,他不愿意為了權與錢罔顧自己的情感。他不愿意輕易下跪;在招待外使的皇家夜宴上眾人矜持有度、只有他不顧“禮法”大吃大喝;在靖王世子舉辦的詩會上,為了找尋心上人不顧男女大防。他向往自由,也鼓勵五竹不必跟著自己,去找尋自己的幸福。他肯定平等,不愿意讓下人服侍;看不慣郭保坤仗勢欺壓滕梓荊的行徑而決心相助;范建問他娶林婉兒是否為了內庫財權,范閑答只是因為喜歡她,“就算她是個侍女,是個丫鬟,自己也非她不娶”。他重情重義,為了滕梓荊的死不顧律令當街殺人復仇,在鑒察院中,不顧個人安危打開枷鎖救出司理理,因為他答應過她要護她周全。
劇中也通過其他人物的刻畫宣揚了這種人之為人的價值,肯定人的情感、尊嚴與人性。例如滕梓荊為救范閑而不惜犧牲生命,司理理甘愿忍辱負重冒險潛伏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弟弟,燕小乙對長公主唯命是從(“就算全天下與您為敵,我也會守在您的身邊”)是為了報幼時之恩,滕梓荊兒子的善意會令程巨樹這個惡人展現(xiàn)溫柔的一面,表面冷漠的五竹會在聽到葉輕眉寫給自己的信時露出微笑,林婉兒愿意義無反顧地同范閑一起走“死路”。除了一路開掛獲得爽感,這些超越生存本身、超越工具理性的價值追求,也是戳中觀眾淚點的地方,正如滕梓荊說的:“這世上若沒有讓你甘愿去死的人,活著何其無趣。”
這種種宣揚著尊嚴與人性之善的行為,在言說個體的價值,與以慶帝為代表的利益至上、冷酷無情的父法世界構成了對立與反叛。
但雙方真正的正面交鋒,其實未曾出現(xiàn)。在劇集第一季將近結束的時候,范閑得知了陳萍萍的種種設計,恍然察覺不愿意淪為棋子和籌碼的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其實從始至終都在別人的棋盤上受著操控,進京都、滕梓荊之死、出使北齊,這種種都不過是統(tǒng)治者們在把慶國打造為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這一目標下的嚴絲合縫的安排,他人的生命、人性、情感都是統(tǒng)治者手下的棋子。他“平生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權衡再三,決定不再茍安,不再被動地“見招拆招”,而是主動出擊,“成為鑒察院的主人,做天下第一重臣”,查清母親去世的真相。而這種反叛究竟進行到什么程度,劇集留下了懸念,留待第二季展開。
三、反叛的曖昧性
拉康在《羅馬報告》里說:“象征事實上以一個如此周全的網絡包圍了人的一生,以至于在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之前,象征就與‘以骨和肉’生育出他的那些人結合為一體了;以至于它們在他出生之時就帶給了他星座的禮物,即使不是精靈的禮物,至少也是他命運的提示;以至于它們準備好了言辭以測試他是忠誠的還是叛逆的,準備好了行為準則以引領他走上他還未達的正道,直至他死后的彼岸;以至于通過它們他的終結將在最后的審判中獲得意義,在那里,圣言將赦免或指控他的存在——除非他對向死之在獲得了主體性的認識?!?①
象征界作為一個法的世界是先于主體存在并主導著主體構成的秩序,主體必須認同于這一秩序才能被主體化,才能獲得其主體性的身份。主體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社會化的主體,必須認同象征秩序,只有將外在于自身的社會大法內化為自我理想,自己才可以成功成為為大他者所認同的社會性存在。主體才可以內化父法所代表的超我的嚴律,才可以獲得自我理想。
在這個象征界里,在范閑到來之前就已經確立了它的一切秩序: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叢林法則,等級秩序,大國小民。范閑是慶帝的私生子,是“天脈者”葉輕眉的兒子,是戶部侍郎司南伯名義上的兒子,未來會繼承內庫的掌管權。他認同這個世界的基本秩序,他樂于運用自己的權力和地位為自己謀取利益。他的一次次成功、一次次自我理想的實現(xiàn),部分原因正在于他對父法所代表的嚴律的認同。也即是說,他的肆意妄為、他的追求自由、他的一次次成功、他的“反叛”得以實現(xiàn),在聰明和能力之外,其實是依賴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權力、運氣、現(xiàn)代資源,是受益于主角光環(huán),得益于編劇賦予他的“金手指”。他面對慶帝可以不下跪,他打了郭保坤仍可以“逍遙法外”,是因為慶帝恰好是他的父親;他為滕梓荊報仇而當街刺殺朝廷要犯程巨樹,沒有受到譴責卻以此揚名,是因為“恰巧”迎合了慶帝向北齊開戰(zhàn)的愿望;他偷了太后鑰匙逃離皇宮時被燕小乙射中,卻因為箭恰好射中了鑰匙而免于一死;林相想證實范閑確非殺害林珙的兇手而布局,本應上套的范閑卻因太子的“恰好”到來逃脫嫌疑;他在京都聲名鵲起,是憑借抄書、背詩;他不必擔憂生命安危,因為他的“三個爹”和五竹會護他周全。
觀眾對此很清醒。在劇中,每當范閑惹上麻煩卻能全身而退的時候,彈幕都會刷“果然是范閑和他的三個爹的故事”“論一個好母親的重要性”等。觀察知乎、微博等平臺網友對劇作的評價,亦可發(fā)現(xiàn)類似的評論。這種立足現(xiàn)代價值觀對封建制度的反叛、這種踐行著現(xiàn)代價值觀而獲得成功的神話,不是建立于別的什么之上,而恰恰是建立在封建制度的庇蔭之上,顯示出“故事”的虛構性和幻象本質。觀眾清楚這一點,但并不妨礙沉浸其中,他們在網劇構建的幻象空間里,對主人公范閑進行了鏡像認同,通過代入角色獲得成功的快感、理想價值觀得以實踐的滿足感。
四、后現(xiàn)代的幻象空間
《慶余年》是一部男頻穿越作品,這早就是網絡文學中的熱門題材。男穿小說普遍洋溢著一種英雄主義色彩,穿越者懷揣自由、民主、平等的啟蒙主義思想,著力建構一個理想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最終書寫個人成功與大國崛起的神話,如《新宋》《宋風》《指南錄》等。
在這些作品中,憑著主角光環(huán),現(xiàn)代性的、啟蒙主義的價值觀在封建社會暢行無阻,在這些現(xiàn)代穿越者走向成功的路上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讓他們風生水起。正如上文對《慶余年》的分析所表現(xiàn)的,這種價值理想的實現(xiàn)離不開主角的光環(huán)。當人們從幻象空間中抽身,當個人面對現(xiàn)實中強大的象征秩序,這種反叛還有可能嗎?在歷史斷裂、社會轉型、階層固化、消費主義的后現(xiàn)代社會,個人如何建立起主體的同一性、實現(xiàn)個體的價值和尊嚴、獲取幸福?
在《慶余年》中,范閑多次敘說自己的孤獨。除了上文所述背《登幽州臺歌》一段,他在林婉兒睡后對她傾訴心聲:“我心中特別孤獨,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孤零零的,互相不了解。”他常常想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是多余的。已經睡著的婉兒突然坐起,迷糊中的她對范閑說了一句“你誰啊”之后又立刻倒下了。
這個橋段可與拉康講述的一個故事對讀。拉康在二十多歲時想離開象牙塔,暫別長久以來的知識分子身份,到更廣闊的世界中闖蕩。作為這種嘗試中的一種,某日他同漁民出海捕魚,捕魚時海面上漂浮著一個罐子,漁民對拉康說,看見那個罐子了嗎?它可看不見你。拉康在這句話中忽然意識到自己作為漁民世界的外來者/他者的角色,無法融入對方的世界。那個反射著太陽光的罐子如同來自實在界的凝視,摧毀了他暫時構建起來的自以為穩(wěn)固的象征鏈條,他在這偶然的一刻短暫地與匱乏相遇了。②
借此,不妨對劇中原本簡單的橋段做一種“過度解讀”:范閑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被拋到這個截然不同的時空中,他格格不入且孤獨。林婉兒的凝視如同拉康所見的罐子和漁夫的話,是來自實在界的凝視的隱喻,這種凝視將范閑拋入一種徹底虛無的情境,他在父法世界中建構起來的自我認同(通過壓抑部分現(xiàn)代思想所獲得的)產生了裂隙,復歸為一個分裂的主體——帶著被父法的原始閹割后的創(chuàng)傷。在“你是誰”的問題面前,凝視的忽略無法再延續(xù),作為主體的自我認同困境呈現(xiàn)了出來,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都將重塑。而范閑這種穿越帶來的孤獨感與虛無感,又何嘗不是觀眾所遭遇的?在“昨日的世界”與未來之間,在復雜崎嶇的后現(xiàn)代的情境中,實在界的匱乏以一種愈發(fā)容易遮蓋又愈發(fā)難以忽視的形態(tài)與每個個體發(fā)生關系,主體同一性的建構在埋伏著異化、鐵籠和無意識的陷阱中愈發(fā)成為一個難題。觀看行為或許創(chuàng)造了一場凝視的發(fā)生,在虛假的象征秩序中,一種想象的凝視誕生了,而凝視的終點指向無窮盡的、層出不窮的匱乏。
正是在匱乏與創(chuàng)傷中,人們投入了幻象空間。觀看者清醒地知道被看之物的虛假性,但拒絕與之斷絕聯(lián)系,或者說,真與假也正在歷史的行進中進行循環(huán)往復的卷曲、翻轉和疊印。在一切祛魅的破碎的后現(xiàn)代,解構統(tǒng)領一切,執(zhí)著于建構自我的個體在宏闊的虛空彷徨,或向虛空吶喊,獲得回聲與綿延的沉默,實在界中主體陷落,于是在想象界和象征界中生產欲望,滿足欲望,撫慰精神。
注釋:
①吳瓊:《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24頁。
②吳瓊:《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60頁。
參考文獻:
[1]吳瓊.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2]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M].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
[3]貓膩.慶余年[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作者簡介:
丘雨柔,女,壯族,廣西來賓人,武漢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