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映明
我日前讀到《博覽群書》雜志公眾號2023年8月9日推送的肖悅揚先生的文章,其中寫道:“王國維比叔本華更悲觀,他評《紅樓夢》雖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連葉嘉瑩也不得不提出異議?!弊x后感觸良多。
光緒三十年(1904 年),中國紅學史上首次出現一篇近15000字,系統(tǒng)性的評論文章。作者王國維用半文白的語言,對《紅樓夢》作了五個題詣分別進行闡釋論述??陀^來說,《〈紅樓夢〉評論》作為開拓性地引入西方哲學理論給予《紅樓夢》評論,為后來者在研究《紅樓夢》提供了理論基礎,此是王國維“評論”的最大貢獻;因凡是開拓性的理論,具有挑戰(zhàn)性,畢竟論人所未論,其文章直接的啟蒙作用和影響后人的紅學學術理念,此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盡管王國維的“評論”一些觀點消極不可取,但與其在研究《紅樓夢》的開拓性貢獻相比,便顯得微不足道。當然,王國維作為清末民初一位文史哲的學術大家,他的基本思想受西方改良主義的影響,特別是受叔本華影響為最,故《〈紅樓夢〉評論》五個題詣與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五個命題是相吻合的。兩者結構對比如下: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第一篇??世界作為表象初論——認識論
第二篇??世界作為意志初論——本體論
第三篇??世界作為表象再論——美學
第四篇??世界作為意志再論——倫理學
附錄?康德哲學批判
《〈紅樓夢〉評論》:
一、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二、紅樓夢之精神
三、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
四、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
余論
顯而易見,上述王國維“評論”五個題詣,是參考叔本華五個哲學命題而來,他將西方哲學以及美學思想與中國古典哲學——老子、莊子及其美學價值與審美情趣結合起來,形成了其后來王氏的思想體系初型。所以,王國維是中國第一位引進西方哲學理論評論《紅樓夢》的哲人。與此同時,我們應該看到,1904年距離1915年新文化運動還有十一年,王國維便先聲奪人用西方哲學理論進行“評紅”,此具有前瞻性與開創(chuàng)性,可見其思想敏銳,洞察力非同一般,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紅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與貢獻。脂批本八十回的《紅樓夢》是17世紀中期的版本,而程乙本《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刻印于1791年。清人王希廉、張新之、姚燮是學界公認的評紅三大家。然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問世,還處于清朝時代,從時序嚴格來說“評論”算是清末文論。或換言之,清末的王國維,他是開啟近現代紅學批評派的引領者、推動者,此具有里程碑意義。在“評論”題詣之一,《人生美術之概況》,標題“美術”者,應是今人說的文學或文藝。王氏的人生觀與文學藝術觀,無不體現在他所論的:
生活的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愛以終。然愛之被償者一,而百償者什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于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
王國維上述所論,是基于《紅樓夢》文本的大悲劇而發(fā)岀的感慨。然“評論”與古人寫詩歌詞賦,由于其時封建制度與社會動蕩使然,士人作為一個特殊群體,不少文學作品其主題表現岀悲愴之音,惆悵傷感。 換言之,以悲為美成為魏晉之后一些文人墨客(包括王國維),撰寫文學作品其主旋律基本是一致的,此乃是時代與其人生觀使然。在題詣二,《紅樓夢之精神》是接題詣一文脈,重點論述《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感嘆“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王國維引用《紅樓夢》文本第百十七回,寶玉與和尚談話如下: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你那玉是從那里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蹦巧Φ溃骸霸缭撨€我了!”
王國維接著論道:
所謂“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誤,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之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
上述這段引文,王國維說“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顯然,王氏將“玉”“欲”兩字同音,而字異義同用定語論之,此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不足可取,難怪葉嘉瑩女史對此有微言,此是“評論”之敗筆。而題詣三《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與題詣四《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是王國維贊美《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 題詣五《余論》是王國維對其“夢”的特征及美學的概括。由于小文原意只是借肖悅揚先生的文章,訴說王國維“評論”其開拓性及他開啟近現代紅學批評派的引領者、推動者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這個題眼,故行文適可而止。我最后要講的是,王國維悲觀厭世的人生觀,其基本思想與他極力贊賞《紅樓夢》其悲凄重疊相映也生輝是一脈相承的。 當然,他的“評論”將一部偉大現實主義文學巨著,闡釋否定人生的觀點,是不可取的,此必須嚴肅指出,還《紅樓夢》與曹雪芹一個公道。
(作者系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