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再見波伏瓦

      2023-12-11 13:56:11林淵液
      廣州文藝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波伏瓦老爺子

      林淵液

      1

      金紅色碎屑在遠(yuǎn)處的山嵐間跌宕,暮色的緊與慢,于書薇來說,沒多大意義。牛田洋的大塘水域遼闊,浩渺而絕望,她覺得自己會被吞沒了。走向房間的黑暗深處,身子咚地栽在床上,被一團陰郁之氣接住,包裹了去。媽媽叫用餐,看門是閉著的,無奈在微信上又嚷了幾回,書薇索性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

      分手是不容易的,她覺得戀愛是在牛田洋的池塘邊談的,也應(yīng)該在這里終止,而且,交流時間必須足夠長,隔離空間必須足夠大。專門等到寒假,等到陳建邦來牛田洋做完檢測回去的前一天。為此,她已忍受了漫長的一個學(xué)期。

      她與陳建邦現(xiàn)在是毫無關(guān)系了,這是她的愿望所在。可是,她竟還這般難受。她想把這個死乞白賴的難受清除出去,用竹帚掃,用鏟子鏟,用鎬子刨,用鑿子鑿,可是,它生根了,鑿斷了一下子又長出來。媽媽一定是感覺到了什么,那張臉讓她害怕,往常碰到事情她是可以整張臉烏云蓋頂?shù)模瑥姶蟮膹埩ψ匀煌赋鐾?yán),可是今天,她竟帶著一腔幽怨,看起來荏弱無力。書薇在花城讀完大學(xué)又讀研,這個家倒更像是他陳建邦的,媽媽也是。

      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還做了一個夢。幾乎沒有背景,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像是在逃避后面的追趕。誰在追,為何追,那是模糊的不確定的,能確定的是,那場追趕是奪命的,遲延不得的。在夢里,她依然柔弱,但意志力堅強,她不停地跑,雙腿的擺動就像掀書一樣,把時光一頁一頁地掀過,跑過了不止一天,她以為恐懼會在單調(diào)的逃跑中消解,卻沒有,一直緊隨著,攫住她的后頸脊。不知為何,忽然地,竟然不是自己在跑,是坐在一輛簡陋馬車上,身邊還有龐大的行李箱,這個她知道的,里面裝著一具尸體。她與這具尸體是何干系,要帶往何處,她好像并不清楚,或者不需要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是必得與它待在一起的,無論逃脫還是被抓獲,都必得在一起。或者,也非得有一個結(jié)果,她只要帶著它奔逃就夠了,并且,在奔逃的顛簸中一直保持高強度的恐懼。突然,這種慣性被打破了。馬瘋了飆起來,她撲過去抱住跳起來的行李箱。

      醒來書薇只覺全身熱汗淋漓,夢已忘了大半,余悸還在。立春時節(jié),天還寒冷著,熱汗一下子消散,颼颼地涼。幸虧只是一個夢。

      窗外全然暗了,池塘上靜謐如謎,聽到魚蝦轉(zhuǎn)身的呼啦聲。

      書薇隨手抓起了手機。朋友圈就是一個小社會,曬美食,曬跑步公里數(shù),曬廣場花草,曬旅游,曬網(wǎng)紅店,盜了美艷失真的圖寫雞湯,什么人都有。劃拉下來,終于看到一條好玩的:巨偶劇開始了。點開那個帶三角標(biāo)的視頻,表演開始??磥硎且粋€書生模樣,眉眼帶了嬌媚,竟是女子裝扮的,果然,取出一塊碩大的玉扇墜出來把玩,那,是祝英臺。放大的鏡頭里,她的眼睛、口唇、手指全部牽連著數(shù)不盡的鋼絲,頷首一笑、眼角放風(fēng),都是千百鋼絲在牽動。這個英臺偶,表情嬌俏而動作遲滯,憨態(tài)可掬。鏡頭繼續(xù)往遠(yuǎn)處推,操縱祝英臺的那些小人兒終于出現(xiàn)在畫面上,密密匝匝的小人兒,是真小,她腰間垂下的藍(lán)絲絳,一個小人兒伸展雙臂怕是不能抱得攏。書薇給點了一個贊。她已經(jīng)好久不點贊了。不只點了贊,還留了言: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留言得到了秒回:你我皆為巨偶。發(fā)這條朋友圈的男生,他現(xiàn)在的微信名就叫“巨偶劇”,書薇與巨偶劇是同鄉(xiāng)同屆同學(xué),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他們有許多共同朋友,后來他們也成為朋友。書薇問他,這是在哪兒?他回答道:歡樂坪。然后私聊發(fā)過來另外幾段小視頻。有一段,梁山伯在讀《詩經(jīng)》,墨藍(lán)的線裝書被巨手緩緩打開,凝重的、傻氣的美好。這時,陳建邦在微信上跳了出來,冷冷地說:分手也應(yīng)該吃飯,不要傷害你媽。

      就在這個夜晚,書薇向巨偶劇發(fā)出了求援信號,她說:我喪得很。

      2

      巨偶劇《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歡樂坪的新項目。歡樂坪度假村規(guī)模宏大,有山有河,梁祝開演之時,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場面頗為火爆。書薇到來時,巨偶劇把她安頓好,便匆匆趕回去,準(zhǔn)備演出。為這個項目,他已連續(xù)幾個月不眠不休。第一眼看到書薇時,巨偶劇心內(nèi)被狠狠抽了一鞭,未承想她的狀態(tài)竟這么差,語音電話總也撓不到痛處。失戀的人,分手與被分手,原來是同等折磨。

      下午兩點半,梁祝演出開始了,巨偶劇在微信上留言:親愛的,可以過來。

      巨偶劇說,走過風(fēng)波樓,上電梯到六樓,穿行過長長的云渡天塹,那幾乎是最好的觀劇之處。書薇走過時,祝英臺剛剛來到草橋,碩大的折扇刺啦一下打開了,灑落了漫空的粉色花瓣,空中頓時飄浮著花的香氣?!读鹤!返某眲“妫瑫毙r候被媽媽帶去看過。起場是祝英臺劈頭一句:爹爹,女兒喬裝男子,連爹爹也瞞過了,如今該準(zhǔn)我出門讀書了吧?清凌凌的,仿如人在空谷,書薇覺得,祝英臺的這一聲,是有燦白的聚光燈打在上面的。巨偶劇說了他會來接,書薇未做停留,出了天塹,便乘電梯下到地下層。身后是螞蟻般的人群,發(fā)出腦殘粉般的歡叫聲。

      電梯門打開時,巨偶劇扯過書薇大踏步走去,帶上樓來到地板層,這狹小的房間看起來有神秘感。巨偶劇雙手反撐在簾幕遮住的窗臺上,說:

      咱們,現(xiàn)在就在祝英臺的裙裾里。

      書薇望了他一眼,卻被他用雙臂套住,一把臉尋著她的臉蹭去,喃喃道:

      真累。

      書薇愣了一陣,把身子抖了抖,從他箍緊的懷里騰出來。巨偶劇歇了手,無辜地、訕訕地說:

      想你。

      書薇用左手去牽他右手,是安慰的意思。他卻不能自已,又撲過來,孩子氣地說:

      想。

      書薇在旖旎風(fēng)光里,左右為難。巨偶劇不只蹭上她的臉,還繼續(xù)蹭,蹭到了前胸,書薇門襟上的扣子被蹭開了,烘熱的氣息噴涂到她周身上下,在行將覆滅之時,她大聲嚷了一句:

      我不行的。

      巨偶劇猛醒過來。把她牽往床邊,自己直直地躺下。書薇的手還被他牽著,也便并排躺了下去。這時,倒是平靜如水了。

      巨偶劇轉(zhuǎn)臉看書薇,書薇看天花板。兩個人開始聊天:

      還喪?

      好些了。

      見了我更好吧?

      書薇不說,沉默著。

      蟲專家的項目還沒結(jié)束?

      他把陳建邦叫作蟲專家。

      項目組在你家定點,一住兩三個月,連房租也省了,還真合算。

      巨偶劇邊說邊自顧自大笑起來:

      才女蟲。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這個命名好好笑。哈哈哈哈。

      書薇也覺得奇怪了,為什么叫才女蟲呢?這名字從爸爸媽媽口里叫出來,都是自然而然的。放蟹苗時他們就開始念叨,才女蟲不來惹事才好。這聽起來就像黃山黃河那么自然,有人懷疑過黃山黃河的命名嗎?

      書薇幽幽地說給天花板聽:

      當(dāng)初,是我追他的。對他的興趣,也是因為才女蟲。

      巨偶劇在手機里鼓搗一陣,用搞怪的卡通片變音念出一段:

      才女蟲屬復(fù)合體,隸屬環(huán)節(jié)動物門,多毛綱,游走目,海稚蟲科,是污染生物種。1802年,BOSC在美國東海岸查理斯敦港的潮間帶中發(fā)現(xiàn)首例才女蟲,才開始引起研究者重視。才女蟲能掘洞鉆入養(yǎng)殖貝類、蟹類的殼內(nèi),影響宿主呼吸、攝食,嚴(yán)重者造成宿主死亡……哇,厲害了。

      書薇跺腳踩了個空,轉(zhuǎn)身掐了他拿手機的那只手,起手很重,結(jié)果掐得很輕。

      巨偶劇正色說:

      不要受道德綁架。你追他時,是因為愛;分手了,是因為不愛。

      書薇的眼睛里小溪流動,坐起來,退至床尾。掀開窗簾一角,遠(yuǎn)處是觀看梁祝巨偶的人群,一陣陣喝彩騷動?;_設(shè)在祝英臺身后,各個樓層都有工作臂,工作人員統(tǒng)一穿著樹葉綠的衣衫,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小型調(diào)度臺,操控著空中的鋼絲。巨偶劇爬過來,趴在她膝蓋上說:

      祝英臺收到催歸家書了。

      書薇回臉問:

      你掐時間的?

      巨偶劇說:

      不是??垂ぷ魅藛T的手勢和表情。

      雙眼瞪著書薇,眼神迷離:

      跟你在一起,時間不復(fù)存在了。

      書薇抱住他,吻起來。竟然是毫無異物感。與巨偶劇相愛相親,奔赴的倒像是自己的肉身。皮膚質(zhì)地是粗糙是細(xì)膩、紋路是粗獷是娟秀、毛孔是大是小、汗毛是密是疏、肌肉是緊繃是松弛,通通都沒關(guān)系,那些張著欲望小口的細(xì)胞,與他的細(xì)胞,說的是同一族群的語言。她甚至不用小心試探,便水入海洋,自我好像消解了,又比往常更為洶涌。巨偶劇不是干柴,是炭,起火甚快,熱情和技術(shù)很快地占據(jù)了雙重主動,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竟然有些小笨拙,她是第一次。他稍稍停了一下,卻被她的情態(tài)裹挾著走,兩人竟也秋色平分。

      巨偶劇在書薇的懷里睡著了,樣子美美的,似要把幾個月缺下的覺補平。只留下書薇眼睜睜看天花板。這時,第一個想到她媽媽。媽媽的眼睛幽怨、清澈。書薇很愛她,從小,媽媽畫了一個大大的花園半徑,任她自由戲玩。但現(xiàn)在,她越過了這個花園的藩籬。陳建邦是花籬以內(nèi)的,而巨偶劇在花籬以外。

      突然,書薇看到了天花板在晃動,地震來了。整個地板在移動、塌陷,書薇感覺到,祝英臺和基臺全部平移了一段路,然后,樓上的建筑一截一截地被扔下來。她抱著巨偶劇要沖出來,門卻緊閉著,嚇出一身熱汗。這折騰鬧大了,巨偶劇終于揉著眼睛醒過來,看書薇臉上一派兵荒馬亂,他頓然明白:

      親愛的,莫怕,怪我怪我。是祝英臺投墳化蝶了。

      書薇掀開窗簾,外頭漆黑漆黑的,祝英臺偶原來是由若干樓層的小房間組成,投墳時,它們就自動拆卸,化為平房。屏息聽了,墳?zāi)雇庥酗h搖的歡呼聲。她突然很想哭,仿佛心頭有千百年凝冰,被什么砸中了,剎那融化的液體非得溢出來,鼻子酸得整個人都打戰(zhàn),突然地,卻覺得腦門里有什么東西上涌,她是生氣了,扯過巨偶劇的肩膀猛捶起來,不解氣,沖那厚實的胸膛咬下去,被巨偶劇一把抱住。

      3

      香樟樹上,有灰黑鳥兒歡叫,從一枝丫躍到另一枝丫,聲音悠揚如笛,是有好幾只在一起的,也不喧鬧。寧一抬頭一望,這一種好識別,臀部那一小綹紅羽太醒目了,就叫白喉紅臀鵯。香樟樹上綴滿了白色花苞,小小的像散落一樹的碎珠子。自從與鳥人在一起,她的世界往外延伸了一圈,鳥們?nèi)砍闪擞H友鄰居。只是她記性不好,鳥人笑話過她,連烏鶇與八哥都分辨不清。

      拐入巷口,剛走進(jìn)青藤咖啡館,一位陌生姑娘走過來把她迎住。她穿著淺紫的長袖單衫,深紫的長半裙。頎美,有書卷氣,一定是書薇了。

      待寧一落座時,書薇側(cè)身做了一個僵硬的擁抱而不得的動作,像帕金森綜合征病人那樣。寧一便笑了,這是學(xué)的《火山口》。果然是喝過相同的藥。這出現(xiàn)代舞劇是寧一編導(dǎo)和主演的,她把關(guān)于婚姻的思考放置在火山口。

      書薇喜歡寧一那雙會傾聽和發(fā)問的眼睛,她第一時間便坦白了:

      是《火山口》給我勇氣,結(jié)束了與前任的那場戀愛。這對我很重要。

      頓了頓接著說:

      當(dāng)然,也很傷。

      寧一打趣說:

      不是巨偶劇的緣故嗎?

      寧一與巨偶劇是在KING島上認(rèn)識的,那一年國際戲劇節(jié),寧一帶了陳氏劇場的一個劇目去參加競演。進(jìn)島坐公交車時,巨偶劇排隊在寧一后面,幫她搬了行李箱。他們成了忘年交。

      書薇臉上騰地紅了,身上燥熱,心內(nèi)有波瀾泛起,熱戀時,那個他即便只是聽到別人提起,荷爾蒙也噌噌噌分泌上升,口上卻分辯道:

      當(dāng)然不是啊,當(dāng)時各自有朋友在談。

      寧一說:

      我很喜歡巨偶劇。他雖是做美術(shù)設(shè)計出身,但劇場理念開放。做美術(shù)設(shè)計與做劇場,維度是不一樣的。跨過了這個坎,就成全了自己。他做的梁山伯和祝英臺,造型有多么好,巨偶的基臺技術(shù)雖是從法國學(xué)習(xí)借鑒來的,但他給古典人物賦予隱喻,是什么人就看得到什么東西。

      寧一說這些的時候,書薇的臉越來越羞赧。她發(fā)現(xiàn),寒假在歡樂坪待了將近一周,竟然一次也沒有把梁??慈?。每次演出開始,也是巨偶劇最閑的時候,他們幾乎走遍了祝英臺的所有身體部位,在腳踝處、在膝蓋處、在腰帶處、在胸脯處、在寬袖筒處、在發(fā)髻處……他們不停地聊,聊完了做,做完了聊,似乎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而且,書薇覺得他們這是在惡搞,這種心態(tài)一開始是巨偶劇的,后來傳染給她,成了共犯。有一回,他們爬到祝英臺的左袖口。當(dāng)時正在聊薩特和波伏瓦,巨偶劇說,薩特那樣的人生才叫炫酷,既有波伏瓦又有風(fēng)格奇異的女人,必然啦偶然啦全都有。站在薩特的立場,或許這話也沒錯,可是,書薇還是對他這種說法很生氣,這本來就是薩特和波伏瓦之間的愛情契約,談?wù)撨@件事情時,如果兩個主體不放在一起談,會顯得十分猥瑣。巨偶劇一時想不起怎么對辯,只好草草收場,由薩特來背這個鍋,便說:好吧猥瑣的薩特。書薇哭笑不得,鼻子皺成一把老蘿卜干。冷不防被他抱住強吻起來。熱戀是具有覆蓋力的,甜蜜的、冷酷的、溫暖的、寒涼的、歃血為盟的、帶兵戈氣的,所有話題都沒有是非觀念、沒有價值判斷,他們隨時會被多巴胺調(diào)動起來,卷入激情。這一次他們太過于冒險,忘情時,巨偶劇的腳踝幾乎鉤到了祝英臺小手指的鋼絲,如果他被鋼絲絞纏上了,肯定會被拖出來,一個裸著身子的男人從祝英臺的大袖筒里墜落下來,更甚,他把裸著身子的女人也同時拖下來,那,這出戲就更出名了。此后,書薇把這個哏稱為猥瑣的薩特。

      與巨偶劇在一起,書薇弄不明白自己為何變得如此狂野。這當(dāng)然并不單單是巨偶劇的緣故。在陳建邦那里,她向來是溫柔敦厚的。寧一聽過書薇介紹前男友,不禁有疑問:

      你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書薇很抱歉地說:

      好奇啊。我認(rèn)識他是讀大二的時候,什么都不懂。他蹲點在我家做項目,經(jīng)常從花城開車去海陽,我如果要回家,他就順便把我?guī)希瑏韥砘鼗囟荚谝黄?。?dāng)時,覺得他的研究可有意思了,才女蟲的形態(tài)與結(jié)構(gòu)觀察,梭子蟹土池育苗才女蟲的危害及防治,鹽度和茶籽餅對才女蟲幼蟲的影響……他給我看才女蟲在顯微鏡下的圖片,呃,其實丑得沒法兒忍。

      寧一說:

      這蟲子第一次聽說。名字起得這么污。

      書薇說:

      我也覺得怪異,咨詢了一位海洋文化專家,他說應(yīng)該是翻譯的緣故。古希臘神話中的仙女呂多拉,就是Polydora,我查過這位仙女,論輩分應(yīng)該是宙斯的姑姑。這詞有時翻譯為才女,生物學(xué)的一個分屬用了她這個名字。

      寧一苦笑道:

      翻譯者可是有意思了。

      呷了一口咖啡,她們的聊天開始切入正題。

      與陳建邦分手之前,書薇陷入了抑郁的泥淖,與巨偶劇相愛之后,抑郁倒是不治而愈了。然而,一個多月來,她卻陷入了另一場夢魘。她向來善于做噩夢,之前,夢里的景象是滿滿的恐懼情緒,但指向不明,醒過后也就忘了,可是現(xiàn)在的夢,全都是生活實錄,然后,捎帶未來預(yù)警。夢里的景象,是水閘魚塘,是爸爸媽媽,是她一輩子逃不脫的海陽,有時候,還有她小時候住過的長長的拐了個彎的小巷子。他們齊齊地把長矛指向巨偶劇。更恐怖的是,現(xiàn)實與夢境是相互彌補、相互完善的,媽媽在夢中與她交割的事情,現(xiàn)實里全部知曉,多番刺探和委婉警示,竟成驚濤駭浪。巨偶劇從未遇過這種事,他主張一定要勇敢?回去,不留任何余地。書薇做不到這么決絕,更何況,讀大學(xué)時沒有報讀水產(chǎn)專業(yè),與陳建邦鬧掰了,這些,她都被認(rèn)為是對爸爸媽媽有虧欠的。與媽媽的交流越深入,書薇的噩夢越加劇,很多次,竟然是在夢中哭醒的,醒來了,發(fā)覺自己淚痕滿面。把巨偶劇向爸媽招供,竟是比出柜還難。

      給寧一講述時,書薇在這里停頓了,關(guān)于巨偶劇過去的私生活,她該不該說呢?試探著說了一句:

      他有斑斕的過往。

      這說法太華美。如此粉飾,外人如何明白。書薇只得重新調(diào)整了措辭:

      他過往的私生活很具探索性。

      寧一倒是一下子就懂了,她表達(dá)了自己的不解:

      這種私密事情不至于傳到家長那里的,是你心怯了?

      書薇有點兒崩潰,她哭喪著說:

      跟巨偶劇走到一起之前,我與媽媽的交流非常頻密。她是一位好媽媽,參與了我的成長,默認(rèn)了陳建邦成為我婚姻的對象。那場漫長的戀愛談了五年,其實,我的興致只在前面的半年,與對才女蟲的興趣是同步的。巨偶劇跟我有了微信聯(lián)系之后,我們是那種可以共享隱私的好朋友,他與七任女朋友的離合、與陌生女孩約炮,諸多細(xì)節(jié),我轉(zhuǎn)手就像撕開零食袋一樣,講給媽媽聽,就像閨密的聊天,高級八卦幾乎就是法式慕斯。分享人性的極端案例,給我們的庸常生活制造一點小小的冒犯,那是很酸爽的,他在遠(yuǎn)處,不至于禍害到我們……有這樣的朋友,當(dāng)然,我在媽媽面前也有點兒小炫耀的意思。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會跟巨偶劇相愛,是真的覺得不可能啊,我跟我媽媽是站在同一個隊列里。

      寧一的眼睛瞇縫成一條線,眉頭蹙成了尖,心里卻直往下墜,跟著書薇一起,墜下千丈懸崖。

      4

      巨偶劇,你說對了。

      把寧一姐姐的名片推送給我,你就說我一定會喜歡。

      她跟我小姨是中學(xué)同學(xué),我本該叫她阿姨,可是,我還是決定叫她姐。

      我們吃完晚餐,去陳氏劇場了。

      那其實就是一個稍微大一點兒的訓(xùn)練室。

      寧一姐姐說,既然來了,你也來感受一下吧。

      你如果在場,一定會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時臉上的表情全被嚇垮了。這輩子就沒學(xué)過舞蹈。

      這個哏你是知道的。小學(xué)一年級上體育課,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老是弄錯,那個體育老師,對,就是那個西楚霸王,他吼了一句:就這樣子,想象不出你讀書的好成績從哪里來的。從此以后,體操也做不好,舞蹈也跳不好。課間操比賽訓(xùn)練時,我被西楚霸王留堂,幾個壞蛋同學(xué)還去偷看過,捻貓須扮鬼臉。

      寧一姐姐說,咱們啥也不學(xué),就先來做自然行走。我就按最自然的步態(tài),盡量放松地走……嗯,我向來不做作的哦。這點沒問題??墒牵f,這跟自然行走還是不一樣。然后,她開始訓(xùn)練我。我從訓(xùn)練室的那一端開始,她從另一端開始,我們相互走到對方的位置。一開始慢一些,十秒一步。在心里暗數(shù)數(shù)。就這么簡單的事情??墒牵胍徊?,這個節(jié)奏我竟然不會走路。站不穩(wěn)了,呼吸不順暢了,往前邁進(jìn)的腳打結(jié)了,手?jǐn)R得不對了,不協(xié)調(diào)了。

      寧一姐姐說:

      多走兩圈,慢慢領(lǐng)悟。腳跟先著地,慢慢遷移重心。好,很好。

      然后呢,八秒一步。六秒一步……一秒一步。

      雖則還是扭歪的,但終于第一次知道行走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嗎,我走著走著,竟然對自己柔軟起來,好像呵護嬰孩一般。

      寧一姐姐頷首道:

      這就對了,卸下裝甲,感覺肯定是嫩若柔荑。

      她覺得,每個人的日常行走其實是不自然的,被很多草繩纏綁了,社會性的、個人性的,它更像是一場潛意識的表演。我們的舞動,就是要把這些表演性卸下,返回內(nèi)心。

      神,我?guī)缀踉谛睦锛饨衅饋怼T诒硌堇镄断卤硌菪?,比現(xiàn)實更真實。這也太牛了。

      接著,還有一波。

      這次,我已行走得平緩些了。寧一姐姐說的,舉起右手,在空中書寫自己的名字,沈書薇,豎版的。一開始我是瀟灑揮毫,名字足足有半米長,走了兩個來回,把名字慢慢地寫小,越來越小,以至于,在一顆小豆豆的方圓里轉(zhuǎn)圜,即便轉(zhuǎn)不動,也還是一筆一畫不茍且,到了最后,也不知道那筆畫的流轉(zhuǎn)到底是不是有動作,或許,它僅僅屬于意念。這個“我”,竟是從重大的現(xiàn)實,虛妄而囂張,慢慢地變小,慢慢地謙恭溫良,慢慢地消弭,慢慢地回歸原點,慢慢地把外在化形于無,卻在內(nèi)心,以一種彌漫、融化的姿態(tài),重新生長、重新充盈,無處不在。

      巨偶劇,這感覺真帶勁。

      寧一姐姐給我出了一道題,讓我用自然的動作表達(dá)愛。我想起猥瑣的薩特。呵呵呵。那地方是有弧度的,我的身體卡在那里,快感是在痛苦里激發(fā)出來的。我真的只是把那天的場景重復(fù)一遍,不對,把你虛擬掉了,這才成為藝術(shù)。寧一姐姐蹙著眉頭稱贊:這個墜落感表達(dá)得太好了。

      你說我一個被西楚霸王判過刑,口令一起就同手同腳的人,怎么就會跳舞了?寧一姐姐說,很多年輕舞者他們的身體都往上飄的,這是職業(yè)規(guī)訓(xùn),他們開的是觀賞性花,而她看中我的,恰恰是野生的狀態(tài),接著大地的,不飄的,那開的不是牡丹玫瑰,或許根本就是無名野花,但它有蓬勃的生命力,光,只要光來遇見就足夠了,它會生輝。

      對了,我把那個舞蹈片段命名為猥瑣的薩特,哎,這個哏,看來只能是咱們的黑暗料理。寧一姐姐贊了一番??墒?,她啥也不知道呢。

      從現(xiàn)在起,寧一姐姐歸我,你不許搶。呵呵,我就這么耍賴。

      5

      睡蓮的葉盤老綠老綠的,有的邊沿泛黃,有的黃里泛褐。畫面里,一只花褐的秧雞寥落地走來走去,又走來走去。竟然走了許久。

      這是鳥人發(fā)來的一個視頻,寧一經(jīng)常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秧雞就這么走來走去,走了漫長的一段時間,那感覺不只寥落,而且,已經(jīng)生出荒謬。這時,聽到了鳥人的聲音,他說:

      水雉。

      他的話少,每一個字都似珍珠。

      水雉的圖片鳥人發(fā)過的,那么優(yōu)美的水上鳳凰,怎么可能是它。寧一明白了,尾羽悠長的水雉,是在繁殖期,而剛才這一只,飛羽退盡,榮光盡失,它,著的是冬羽,連飛翔都不能了。果然,來到了盛夏。這是別處亭臺,池塘里種的是芡實,油亮如獸革的浮水葉,橢圓形的,一個又一個接天而去,有的微露了紫背,花是紫紅色的,大朵大朵,肥碩的萼片簇?fù)碇?,葉柄與花萼俱皆密密生長著硬刺,看來一派生機勃發(fā)而又荊棘暗潛。這時的水雉意氣風(fēng)發(fā)又技藝了得,潛行水底的,沿水面低飛的,在葉盤上行走啄食一下子又躍過另一個葉盤的,全都像輕功水上漂。它們的身子是黑白配,后頸金黃色,雙翅張開時,一片雪白鑲了一圈黑褐羽,長長的尾羽也是黑褐色,一抖動都是迷人姿態(tài)。即便沒有陽光,每一只水雉都自帶金褐色光澤。

      它們開始為交配而打斗,鏡頭打在一只體形碩大的水雉上,鳥人說:雌鳥,另打出一只體形小了一圈的水雉,鳥人說:雄鳥。

      鳥人的話就是這么少,但每一句都在寧一需要時出現(xiàn)。

      水雉是一妻多夫制的,在打斗中獲勝的雌鳥與雄鳥交配之后,產(chǎn)下幾枚蛋,用叫聲表達(dá)對雄鳥的感謝,然后揚長而去重新尋找新歡,由雄鳥去孵育。看著雄鳥蹲在葉盤上的工作照,鳥人解釋說:要26天。

      這26天如何度過?葉盤是會腐爛的,雄水雉必須把蛋蛋搬挪到安全的地方,它看中了一個小巢,慢慢地把蛋蛋滾過去,鳩占鵲巢了。叢林法則到處都是,這個段落鳥人不用講的,寧一分了心去做別的事情。鳥人交房租的日期,果然明天就到了,寧一給房東打了款,然后在微信上給鳥人留言:

      今天過去你那邊,收到某某雜志的樣書兩冊,某某樣報一疊,觀鳥專欄最近三個月的報紙一起寄來了。還有稿費單一張。

      然后問了一句:

      何時回?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會回答。有時是網(wǎng)絡(luò)信號不好,有時是人突然不舒服了,有時是剛好跟鳥友長談了,有時是電池用完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

      像這樣投入地愛一個人,她還沒有過。還以為內(nèi)心有多么強大,一旦愛了,就弱成了楊柳。寧一是在愛情遭遇挫折之時,重新看波伏瓦傳記的。縈繞在波伏瓦生命和著作之間的,一直是八卦故事,幾乎所有的波伏瓦傳記都離不開薩特這個人。她第一次看黑茲爾·羅利的《面對面》,有點兒吃驚。向來以精神強大示人的波伏瓦,寧一看到的她竟然經(jīng)常性地痛哭。在波伏瓦離開美國情人回巴黎見薩特,薩特卻因自己與情人瓦內(nèi)蒂的情感糾葛而冷冰冰的,她“在經(jīng)歷過三天的哭泣和心痛之后”……說好的必然性呢?這本傳記,是在波伏瓦與薩特、與其他的情人之間更多的書信流傳于世之后才寫的,情感模式的呈現(xiàn)更趨近于他們的生活真相。這個真相就是,波伏瓦在薩特的情感世界里,一直處于從屬的地位。這讓寧一有些崩潰。

      去朋友圈逛了一圈,鳥人的朋友圈,鳥的萌照和視頻居多,純文字只有兩條。凌晨4:05的: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死寂,星星還在,只是,天狼星似乎快隱沒了。4:12又發(fā)了一條:腦袋暈乎乎的,我決定起來,不讓自己覺得自己病了。

      對他,寧一已經(jīng)沒有了任性索取情感權(quán)益的欲望,只是,有時獨自想念著,還是會揪心地疼。

      按理,這失眠癥就是時疫病,誰都有過不是?可是,他被失眠癥折磨得不見了人形。最初級的數(shù)羊羊,他說他是數(shù)過三萬只的,都快數(shù)成數(shù)學(xué)家了,還沒能睡去。后來人家說喝點兒小酒吧,他從一杯紅酒開始喝,最后是喝到了三瓶,直接昏睡過去。這跟安眠藥是一個理,越吃越多,最后都不敢往前邁了。這缺覺一旦嚴(yán)重,便連死的心都有了。精神科醫(yī)生便說,是不是抑郁癥呢?檢查了卻沒有認(rèn)知問題,就是失眠癥而已。為了這一覺,什么睡眠環(huán)境他都試過:在高原某座寺院的禪房睡過;在大都市最熙攘的大道上像乞兒一樣睡過;在某個森林公園的民宿上睡過,至靜至吵俱無用。換了幾所醫(yī)院,眾口一詞就是失眠癥。

      第一次見他,是在《火山口》首演當(dāng)晚。觀眾散去之后,寧一沒有卸裝,她穿著有些小破口的衣裳走向觀眾席,她常在演出的劇院穿梭,每一寸土地,于她看來都與舞者氣息相連。這個夜晚不同尋常,她發(fā)現(xiàn)有一頭熟睡的獅子正在眼前醒轉(zhuǎn)過來。他竟然在她演出時睡著了,對舞者,這是近乎挑釁的事情。書薇告訴過她,看《火山口》時,她的一個寧靜的眼神,就足以把她擊垮,似乎在那里,喚醒了另一個隱藏極深的自己。喚醒,是很多觀看者的共同體驗,不管那隱藏極深的是神是魔。而現(xiàn)在,有人在劇院睡著了。

      這時,她收到了鳥人回的微信:

      在山里。

      寧一想了想,沒有追問下去。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婆婆。

      婆婆的聲音,有微微的歉意。她說,一周后老爺子要來海陽,趙元有出差任務(wù),最后一天才能趕回來,問寧一能不能回去陪同一下。那是小姑子的公公,在KING島有大產(chǎn)業(yè),是婆婆家的貴客。寧一先查了排期,那段時間是沒有演出的。這便好。她回婆婆說可以的。

      接電話時她踱到了南陽臺。無意間發(fā)現(xiàn)樓下的大葉紫薇樹下站了兩個人,從站姿判斷他們已經(jīng)站了很久。

      婆婆嘆了口氣說,他帶小老婆同來的,那個番姿娘只會說粵語和英語。這么說她便明白了,婆婆是輕易不求人的。不過,雖然不知道小姑子家的“國際形勢”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寧一還是在心內(nèi)修正了一下,人家不是小老婆,正式結(jié)婚了的。

      她忍不住又給鳥人發(fā)了微信:

      感覺還好吧?

      這一句是問詢他的身體狀況,可回可不回,她給自己留了解釋機會。

      那晚,她走到他的跟前。獅子揉著惺忪睡眼醒過來,他抬起頭來盯著她,眼眸里,說不出是清澈還是老濁,塵世的表述竟是無效的,它仿佛來自深山老林,仿佛是一件年代久遠(yuǎn)的重器,銀質(zhì),有一種苦心打磨的光澤,又有了歲月的包漿。它讓寧一感到,隱藏極深的另一個自己被喚醒了,是的,這一次,是她自己。然而,他說:

      謝謝你,我終于睡了一個這么長的覺,醒來時腦子竟然還是清冽的。

      視頻上,水雉不知道發(fā)生了多少故事,又回到了落難的秧雞那般模樣,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來又走過去。天氣溽熱難當(dāng),樓下站立許久的兩個人,不知被汗水浸漫了沒。

      6

      寧一載著老爺子和番姿娘,出發(fā)前往牛田洋濕地。婆婆是不陪玩的,她只負(fù)責(zé)幕后統(tǒng)籌。不管寧一與趙元怎么了,婆婆的話她一般不違逆的。婆婆對媳婦也有好的,大多數(shù)是對兒子好對孫子好,順便也對媳婦好,而婆婆不是。她對兒子女兒對孫子當(dāng)然是好的,難得的是她對寧一也好,寧一的話她也最聽。這便不簡單了。寧一記得當(dāng)年剛生兒子時,有嚴(yán)重的脹奶痛,兩只乳房飽滿堅硬,兒子的小嘴卻吸不了,婆婆煮了橘子葉水來幫她揉搓,一邊揉搓一邊心疼她。她沒有與別的女人這么親密過,連自己媽媽也沒有。

      一早書薇便在微信上幾番留言,似乎等不及了。聽說寧一要回海陽,書薇開心壞了。暑期在家,與爸爸媽媽相處極為惡劣,媽媽聽說寧一姐姐也回海陽,極力攛掇書薇邀請他們一家過來牛田洋玩。寧一說自己回來是有接待任務(wù)的,書薇說,她爸爸的公司剛好這兩天有大喜事,很有些普天同慶的愿望,一起過來更好。

      老爺子以前與太太一起來過海陽,那時一大家子前呼后擁。按照舊俗,寧一在婆婆家低了一輩,是必須隨著小姑子的孩子們稱呼他們?yōu)闋敔斈棠痰?。老爺子嫌老,還嫌生分,婆婆便依了他們的意思,讓兒子兒媳叫蔡伯伯和鳳阿姨。現(xiàn)在,番姿娘比寧一還小了幾歲,這稱呼有點兒玄。番姿娘倒是大方,讓寧一與她互叫名字。她叫柏子香。

      柏子香對寧一一見如故,第一眼便夸寧一氣質(zhì)好,著裝有品位。聽婆婆說過,兩周前小姑子最小的孩子五歲生日,老爺子帶著柏子香專程跑去澳大利亞為他慶生。七十多歲的人放下身段,兒子也不好,做得太過,順?biāo)浦劢邮芰怂麄兊默F(xiàn)狀。他這次來,與親家修好的意思也是有的,尤為重要的是,把柏子香帶到眾人面前確認(rèn)身份。

      這是第一次見到柏子香,寧一在婆家零星聽到的那個番姿娘,與她恍若兩個世界的人。河岸拐了一道彎,風(fēng)景便不同了,現(xiàn)在是拐了一道又一道彎,山嶺地貌、河流地貌均已變了模樣。柏子香說話極為誠懇,在蔡老爺子面前極為粉糯嬌媚,卻也不覺過分肉麻。這倒不像是一個搞陰謀的女人。一年前聽說鳳阿姨在浴室里猝死,姑丈趕到時,萬事已經(jīng)塵埃落定。不出三月,老爺子娶了年輕的番姿娘,姑丈對此一直不予承認(rèn)。聽婆婆說,鳳阿姨死因不明,姑丈私下對這個番姿娘是有懷疑的。

      柏子香眼睛一直盯著寧一的長裙子,忍不住說:

      與我以前公司的品牌風(fēng)格特別契合。

      寧一問:

      左岸咖啡。

      這就對上了暗號。

      左岸咖啡是在大陸注冊的公司,柏子香當(dāng)時是左岸咖啡的品牌統(tǒng)籌,有一段時間常在咖啡粉絲的微信群里發(fā)言。這么一說,寧一就認(rèn)出了她,馬甲叫作咖啡豆。雖然寧一很少群聊,但咖啡豆她是關(guān)注過的。在一個五百人的群里,她是男神一般的存在。對,她的人設(shè)是一個男的,既風(fēng)度翩翩又善解人意,有文化底蘊,有世界視野,有設(shè)計理念,有生活技巧。常會有一些選擇困難癥患者會來問,這一款選擇粉色還是咖啡色好呢,咖啡豆會幫她做色彩分析,粉色配色色彩平靜祥和,搭配淺藍(lán)、杏色等淺色系都好看,不只好看,還耐看,樹褐色這款,驚艷得很,高貴雅致,搭配金黃色、卡其色、橘色都會華麗無比,視覺上,作為下半身服飾,樹褐色要比粉色顯瘦。柏子香說:

      也有人買了不滿意,來質(zhì)問的。

      寧一便笑了:

      這個啊,咖啡豆排解起來最是內(nèi)行。

      有一次咖啡粉投訴說左岸咖啡家衣服布料質(zhì)量一年不如一年,最近的真絲手感是真的不好。咖啡豆說,布料啊其實應(yīng)該是一年比一年更有質(zhì)感,不是真絲質(zhì)量不好,是真絲表面摸起來偏硬。真絲越薄,手感越輕盈,并且蠶絲表面有一層膠質(zhì),這種膠質(zhì)褪掉之后,會很輕盈。但是,現(xiàn)在真絲的厚度加厚了,手感不一樣了,這個我個人也不喜歡??Х榷沟倪@種真情表白不知俘獲了多少女人心。接著她開始解釋,其實今年的真絲是有故事在里頭的。為了增加纖維拉力,左岸咖啡是在后期做了防劈裂覆膜處理,這好比人的頭發(fā)做了一次焗油,在原本鱗片結(jié)構(gòu)上做一層保護……起初覺得這很棒。但是,摸起來這種硬度實在讓人討厭,后來,放棄不用這種了。有的咖啡粉緊接著說,手感好的東西不結(jié)實,一撕就爛啊。這正中咖啡豆下懷,她說所以呀,面料的考量是很費心思的,審美、觸覺、實用性,難得周全,大家也用心考量,便會懂得。

      老爺子一臉驕傲地看著柏子香,那眼神,像看一件手工藝術(shù)品。

      書薇和爸爸媽媽在門口接他們,一干人等下車、入席,主客雙方開始夸張地相互介紹、交叉寒暄。書薇爸爸把陳建邦介紹給客人,在這個家,他有一個永恒的權(quán)威身份:省城來的水產(chǎn)專家。后來,書薇爸爸和老爺子便開始了官宣式對話,書薇媽媽不時調(diào)劑一下,局面倒也穩(wěn)當(dāng)。寧一向來怕應(yīng)酬,這種飯局本是不答應(yīng)的??墒?,書薇顯然對她存有祈求心,極力游說終于促成這一次的宴會。書薇本來感興趣的目標(biāo)是趙元,但他出差了,現(xiàn)在,柏子香讓她更感興趣。

      上新菜品時,書薇爸爸的興奮點全部被點燃,整個人像是熱戀中的那種激越狀態(tài),話也多,聲調(diào)也變了。老爺子的興致也被調(diào)動起來。這就是今天這場午宴的主角,它叫“黃金甲”。這個名字是陳建邦起的。公司的員工在閘口捕撈到一批烏魚和鯧魚,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還捕撈到一群新魚種,狀如劍形,最大的達(dá)一米多長。書薇爸爸說,當(dāng)?shù)貪O民紛紛過來看,八十三歲的老漁民都說從未見過,最有經(jīng)驗的阿伯說好像竹午魚,很快又被人否定。拍了照片傳給陳建邦,他也說看不懂。陳建邦向來是個好同志,夤夜開車到海陽來鑒定。結(jié)果,看到實物他也說從未見過,找不到這種魚的標(biāo)本。老爺子是見過世面的,對任何新鮮東西都感興趣,大家便說,飯后帶他去看看鮮活的黃金甲。柏子香說,聽這名字,可以想象出來的,一條一米長的魚,甲鱗閃閃發(fā)亮,在陽光的助力下金光閃爍,肯定極具兵戈氣。老爺子頷首嘉許之時,書薇看到柏子香已用公筷為他夾了一塊。老爺子品咂一下,便說:這是用貢菜煮的。眾人便很是嘆服。老爺子驕傲地說,你們潮汕貢菜,腌制時加了南姜和白糖的,這個容易辨認(rèn)。黃金甲鮮美無敵,其他的配料是無需了,貢菜就足夠。柏子香一臉崇拜地說:老爺子,你這么懂它,也不枉它這么配你。

      這樣子的女人,老爺子無法不愛啊。書薇的眼睛一直跟著她,又望了望寧一。寧一倒是平靜得很,她暗自想,鳳阿姨不是這樣的。寧一見識過那個豪門小姐的霸氣,老爺子說話超不過一句半,準(zhǔn)會被她掐下來。印象中,老爺子從未有過這樣處于C位的時候。

      黃金甲宴做得極有創(chuàng)意,同一條魚,煮了貢菜,做了紅燒,做了香煎,做了魚丸子,做了魚粥,竟是個個出色。老爺子就是一個人精,潮汕菜的秘密幾乎都被他識破。香煎黃金甲那道菜,他居然把豬油也給吃出來了,而且他認(rèn)為,那一定油量足,吃起來滿口生香。席間,大家都在討論黃金甲是從哪里來的,老爺子說,這涵閘與南海水只有一閘板之隔,強臺風(fēng)來臨之時,海水倒灌,可不就把海里的特異魚種帶入了大塘。書薇爸爸和陳建邦都對他的識見暗自佩服。

      老爺子根本就是換了一個人。

      7

      老爺子拿著釣魚竿要去釣魚,與柏子香一起走遠(yuǎn)了,像戀愛中的小青年,他們有說不完的私密的話。寧一與書薇一會兒坐在堤壩上,一會兒干脆起來走動活絡(luò)。書薇最近整個人好像長大長開了——戀愛有這樣一種功用。

      牛田洋濕地向來生態(tài)好,鳥多。除了白鷺和黑尾鷗,其他的寧一根本叫不出名字來。隨手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鳥人。鳥人說過要來牛田洋蹲點,拍卷羽鵜鶘、黑臉琵鷺、青腳鷸、黑耳鳶、褐翅鴉鵑、紅隼和黑翅鳶。除了青腳鷸,她是通通辨認(rèn)不得的,連名字都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

      面對萬頃池塘,寧一禁不住對書薇說:

      你父親的帝國很遼闊啊。

      書薇說:

      我們家的涵閘大塘,本地人稱為八孔大塭,是牛田洋最大的。

      兩個人就此調(diào)侃:

      你讀水產(chǎn)專業(yè),回來承大業(yè),多好。

      嫁給陳建邦,就更完美了。

      如果我是你媽媽,我也喜歡陳建邦做女婿。

      如果你是我,你也不會喜歡跟他談戀愛。

      末了,寧一喟嘆一聲:

      我們賴以生存的幻想之中的自由,或許會反過來束縛我們,使我們成為自由的奴隸。

      書薇的回答有金屬聲:

      做自由的奴隸,那也是好的。

      回到海陽,就是墜入世俗陷阱,怎么爬也爬不利索。書薇回家后苦悶得很,半夜給寧一發(fā)過長長的微信,起因很簡單,父母親要帶她探訪親戚,她不樂意,勉強去了。父母看她沉默寡言,自顧刷手機啦,心中不高興,回來路上開始吵,吵著吵著,就升級,爆炸。她化妝、她去聚會,父母親限定了,去哪里去多長時間跟誰去,都是要“報備”的,她抗議之后,這個詞他們就修改了,說是“分享”。之前漫長時間的暗自角力,枝枝葉葉的,全都拼搭成了大樹。書薇覺得自己的權(quán)利受到了侵犯,他們以愛之名在束縛她,父母親覺得這個女兒中了蠱,不敲打不醒悟。大家都失控了,難聽的話也就隨口說出來。兩天前,又吵了一場,書薇用手機錄音下來,結(jié)果,媽媽更加生氣,覺得她連跟父母說話都在隨時取證,簡直不可理喻。而書薇說,她只是為了冷靜下來可以回顧一下,看看問題出在哪里。

      這會兒,書薇又向?qū)幰粧伋鲆粋€水雷:

      我對巨偶劇充滿了嫉妒。

      寧一停下了步,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她一臉無辜。

      他很忙,他的《梁?!帆@獎了,還有很多的項目計劃。

      你跟他之間沒有競爭關(guān)系啊。

      是的。可是,他去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特別開心,他沒有覺得這跟愛我有何沖突,可我覺得是有的,他的那種開心是心中無人的……

      寧一突然有了憂傷的感覺。

      他還有很多充滿了冒犯性的有趣的朋友,還有很多女閨密。他說我也可以去交這樣的朋友,交很多男閨密,可是我沒有。

      寧一似乎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和鳥人的樣子。

      書薇繼續(xù)說:

      他經(jīng)常調(diào)侃我,調(diào)侃我前半生的乖乖女生活,甚至,我對待學(xué)業(yè)的嚴(yán)謹(jǐn)和認(rèn)真……

      書薇媽媽是在此時到來的,她也不喊,徑自走到了她們身后才說話:

      書薇,爸爸找你,要你幫忙擬定一份上報的資料。

      寧一正在斟酌是不是跟書薇一起撤退,書薇媽媽輕扭身子,委婉地截住了她。近距離端詳書薇媽媽,寧一覺得書薇長得與她神似??磱寢尩臉幼?,不像是書薇在噩夢里為之掙扎的那個人。

      書薇媽媽解釋了一下:

      她爸爸要為黃金甲申報一個商標(biāo)。

      然后,她說出自己來會寧一的真正目的:

      陳老師,我們有點兒為書薇擔(dān)心。

      寧一歪過頭來探詢。書薇媽媽接著說:

      沒外人在場的時候,她幾乎跟我們說不了話,拿著手機一直刷。只要一開口,就像一頭激惹的刺猬。這是以往所不可能有的。

      書薇以前是乖,這前后變化才是媽媽接納不了的緣故吧。寧一插不了話,繼續(xù)聽她講。

      書薇媽媽下了很大決心,才說:

      我擔(dān)心她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她跟你在一起時,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嗎?

      寧一吃了一驚。對面的眼神有多么焦灼。同樣作為母親,寧一有些心疼她??磥恚齻兡概畟z竟是相互下套繩,勒緊了的。作為書薇的朋友,她又心疼書薇。書薇說她回放了錄音去聽,真的發(fā)現(xiàn)了問題?,F(xiàn)在,巨偶劇這個人已經(jīng)不攻自破了,爸爸媽媽?她,不糾結(jié)于戀愛對象是誰、她有多么危險。他們不滿的是她與他們相處的狀態(tài)。這幾乎是一個充滿悖論的哲學(xué)問題。一開始,吵架的核心在內(nèi)容,吵著吵著,形式成為主角,內(nèi)容已不重要。好比是我們奔著月亮而去,半途,卻喜歡上了飛船,只要是它載著游玩便好,去不去月亮那里倒是無所謂了??墒?,這個形式太強大了,書薇說,這包括她解說約會、解說戀愛、解說化妝等個性自主話題的態(tài)度,以及她拋出來的現(xiàn)代性理論。寧一有些懷疑,這種愈演愈烈,竟至于雙方深陷其中的形式,其實,已經(jīng)上升為另一個層面的內(nèi)容。這么說來,連內(nèi)容與形式都是可以轉(zhuǎn)化的?,F(xiàn)在,不奔著月亮去了,到底要去哪兒?

      對他們的愛情來說,這倒也算是抗?fàn)庍^后的一種勝利。當(dāng)然,代價有點兒大。簡單的撫慰是不起作用的,寧一告訴她,書薇不只舉止非常正常,她還相當(dāng)優(yōu)秀,她只是處于生命拔節(jié)的時候。媽媽心有狐疑:

      如果她走的是一條更好的路子,為何如此躁動叛逆,大人的話一句也聽不進(jìn),她不是應(yīng)該更加大度兼容嗎?

      寧一說:給她時間好嗎?

      這天夜晚,寧一翻閱朋友圈,看到鳥人發(fā)了一條:

      是日白露,喝了娘做的小米粥。我跟隨著一群蓯蓉鳥的飛翔路徑,一路回到了老家。這一天,我在白晝都能熟睡。

      8

      這幾天寧一回家時,耳畔依然有鳥鳴閃現(xiàn)。一開始,她以為這鳥鳴是從小區(qū)樓下帶上來的。當(dāng)然,這邏輯有點兒可疑,如果鳥鳴真能帶上來,它走的路徑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秋楓樹那里它跟上了寧一,一路進(jìn)入八棟四梯,然后進(jìn)入電梯,到了十三層,現(xiàn)在,跟她一起行走在客廳通往起居室的通道上??墒牵@個鳥鳴聲不走不拐的,在一個固定的位置,像是在南面的陽臺。寧一循聲過去,旋開墻壁上的一個小窗按鈕,乖乖,空調(diào)外機與墻壁的縫隙間,有一個杯狀鳥巢盛開著。寧一不敢造次,躲在小窗門后觀看,這地方燈光照射不到,黑乎乎的,聽鳴聲,甜美得像櫻桃冰激凌,不知道是不是烏鶇,可是,人家烏鶇不是春天做窩的嗎?這季節(jié)根本不對啊。

      寧一在小窗門后,把鳥鳴聲悄悄錄下來,發(fā)給鳥人?;厥覂?nèi)時,她又一次瞧到,大葉紫薇樹下還是站著兩個人。那么多個晚上翻過去了,那兩個人像是沒有離開過,一直站著。

      柏子香在微信上給寧一發(fā)來一堆信息。這一次,竟是她自己的香艷門。她穿著白色的修身露臍長袖衫,雙側(cè)乳房半露半藏,一副勾引人的樣子。柏子香說,是老爺子拍的。他們在閨房里滿溢的情感和情欲,已無法遁藏,非得昭示不可。寧一霎時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她是把寧一當(dāng)成閨密了嗎?

      門鈴是在此時響起的,寧一并沒有這樣的不速之客,以為是定期檢測煤氣管道的。開了門,發(fā)現(xiàn)是對面鄰居家老太爺?shù)谋D?,她說到樓下送垃圾,忘帶鑰匙,老太爺身體不好已經(jīng)睡了,她想借手機打給老太爺?shù)拇髢鹤?,回來幫她開門。寧一這才想起,大葉紫薇樹下的,像是她這身居家服。讓進(jìn)來坐,她說不要了,可以順便去樓下做鍛煉。

      才關(guān)門,門鈴又響,寧一以為保姆還有什么事不利索,結(jié)果,門口站著一個人。

      鳥人。

      寧一杵在那里,像被魔法定住了的公主。鳥人進(jìn)門來,拍了拍她的左右膀,像是幫她解了綁,徑直往南陽臺去。

      果真是烏鶇。

      鳥人喃喃說道:

      全都亂了套。都亂了。

      寧一沖了兩杯藍(lán)山咖啡,其實是美國高海拔咖啡豆的拼配款,與牙買加藍(lán)山咖啡口感接近,鳥人喜歡這一款。單品藍(lán)山咖啡是被鳥人排除在生活之外的,高昂消費他一概拒斥。兩人在北面內(nèi)陽臺的長條幾上,對面而坐。久別重逢,以往都是恨不得黏在一起,恨不得好得變成一個人。這一個夜晚,身體這么冷靜,簡直是一個奇跡。寧一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告訴他,也就是接待老爺子和柏子香回家的那一趟,她的人生已經(jīng)做出規(guī)范的改寫,現(xiàn)在,她的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自由。

      鳥人說,鳥類的腦部下有松果體,它會感受不同節(jié)氣的光照和氣候,會分泌遷徙激素和繁殖激素。這都寒露了,可是天氣太暖和,烏鶇受騙,它們以為春天來了,休眠的性器官提前復(fù)蘇,才會急急忙忙跑來這里做窩。而牽引著他回到老家的那一群蓯蓉鳥,小時候在老家常見的,分明是留鳥。后來消失無蹤了,這一次,竟是在南方發(fā)現(xiàn)了蹤影,一路追尋北上。遷徙激素具有啟動導(dǎo)航系統(tǒng)的功能,它們精準(zhǔn)的航程倒是不足為怪,奇怪的是這一場遷徙師出何名?而他,竟是倚仗著它們,才回到了家門。之前,他去往高原寺院的禪房,去往大都市霓虹閃爍的大道,去往森林公園的民宿,都沒有睡好,他竟是不知道,回那個風(fēng)沙漫漫的山溝是可以睡得好的。這,近乎神啟。

      這個男人從未如此多話,陌生得很。

      在寧一的心中,這個場景重新開始回放。蓯蓉鳥在空中飛著,鳥人在地上走著。蓯蓉鳥在檐下棲息,鳥人在廊下倚柱過夜。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一路向北,走了停、停了走,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人就在身邊,寧一卻聽到了他永遠(yuǎn)離去的腳步。是的,永遠(yuǎn)。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現(xiàn)在,是結(jié)束的時候了。她的左胸像是被子彈打中,卻并沒有倒下,只是全身上下打了冷戰(zhàn)。冷戰(zhàn)過后,身上突然生發(fā)了一股代償性的熱量,她站起來,把北面落地窗的窗簾拉向兩邊,窗門全部打開。落夜了,不辨東西不擇貴賤不懂情深情淺的風(fēng)灌進(jìn)來,有一種薄荷般的寒冽。這么重要的時刻,她需要邀請?zhí)斓厝f物來參與。時間、往事、天上的百鳥、大地上的花與樹、失眠夜呼出的鼻息、跳舞時袖口飄散的紗絨、蓯蓉鳥抖落的輕塵、一株蓮子草在午后光影中的站立、疼痛和歡愉,它們通通都在此時穿窗而來。世界頓時充滿了靈光與生息,卻安靜異常。

      鳥人走過來坐在寧一身旁,從側(cè)背面抱住她,幽幽說:

      小時候,家里屋漏,冬天風(fēng)是擋不了的,我去住山神廟。

      寧一知道的,鳥人跟她聊過,患失眠癥時他娘為他問過神婆,神婆說,他必須找一個拜過山神廟的姑娘。

      鳥人接著在她耳朵邊說話:

      在山神廟,每天與蓯蓉鳥做伴,那時我睡得真好,只有蓯蓉鳥能把我叫醒。它們嗓門大,說話像吵架??墒牵@種鳥糊涂得很,起床時間是任性的,我去上學(xué)有一半的時間要遲到。向我娘抱怨過,娘說,這種鳥了不起呢,百鳥都飛盡了,就它還留著。草籽、蟲子,眼看著都沒了,它們還一樣能過冬。我們土話叫它“傻丁”,蓯蓉鳥這個名字是我叫起來的,有一回我趴在地上跟它們玩,有一只傻丁蹲著跳過來,它的每片尾羽都翻卷著,真像蓯蓉開花,我就這么叫起來。你見過蓯蓉嗎?是梭梭根部的寄生植物,看起來像直接從沙地上冒出來一樣。離開我的山神廟之后,再也沒見過它們的蹤影。多少年了。更神奇的是,在所有的鳥類圖鑒中,從未見過這種鳥。

      9

      小白離開之前,柏子香的時間安排得十分周密。老爺子的作息是規(guī)律的,晚餐時間充裕,這一餐由大廚專門打理。午餐吃得少,用他的話說,三只蚊子就夠了。但每周兩次的回春湯是不能少的。所謂的回春湯,江湖上失傳已久,是以龍肚鳳血,燉以珍貴的人參三天三夜。傳說喝一口紅光滿面,喝兩口容光煥發(fā),喝三口萬象回春。老爺子喝回春湯的心愿是柏子香幫他達(dá)成的。

      跟老爺子在一起之后,柏子香喜歡刷美食視頻。老爺子愛古風(fēng),現(xiàn)代人的改良菜式大都被他否了。他經(jīng)常說,太著急了。有一次,柏子香刷到回春湯,講給老爺子聽,他愣住了,這正是他一直尋求的。這世上哪里來的龍、哪里來的鳳?龍肚是龍躉石斑魚的魚肚,鳳血是雞血藤的新鮮汁液。前者費錢,后者費工。這些對老爺子來說,都不是事兒。新鮮食材每天固定時間有人送上門,像龍躉石斑魚這種難搞的食材,需要交代專人專辦。要取得雞血藤的紅色汁液就更需要搶時間了,剛剛切出來的切口,才能滴得出來幾滴。柏子香有這樣的本事,所有的時間都掐得恰恰好,什么時間入鍋,三天三夜中什么時間起蓋,什么時候切藤,什么時間出湯。那一口回春湯,老爺子有時候喜歡純純地喝,有時候把它當(dāng)成底湯,變換的花樣有許多,枸杞子淮山海參湯、核桃豬腰湯、白蘿卜羊肉湯、干貝白菜湯、五行蔬菜湯、蓮子小排骨湯、鮮蝦蘑菇湯。老爺子每天都喝得很享受,他說,這湯由大廚煲出來與由柏子香煲出來,味道是不一樣的,他聞得到好聞的年輕女人的氣息。這句話是在公眾面前說的,暗里,當(dāng)柏子香賴在他身上時,他咬住耳朵說,在湯里他聞到她肉體的味道。

      他們在一起,有五年了。他的身體用得越來越省,情話卻說得越來越有調(diào)調(diào)。柏子香在回春湯里,加過蟲草、海馬、鹿鞭,老爺子喝得頗為謹(jǐn)慎,老狐貍一般,用壯陽藥他是節(jié)制的。閨房里柏子香穿各種內(nèi)衣勾引過他,性感的、溫柔的、妖冶的、受虐的,他把該享用的都享用了,大多數(shù)時候,卻在最后關(guān)頭守住了自己。這么折騰一些時日,柏子香怕自己會枯掉,不得不另外做了打算。下午老爺子去公司那段時間是她的空當(dāng),她說要去學(xué)意大利語,便把小白包下了。學(xué)語言要來的那筆錢,支付小白的費用倒也相當(dāng)。

      柏子香是在講她煲湯時無意把秘密抖摟出來的,寧一在語音電話的這一邊,聽得有些奓毛,她直接問:

      柏子香,你確定是在講給我聽嗎?

      柏子香頓了頓:

      你懂。我早就不把你當(dāng)趙家的人了。

      寧一不知是該泄氣還是欣慰。

      柏子香接著說:

      你與我們家少奶奶也不同。

      她說的是寧一的小姑子。小姑子讀書成鳳,在頂級企業(yè)工作不到三年,便嫁入豪門。這些年,姑丈的生意到處落地生根,她也便跟著幾經(jīng)遷徙,如今,終于在澳大利亞扎下根。家大業(yè)大,每天陪伴三個孩子,管理四個保姆、一個司機,在丈夫交際圈的家庭聚會中斡旋,她這個家庭主婦比職場女人還忙乎。道既不同,寧一與她便保持著姑嫂的客氣距離。

      柏子香對小白,本不是感情關(guān)系。他就是她的雇工,每天按時上班,領(lǐng)工資。她被滋養(yǎng)得溫潤了,才好去侍奉老爺子。小白是從牛郎店找來的,牛郎店的酷哥們,陪聊陪喝酒,不賣身的,也是湊巧,柏子香找上他時,他弟弟剛好攤上事兒需要一筆錢,他便把自己賣了,簽了三個月的合約。小白既敬業(yè),又帶著一種非專業(yè)的青澀和動人,這個性感比例太美妙了。

      寧一聽得心內(nèi)竟是疼痛起來,難以遏制的痛,噼噼啪啪似乎聽得到碎裂的聲音。心內(nèi)老傷,在此刻莫名發(fā)作。

      柏子香說的這個比例其實就是黃金分割。畢達(dá)哥拉斯走在古希臘的大街上,聽到鐵匠鋪打鐵的聲音,節(jié)奏非常迷人,這激發(fā)了他,用數(shù)學(xué)方式把聲音比例表達(dá)出來。她應(yīng)該像畢達(dá)哥拉斯一樣,享受柏子香分享的小白的性感才對。

      柏子香是聽不到疼痛聲的,但她被寧一的美學(xué)理解激發(fā)了,敘述仿佛有了二次的快感。

      柏子香對自己的情欲是有誤判的,不出一個月,柏子香便對小白的身體上癮。他的身體旺盛、干凈,有時在他的身體底下側(cè)面仰視,看到的是豹子的身條,用手去摩挲,一半歡喜一半驚喜。她越來越難以忍受家里的那種老舊氣息。樓房是老舊的,沙發(fā)是老舊的,游泳池是老舊的,老爺子的身體是老舊的,生活方式是老舊的,最讓她情緒糟透的那天,門鈴響起來時她剛好站在門邊,保姆開門去接了送食材的人,竟然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保姆把柏子香介紹給他,看到柏子香微蹙著眉頭,那老頭兒自豪地說,他為這家子送貨品已經(jīng)六十年了,一開始是為老爺子的岳父送,后來就為鳳小姐和老爺子送,絕對誠信買賣。那天,她生氣得近乎瘋狂,見到小白時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幾乎所有的招式都摒棄了,只是使勁折騰。小白被她弄得像一只呆鵝。她第一次歸家遲到。老爺子看她魂魄不歸一處,皺著眉頭問她怎么啦。她說:

      我要開自己的時裝公司。

      寧一不知道柏子香想說什么,只說道:

      我?guī)筒坏侥闶裁础?/p>

      柏子香:

      我希望你兼職來做首席模特。先別反對,聽我說。不管是光鮮、嫵媚、隨性、高貴,任何一種風(fēng)格,都應(yīng)該是自然的、無齡感的。這種理念的實現(xiàn),再沒有人比你更合適。《火山口》視頻我看過,你在簡樸場景中的表現(xiàn)太好了,比專業(yè)模特的表達(dá)更有內(nèi)涵、更有故事感。

      寧一有心事,沒去接受她的邀請。柏子香卻是不依不饒,問她的服裝品牌起什么名字,寧一隨口說,就叫:再見波伏瓦。

      10

      時鐘上的時針定位在七點五十分,就是那種圓形表盤的老式機械鐘,它一直在眼前盤桓著。有時書薇是走在兒時的那條街道上,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她的家在拐彎的地方,門口有一口井,有時她是走在校道上,宮粉紫荊落了滿地,她得踮著腳跨過去,有時是在歡樂坪,走的是一條以前從未走過的路,但奇怪的是,她心內(nèi)認(rèn)定那是歡樂坪。每一次她都走得匆忙而恍惚,好像是去趕赴什么約定,時鐘不斷地出現(xiàn),她越來越著急,走著走著腳下有什么東西把她絆了一下,竟然沒絆倒,虛驚一場又繼續(xù)走路,最后,那個時鐘變成了太陽,它沒有指針了,但更加恐怖的是,那是一個定時炸彈。書薇驀然警覺,原來自己是一名戰(zhàn)士,要去完成戰(zhàn)斗任務(wù)。我方的力量是多么微弱,應(yīng)該是一支游擊隊。她也不知道自己抗擊的是什么,奔赴的是哪里,接著,又快絆倒了,這一次她看清了,自己的腳下是漫山遍野的尸體,無窮無盡的,直到太陽所在的那個遠(yuǎn)方。她腿一軟,就真的絆倒了。

      書薇很少會把噩夢記住,但這些日子的噩夢,有某些元素是重復(fù)出現(xiàn)的,七點五十分、時鐘、太陽、尸體、趕路。

      還有幾次,她竟然夢見巨偶劇死了,死因是迷離模糊的,死的場景也不見血腥和凄厲,似乎僅僅是死了這么回事。這導(dǎo)致了書薇巨大的悲慟,有一次醒來,她哭得那雙天生的臥蠶眼成了兩只水蜜桃。

      與爸爸媽媽的戰(zhàn)爭消停一陣了。媽媽終于明白,一眼看到底的人生并非書薇所愛??墒沁@時候,書薇與巨偶劇的磕碰卻越來越激烈。

      他們很相愛,但相處方式是有差異的。書薇這么驕傲的女孩子,連自己也覺得怪異,在巨偶劇面前,竟然是低到了塵埃里,在塵埃里也不忘開出一朵又一朵的沙漠玫瑰。有一次,巨偶劇帶著工作組去一個新開辟的景區(qū)做新劇,地處荒夷,書薇給他留言,十次倒有八次是信號不通的,等到信號通了,交代他要好好吃點兒燉品,他說,什么東西也沒有,能夠有米飯吃飽就算不錯了。聽這話,她直接木在課堂上。后來,總算想起了一個辦法,可以網(wǎng)購手撕雞給送過去呀。比對了很多家,結(jié)果選擇了離那個荒郊野外最近的地級市,與賣家?guī)追桓?,要他們承諾一定當(dāng)天發(fā)貨,發(fā)順豐快遞,保證第二天收貨。結(jié)果人家被嚇壞了,說他只能保證發(fā)貨時間,那么偏遠(yuǎn)的山區(qū)不敢保證收貨時間,連生意也不接了。又挑選了若干家,決定舍近求遠(yuǎn),找到他們省會城市的店鋪,果然,店大派頭足,他們說省內(nèi)快遞可以保證次日達(dá)的,下了單沒了心事,書薇發(fā)現(xiàn)暮色已經(jīng)把她完全包圍了,課已下、人已散去不知多久了,接到手撕雞時,巨偶劇愣在那里,他竟是忘了何時給過她地址,那其實是因為太忙了,順手發(fā)的定位圖,類似報平安。

      心內(nèi)蜜汁流淌的時候也是常有的,相互撕扯糾纏就更多了。書薇發(fā)現(xiàn),所有的付出都出于她自愿,然而,她是需要回報的,她需要對等的愛。他們探討過這話題,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樣的:書薇為巨偶劇付出了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和感情,巨偶劇為她付出了百分之五十。這組數(shù)字粗看起來是書薇占了理,可是,巨偶劇說,這是他所有的戀愛經(jīng)歷中的極限,他是非常認(rèn)真地對待這份愛。而且,他覺得書薇的投入不用這么多,她完全可以更屌一些。

      書薇用一種更契合她現(xiàn)代漢語專業(yè)身份的方式表述,她自己最常使用的主語是“我們”“你”,而巨偶劇,他使用的主語以“我”為主,然后才是“我們”。這是頗有象征意味的。“我們”,幾乎是這段關(guān)系的最高宗旨,它不只有現(xiàn)在性,還有未來性。而“我”和“你”,在關(guān)系中,它們是相背離的。

      書薇的難受一點點蓄積,有時也找寧一姐姐吐槽。小關(guān)愛被無視了,寧一姐姐說這細(xì)節(jié)確實有點兒泛濫了,縮水一下嘛,書薇便慘兮兮地想,這幾乎是本能的呀。有時說的是她的小要求被忽視,寧一姐姐便搶著說,我知道的,你為了怕他不明白,其實已經(jīng)暗示過幾次了,結(jié)果他還是不知道,這個難受便成了二次方。書薇由哭轉(zhuǎn)笑,哭笑不得。

      寧一的心也在此時疼痛不已。她覺得書薇的故事,是與自己的故事嵌套在一起的,只不過長出了一個粉紅色的袖套。

      書薇以為自己的愛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可是錯了。鳥是在天空中飛翔的,它不是魚,撲騰掉到了水里,只會窒息。溝通也無法解決問題之后,她只有哭。一開始,只是一朵米蘭一根蔥的事情,那哭更像是一種召喚,哄一哄是會好的。結(jié)果,男人沒懂,便沉默了。情緒是在沉默中惡化的,人家已經(jīng)難受了你還無動于衷,男人便覺得莫名其妙了,要作一下也可以,我又不招惹你怎么沒完沒了了。女孩子的哭便洶涌而來,這么不耐煩的男人,他是愛我的嗎?

      11

      寧一的病癥是在鳥人走后才發(fā)作的。鳥人回來的最后那個夜晚,她平靜如水,仿佛一切都是定數(shù),仿佛自己已做好準(zhǔn)備,像等待一顆熟透的杧果從枝頭墜落一樣等待它的到來。

      可是分開以后,心內(nèi)的疼痛竟是不時就發(fā)作起來。有時是跟誰說著話,有時是小區(qū)里一只烏鶇從眼前掠過,有時是深夜醒來,意識在剎那間替換了芯片,有時是看到鳥人在朋友圈的只言片語,還有一次是在演出中途,突然地,沒來由地,就那么疼痛起來,疼痛著思念,最嚴(yán)重時,疼痛得快休克過去,額上的冷汗像豆珠一樣蹦出來。

      通常地,我們用感性與理性來界定一個人的思維模式,似乎它們是并排的,具有可比性的??墒?,寧一發(fā)現(xiàn),所謂的感性與理性,其力矩并不等長。即便距離是等長的,感性的人作用力小,悲傷與痛苦更容易表達(dá)出來,似乎更容易受傷,更該得到呵護和愛;而理性的人有著更大的力矩,在作用力相當(dāng)?shù)木车?,他常常是隱忍的、沉寂的,而一旦超過了忍耐度,歷經(jīng)壓制的反彈,勢必地裂山崩,他的傷與痛是具有生長性的??床ǚ叩膫饔浺彩沁@樣的感覺,一個被界定為理性的人,并不能單單確認(rèn)其理性特質(zhì),而應(yīng)該看到他理性、感性的肌膘是同等發(fā)達(dá)的,它們都極盡所能地伸向空中,卻并不相互交握、相互撫慰,它們?nèi)紙?zhí)拗、凜冽,無窮的張力,無盡的悲壯。

      對于愛的懷疑,幾乎是所有遭遇情感障礙的人都會有的發(fā)問。

      鳥人愛她嗎?或許竟然是不愛的?他只是在寧一這里找到了促進(jìn)睡眠的激素,那時候,她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演出,他跟著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觀看,在巡演的五座劇院,他睡得一場比一場好。等到她帶著陳氏劇場回了花城,他也便跟著來了??墒牵松豢赡芤恢痹谘莩霎?dāng)中,他的睡眠狀況有所改善,但依然時好時壞。那時候,他開始隨鳥友去觀鳥,倒也奇怪,觀鳥過程的奔波他是可以睡的,就如看戲一般。只是,一旦回到了城市,睡眠又離他而去。寧一覺得,如果他是一個演員,或者一只鳥,那么,他的夢魘應(yīng)該可以自動解除。她對鳥人說:

      到底哪個是生活哪個是夢境你能說得清嗎?也許我們才是在夢里,在一場昏沉的大睡當(dāng)中。

      他捧起她的頭說:

      我愛你。離不開你。

      寧一內(nèi)心高高的壁壘便轟塌一地。說這句話時,他用那雙眼睛看著她,那雙既清澈又老濁,像年代久遠(yuǎn)的有著歲月包漿的重器般的眼睛。

      那么,寧一自己愛他嗎?或許竟然是不愛的?她只是在鳥人的身上施與了愛,不斷地疊加不斷地疊加,然后與愛的對象生長了新的依戀關(guān)系,就如海陽韓江邊的老榕樹,它的根須與城垛是長在一起的,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它們相愛,最后,連榕樹根與城垛自己也相信了。她為何會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能夠幫到他,是圣母心爆棚?這難道是愛的原意?

      寧一重新看了《面對面》,一邊看一邊內(nèi)心拔涼拔涼的。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相,在純粹精神的世界里,依然是弱肉強食的。薩特作為哲學(xué)王,他建立了一個無形的城堡,波伏瓦是王的后,他們擁有各種層次的臣民。寫作是他們這個王國的最高律令,法令是由薩特發(fā)明的,他經(jīng)常對波伏瓦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理論,波伏瓦便認(rèn)真地聽,然后指出他闡述中的漏洞。王的后為他完善,然后,法令由他頒布。他是這個王國的最高權(quán)力者。終其一生,王的后都扮演著維護王和城邦的角色,王對她充滿了依賴。王的后是多么特立獨行的一個人,歸附于王之后,她用艱辛爭取到的自由換取,成為愛情和思想的奴仆。王的意志力太強橫了,他要與王的后結(jié)為永久的同盟,但不愿意結(jié)婚,不愿意放棄與世上千千萬萬女子的風(fēng)流情事。算得上他開明的唯有一點,他同意王的后也可以擁有與他均等的風(fēng)流情事。這種合約看起來平等無褶,它是可以蒙蔽許多人的。合約生成的年代不是當(dāng)下,我們應(yīng)該回到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那時候,女人沒有選舉權(quán),法國最好的教育機構(gòu)不招女人。女人只能去教堂,而男人可以是無神論者。女人不能去酒吧,連去咖啡館都會遭受非議。男人抽煙喝酒,女人是不能的。更重要的是,世界對女人是有貞潔要求的,對男人卻寬容,連波伏瓦自己都承認(rèn),她尚未擺脫性的禁忌,仍為女人的亂交而震驚。也就是說,王給自己的自由,是海闊天空的,而他給予王后的自由,是囚籠里的。

      之前,對薩特與波伏瓦的理解,所有人是不是都受了蒙蔽?學(xué)者、作家、文學(xué)青年,他們對這一段愛情充滿了言說的興趣,女性主義者更把波伏瓦奉為精神上的祖奶奶,希望步其后塵。他們都相信,薩特和波伏瓦正是彼此的“必然”,他們的愛情是身形高大的喬木,而各自身邊的情人們,都是“偶然”,是秋風(fēng)里的葉子,一吹便紛紛掉落。這棵樹是屬于哲學(xué)的。它有多么美好。

      波伏瓦的每一場哭泣在寧一看來都是赤裸裸的。

      在這個城邦里,集權(quán)中心的幾個人編織成一張復(fù)雜的情感網(wǎng)絡(luò)。通常地,波伏瓦與薩特的情人關(guān)系并不公開,是的,王與后的“必然”類似一個密約,因為王不希望被他的情人們知道,而他與其他情人的關(guān)系反倒是公開的。在二戰(zhàn)期間巴黎淪陷的那些日子,薩特的女人是萬達(dá),波伏瓦的另一個情人博斯特,他也有自己的女人奧爾加,這兩個公開的女人是姐妹。波伏瓦潛藏在她們后面,像地下情人那樣不為人知,薩特和博斯特只有在安頓好公開的女人之后,才撥冗與她在一起。而在當(dāng)時,波伏瓦不僅經(jīng)濟獨立,還經(jīng)常資助這對姐妹花的表演事業(yè)。作為王的后,在淪陷期間她還得操心這一整個城邦的生計,她決定不能再外出吃飯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讓自己置身于主婦行當(dāng),借來長柄煮鍋、陶器,開始搜尋甜菜根和卷心菜,用白醋清洗腐臭的肉,配上香料去燉。這一個章節(jié)的敘述平靜如湖,波伏瓦洶涌的情緒波動并沒有寫到,但作為一個女人,寧一看到了被掩埋的哭泣。

      王一生中的女人數(shù)得出名字的一長串,奧爾加、萬達(dá)、瑪麗·維萊、瓦內(nèi)蒂、米歇爾、伊夫琳、克里斯蒂娜、佐尼娜、朝吹登美子、埃凱姆、拉塞索塔基斯——這十一位是加著重號的。寧一暗下核算了一下,王有過結(jié)婚的意向,或者稱其為老婆的,至少有五位。那些時刻,不曾加冕的王的后,她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怎么挨過的?

      他們竟然也是相愛的嗎?如果不是愛,那又是什么?

      12

      這一次,柏子香在電話里語氣有點兒古怪。她直戳戳地問寧一:

      你真的與趙元離婚了嗎?

      這是寧一的難言之隱,她極不情愿回憶這一段感情??墒前刈酉憔故遣豢戏胚^。

      我們要走之前,趙元剛好出差回來。你們配戲不是配得挺好嗎?

      寧一心內(nèi)的疤被她唰的一下揭開來?;睾j?,名義上她還是趙元的妻子對嗎?他還對她有著感情對嗎?那晚,把老爺子和柏子香送走已經(jīng)很晚了。她與出差回來的趙元同處一室。一開始趙元還有一點兒男人的矜持,很快就卸下了,不管不顧了。她是那么愛干凈的人。她一下子就崩潰了,一刻也容忍不了了。她不能容忍的不只是趙元,還有她自己。她竟然沒有抵抗得住,到了最后,她的身體竟然還有了感覺。這便不只是臟,還有罪。她不得不決絕地來結(jié)束這段婚姻。那么長時間,她竟然以為有一個好婆婆、有一個共同的兒子,是可以把婚姻敷衍下去的。

      柏子香還一直追問真相,寧一喃喃說:

      婆婆是真的好。她連甘蔗都是削好了皮,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青竹花瓷盆端上桌面的。

      柏子香著急了,急吼吼道:

      沒空聽你懷舊。我有重大的秘密要告訴你。

      頓了頓,她直接說:

      我發(fā)現(xiàn)是他殺了鳳姐姐。

      再不給寧一發(fā)愣的時機,她打開水龍頭嘩啦啦地說:

      我再不能愛他。我嫁進(jìn)豪門,是愛他錢財,可是,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也是愛他的。如果不愛,不可能連妻子都做得這么敬業(yè)。可是,我現(xiàn)在不能愛了。一想到他對鳳姐姐下了手,我便渾身不舒服。連跟他親熱都不行。我們是一見面就膩歪在一起的,你不知道,連喝茶都是我坐他膝上他來喂我。怎么辦怎么辦?我現(xiàn)在一刻都難以停留在他身邊。

      這種狗血橋段寧一從未碰過,她問:

      你怎么知道的?

      柏子香說這段時間老爺子睡眠不好,她要幫他下載一個睡眠APP,刪掉一些垃圾文件時,無意間聽到一段電話錄音,他的聲音不大,卻聽得到他話里的兇狠。他說:我忍了你五十年,我要殺了你。

      寧一被嚇到:

      他知道你知道了嗎?你是不是很危險啊現(xiàn)在?

      柏子香說,他當(dāng)時在泡澡,不會知道的。那一段錄音,孤零零的,估計是他無意間碰到按鈕錄下來的,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想想也是,誰會這么給自己留把柄??窗刈酉憬乖瓴话驳臉幼?,寧一安慰道:

      這只是一段錄音。再看看吧。你自己先別急。

      這話說完,寧一覺得根本等于白說,添了一句:

      你把精力放到“再見波伏瓦”,至少得掩人耳目啊。

      掛了電話,寧一想,“再見波伏瓦”的事情得趕緊落實了,不管是眼下的,還是長遠(yuǎn)的,只有這事,才能救得了柏子香。莫若,就把時裝品牌的拍攝現(xiàn)場,做成一場現(xiàn)代舞。寧一被自己的設(shè)想嚇到,而它,確實是被驚嚇出來的。

      出門前,她去南陽臺看望了烏鶇一家子。爸爸媽媽已在教孩子們飛翔了。對門那家的保姆原是極有愛的,花草種了滿滿一陽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故,這一天花枝草葉竟然耷拉著。烏鶇家最小的孩子飛過去歇在橘黃三角梅的枝頭上,它太沒經(jīng)驗了,歇的竟然是枝頭末梢,一停下去就顫動得厲害,嚇得它大聲吼叫,小翅膀不停地扇動。爸爸媽媽在這邊干著急,卻是沒有一點兒辦法。

      出門去小區(qū)外的美發(fā)店洗頭發(fā),趁著空隙,寧一給巨偶劇打了一個電話。柏子香說了,“再見波伏瓦”雖然做的是女裝,但她希望有一位男模特來做部分配圖,最好是年輕的。聽書薇說過,巨偶劇接下來是空檔期,寧一想,就邀請他來做。也就是這一通電話,巨偶劇給寧一透露了消息,書薇與他分手了。

      寧一突然想起一句詩,“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南方無雪。在這大雪的節(jié)氣,寧一收到的都是涼薄信息。如果有一場大雪就好了。坐在窗邊,凝視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雪覆蓋,這個世界可以洗凈,潔白如初嗎?

      隔壁做頭發(fā)的兩個人,是碰巧遇見的舊友,她們的聊天時而低沉、時而高亢,寧一在等大雪的這會兒,便聽上了。

      微胖界的那一位是絕對的敘述者,屬于對口相聲中的逗哏,另一位是捧哏,話少。微胖界家的故事竟然是電視連續(xù)劇,三五集便是一個故事群落,跌宕起伏像是傳奇。她說母親過世后的這二十年,她的所有戰(zhàn)爭都是因為這個保姆。一開始,父親還未老,很快便被她勾搭上,這等污濁事他們暗里怎么做都不去管了,可是,她要名位,還說自己只有一個女兒,要生男孩。

      這事體就大了。

      我和兩個弟弟被氣得吐血,幾番阻撓她竟絞纏得越緊了,也是合該有事,老爸疝氣發(fā)作住了院,來了急智我到處去找人,好不容易找通了,在為老爸做疝氣手術(shù)時加了一個環(huán)節(jié)。

      她賣了一個關(guān)子。她的朋友諂笑著說:

      你們的門路廣。

      這個事情呀,真不得已。我們?yōu)槔习肿隽私Y(jié)扎手術(shù)。

      啊,他自己知道嗎?

      當(dāng)然不知道。

      微胖界聲音里壓殺著,卻壓不住得意。

      那狐貍精,這么多年不知道把老爸的家底怎么轉(zhuǎn)走的,這也不去管它了,惱恨我那個大弟,也被她勾上了。你看武則天的電視劇,唐太宗生病了,李治來行孝,可不就是與武則天勾搭上。狐貍精啊,身上都是有臊味的。老爸這些年身體也是壞了,依靠她當(dāng)拐杖。這狐貍精,見老爸來日無多,開始搜刮錢財。有一天我來看他,被他呵斥,說把他藏著的黃金首飾挪哪兒去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家內(nèi)出了內(nèi)鬼。又是合該有事,老爸生病住院時,兩個弟弟送他去做磁共振,她在病房里燉了什么東西,炊煙四起,病房里的報警系統(tǒng)都響了,那天剛好醫(yī)院在搞什么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一幫領(lǐng)導(dǎo)在自查,逮了個正著。我便把這事情搞大了,借醫(yī)院的力趁機把她辭掉,連老爸和大弟都無話可說。

      寧一驀然發(fā)現(xiàn),微胖界正是對門老太爺?shù)拇笈畠?。那一棵失水的三角梅斜插在眼前?/p>

      13

      現(xiàn)在輪到寧一失眠了。

      一邊擔(dān)心柏子香一邊擔(dān)心書薇,臨睡前,忍不住給書薇打了語音電話。這女孩子在哭。是的,分手是她提出的,但她傷得比被分手還重。她說:

      我為什么這么稀罕他呢?

      寧一反問:

      波伏瓦為何稀罕薩特呢?

      書薇繼續(xù)問:

      我為何有那么深的挫敗感?

      寧一說:

      親愛的,如果一定要分手,請別把這段關(guān)系單單歸結(jié)為感情。感情的發(fā)展是有結(jié)果的,有結(jié)果就分出成敗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種成長。成長,它是超越成敗觀的。事實上,你也在這段關(guān)系中成長起來了。

      可是,書薇的哭聲,像是來自寧一自己內(nèi)心深處。以前,她的睡眠質(zhì)量是極好的,從這天開始也加入失眠大軍。一開始是入睡困難,好不容易睡進(jìn)去了,半夜里也會醒來,醒來了開始胡思亂想,想自己、想親密的人、想朋友、想跟自己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事情,那些思想是會飛檐走壁的,有時又像風(fēng)箏那般,不知道飄移何方。不知何時才迷迷糊糊重新入睡,等到第二天起床的時間,怎么也爬不起來。

      后來,半夜醒來了,她便不再胡思亂想,開始只想睡眠本身的問題。

      巫山人、元謀人、藍(lán)田人、古羅馬人、希臘人和印加人,他們沒有時鐘沒有鬧鐘,卻還是會在清晨醒過來,或許那時還沒有醒透,天邊的第一縷陽光,樹上的數(shù)只鳥鳴,田野上的牛羊哞哞咩咩,草叢中的螳螂和草蜢跳來跳去,一整個世界相互呼喚相互傳遞醒了的意識,大家便都確鑿地醒過來。那時候,大自然便是人類最好的時鐘。人,與動物們的生物鐘,與星球的晝夜循環(huán),協(xié)同形成了時間的概念。億萬年、一億年、一百年、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一季、一月、一日、十二時辰、一刻鐘、一分鐘、一秒鐘,時間的編排嚴(yán)密、廣闊而深刻,它背后的邏輯是哲學(xué)、是數(shù)學(xué),也是藝術(shù)。時鐘是從什么時候產(chǎn)生出來的?日晷、沙漏、機械鐘、石英鐘,每一種計時器的使用,都是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進(jìn)步?,F(xiàn)在,我們總是刷看手機屏幕來確定起床的時間、約會的時間、吃飯的時間和上床的時間。人類在億萬年中截取出一段,來定義自己的時間概念,時間慢慢地被截斷為一秒一秒那么大,應(yīng)和著嘀嘀嗒嗒的機械聲。

      有一天半夜,寧一醒來開了燈。她盯著這盞燈看了好久,覺得它的身上是有人類的秘密的。這個世界沒有燈之前,大家都摸黑早早上床,睡個三四小時,大概又醒一下吧,醒來后,或許睡得著或許睡不著,大家也都不著急,反正夜還長著,想睡的時候自然會從容睡去,直到雞雀鳴啾,晨曦透過窗欞。這才是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寧一想,自己現(xiàn)在就是這樣原始的睡眠模式啊,為何會覺得是失眠,又為何會為這樣的睡眠焦慮?沒有燈之前,我們關(guān)于晝夜的認(rèn)知是依賴世間萬物的,有了燈,我們轉(zhuǎn)而依賴于它。自然萬物,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可以感知應(yīng)和的,可是,人造光,它是死的,只受制于人類自己。白晝被盲目拉長,睡眠時間被人為地驅(qū)趕在一處,而當(dāng)肉身憑著本能恢復(fù)到出廠配置,我們業(yè)已固化的觀念卻再也無法支持其運轉(zhuǎn)。人類在對于人造光的過度信任中,跌進(jìn)了自己設(shè)下的圈套,難以自拔。寧一回想起來,對失眠產(chǎn)生恐慌,都是在暗夜里擰亮一盞燈的那個瞬間。這種恐慌是會蔓延的,恐慌的結(jié)果就是真的失眠。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

      每一項重大科技革命的背后,對人類來說,都不亞于一場大手術(shù),我們已習(xí)慣于手術(shù)帶來的便捷、美貌,以及其他的一切正面結(jié)果,而無數(shù)的毛細(xì)血管和毛細(xì)神經(jīng)的切斷重建,它們帶來的人造疼痛均被忽略不計。傷口切開,又愈合了,皮膚甚至恢復(fù)了平滑模樣,我們都忘記了手術(shù)的起因和過程,以為那就是生命的本來樣子。十九世紀(jì)的電氣照明如此,二十世紀(jì)的計算機革命、二十一世紀(jì)的AI革命何嘗不是如此,科技革命的列車從人類文明的身軀上呼嘯而去,它們遺留下來的越來越多的人造疼痛,正在幽幽發(fā)作。寧一聽得到那些人造疼痛的聲音,沙沙的、切切的、唧唧的、嘈嘈的、噼噼的、隆隆的,最后聽到的都是尖叫聲。

      寧一爬起來,去網(wǎng)上查找佐證,果然,弗吉尼亞理工大學(xué)一位歷史學(xué)家便極力推崇分段式睡眠。他在十六年間研究了數(shù)百份資料記錄,從古代到現(xiàn)代,包括歷史文獻(xiàn)、日記、法庭記錄、醫(yī)學(xué)書籍和文學(xué)作品。他發(fā)現(xiàn)在這些記錄中,出現(xiàn)無數(shù)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睡眠。而在兩次睡眠中間,很多人是用來禱告、閱讀、做愛或者聊天。寧一看到,有一道光在暗夜的幕布中閃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這才是另一個未知的自己打開的地方。

      寧一不知道是否該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失眠的人,鳥人、老爺子,還有許許多多像他們一樣的人。她與鳥人剛剛有過聯(lián)系,他說正在處一個本地姑娘,他娘按神婆的要求找來的,拜過山神廟的。寧一開玩笑說,也被蓯蓉鳥指引過嗎?鳥人說,沒人見過這種鳥,現(xiàn)在連娘都說沒有,娘記得的那種叫傻丁的鳥跟他說的完全不一樣,不知是誰糊涂了。寧一便笑了,笑完了祝福他,笑里有些疼痛,旋即又覺得自己解套了。

      現(xiàn)在,寧一開始享受半夜睡醒的那段時光。她開始自己跟自己對話。有一個夜晚,她想起柏子香和老爺子的事情,她突然發(fā)現(xiàn),老爺子并沒有殺人,她應(yīng)該立刻就把真相告訴柏子香。這是不合常理的,他們的婚姻持續(xù)五十年,專業(yè)技術(shù)被埋汰了,個性被壓制了,情感被綁架了,任何一點都是老爺子的心中大恨,可是,如果要處心殺人,三十歲可以、四十歲可以,老岳父離世時可以,兒子遠(yuǎn)離家門時可以,與柏子香剛剛愛上時可以,任何一個時間節(jié)點都比現(xiàn)在更有理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下手,他哪里來的謀殺激情。

      14

      當(dāng)相片和視頻一一在屏幕上呈現(xiàn)出來,柏子香坐得挺直的身子往布藝沙發(fā)倒靠下去,整個心緒全泡到桃紅柳綠的飽足的春風(fēng)里。那些影像所呈現(xiàn)的,不是單一的、絢爛的美,而是極限與無限、沉默與激情、迷茫與曖昧,各種情緒交叉、含混,抵達(dá)那連語言也無法到達(dá)的地方,讓人產(chǎn)生戰(zhàn)栗、不安以及伸張、告解的愿望,卻不知如何才能伸張、告解。

      其實,立春的天氣還寒冷著。卻也正是這股從北方席卷而來的寒流,把一個古樸而又奢華的闊大場景拱手送給了“再見波伏瓦”。第一場時裝秀,是在古銀杏樹下拍攝的。柏子香在半個多月前看到這條不起眼的消息。那時,銀杏樹還是綠的,配圖流于平庸??墒?,柏子香立刻看到了它半個多月后的樣子。這一年,南方的天氣一點一點地寒下來,也唯有這種高寒天氣,能夠把銀杏葉催成金黃。這片銀杏林,在城郊的山中兀自開落,兀自葉綠葉黃。專家們鑒定過,最大的兩棵已有將近九百年的樹齡了,剛好是一雌一雄。柏子香抑制不住狂喜,給寧一通報商量,要把計劃中的拍攝場景從室內(nèi)轉(zhuǎn)移到古銀杏樹下。

      舞臺參與到對話中,參與到舞蹈的命運中。這是一個關(guān)于空間的挑戰(zhàn),從來,空間都是需要行動來激活的。柏子香派先頭部隊去現(xiàn)場勘察,組織清理周邊環(huán)境。通過他們傳過來的視頻,兩人分頭研究舞臺方位和拍攝機位方案。然后,每天迷迷瞪瞪地去看天氣預(yù)報,祈禱寒流來得恰是時候。

      這需要超過室內(nèi)拍攝上百倍的付出。很快地,柏子香帶著她的工作團隊前往,到山中披荊斬棘、支架筑屋。她說自籌備開始,這場演出便提前開啟了。靜態(tài)的舞美,因為與人的氣息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已成為演出的重要事件。

      寧一之前是拒斥裝飾性的。做現(xiàn)代舞她基本不給隊員們以服裝指導(dǎo),她更像是一個誘惑者、一個靈魂窺視者。她讓他們自己去嘗試,在不確定中嘗試,把現(xiàn)成的、固有的具表演性的因素全部剝掉。她給他們的評價,常常是,這種感覺是對的,或者,這種感覺不對。

      裝飾是附庸,同時也是取悅,它并沒有自主意識,它甚至是藝術(shù)的天敵。而現(xiàn)在,寧一幫柏子香做的是時裝品牌。柏子香知道她的為難,從一開始就表示,“再見波伏瓦”衣裳,可以有多聲部,寧一作為品牌代言的這部分,設(shè)計師純粹為她的舞蹈思路和呈現(xiàn)而打造,衣裳只為她的精神表達(dá)服務(wù),而不是相反。

      寧一被縱容得不好意思,便調(diào)侃說:

      老爺子可真寵溺你。

      柏子香臉上泛起了紅暈:

      寧一,這可是拜你所賜。

      寧一對老爺子的判斷,柏子香心內(nèi)是準(zhǔn)許的,但一直不敢對這件事直視。有一個夜晚,老爺子送她一瓶桃花釀,閨房里的旖旎春光稠厚起來,借酒氣她把自己發(fā)現(xiàn)那段錄音的事情抖出來,老爺子說:

      那個衰婆,我是恨不得殺了她,可惜最后不是死在我手上。她在浴室滑倒的,我過了一刻鐘才去看,已經(jīng)死了。

      見柏子香臉有訝色,他分辯了一句:

      不過,我當(dāng)時也不是故意的,真的不知道輕重。

      轉(zhuǎn)過頭用花白胡子扎了柏子香一臉,然后問她:

      小妖精,為何今天才問?

      這老狐貍,原來什么都知道。柏子香也是服了。不過,自此之后他們之間沒有了芥蒂。他什么事都由著她,開心便好。“再見波伏瓦”的啟動資金,他給的是空白支票,由她隨意填的。

      “再見波伏瓦”的立春系列,寧一設(shè)計了“攜手”“花神咖啡屋”“硝煙”“淪陷的巴黎”“不眠之夜”“告別”等環(huán)節(jié)。寧一最終選擇了那一棵九百年雌銀杏的樹下為舞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它都是美的。巨偶劇也乘了飛機過來助陣,他在演出中戲份不多,舞是不用跳的,只在必要時閃現(xiàn)一下,配合拍幾張照片。

      柏子香多次向?qū)幰毁澾^巨偶劇的扮相,太俊了,他也不娘、也不大叔范兒、也不喪,很普通的一張臉,卻不時會透出一股子先天性迷茫。他配舞的那些環(huán)節(jié),后期處理時被部分虛化了,但畫面存留下來的那一星半點兒迷茫,剛好襯托著寧一的萬般可能。

      自從書薇把寧一姐姐霸占了,寧一與巨偶劇的交流便少了。他們剛分手時,寧一覺得大概還是會重新走在一起的,沒想到是真分開了。巨偶劇的態(tài)度是那么分明,愛是真的愛,但自己這個樣子也真的難以改變。這是書薇難以接受的。她選擇的是短痛,她要分開。巨偶劇對寧一說:

      難道她真的只合適蟲專家那一類?

      寧一沒有接話,男人要真懂得女孩子還真不容易。書薇的大腦比內(nèi)心離開得更早,她估計是會堅定的。在這個年紀(jì),她真了不起。

      有一次,巨偶劇和寧一剛聊完,柏子香在樹干后面拍了拍寧一的肩膀:

      他與書薇真的分手了?那我不客氣了。他與小白有些神似,你知道的,我指的是……

      寧一“啐”了她一臉。她的小白三個月期滿就辭工了,去牛郎店也找不到??墒前刈酉氵@赤裸裸的一招,寧一沒能扛住。

      這事情到底重不重要,寧一與書薇聊起過這個哏。在波伏瓦三十三歲那一年,她和薩特的關(guān)系中便停止了這一項。是的,他們停止了性關(guān)系。為此,兩人專門就這件事探討過,薩特說他不喜歡這件事,這倒是真的,他更喜歡的是邊緣性動作,親吻、撫摸、擁抱等。這都沒有問題,讓人產(chǎn)生疑問的是,他與其他女人是一直沒有停止的。

      銀杏樹高十五米不止,樹圍需要五人才能抱住,已經(jīng)滿樹金黃了。寧一是習(xí)慣于走遍演出劇院的每一方土地的,古銀杏樹方圓十米的地方都走過之后,她開始用手機拍照,用放大的鏡頭,慢慢推進(jìn),直推到三十倍,借助鏡頭的力量,她看到了肉眼無法看到的許多秘密和疑惑,樹干皺褶里的紋路放大之后都極具美感,不同層級的側(cè)枝長出的葉子,形狀、大小、顏色是有很大差別的,不知道是否因為側(cè)枝生長的代際差異,光透過一些枝葉落在另外的枝葉上,風(fēng)動時,光是會像蟋蟀一樣倏地跳走,或者像飄帶一樣在江中浮沉蕩漾,鏡頭縮放之時,相鄰的葉片與葉片或者搭上了或者背離了,像一對關(guān)系晦暗不明的親密戀人。寧一站在銀杏葉鋪成的黃金氈上,開始進(jìn)入屬于她的舞蹈。

      她穿的“再見波伏瓦”衣裳,是兩件單袖的真絲上衣,一件黃色,一件淺綠,它們分別去套無袖裙也是可以的。但兩件套穿在一起,層次感就出來了,一邊袖子是黃一邊袖子是淺綠色,交疊一起的前衽,既透明又混沌,像是兩個人精神上交疊的那個部分。她無意于講述一個故事,也無意于表現(xiàn)各種情緒、各種關(guān)系的人,她想表達(dá)的是情緒本身、關(guān)系本身。她沒有太多的動作堆砌,動作都是日常的,在日常里挾帶琳瑯的東西,記憶、嫉妒、惰性、安全感、創(chuàng)造力、難以逾越的隔膜、孤獨,以及孤獨衍化出來的孤美。一陣風(fēng)吹過,黃金雨撲簌簌落下來,像一個來自上古時代的美麗隱喻。

      15

      穿著“再見波伏瓦”,做美麗女人——現(xiàn)代舞蹈家寧一深度訪談

      記者:“再見波伏瓦”系列舞蹈已經(jīng)做了三場,從立春、雨水到驚蟄,每一場都非常驚艷。這種形式的展示在時裝界真是石破天驚,這正應(yīng)了驚蟄節(jié)氣。聽說,“再見波伏瓦”這個品牌名稱是由你起的?波伏瓦是法國的哲學(xué)家、作家、女性主義者,你對于她有什么獨特的認(rèn)識?

      寧一:波伏瓦與薩特的名字是相互割裂不得的。甚至,他們與身邊眾多的朋友、學(xué)生、情人,也難以割裂,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精神城堡。閱讀他們,猶如穿行于亞馬孫熱帶叢林之中,植物們的生命力是強的,花是香的,陽光透過樹葉樹枝,灑在鋪滿落葉的、崎嶇不平的地面上,金晃晃的,還灑在行走中的人們的身上、臉上,時不時地,枝葉飄擲下來,令人一驚。

      記者:你指的是薩特和波伏瓦驚世駭俗的契約婚姻嗎?

      寧一:事實上,它比傳聞的更加復(fù)雜。所謂的熱帶叢林,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叢林法則。這令我非常不安。

      記者:叢林法則?

      寧一:是的,我一直以為純精神的境界是無塵的??墒?,薩特和波伏瓦之間,是有強弱對峙的。而他們又共同成為強者,與他們的學(xué)生、情人形成另一個層次的強弱對峙。從這個角度來看,精神的世界,與制度化的世界,沒有太大差別。發(fā)現(xiàn)這個真相時,我是無比沮喪的。

      記者:波伏瓦的《第二性》成為女性主義者的經(jīng)典之作,你覺得她依然對薩特存在精神趨附?

      寧一:《第二性》的出現(xiàn),我想,更大的原因是,它是波伏瓦備受畸壓之后的反彈。

      記者:波伏瓦既然擁有獨立的條件,她趨附的緣故是什么?

      寧一:讓一個人臣服只有兩種方式,一是制度與暴力,二是信仰。前者是被動的,后者是主動的,我覺得波伏瓦身上被動和主動的因素同時存在。薩特的思想原創(chuàng)力和行動力都非常強大,在波伏瓦眼里,近乎精神英雄,薩特用理論來包裝他與波伏瓦的愛情實驗。波伏瓦確認(rèn)之后,便把這樁實驗當(dāng)成了信仰,以此來支撐她在兩人關(guān)系中的不對等。單單用愛情來解釋是不夠的。在三十九歲時,她遇到一段真愛,可是,她最終放棄了,回歸薩特身邊。

      記者:印象中,波伏瓦也是非常強勢的女人。

      寧一:夾縫中的強勢生長。

      記者:你會把波伏瓦當(dāng)成偶像嗎?

      寧一:我還是更喜歡針葉林這種寒帶植物,每一株都筆挺的,不蔓不枝。不受霸凌也不霸凌別人。熱帶叢林的世界我恐怕適應(yīng)不了。

      記者:你覺得波伏瓦也霸凌別人?

      寧一:絕對是。他們的邏輯就是這樣。薩特的女人當(dāng)中有幾位最后患了精神病。其中一個女孩說,波伏瓦表面上對她們非常好,但內(nèi)心肯定是排斥和壓制的,她就像是她們的婆婆那樣。這種說法讓我挺難受的。

      記者:這些真相為何來遲了?我以前所接觸到的信息,他們的愛情幾乎成了神話。

      寧一:波伏瓦是這段愛情的敘述者,她幾乎掌握了全部話語權(quán)。當(dāng)然,這是薩特默許的,他甚少在公開場合對此發(fā)聲。波伏瓦塑造、維護起來的這種反世俗的愛情模式,是他們愛情實驗的原意。同時,薩特對她并非沒有愛,這也算是他表達(dá)愛的方式。而且,確實也只有波伏瓦才能成為他的精神伴侶。

      記者:“再見波伏瓦”作為時裝品牌的名字,是何寓意?

      寧一:作為女人,波伏瓦是一面足夠復(fù)雜的鏡子。再見是有前提的,需要先遇見,然后,才可以跟她說再見。

      記者:我看過你在古銀杏樹下的一個小視頻,名叫“攜手”,是兩件真絲單袖衫的疊穿,在那么明艷的場景,我竟然看到了一個人的孤獨。不過,那孤獨卻并不寒絕,有一種凜冽的美??墒亲詈?,你望向天邊,一片金黃的銀杏葉盡頭,只有藍(lán)色的天,你是在等待什么嗎?

      寧一:那時,天上剛好飛過一行鳥,我懷疑那就是傳說中的蓯蓉鳥。其實,我不再等待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可是,我不阻擋自己對外部世界的好奇。

      記者:作為一名舞者,你為何會做時尚品牌代言?

      寧一:“再見波伏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時尚品牌,更像是一樁實驗。坦白說,當(dāng)初答應(yīng)做這個事情,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現(xiàn)實原因。我離婚時交割房產(chǎn),需要一筆錢來解決。很多時候,公眾場合的一套說辭太明艷了,它的背后還有隱衷和更深刻的真相。

      ……

      書薇是在圖書館看到這個訪談的,就在“今日頭條”。這個寧一,書薇像是認(rèn)識又像是不大認(rèn)識,之前,只覺得她有一種陰柔的力量長袖善舞,現(xiàn)在,她把波伏瓦拖下神壇,竟是正面用力的。符號如果打破了,她是要重造符號嗎?

      書薇剛才正在看的是薩特的《詞語》,這是他的自傳,其中有這么一段:

      孩子們在盧森堡公園里玩耍,我走近他們。他們從我身邊擦過,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用一種乞丐的目光望著他們。他們多么健壯多么敏捷啊,多美啊。在這些活生生的英雄面前,我會失去我那超人的智力、淵博的知識、強壯的體魄、非凡的機敏。我倚靠在樹干上,等待著,那伙孩子中的領(lǐng)袖發(fā)出一道生硬的命令:“往前走,巴德蘭,你被捕了?!甭牭竭@個聲音,我的優(yōu)越感消失得一干二凈。即使扮一個默不作聲的角色也會使我十分高興。我太想當(dāng)一個躺在擔(dān)架上的傷員或一個犧牲了的士兵了。但他們沒有給我這個機會……通過他們來認(rèn)識自己,既不是一個奇才,也不是一個沒有骨氣的人,只不過是一只沒人理睬的小蝦而已。

      手機上剛好跳出另一條新聞:我國水產(chǎn)專家攻克江海交界池塘的才女蟲危害難題,獲得部級科技進(jìn)步獎。書薇莫名地心跳加劇,點開來一看,果真是陳建邦。她愣在那里,不知道應(yīng)該祝賀爸爸媽媽,還是祝賀陳建邦。不管了,她覺得還是應(yīng)該先祝賀自己,她現(xiàn)在不做噩夢了。

      猜你喜歡
      波伏瓦老爺子
      在人生至暗時刻,你更要為自己行動
      女友(2023年12期)2023-12-20 18:11:13
      成為自己
      視野(2022年7期)2022-04-26 13:14:18
      成為自己
      波伏瓦,走出薩特的陰影
      黃老爺子治家
      雜文月刊(2020年11期)2020-12-23 04:11:30
      小老爺子的指甲刀
      折紙圣誕老人
      人人都是蜈蚣精
      愛你(2016年24期)2016-11-26 21:45:38
      解夢
      磨刀人的秘密
      萨嘎县| 宜州市| 望都县| 巩义市| 彭山县| 木兰县| 潼关县| 本溪市| 腾冲县| 津市市| 皮山县| 和硕县| 寿光市| 宣威市| 辛集市| 奉新县| 湄潭县| 福海县| 沁阳市| 晋城| 龙游县| 宜昌市| 岑巩县| 新和县| 乡城县| 巫溪县| 屯昌县| 文登市| 比如县| 贵港市| 开原市| 东山县| 怀柔区| 马关县| 湖北省| 磐石市| 肃南| 北川| 广平县| 威信县| 万州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