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竹子的筒經(jīng)過加工,用來打酒、醬油等流質(zhì)的器皿,叫竹探。煮豆燃豆萁,在我們這里并非書本中曹子建的本意,而是萬物皆互相效勞的道理,物之用,皆在這里。
一
有私塾的家庭,在這個庵埠鎮(zhèn)上屈指可數(shù),這讓外婆一輩子說話丹田氣十足。家匯街上小打小鬧的奢華,無法撼動她的淡定。
每次鄰里這幫有點閑工夫的媳婦婆婆們要念歌冊,外婆隨即木秀于林,隨風飄展了。這個人群顯出了她的識字和懂書理,所有的字都瞞不過她,她們識不了的字都來問她。
外婆很是飄飄然,這里叫“大頭”。我瞥了一眼,頭,真的大了。
我們家成了一個小唱場。孩子們洗澡的那個大木腳桶又派上用場,租賃來的線裝歌冊都放在里面,堆得老高。這些歌冊都是民間私藏的。這次租賃的是一個老婆婆的,她有很多陳舊的歌冊,但一般都在外面流通著——也即是基本都租出去了,可以租半個月一個月,按時間長度算租金。一分錢、幾分錢之類。
她路過我家門口時,外婆會叫住她:有沒有《龍井渡頭》《薛仁貴征東》《狄青平西》?這精干的老婆婆神秘兮兮地告訴她:過半個月。剛被拿走了,回來我馬上拿給你。
她說的話沒頭沒尾,壓低聲音。好像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外婆說,這個不能說,這些書都是要沒收的。
那些歌冊來了,泛黃且掉了封面,很少有一整本齊全的。不光是說少了封面是正常的,更多的是少了前面好多頁碼。越是這種,越說明是好看的書,人家傳閱得多才損耗。我在腳桶里找完整的,遞給外婆,外婆瞥了一眼書名:“這個不好看,先留著吧?!狈饷婀すふ?,印刷字體,可按外婆說的,好像都是內(nèi)容不怎么吸引人的。有的另外貼上紙作為保護的封面,居多裸露著內(nèi)頁。
“先哪個?”外婆問。我家那么熱鬧了,她們自己搬著小板凳,有的在翻著腳桶里的歌冊——那么多,哪本先念呢?
“《十八寡婦征西》吧?!庇推釈鹩邪l(fā)言權(quán),她拿出這冊,遞給外婆。油漆嬸知道的曲目多,她的選擇吻合外婆的喜好,其實外婆也蠻喜歡楊門這些女將的。外婆拿起歌冊翻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掉了近一章,那就從能看到的完整頁面開始吧。
每次都是外婆負責讀和念,我則跟在后面看她的歌冊。密密麻麻的字極其好看,歌冊的七字句式使得方塊字排列整齊,像列列方陣。外婆熟稔這樣的句式,她念得婉轉(zhuǎn)動人,幾乎像京韻大鼓一樣。當然,外婆不知道京韻大鼓,可她知道所有潮劇的曲目。
外婆演繹的是潮汕傳統(tǒng)的說唱,這樣的彈詞有一種易于掌握的套式,外婆能夠輕易駕馭這種說唱模式和腔調(diào)。她的聲線極其婉轉(zhuǎn),這種自然清唱的曲調(diào),不知她是無師自通,還是自幼受了潮劇的影響。音韻悠揚,而唱詞又朗朗上口,用潮汕白話唱出。
這我聽得懂,唱詞帶領我慢慢進入她的故事,五言或七言工整的押韻,每個尾音的拉長,把人拉進歷史深處的古遠幽深里。
我后來在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有自然清唱的民間藝人,就憑一把三弦,沒有多少其他樂器的摻雜,反倒更有幽古的清涼意味。而外婆她們對歌冊純粹是清唱,連一把三弦都沒有。這叫“唱歌冊”,都是婦女們閑暇時的自娛自樂,特別是在夏天。我發(fā)現(xiàn),其他有唱歌冊的地方,也都是這般模樣。
這樣的聚集聽歌冊說唱很純粹,估計一個人即便心底里也不是那么喜歡,但沒有其他娛樂,慢慢地也就進入故事的曲折迂回中了。為什么唱歌冊都沒半個男人參與呢? 甚而,他們還會自覺回避這群女人的集合。
外婆未出閣之前,娘家經(jīng)常請戲班子來家里做戲。潮汕話的“做戲”一詞用得極妙,不說“演”而說“做”,戲,需要戲子“做”出來。在她們眼里,“戲子”并無褒義或貶義成分,就是演戲的,演潮劇的戲。
每談起這個行當,外婆無不露出悲憫之色。
外婆最清楚戲班子,但我不知道外婆竟然熟悉到她就像戲班里面的老鼠一樣。
“戲子,是不能洗澡?!蓖馄琶空f起這個行規(guī),語氣里總是透出一種無法接受的無奈。
外婆那么喜歡潮劇,卻絲毫不羨慕戲班子,甚至帶著高高在上的憐憫。她講得最多的是戲班子里面的道道。那種熟悉,好像她自己長年混跡于里面似的。
在往昔,戲班子的戲子命運比乞丐還苦。
外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語是:“父母無財氣,賣仔去做戲?!?/p>
按外婆的理解,那時的乞丐還是自由的身子,可以到處逛,跟人家要飯,可以想干嗎就干嗎,而最重要的是,乞丐還可以洗澡——若想洗澡的話,我們門前的庵溪,就是天地自然的澡池,不僅有街坊鄰居浸泡游泳于其中,還有外來的,比如那些乞丐,當然他們一律自覺地在淺水區(qū)域,慢悠悠洗刷。然而,小孩子一旦被賣進了戲班,就沒有人身自由了。
被賣進戲班的小孩子,一大早就要起來吊嗓子、練功,各種粗重活都得干,在戲班里就是做牛做馬,挨班主的皮鞭是家常便飯。好像不打他們,班主的日子就缺少了一項內(nèi)容似的。
更要命的是,無論女孩子還是男孩子都得經(jīng)過長身子、變聲音的發(fā)育過程。為了抑制這種自然的發(fā)育,戲班子傳承下來的做法就是不讓他們洗澡。據(jù)說,杜絕洗澡身體就不會變形,嗓子也不會變——我后來查了好多資料,發(fā)現(xiàn)這個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的傳統(tǒng),被他們堅持了幾百年。
而外婆卻也如此堅定地認為。她聽戲很能聽出門道,沒有經(jīng)歷變聲的聲音,才是戲曲里的真味。
“你聽聽,五娘的聲音就是保持童子身的,沒經(jīng)過變聲。這種聲音,一變聲就廢了,不用唱了?!?/p>
穿一身厚重的戲服,夏天汗?jié)裰?,如何能不洗澡?我們的夏日里,無論大人小孩一天都要跳進水里三四趟,好端端待一會兒,汗水就跑出來與溪水作對,若不洗澡,身子那股汗酸味不僅自己難受也嗆人。
南方的炎日和悶熱,也阻止不了他們的班規(guī)。再不舒服,戲服依然遮罩得嚴嚴實實。
外婆說起戲子,幾乎是用鼻子落下輕蔑。她眼角一揚:“別看戲臺上他們美若天仙,裊裊娜娜,可下得戲臺,你就會聞到他們身上有一股很臭的味道。”
常年不能洗澡的戲子渾身自然很臭,走過你面前,身體帶過的風都是臭的,連農(nóng)村婦女都會捂住鼻子嫌棄。
最不合常理的是,戲幫走南闖北演完了戲,戲歇棚拆之后,演員——戲子們還得自己到村里要飯。每個脫下戲服的演員,都要各自端著碗,到村里跟村民要飯。
村里的人遇到“秦香蓮”就給她飯,遇到“陳世美”就不給了。不僅不給,村民還圍觀和撻伐,代表著正義。
“你太壞了!”村姑村嫂都痛罵他,甚至手指頭戳了他的臉。
“陳世美”跟他們解釋:“阿嫂啊,那是演戲啊?!?/p>
“演戲,也不給!”阿嫂阿婆依然義憤填膺,為了顯示自己的正義凜然,這時候不僅不能給陳世美粥飯,還要咬牙切齒地痛罵他。有的拿來了掃帚,有的撿起地上的石頭準備砸他。
那“陳世美”怎么辦呢?我一直追問著外婆,問演陳世美的演員的去向和肚子問題。我的是非觀念在人之初時便非常分明。
“演戲,也不給!”外婆眼神犀利地盯著我,也是同樣態(tài)度堅決。我對外婆延續(xù)至今的驕傲堅持表示了懷疑。憑著原始直覺,我覺得外婆并非都是正確的。在外婆鏗鏘的態(tài)度前,弱小的我的心里,一直對戲服后面的“陳世美”充滿了憐憫和擔憂。
人生的問題那么多,演完戲還要自己拿著碗去要飯?這是我走過多少路程依舊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那他們?yōu)槭裁床桓纱嘀苯尤ギ斊蜇ひ??要飯已?jīng)夠慘了,竟然還有比要飯更可憐的? 要到飯還好,要不到飯的“陳世美”怎么辦? 舞臺上總得有人演壞人,難道他們連飯都沒得吃?
我只有自己給陳世美安排了一個結(jié)局——同樣在舞臺上演戲的秦香蓮應該會分點飯給他吃吧!可憐的秦香蓮在村里能要到很多的飯菜,她應該會給陳世美分一口飯吃的。
我感覺自己文學的啟蒙是從現(xiàn)實中的殘缺來的——我必須對現(xiàn)實的不公和遺憾進行修補,我需要用文字重新構(gòu)建我精神的城堡。
我的思維在起初便無法走進戲班和鄉(xiāng)村。賣給戲班子,父母可得到一筆錢,卻把孩子送進了火坑與地獄。戲班里的孩子只要沒唱好,或是師父不滿意,又或是活兒沒有做好,就會被罰跪蚶殼,我們吃的血蚶的蚶殼啊,那是多粗多硬?。∠ドw的血一滴滴滲出,滿地猩紅。鞭打是日常的“功課”,幾乎日日領受。那些把孩子賣給戲班的父母,需要背負多大的罪孽?
戲班里的人間苦難,讓我如履薄冰,幸虧現(xiàn)在已沒有了戲班,也沒有了地主。我為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暗自慶幸著,即便只有白粥和蘿卜干,好歹也是新生活。
外婆那個地主娘家也像戲班一樣不存在了,她那當少爺?shù)募毷逯淮嬖谟谒紶柕乃樗槟钪?,至于那少爺細叔是怎么沒有的,外婆一句也沒透露。少爺細叔喜歡養(yǎng)鳥,喜歡看戲,甚至喜歡吃魚生。他的生活,是《荔鏡記》里那個公子爺林大鼻一樣的,我只能用這個潮劇來套入,因為我的想象力止于潮劇。少爺細叔吃魚生時,看到饞嘴的小女孩——我外婆——在桌邊仰頭看著,就會搛一筷子蘸了料的魚生,塞進這個饞嘴的小女孩嘴里。
“香!”小女孩變成了外婆,對著也是小女孩的我炫耀著這穿越六十年的美味。
“比鵝肉香嗎?”我只能想出鵝肉的美味,不知傳說中的那么香的魚生,可有一比。
而外婆不屑一顧,說:“魚生,那才叫好吃!選取大溪里的活魚,廚師的刀花甚是了得,生的魚肉得那么薄,像竹篾一樣薄。那些調(diào)料,非常多,非常鮮美?!?/p>
生的魚能吃? 而且那么鮮美? 還有比鹵鵝肉更美味的東西?這天無法繼續(xù)聊下去,就像無法繼續(xù)陳世美沒飯吃的問題一樣。
而后來嫁入佃戶的外婆,也需要有飯吃。
二
外婆成了竹器社的社員,編織竹器竹具。竹器社是一個很大的工廠,有很多的工種。鎮(zhèn)里最大的需要是竹棚,家家屋前都搭了一個遮風避雨,若是沒有屋子的,就直接住竹棚。竹棚材料便宜簡單,但容易損壞,需要不時修補。竹棚僅僅是一項,竹器社還滿足更多的竹器需要。竹器社雖然沒有我奶奶所在的服裝廠那么高大上,在廠里還穿著象征服裝廠的白衣服,但能成為竹器社的員工,仍同樣讓人生出自豪感——畢竟是工人了呀!
每天,竹器社里的社員都忙碌得很,他們熱火朝天的干勁讓人以為這個社會的建設全都在靠著他們。竹器社工種細分,竹子的切割編織是一門手藝活。外婆揮動厚刀,熟練利落,刀鋒一下子劈開竹竿一頭,順勢撕開一瓣,竹竿那頭的社員則配合默契,兩人一劈一接,就完成了一道竹器的工序。
削開的竹子很鋒利,比刀子還快,這些員工彼此必須極其熟絡,才能避免誤傷自己或他人。
竹器社做竹棚,做很大件的竹具。這里沒有籃子之類的,這些小器皿誰都會,只是不能參與建設,所以就當業(yè)余弄一些自己用,在這些社員眼里,籃子竹篩等全是小打小鬧。社員分工分明,每個人的工作僅僅是其中的一小環(huán),離開了誰都無法完成一件完整的器具。哪怕只是劈竹,也是兩個人合作。外婆是不會編織小件的竹器的,讓我很不滿意——外婆的那道工序顯得太原始粗糙了。
家里的竹籃被老鼠咬破,這倒是小菜一碟,難不倒外婆。她扯來竹篾,插縫,合接,很熟練地接縫好破洞??炊嗔?,我也蠢蠢欲試,可外婆知道竹篾的厲害,一下去可以切下一塊肉來,便不理會我的好奇,顧自修補著那只老竹籃。這籃子分兩層,有個抽屜,各種食物裝里面,掛在懸掛的鐵鉤上,防老鼠,又透氣。家里的食物,大都靠著這些竹籃子儲存。
新竹篾的顏色在油光發(fā)亮的老竹籃上顯得格格不入,但編織出的格子大小形狀又分毫不差。竹籃又可以用上個十年八年了。至于過年過節(jié)用的竹器,可就多了,閣樓上堆滿大量的篾篩、竹籮、畚箕、扇箕、米篩、簸箕、筐頭、炊蓋、甑籠等。這些家家都有的東西,雖說不值錢,但“寬時物緊時用”,一堆爛東西,每年總需要抽調(diào)不少出來派上用場。
竹篾,更是厝邊頭尾都有的。竹篾嬸做竹具用的竹子,都伸到我家門前了。
我老是纏著外婆編一個小蟋蟀籠給我,就像阿星手里拿的那種。這就讓她有點為難了。我以為大同小異,其實不僅工具不一樣,連竹篾的品種都不一樣,就像街頭擺攤編竹蜻蜓竹屎殼郎一樣,他們能編,外婆卻編不了。那些用青竹皮編成的小工藝品,惟妙惟肖,吸引了整條街的孩童。
外婆自然不會給我買一個。大榕樹下有時有賣的,又多又好看。外婆被我纏不過,也就只能自己琢磨著編一個。哪里記住收口,哪里需要留口,她邊編織邊琢磨。這么小的籠子終究難不倒竹器社的社員,她好歹也編出了一個裝東西的小籠子對付我,樂得我屁顛屁顛地拿了就走。而外婆在后面還覺得哪里美中不足,想叫住我把籠子再弄一下。
外婆的手藝是從哪兒來的?她就識字這點說得清楚,其他好像并無出處?!斑€用學? 看就會!”
她懂得的技藝還不少,重頭戲的做粿,使她顯得無所不能。從豆餡等原始材料的浸泡開始,各種內(nèi)餡的工序、各種粿品的外皮,同樣從浸泡糯米稻米開始,進入舂米,道道程序她皆是了然在胸。粿品的種類很多,外婆極盡所能,滿足了一個家庭的粿品需要。每到過年,我都可以吹噓我們家做了什么粿:紅粿桃、鼠殼粿、菜頭粿、薯粉粿……鼠殼粿還有不同的內(nèi)餡,三四種呢。還有甜的乒乓粿、黑豆餡、雙拼餡。外婆從不炫耀她的戰(zhàn)果,只看到鄰里不時來取經(jīng),自覺來觀摩,甚至需要外婆親自上門指點。
“看!笑了!”她掀開蒸籠蓋,熱氣升騰,蒸屜里一個個梭羅包裂開了口。最簡單的梭羅包沒有餡,就是紅糖面,是每個節(jié)日都需要做的基礎品種。別看簡單,這個火候卻很重要,包子必須裂開四角如“十”字,才是熟透又好看,外婆謂之“笑”了,這是個好兆頭,年節(jié)的兆頭。
而縫肚兜做針線的活兒好像也是她必須會的——既然已經(jīng)是外婆了,就應該會。我理所當然地這樣覺得,忘了她還有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每個月還要跟在她屁股后面領退休金。幾塊幾毛幾分,我在她的紅色塑料皮工資本里倒是先學會了數(shù)字,還有小數(shù)點,也學會了其中僅有的漢字,開辟鴻蒙的她的工資本,里面還有印章紅色印油蓋出的外婆的名字:林山茶。
外婆名字、這些錢幣的數(shù)字與我有關(guān)系。
因為那些一分兩分的鋼镚,是屬于我的,是我屁顛屁顛成為使喚丫頭的犒勞。我如隨身的鬼影一般,跟著她去竹器社領工資。
這樣的驅(qū)動力還讓我積極地學會了看日歷。我自動自覺地幫外婆翻看日歷,掰算時間的距離,看看那個發(fā)工資的日子快到了沒有。還須惦記抽屜里的印章,日子臨到,我需要先幫她找出印章:一塊黑色的長條形牛角章,印出一個方塊的名字。她的印章和工資本在我的腦海里,在咸酸柜子里面的第二個抽屜里,那個地方上面還蓋著其他的東西,是作為掩飾的吧!重要的東西,都需要打個掩護。
牛角印章也是我的啟蒙。多么美妙的操作:用力在印泥里蘸它的紅色,蘸滿了,找張紙,用力一摁,紙上就是鮮紅的字。外婆的名字躺在紅色的四方圈里,再細細辨認,左邊拉長了筆畫的那個是“林”字,右邊兩個字上下疊在一起的是:山茶。
這樣蓋著玩著,領工資的日子就到了。
外婆走得慢,我只好不時停下來等她。她好像不那么著急,她知道:去了,也要等上大半天。
到竹器社便能領到工資那當然好,有時去了卻被告知工資還沒到。什么時候可以拿呢?誰也不知道,可以過幾天來看。我們自然是在竹器社坐著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回家了。外婆有些惆悵,她兜里沒錢我是知道的,而每個月的后面總是日子拖沓,空空如也的口袋連風都知道。日子,也只剩下風聲了。
雖是帶著失望回家,但我倒是不介意多走上幾次。我樂得又能去竹器社逛一圈,周圍看看,打一聲招呼,遇一些以前的人,那些我認識或不認識的面孔,見到外婆會有各種驚喜的叫法和稱謂。很多人聊些家常,一天就過去了,反正每天都得過去,我們只剩下充裕的時間,有些內(nèi)容和盼望可充填它們,我們就不至于無聊寂寞。這樣在家里和竹器社來來回回,日子就好像滿是陽光和波浪。而陽光在竹棚上爍爍,在那個工廠里流轉(zhuǎn),自是讓我充滿好奇的向往。
每次進竹器社,外婆都要警告我不要往工場里去,那些竹子很危險。她用眼睛不斷地瞅我有沒有往那里面跑。
我當然是不懂那些竹器有什么危險,剛砍下來的大竹子橫七豎八堆得老高,我不知道堆在那里那些厚重的竹,滾下來就是泰山壓頂。有待完成的竹器具堆在那里,掛在那里,收工后的場子里,我小心翼翼走著,突然一陣脊背發(fā)涼。我趕緊跑出來,踩到了地上滾筒般的青竹,摔了個四腳朝天。
外婆又帶著我進了竹器社,她好像更需要我了。我也覺得自己是她的后盾,她需要我做拐杖,需要我不時地跑去窗口看看。進入竹器社,就像進入了她娘家,很多熟悉的面孔,很多過往的故事,就在見面中鋪開了。這個是以前的伙計,這個是老東家,這個是老東家的長工……有些已經(jīng)幾年沒見到了,身體還硬朗。這些前世般的人和事,今朝說起來比歌冊還杳長,外婆一站大半天都不挪動位置。我卻站傻了,在旁不斷催促。
他們互相告別了,外婆回頭告訴我,這個人以前干什么營生的,后來一致被編入竹器社。我回頭看那佝僂的背影,不敢相信他曾經(jīng)那樣威風赫赫。
我的好奇又來了,問外婆:有沒有唱戲的,也在竹器社里面?
哪兒沒有? 戲班散了,回各自的村莊后,成分好的,會點竹器手工的也被編入竹器社了。
“現(xiàn)在,他們有沒有在竹器社里面? ”好奇心抓緊了我,我希望能在里面找出一個與眾不同的陳世美或秦香蓮,甚或能遇到威武的青天包大人。
外婆瞧了瞧竹器社的大工場,我也踮著腳朝里看。到處堆滿了長長的竹,青綠色的竹子,帶著山風的味道,那些工人戴著麻布手套,正搬上搬下,忙碌在自己手中的重量里。
一排錯落起伏的舊房子之中,遮蓋著竹篷的黑壓壓的大工棚之下,堆著那么多的長竹,它們一根根粗壯肥大,拖著長長的尾巴,帶著泥土的氣息,帶著山風的味道,忽而,陰暗的竹棚里,竹子滾地的聲音轟然響起,喧響如潮劇的鑼鼓,仿佛一聲巨大的嘆息。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