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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植物方言詞本字考五則

      2023-12-13 03:37:07任迎潔
      參花·青春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音變本字廣韻

      詞作為語言的建筑材料,它往往是音義形的統(tǒng)一體。然而,在語言發(fā)展過程中,由于生僻字形失傳、字音存在不平衡音變、意義發(fā)生變化等因素的影響,對于部分詞匯,使用者往往只知其音,不知其形。僅就植物類詞匯而言,各地方言中就有許多本字不明、用同音字加以記錄的情況。因此,對它們進行“正本清源”,明晰構詞緣由與變化路徑就顯得尤為重要。

      一、“割條”考

      甘肅隴南文縣方言將藤本植物的枝莖叫做“割條”[k?42thi?o24]。①“割”,《廣韻》“剝也,害也,斷也”,古達切,見母山攝曷韻開口一等入聲字。雖然聲韻相符,但該字主要表示“用刀截斷、分割、放棄”等意義?!皸l”,《廣韻》“小枝也”,徒聊切,定母效攝蕭韻開口四等平聲字。就字面意義而言,“割條”即表示折枝。其中“割”作為動詞性的字眼,是前字本字的可能性并不高。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除了文縣方言以外,陜西安康漢濱方言、甘肅隴南康縣方言、山東泰安泰山方言也有類似的說法。通過比較這些方言,可知它們的讀音多為同一來源,應當為同一語素。具體讀音和中古來源如表1所示。

      結合上述古今語音對應關系后可知,這類表示藤的方言詞本字應當為“葛條”?!案稹?,《廣韻》古達切,見母山攝曷韻開口一等入聲字,聲、韻皆相符。聲調(diào)情況除了文縣話相對比較復雜以外,其余方言也完全符合。在文縣方言中,陰入字和次濁入字歸入陰平調(diào)31調(diào),全濁入字與濁聲母平聲字合流讀陽平13調(diào)。當陰平字調(diào)位于陽平字調(diào)前,兩字組往往讀42—24調(diào)式,例如“鑰匙、舒服、三十、經(jīng)?!钡鹊取R虼?,“葛”與“條”組成的兩字組同樣也可讀42—24調(diào)式,就字音而言,“葛”完全符合古今對應關系。就意義而言,《說文》曰:“絺綌艸也。從艸曷聲?!苯偨敚╟hī xì)就是葛布,“葛”本義是一種纖維可以織成布的藤本植物,它莖長二三丈,可以纏繞在他物上。所謂“葛條”指的就是葛藤,之后詞義發(fā)生泛化,能夠指稱所有藤本植物的枝莖。例如,清代小說《小五義》就曾記載:“由山石縫兒里長出一棵松樹,年深日遠,上面的松枝蟠得頂大,上邊又有幾棵藤蘿,……教國南把刀扔下來,拿著刀,把葛條砍掉無數(shù)”②這里的“葛條”指的就是藤蘿的枝莖。

      二、“居居”考

      在大部分漢語方言中,植物莖干、枝葉等部位出現(xiàn)的尖銳器官往往被稱為“刺”,然而在四川、重慶等地區(qū),人們對這些“草木之刺”的說法卻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對于這些說法,當前記錄者寫法不一,主要有“居居”“鋦鋦”“狙狙兒”等等,具體方音如下所示:

      總體而言,無論是“居、狙”,還是“鋦”,它們都沒有與之相關聯(lián)的意義。《廣韻》:“居,居之切,見之開三平,語助;又九魚切,見魚合三平,當也,處也,安也”;“狙,七預切,清魚開三平,猿也”;“鋦,居玉切,見燭開三入,以鐵縛物?!憋@然,它們都是記音字,而非本字。

      據(jù)考證,這類方言詞的本字應當為“錐”?!板F”,《廣韻》:“職追切,章脂合三平,說文‘銳也”,義相合,音看似與上文其他方言都不相符。但“錐”在重慶、樂山、平昌等方言中讀[tsuei],在內(nèi)江方言中讀[t?uei]或[tsuei]。肖梅旎曾指出:“在內(nèi)江方言中,‘制指止枕職等部分章母字只讀翹舌音,而‘錐主招舟折等字卻有平翹舌兩讀”。據(jù)此可知,四川方言早期是具有翹舌音的,這些讀翹舌音的中古章母字往往會變讀為平舌音、與精母字合流。其中,章母脂韻合口字(如“錐”)與精母脂韻合口字(如“醉”)合流的現(xiàn)象就普遍見于上述方言,如表2所示。

      另外,通過對比這些方言的新老派口音可知,“遂隧雖”等部分中古精組脂韻合口字早期曾發(fā)生過一種音變。它們的聲母往往會顎化,讀成顎齦擦音?,韻母則變讀為撮口呼y,具體情況如表3。

      結合這些精組脂韻合口字的新老語音情況,可以類推出早期“醉”等精母脂韻合口字可能也有[t?y]的讀法,它是以下音變軌跡的結果:tsuei→tsui→t?y。而目前占主導地位的新派口音與普通話語音相似,已然是新一代人受到普通話影響又讀回了[tsuei]。在明確這些方言精組字存在上述音變鏈后,可以合理推測章母脂韻合口字“錐”在與精母字合流后也發(fā)生了相同的音變過程:t?uei→tsuei→tsui→t?y。這種觀點,張強、周及徐等人也曾舉成都、崇州、自貢等四川方言情況展開過具體說明。他們在論述該觀點的同時,還進一步指出:“由于元朝以來的古代和近代文獻皆未記錄四川方言‘錐讀[t?y]的情況,該類音變應該是現(xiàn)代發(fā)生的結果,而非中古滯后音變(*tsiu?→t?y)?!本C上所述,“錐”應當是這類方言詞的本字。當表示“草木之刺”這個意義時,它仍保留白讀讀音[t?y],其余情況下統(tǒng)一讀回[t?uei]。

      三、“刺巴/刺巴籠子”考

      同樣對于刺,另外一些西南官話和個別湘語、江淮官話還有其他的說法,《漢語方言大詞典》將其記為“刺巴”。具有這種說法的方言舉例如下:

      “巴”,《廣韻》:“伯加切,幫母麻韻開口二等平聲字,巴蜀。又州。取國以名焉?!嘞x名。又姓?!薄鞍汀北緸椤按笊摺敝x,發(fā)展至今意義十分復雜。肖建春通過整理方言俗語,全面歸納了“巴”的所有詞義及其引申軌跡,如圖1。

      然而這些意義皆不相合?!稘h語大詞典》指出:“巴,同笆”?!鞍省?,《廣韻》有兩切,一是“伯加切,幫麻開二平,有刺竹籬”;二是“傍下切,并母馬韻開口二等上聲字,竹名出蜀又音巴”?!都崱罚骸鞍罴忧?,幫麻開二平聲,竹之有刺者?!薄鞍省北玖x就是一種刺竹?!队衿罚骸鞍剩裼写獭?。晉戴凱之《竹譜》:“棘竹駢深,一叢為林,……亦曰笆竹?!睋?jù)文獻記載,古時有“棘籬”“笆籬”等說法,例如唐代盧綸《酬李端長安寓居偶詠見寄》的“壞檐藤障密,衰菜棘籬深”;白居易《買花》的“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等等。早期人們會將帶刺草木作為天然屏障,起到圍困或庇護的作用。受此影響,“笆”后來又引申出“有刺竹籬”的意義。據(jù)此推測:“刺巴”應當就是“刺笆”。在詞匯雙音節(jié)化的過程中,“笆”用來象征草木之刺的用途。這種以植物用途進行構詞的情況并非孤例,類似的情況還有芒的俗稱“笆茅”。明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草二·芒》中記載:“芒,《爾雅》作莣。今俗謂之笆茅,可以為籬笆故也。”綜上所述,這些方言所謂的“刺巴”應為“刺笆”。

      至于為什么安徽廣德話稱“刺”為“刺笆籠子”?筆者不敢妄下斷論,猜測可能是因為在語言使用變遷過程中,人們不知“刺巴”最初的構詞緣由,進而又沿循了相同的構詞思路,又在后面加上了類似的表達“籠子”。

      四、“烏桃”考

      在重慶榮昌盤龍鎮(zhèn)的客家話中,核桃有兩種說法。除了叫“核桃”[he?thau]以外,還有叫“烏桃 [vu35thau21]”的,其中“烏”本字不明。在該方言中,v主要來自個別影母、云母和明母,韻母u主要來自遇攝模韻(如“布賭路壺”)、遇攝虞韻非知章組和云母、遇攝魚韻知莊章組(如“豬鋤書如”)、流攝尤韻非組(如“富浮婦”)、屋韻來從非母(如“鹿族?!保H糁粡倪@些音韻地位出發(fā),難以考證本字。

      按“烏”,《廣韻》哀都切,影母模韻平聲,聲韻調(diào)完全相符?!墩f文》:“烏,孝烏也”。所謂孝烏其實就是指烏鴉。古人認為烏鴉長大后能銜食哺養(yǎng)其母,故稱“孝烏”。后又引申出黑色義,例如《三國志·鄧艾傳》:“身披烏衣,手執(zhí)耒耜,以率將士?!钡珶o論是烏鴉,還是黑色,這些意義都與核桃這類植物無直接關聯(lián)。因此結合音義,“烏”應非其本字。

      筆者認為,該本字應當為“胡”?!昂?,《集韻》洪孤切,是匣母遇攝模韻陽平字,在該方言中應跟“壺”一樣讀[fu13],韻母相同,只有聲母和聲調(diào)不同。但從歷史語音演變角度而言,匣母屬于全濁聲母類,雖然當前在該方言中,匣母合口字都已清化讀清唇齒擦音f,濁唇齒擦音v很有可能為它們早期的讀音。僅就客家話而言,目前仍有部分方言保留這種早期的音值。例如,在江西崇義、廣東連南、廣西玉林、江西瑞金等地的客家話中,“胡”的字音仍為[vu]。除此之外,吳語寧波方言指稱核桃也有類似的說法,例如鄞州[vu13th?0]、寧海[vu23dau31]、象山[vu31d?13]等等。它們應該都為“胡桃”,具體讀音都是匣母模韻字沿循以下音變軌跡的結果:?u→vu→fu。另外就聲調(diào)而言,在盤龍方言中單字陽平調(diào)多讀13調(diào),陰平調(diào)多讀35調(diào),兩調(diào)調(diào)型相同,只存在調(diào)域高低的區(qū)別。其中一些次濁平聲字“炎”“聾”“蚊”“蠅”以及個別全濁平聲字“沖”等都轉(zhuǎn)讀陰平35調(diào),因此“胡”轉(zhuǎn)讀35調(diào)也不無可能。

      “胡”,《廣韻》:“何也。又胡虜?!痹谠S多著作中,“胡桃”被認為是漢代張騫出使西域后引進的物種?!昂摇币辉~最早見于西漢時期的《西京雜記》,該書指出漢武帝的上林苑就種有“胡桃”這種觀賞珍果,并指明“胡桃出西域,甘美可食”?!侗静菥V目》曰:“胡桃樹高丈許。春初生葉……結實至秋如青桃狀,熟時漚爛皮肉,取核為果?!备鶕?jù)這些文獻可知,古人將核桃稱之為“胡桃”,這與他們對歷史來源和物種類屬等方面的認知有很大的關系。雖然今考古學家認為“核桃不是中國引進物種”,⑥但這不妨礙存在古人根據(jù)心理認知對其命名的可能性。

      五、“佛桃”考

      與昌榮方言不同,福建三明沙縣鳳崗人卻常稱核桃為 [xui21tho31]。在鳳崗話中,韻母ui主要來自止攝合口三等支微韻(如“嘴垂醉追肥”)、蟹攝合口一等灰韻(如“杯碎回”)、蟹攝開合口一等的泰韻(如“貝會”)以及臻攝合口三等的物韻(如“佛物”)。聲母x主要來自曉匣母以及非敷奉母(如“火回發(fā)放婦”)。韻書中相應的同音字皆沒有與該植物相聯(lián)系的意義。

      當前語保調(diào)查者根據(jù)讀音將其記為“佛桃”。按“佛”,《廣韻》符弗切,臻攝奉母物韻入聲。它有兩義,一是指“印度佛陀”?!赌沧印吩唬骸皾h明帝夢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以問群臣,傅毅對曰:‘天竺有佛,將其神也?!?;二是通“弗”,表違背、違反?!秾W記》曰:“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這兩種意義都與核桃這類植物無任何關聯(lián)。從音義結合的角度而言,“佛”只是個記音字。

      在韻書中,最有可能為本字的應當為“”。《集韻》指出,“”表示果中實,或作核。戶骨切,屬于匣臻攝沒合一入字,意義符合而音不符。然而從聲韻文白讀音著眼,在鳳崗話中,個別臻攝合口的沒韻字的白讀音也讀舒聲韻母ui,例如“滑”。相應地,“”的白讀很有可能也讀[xui]。此外,就聲調(diào)而言,雖然鳳崗話的入聲字,尤其是全濁入聲字大多讀53調(diào),但是讀53調(diào)的字位于31調(diào)前常常變讀為21調(diào),例如“落來下來[l?21lai31]”,“學堂學校”[xa21ta?31]。因此,本該讀53調(diào)的陽入字“”在讀31調(diào)的陽平字“桃”前變讀為21調(diào)也不足為奇,這種變化應是連讀變調(diào)規(guī)律的表現(xiàn)??傊瑥囊艉土x兩個方面可知,所謂“佛桃”應該就是“桃”。

      六、結語

      總體而言,本文通過查詢韻書、方言對比、文獻舉證等方式,重建了五類植物方言詞“音義形”三要素的原有聯(lián)結。研究表明,通過比較部分中原官話和冀魯官話可知,它們對藤的指稱中古來源一致,據(jù)此可斷本字當為“葛”,“葛”的意義發(fā)生泛化,在這些方言中能夠指稱所有藤本植物。另外就西南官話指稱草木刺的情況而言,該類方言主要存在兩種獨特說法,分別為“錐錐”和“刺笆”。前者并未被普通話所影響,還保留了與精母脂韻合口字合流后聲母顎化、韻母撮化的音變結果。后者根據(jù)草木刺用途對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命名。這兩種說法充分體現(xiàn)了西南官話中植物雙音節(jié)化構詞方式的多樣性。最后,就核桃這一名稱而言,盤龍話沿循自古以來人們對核桃來源的認知,稱其為“胡桃”,其中前字聲母仍保留了客家方言匣母早期的語音層次,讀濁唇齒擦音。而與之不同的是,從文白異讀著眼,鳳崗話則更多地從生物表征出發(fā),產(chǎn)生了“桃”這種獨特的說法。

      由此可知,在常用植物方言詞匯中,有些仍保留了不少古音痕跡和傳統(tǒng)意義,有些又呈現(xiàn)出不同于主流發(fā)展軌跡的語音表現(xiàn)和構詞方式。對它們展開本字考究工作,這不僅能夠更清晰地了解古語面貌,明晰漢語語音變化類型,而且還能更準確地理解方言植物名稱的構詞緣由。然而,當前漢語方言植物名稱考證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其中存在著大量的研究空白,這些都需要研究者不斷地去探索與分析,以俟進一步系統(tǒng)化、理論化。

      注釋:

      ①當前本文大部分方言材料的出處都默認來自于“古音小鏡”平臺的語言保護工程材料,若有其它來源的材料,會在文中另作說明。

      ②該語料轉(zhuǎn)引自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

      ③方言材料轉(zhuǎn)引自韓唯瑋. 重慶方言語音研究[D].天津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4.

      ④方言材料轉(zhuǎn)引自肖梅旎. 內(nèi)江方言語音調(diào)查研究[D].西南大學碩士論文,2013.

      ⑤方言材料轉(zhuǎn)引自李東穗. 四川樂山方音系統(tǒng)研究[D].江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8.

      ⑥1980年,考古學家在河北省武安縣磁窯遺址發(fā)現(xiàn)炭化核桃堅果殼,這證明核桃種植在中國已有七千多年的歷史,中國應當是核桃的原產(chǎn)地之一。

      參考文獻:

      [1]梅祖麟.吳語和閩語的比較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

      [2]李如龍.考求方言詞本字的音韻論證[J].語言研究,1988(01):110-122.

      [3]王福堂.方言本字考證說略[J].方言,2003

      (04):289-298.

      [4][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5][北宋]丁度,等.編.集韻附索引(全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北宋]陳彭年.宋本廣韻·永祿本韻鏡[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7]韓唯瑋.重慶方言語音研究[D].天津師范大學,2013.

      [8]肖梅旎.內(nèi)江方言語音調(diào)查研究[D].西南大學,2013.

      [9]李東穗.四川樂山方音系統(tǒng)研究[D].江西師范大學,2017.

      [10]李榮.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11]胡吉宣.玉篇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張強,周及徐.四川方言“居”t?y1(刺)的本字及其歷史演變[J].漢語史研究集刊,2021(01):227-233.

      [13]肖建春.多義詞“巴”詞義及其引申軌跡考——兼論“巴-爬”“巴-傅-薄-搏”的語源關系[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07):195-201.

      [14][明]李時珍.本草綱目[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任迎潔,女,碩士研究生在讀,上海師范大學,研究方向:方言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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