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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俟后世圣人君子

      2023-12-15 07:38:52黃德海
      山花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太史公司馬遷史記

      黃德海

      一切有曠代光華相隨的事物,都自帶著危險的耀眼屬性,讓人無法在起初就正目以視。亞瑟·梅爾澤(Arthur M. Melzer)《字里行間的哲學:被遺忘的隱微寫作史》(Philosophy Between the Lines:The Lost History of Esoteric Writing)中提到過這種危險性:“一個人只需要反思一下智慧樹和巴別塔的故事,或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代達羅斯和俄狄浦斯的神話,或塞壬女妖的故事,或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對‘高貴謊言的論證,或浮士德和弗蘭克斯坦的故事,就可以看到,在西方世界,危險或被禁知識(forbidden knowledge)這個觀念具有一段悠久、莊嚴的歷史。甚至,在西方文化的兩大本源,即蘇格拉底和圣經(jīng)中,前者教導我們,善、最高存在以及真理這三者的理念猶如太陽,我們幾乎無法直視;后者教導我們,如果我們凝視上帝的正臉,就必死無疑。由于某種原因,最高的真理不僅強迫我們的人類能力要理解,還要忍受?!覀冎跃次氛胬恚╒eritas),認為它是一種偉大、高貴的理想,正因為我們知道并感覺到,這種東西并不容易,它需要我們最大的勇氣、堅定和犧牲。因此,它必定對那些沒有力量承認并適應它的人構(gòu)成了威脅?!?/p>

      除了對觀看者的危險之外,那些光華耀眼的事物,也會給宣布者自身帶來危險,有心人便不得不采取某些隱微的寫作方式(Esoteric Writing)。即如梅爾澤所言:“在歷史長河中,促使哲人以及文學、政治和宗教作家們實踐隱微交流的最一般性的動機:避開審查或避免受到迫害的迫切需要?!边@對內(nèi)的自衛(wèi)和對外的防護,好學深思的中國古人,自然也有特殊的表達方式。對內(nèi)的自衛(wèi)近乎人的本能,就以《春秋繁露·楚莊王》為例吧:“義不訕上,智不危身。故遠者以義諱,近者以智畏。畏與義兼,則世逾近而言逾謹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辭。以故用則天下平,不用則安其身,《春秋》之道也?!睂ν獾姆雷o,在復雜的社會情勢下,怎么說都不會準確,比如《論語·泰伯》所謂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比如《觀·彖》所謂的“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比如《禮記·祭義》所謂的“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這樣的話,往負面想,是某種特殊的逢迎或選擇,往正面想,則可能是對耀眼光芒的有效遮擋,哪里容易說得清是非對錯呢?

      無論上面提到的《春秋》《論語》還是《禮記》,都是司馬遷熟悉的典籍,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如上的問題?!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芬鬃诱Z,“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不講利這種近俗的問題,不講命和仁這樣過高的理論,耐心等待合適的教育時機,不反復鼓勵和督促人學習或思考,是否就含有對普通人的保護之意?《史記·匈奴列傳》的論贊,則差不多是對《春秋繁露》的復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备赡艿氖?,這些認知原本用不著通過經(jīng)典閱讀來獲得,司馬遷身經(jīng)的一切,已足夠提示他這些問題了。前文言及的武帝怒而削景、武兩本紀,就是非常典型的表現(xiàn)——即便有可能不是事實,也說明古人深明述作之事的傷害屬性。此后,班彪就指出司馬遷的著作“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其子班固《漢書·司馬遷傳》的贊論,則幾乎是引經(jīng)據(jù)典地談論司馬遷的不夠謹慎了——

      烏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fā)憤,書亦信矣。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

      班固的意思是,司馬遷發(fā)憤而作,類似《小雅·巷伯》里遭遇讒言的巷伯閹官,雖有委屈,畢竟不能如《大雅·烝民》提到的那樣能夠明哲保身。這論斷讓人覺得心涼的地方在于,班固幾乎要說出司馬遷的遭遇是自己活該。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法確定,他這番話是依據(jù)平生所學的特殊判斷,還是對當時帝王的先意承志?;蛟S,他《典引》序里記下的漢明帝(57年—75年在位)詔書,就透露出了某些消息:“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苯又弁醯拿鞔_結(jié)論,班固馬上表態(tài):“臣固常伏刻誦圣論,昭明好惡,不遺微細,緣事斷誼,動有規(guī)矩,雖仲尼之因史見意,亦無以加?!眲⒘甲ⅲ骸翱?,治也。圣論,云司馬遷非義士之論也。因史見意,謂修《春秋》褒貶之?!边@段話幾乎把漢明帝推成了在世圣人,其褒貶當然就是如孔子《春秋》同樣的不刊之論了。用現(xiàn)在的方式來說,是否漢明帝和班固代表了一個共同體的穩(wěn)定意識形態(tài),而司馬遷更顯得像是異端?

      其實不只漢明帝,對很多高層治理者來說,異端蘊含的危險性不言而喻,把《史記》深藏秘府和貶斥司馬遷就是最常見的手段。漢成帝河平間(前28年—前25年),東平王劉宇上書求諸子及《太史公》書,成帝詢問大司馬王鳳的意見,王鳳明確表示:“諸子書或反經(jīng)術(shù),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漢獻帝初平三年(192年),王允欲殺蔡邕,太尉馬日磾以邕“曠世逸才”為勸,王允曰:“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zhí)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圣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惫?世紀的前半期,魏明帝(226年—239年在位)也有一個很典型的說法:“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nèi)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碑斎?,也有看起來相反的例子,比如光武帝(25年—57年在位)就曾賜倚重的大臣竇融《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傳》,并下詔讓竇融留心魏其侯竇嬰與王室的關(guān)系,雖然是鼓勵,其實也是對可能發(fā)生的危險的提示。

      我很懷疑,希臘城邦最后處死蘇格拉底,也很可能是因為他有類似的危險性。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寫下了蘇格拉底對自己所處情勢的認知:“這個人是神明降下叮附在城邦上的,這個城邦就像一匹俊美而血統(tǒng)高貴的馬,卻因為體形碩大而慵懶,需要某種牛虻來激發(fā)。而我認為,神明派我來這個城邦,就是要起到它這種作用:激發(fā)你們每個人、勸說你們每個人、責備你們每個人,整天不停地到處追著叮刺你們?!斎?,你們也許會很惱火,就像從瞌睡中被喚醒的人那樣,興許會拍我一巴掌?!覍嶋H上恰好就是神明賜予城邦的那樣一種人,你們從下面的事實興許就會明白:我從來不關(guān)心自己的任何事情,這些年來一直堅持不理家事,反而總是關(guān)系你們的利益,就像父兄一樣,私下來到你們每個人身邊,勸你們關(guān)心美德——這豈是凡夫俗子之所為!”自比牛虻的蘇格拉底非常清楚自己面對的危險處境,知道雅典的民眾會因為受到叮咬而惱羞成怒。另外,雖然蘇格拉底不斷提到神明,可他被控的罪名之一卻是“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奉新的神靈”,也就是說,起訴者認為蘇格拉底虔敬以對的是新神,懷疑他企圖以這陌生的新神代替熟悉的舊神。

      舊神,正是城邦和民眾的精神基礎,動搖了舊神,就動搖了城邦的習慣生活方式,取消了人們精神上的舒適區(qū),自然會引起民眾的警覺,并進而要將散布消息的人繩之以法。更富意味的是,民眾的警覺非常可能很快地變成城邦的總體警覺。無論人們是否如雅典民眾那樣起訴蘇格拉底,城邦總有辦法識別對舊神造成威脅的人。不知能否就此推測,一個事物的出現(xiàn)之所以讓人感到危險,非常大的概率是因為它擁有某種特殊的新,這個新可能會帶來精神世界的巨大變化,從而引起人的嚴重不適。蘇格拉底的審判是因為新,西方另一大源頭的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是否也因為他帶來的福音是全新的?是不是可以說,凡屬人的杰出制作或創(chuàng)造,都必然帶著先天的危險屬性?如此,杰出的《史記》天然具備危險因素,也就用不著奇怪了。更需要追究的問題是,《史記》究竟提供了什么嶄新的東西,讓它的危險性持續(xù)了如此長久的時間?

      寫作的危險性,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應該是心知肚明的。在《書簡七》中,柏拉圖這樣寫道:“我并不覺得關(guān)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對人類都有好處。他們只對某些少數(shù)人有益。對于這些少數(shù)人而言,他們自己就可以通過小小的暗示發(fā)現(xiàn)那些思考;至于其他人,這樣的思考會產(chǎn)生不合適的結(jié)果,或使有些人產(chǎn)生不該有的蔑視,或使另一些人產(chǎn)生傲慢和虛空的希望,讓他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可怕的東西?!睂憽渡系壑恰返膴W古斯丁說得更為明確:“柏拉圖喜歡其導師蘇格拉底那種眾所周知的方法,即掩飾他的知識或意見。他也常常偏愛用這種方法。因此,尋找柏拉圖本人在眾多問題上所持的觀點較為困難,并不比尋找蘇格拉底的真實意見容易?!睙o論怎樣表達,“掩飾他的知識或意見”都可以看成文章開頭提到的“高貴的謊言”?!稇騽≡娙税乩瓐D》導言謂:“‘謊言是說,這個故事未必真有其事,‘高貴是說,這個故事的意圖在于讓政治共同體走向一種由哲人—立法者來引導的高貴生活。”這里的“立法者”,不妨暫且理解為經(jīng)典的創(chuàng)制者。無論掩飾的知識還是虛構(gòu)的故事,在起始意義上,都是為了共同體的向上(起碼是安穩(wěn))可能。不過,一旦舉名,立刻就會有(能力不夠的)模仿者和(別有用心的)歪曲者出現(xiàn),加之絕大部分人根本無法辨識真?zhèn)?,對?chuàng)制問題的判斷便不得不以混亂的形式出現(xiàn)。

      高貴的謊言也好,隱微寫作也好,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古代的“微言大義”。所謂“大義”,不就是顯白(Exoteric)寫出的道理?所謂“微言”,不就是要隱微表達的意思?不過,這樣的比較,很容易陷入“橫通”的境地,如章學誠《文史通義》所言:“通之為名,蓋取譬于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沖八達,不可達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謂之通,是謂橫通。橫通之與通人,同而異,近而遠,合而離。學者陋于聞見,接橫通之議論,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魚目混珠,清流無別,而其人亦遂囂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于橫也。”“橫通”的危險在于,非常可能傷害各自思想的肌理,只標示出比較者自身的顢頇。即如西方的隱微寫作,自柏拉圖開始,大部分是為了自覺區(qū)分公開教誨和秘密教導,而中國的微言大義,則是一種時移世易的不得不然,如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所言:“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興,圣帝明王,累起相襲,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禮樂不正,道之難全也如此。是故孔子憂道不行,歷國應聘,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乃得其所。修易序書,制作春秋,以記帝王之道。及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卒而大義乖。”如果真有隱微寫作和微言大義這回事,那名詞也都有自己的源流,辨別源流比橫通更為重要。

      另外一種情形也值得注意,即自希臘開始的西方著述和中國古代的著述,起始時對制作者的指認方式便不相同。希羅多德《歷史》中云:“赫西俄德與荷馬……把諸神的家世教給希臘人,把諸神的一些名字、尊榮和技藝教給所有人,還說出了諸神的外貌?!币^這段文字之后,《戲劇詩人柏拉圖》導言隨即指出:“神是生活的最高指向,關(guān)于神的言說就是神學,通過對諸神世系及其特性的描述或書寫,荷馬(以及赫西俄德)神學就為希臘民族、希臘的城邦政治共同體劃定了一種由諸神來保證的特殊生活。……就是說,詩在根本上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焙茉缇驮跁鲜鹈?,或許是西方的特殊方式之一?如唐諾《眼前:漫游在〈左傳〉的世界》所言:“古希臘人說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體例上正是不斷流傳、吟誦、修改、增添的東西),作者是荷馬一人。但希臘人又同時詩意地、隱喻地講這位盲詩人是個‘同時誕生于七個不同城市的人,這意味著希臘人并非不曉得此一基本事實,甚至精確性地指出了有整整七個希臘城邦的人共同完成這兩部史詩。息事寧人之外,這個如此美麗而且意味深長的說法,這樣把‘七個城市的許多個人再重新凝聚為一個人,卻讓我們不能不警覺起來——希臘人多意識到什么?想多透露什么?”

      中國古書署名,卻要到很晚之后。余嘉錫《古書通例》周祥考察之后確定,起碼“漢末人著書,尚不自題姓名”,“每卷自署某人撰,雖不詳其所自始,要其盛行,當在魏、晉以后矣”。這一過程,伴隨的是經(jīng)典地位的巨大變遷,也牽扯到社會生活方式的改換。張爾田(1874年—1945年)《史微》從另一角度描述了這變化——

      蓋六藝者,先王經(jīng)世之書也。經(jīng)世之書皆掌柱下,皆太史之所錄,非如后世僅以編年、紀傳為史而已。故天人之故、政教之原、體國經(jīng)野之規(guī)、宰世御民之略,皆得以史目之。試以六藝征之,《周易》為伏犧至文王之史,《尚書》為堯舜至秦穆之史,《詩》為湯武至陳靈之史,《春秋》為東周至魯哀之史,《禮》《樂》為統(tǒng)貫二帝三王之史?!短饭孕颉吩唬骸胺酥良兒?,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眲t六藝相續(xù)為史,可以心知其意矣。

      需要注意的是,張爾田所謂的史,并不同于后代所謂的史:“后世之史,紀事而已,紀言而已。古史則不然,其紀事也,必并其道而載之,其紀言也,也并其意而載之。有紀事、紀言而道與意因之而見者,《尚書》《春秋》《禮》《樂》是焉;有載道、載意而事與言因之而見者,則《易》與《詩》是焉?!边@一看起來無比穩(wěn)固的官學系統(tǒng),在東周發(fā)生亟變:“周之東遷,天子失官,百家始分,諸子之言紛然淆亂??鬃討懷?,于是以儒家思存前圣之業(yè),觀書于周,問道于老聃,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詩》三千余篇去其重,贊《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下訖哀,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自是六藝之文咸歸孔氏矣。七十子后學因相與尊之為經(jīng)。是故由前而觀,六藝皆王者之史,根據(jù)于道家;由后而觀,六藝為孔氏之經(jīng),折衷于儒家?!辈畈欢嗄軌驍喽ǖ氖牵瑬|周時發(fā)生了一次重大的古今之變,上古官學由此漸漸變成春秋時代的私學,作為“經(jīng)世之書”的六藝也變成了“恒久至道”的六經(jīng),孔子因其卓越(aret)成了這一轉(zhuǎn)折中最關(guān)鍵的人物。

      不過,司馬遷畢竟不是孔子之前的古人,他的制作在對古學的理解之外,仍然別有懷抱。就拿前文反復提到的“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來說,雷家驥《中國古代史學觀念史》就分析云:“此三目的之間比較來說,究天人與通古今實為成家言的手段,而‘成一家之言則是總目的或目的之目的。執(zhí)此而論,孔子之學術(shù)目的是為了承傳先圣王官之道,而司馬遷之學術(shù)目的則是為了成就一家之言。道為義法準則,以故天下言六藝者皆折中于夫子,乃變?yōu)榻?jīng);家言為私家之學,是以述故事之異傳異語者皆協(xié)整于史公,而俟后世圣人君子之繼起,遂成為史。司馬遷所著原先取名為《太史公》,正是揭示此為子學性質(zhì)之私學。”如此,前文提到的《史記》與經(jīng)、史、子的關(guān)系,或許可以重新理解一遍——從古學看,司馬遷上承孔子理解的古史之學,完成了自己的擬經(jīng)之舉;從當時的社會情形和諸子蜂起看,《太史公》堪當一家之言,成為杰出子學的一家;從后世的影響看,《史記》獨樹一幟,成為官方所稱“正史”的開端。擬經(jīng)乃上古的古學,子學稱得上孔子意義上的古學,而正史開端則是前面提到的“新”——這個新,或許就是其危險的原因?

      西方思想發(fā)展過程中,一直有個被稱為“詩與哲學之爭”的話題。詩根本上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照《戲劇詩人柏拉圖》導言的說法:“在柏拉圖這里,哲學根本上也是一種生活方式,那么,哲學與詩的根本分歧就在于:什么才是真正好的生活方式;關(guān)于這一點,是詩人知道得更好,還是哲人知道得更好?!币虼耍霸娕c哲學之爭的根本含義是生活方式之爭:詩代表的是民眾的習俗生活,是城邦中多數(shù)人過的那種宗法生活,與城邦這個政治共同體密不可分;哲學則代表一種新興的生活,是少數(shù)人過的那種追求智慧的生活,與城邦政治共同體必然發(fā)生沖撞”?;蛟S,共同體上上下下感受到的危險,都跟這種有可能出現(xiàn)的新生活有關(guān)。更為困難的是,哲學無法從根本上避免這一危險:“理性的局限使得哲學生活可能永遠沒有盡頭、永遠沒有最終的結(jié)論,但是,政治生活顯然不能處于這種局面,政治問題具有明顯的緊迫性。這種差異導致的結(jié)果是雙方面的。一方面,就哲學而言,其追問本性可能讓哲學否認城邦持有的真理,這種否認反過來會讓哲學陷入危險?!遣粚?,這種危險性得不到根本避免?!毙枰f明的是,并非任何思考都能歸為哲學,通常的思考仍屬于宗法屬性的詩,只有那些可能嚴重改變城邦生活的特殊思考,危險性才不可避免。

      從六藝為古史的情形看,后出的《春秋》,一直處于特殊境地之中。張爾田云:“《易》也,《書》也,《詩》也,《禮》也,皆先王經(jīng)世之舊史而孔子纂焉。故《易》謂之贊,《詩》《書》謂之刪,《禮》《樂》謂之定,明其因舊史之文而無所更正也。惟《春秋》則不然,何則?周室東遷,天下無王久矣,孔子求古《春秋》而不得,不得已取魯國史記,本百二十國寶書,用制義法,以匹夫而操天子褒貶之權(quán),此《春秋》一經(jīng)所以獨稱為作者?!薄洞呵铩冯m承接上古官學,并被列為六藝,卻因其為“作”而造成了沖撞。對這一問題,孔子本人非常清楚,《論語·季氏》中有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笨鬃赢敃r所處的,正是天下無道、政在大夫的時代,而他的所謂“作”《春秋》,不正是庶人而議天下事?這也就怪不得孟子會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又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以庶人而行天子之事,自然會擾亂已成秩序,因而充滿危險的氣息,孔子在世時“累累若喪家之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起碼到《漢書·藝文志》,孔子面對的風險,還為眾所知:“《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敝げ⒂幸怆[藏,既顯示出孔子的認知程度,也為后世之學的變化開了先例。雷家驥仔細區(qū)分過孔子所學與孔子之學:“‘孔子所學是王官之古史學,即后之經(jīng)學;而‘孔子之學始為具有私議性質(zhì)之儒學,《論語》即其代表。因此,儒家弟子傳孔子之六藝,即是傳義蘊王道之古史學;傳孔子仁義禮智之說,則是傳儒家之子學?!虼耍寮伊噷W——即后之經(jīng)學——之成立發(fā)展,是古史學之宗子,而儒家學說——則是古史學之別子?!苯Y(jié)合張爾田的說法,自六藝至六經(jīng)的過程可以分辨得再清晰點兒,即六藝本身(孔子所學)為古學,經(jīng)學(孔子之學的古學部分)是古學宗子,而儒家學說(孔子之學的今學部分)是另外成立的古學別子。如果此說成立,那是不是可以認為,司馬遷洞悉這一過程中的古今變化,有意選擇了作為古學的一方,明白自己紹述《春秋》的是什么性質(zhì),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巨大風險?

      知道風險的存在,也就會明白,為什么司馬遷會用“唯唯,否否,不然”來回答壺遂的問題:“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不是這樣辭讓性的否認,難道司馬遷要坐實自己所處的也是“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的至暗時代?難道他能說自己就是要學習孔子的“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不管不顧地“貶損大人當世君臣”?不過,雖然司馬遷迂回曲折地否認自己繼《春秋》的志向,但后世善讀書者,自然看得懂其中的深曲之意。章學誠《文史通義》云:“司馬遷著百三十篇,自語‘紹明世而繼《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絕作矣?!卞X大昕《廿二史考異》謂:“子長述先人之業(yè),作書繼《春秋》之后,成一家之言,故曰《太史公書》。”錢穆《太史公考釋》則指出:“《太史公》則司馬遷一家之私書,當于孔子《春秋》齊類,不當與魯《春秋》、晉《乘》、楚《梼杌》相例。”

      需要留意的或許是,《太史公》跟《春秋》的關(guān)系被強調(diào),大多出現(xiàn)在較晚的時期,那原因,恐怕并非離《太史公》較近的人不知其中關(guān)鍵,而是認為屬于常識,不用特別指出。張爾田解釋這個常識時謂:“后世史體創(chuàng)自司馬遷。遷書固整齊百家雜語,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者也。其言曰:‘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以《史記》一書上儗六藝,則六藝之為史,古人以先我言之矣。其后班固續(xù)遷《史》而修《漢書》,亦曰:‘緯六經(jīng),綴道綱,總百氏,贊篇章。固書實本于劉歆,歆嘗與其父劉向撰《七略》《別錄》矣。凡歷史群籍盡賓六藝,豈向、歆不知立史簿乎?亦以六藝即史,無庸別建義類也。”或者,只需知道《漢書·藝文志》將《史記》列入“六藝略”的“春秋類”,即可見出這一常識的覆蓋面(這情形至《隋書·經(jīng)籍志》而生變化,容后再論)。只是,盡管《漢書》明確把《史記》列入“六藝略”,卻并非對其無間言——

      司馬遷采經(jīng)摭傳,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jīng)傳,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考慮到《漢書》的官方背景和漢時對《史記》的評價,這段話很像是某種有意而為的總結(jié)性發(fā)言。揚雄《法言·重黎篇》云:“或問,《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遷曰實錄?!薄稘h書·揚雄傳》記其言曰:“及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jīng)?!卑啾氲牡茏油醭湓凇墩摵狻分薪?jīng)常提到《史記》,其言有褒有貶,選《案書》中的一段吧:“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楊子云,河漢也,其余涇渭也。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云無世俗之論?!币闹兴^的“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差不多就是對以上意思的概括吧。其中最大的非議,即揚雄所謂的“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jīng)”,恰與引文中的“是非頗繆于圣人”意見類似,否認了司馬遷對六藝和孔子的推重。不過,上文中最為后世關(guān)注的部分,是所謂的“史公三失”——“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批評《論六家要旨》先道次儒,“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指責《史記》為罪不容誅的游俠立傳,“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則直斥司馬遷立《貨殖列傳》為嫌貧愛富。在班固的時代,其中的每一失都足以降低司馬遷的身位,甚至讓其著述很難在當世立足。

      漢代的這些評價,似乎出現(xiàn)了富有意味的分裂。他們把《史記》放入經(jīng)的行列,卻嫌它謬于圣人。如此,則《史記》在所屬的品類里算不得非常杰出。與此同時,仿佛人人都在強調(diào)《史記》的實錄精神,仿佛離開高明的見識也可以有實錄。究其質(zhì),應該是社會和文化背景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如張爾田所言:“漢興,武帝嘗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副上丞相,使司馬父子為之,而遷敘史學之源流亦曰‘司馬氏世典周史。何則?古之學術(shù)皆出于官守,有一官即有一學,非世世誦習則不能宣闡微言大義之所存。此于百家莫不皆然,況史為君人南面之術(shù)哉?自漢宣帝改太史公一官為令,奉行文書,于是褚先生、劉向、馮商、揚雄、班固之徒并以別職來知史務,道統(tǒng)既異,官亦無足輕重矣。史學(按古史學)之亡,蓋在斯時乎?《史記》一書,上以結(jié)藏室(按道家)史派之局,下以開端門(按猶宮堂)史統(tǒng)之羃(按覆蓋)。自茲之后,史遂折入儒家,別黑白而定一尊,雖有良史,不過致謹于書法體例之間,難以語乎觀微者已。”也就是說,伴隨著太史位格的下行,掌史務者的身份也開始降低,古史學的地位同時大幅度降低。又加上漢武的獨尊儒術(shù),史漸漸難以廁身經(jīng)學之列,而最終逼出的局面,就是經(jīng)史的分途。

      前面提到的隱微和顯白寫作,啟蒙時代的托蘭德(John Toland,1670年—1722年)還清楚其間的分別,并非常準確地將之歸納為內(nèi)在和外在問題。他在名為《掌管城門鑰匙的人》的著作的目錄后給出一段解釋:“掌管城門鑰匙的人;或關(guān)于顯白的和隱微的哲學,亦即關(guān)于古人的外在和內(nèi)在的學說;前者乃開放的和公開的,顧及大眾偏見和既有宗教;后者則為私人的和秘密的,教導剝?nèi)ニ袀窝b的真正的真理,適于勝任的和分散的極少數(shù)人。”這樣說對內(nèi)、對外的問題,顯得有點太過鄭重,不妨就用金克木的話來表達:“(佛教文獻)可以大別為二類,一是對外宣傳品,一是內(nèi)部讀物。(這只是就近取譬,借今喻古,以便了解;今古不同,幸勿誤會。)不但佛書,其他古書往往也有內(nèi)外之別。講給別人聽的,自己人內(nèi)部用的,大有不同。這也許是我的謬論,也許是讀古書之一訣竅。古人知而不言,因為大家知道,我則泄露一下天機。古人著書差不多都是心目中有一定范圍的讀者的。所謂‘傳之其人,就是指不得外傳?!奔幢阒袊硕炷茉?shù)摹墩撜Z》,因為“是傳授門人弟子的內(nèi)部讀物,不像是對外宣傳品,許多口頭講授的話都省略了;因此,書中意義常不明白”。文中用到的“傳之其人”,正出自《報任安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都大邑”。

      如果考慮到莊子的說法,“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那“傳之其人”就可能不只是不得外傳,也有傳至后世有心人的意思。差不多相似的心境,盧梭在《論科學和藝術(shù)的復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純樸?》序言里也表達過:“我既不打算取悅那些才俊,也不想討好各位名流。在任何時候都有一些屈從于他們的時代、他們的國家和他們的社會風向的人……既然想超越所生活的時代,就不能為這樣的讀者而寫作?!笔沁@樣沒錯吧,“有些人死后才出生”?;蛟S,雷家驥就是從這個方向看待這段話的:“《太史公自序》及《報任少卿書》一再強調(diào)‘思來者?!黄洹秷笕紊偾鋾酚掷m(xù)云:‘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都大邑,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被萬戮,豈有悔哉!此即新學術(shù)已完成,若能廣為傳播,流之后世,則前辱已償,斯時雖遭誅戮亦無悔矣?!`意此句應與《自序》末語所謂‘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合在一起推敲,庶乎可得其真旨?!淙艘舱撸斨浮笫朗ト司?,斷非期盼于常俗之人。正本藏之名山而外,副本存在京師(通都大邑),傳之其人,以待后世圣人君子。新學術(shù)的始出,當世往往不易一下子接受,故與司馬遷同時并世諸子,他似無寄予厚望之意?!?/p>

      無論司馬遷設想的后世有多遠,起碼他在世的時候,除了壺遂,東方朔也可能讀過其中的大部分篇章?!端麟[》引桓譚《新論》謂,“太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下?!饭撸运匪又咭病薄_@意思是說,東方朔不但讀過《太史公》這本書,里面的“太史公”字樣,就是他加上去的。只是,即便東方朔真的讀過《太史公》,那也是司馬遷自己舉示的,不能算書成后的流傳?,F(xiàn)在能看到最早引用《太史公》的,是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召開的鹽鐵會議上。需要指出的是,參加此次會議的,除當時的朝廷重臣,就是賢良文學,也就是有功名或有名聲的地方人士。其間引用《史記》較為顯著的例子,是《論功》中引《秦始皇本紀》,《西域》中引《匈奴列傳》,《刑德》中引《酷吏列傳》,《毀學》中引《老子韓非列傳》。有意思的是,鹽鐵會議的召集人之一桑弘羊,在發(fā)言中就隱括了后來班固反對的《貨殖列傳》。這引用非??赡苷f明,起碼在漢代操持具體事務的大臣看來,司馬遷說中了某些社會的癥結(jié),值得專門重視——

      司馬子言,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趙女不擇丑好,鄭姬不擇遠近,商人不丑恥辱,戎士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

      有人據(jù)《鹽鐵論》的引用認為,《史記》當時已經(jīng)流傳朝野,這推論恐怕稍過于勇猛。首先是《漢書·司馬遷傳》載,“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楊惲宣帝時公開其書,比鹽鐵會議的召開晚,引用顯然并非自此。如果《史記》的正副本果然只有兩部,一部藏于京師(應指居于京師的家中),一部藏于名山(非??赡苁腔始覉D書館),則鹽鐵會議上引用的來處只能是名山所藏。從上述東平王求書不得來看,《史記》當時在上層的傳播范圍,因朝廷忌諱而非常有限,或許只有王公大臣和地方上的特選之士才得以觀覽。陳直《漢晉人對〈史記〉的傳播及評價》概云:“《史記》在西漢時期,是少數(shù)大官僚見的,是少數(shù)博士先生讀的,如桑弘羊、王鳳等人,才可以見到,其余則為在天祿、石渠(案均為皇家圖書館)校書的人,才可以讀到?!庇袃蓚€例外,《史通》載隱居不仕的衛(wèi)衡曾續(xù)補《史記》,《羅布淖爾考古記》有邊地引《史記·匈奴列傳》之例,以致陳直認為,西漢末期,《史記》“在官僚則秘不示人,在私家則傳播最速,如衛(wèi)衡是隱居鄉(xiāng)里之人,也可以續(xù)補一部分,居延是邊郡之地,也可以書寫一部分,他們所見,未必是全部,一傳一節(jié),互相口傳,漢廷愈秘密,則民間愈流傳”。雖非孤證,但兩例是否足以證明《史記》在漢代民間的流傳之速,恐怕是要存疑的吧?

      盡管被高層忌諱,漢代對《史記》續(xù)補的情況卻所在多有。《集解》引張晏語云:“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已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闕,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列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眲⒅獛住妒吠āふ菲酚浽唬骸啊妒酚洝匪鶗曛固?,其后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睋?jù)《后漢書》,班固的父親班彪也曾續(xù)作《史記》:“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边@些續(xù)補之作,有的出于好事者的私人愛好,有的則是受命官方的奉詔所為,《史記》因危險而形成的禁忌和因杰出而形成的愛戴差不多并時而興,或許說明時代已經(jīng)來到了某個轉(zhuǎn)折點。

      雖然有人引用、有人續(xù)補,但從羅列的人來看,起碼到東漢中期,這本巨著還沒得到很廣泛的傳播。如果以《史記》名稱的變化來思考這問題,或許可以看到一本書在世間緩慢變化的模樣。據(jù)陳直《太史公書名考》,《史記》起初的名稱很多,變化也很復雜:“《史記·太史公自序》:‘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是司馬遷自定原名為《太史公書》。嗣后西漢諸儒多沿用此名稱,故《漢書·藝文志》列《太史公書》于《春秋》類。一變?yōu)椤短饭洝罚稘h書·楊惲傳》云‘惲母,司馬遷女也,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是也。再變?yōu)椤短酚洝罚讹L俗通義·正失篇》云‘謹案《太史記》,燕太子丹留秦,始皇遇之益不善,燕亦遂滅是也。三變?yōu)榻穹Q《史記》。其他有稱《太史公傳》(見《史記·龜策列傳》褚先生補)及《太史公》者(見《揚子法言·問神篇》),均屬在演變中多種的名稱。”舉用了各類碑刻及文獻材料后,陳直的結(jié)論是,《史記》這一名稱的確立,“決定開始于東漢桓帝之時”?!妒酚洝妨餍兄暗谋姸喾Q呼,我略傾向于錢穆《太史公考釋》中的說法:“或稱《太史公記》,或稱《太史公傳》,或稱《太史公書》,皆非正稱。太史公書者,猶云諸子書,孟子、老子書,若正名以稱,則應曰《孟子》《老子》《太史公》,不得加書字。至曰記曰傳,則舉一偏以概,更非其書之本稱?!?/p>

      錢穆這里的意思,是確認《太史公》為子書。前述桑弘羊稱司馬遷為司馬子,不也正說明《太史公》的子書性質(zhì)當時人所共知?只是,甚至不用到陳直點明的東漢末期,《漢書·藝文志》即已經(jīng)蘊含了《史記》書名變化和類別歸屬的肇因。李紀祥《〈史記〉之“家言”與“史書”性質(zhì)論》,于細微處見精神:“古代之歷史文化,作為典籍式的保存,皆存于官府,此所以稱之為‘王官之學。古代的王官之學,是總稱之為‘六藝的,這個六藝,經(jīng)歷了東周迄漢初的劇烈變遷,到了漢武帝成立新的王官之學時,已經(jīng)轉(zhuǎn)化而成為經(jīng)過孔子及其后學所轉(zhuǎn)述出的‘新六藝,即‘六經(jīng)?!喙淌菍ⅰ妒酚洝贰础短饭珪窔w入于《六藝略》的‘春秋類下的??梢娝且允饭焓芬庾R來為其歸類。如此,則展現(xiàn)在《藝文志》中的《太史公書》,自是依從于孔子之《春秋》而同屬官學的性格……但官學怎么能稱之為司馬遷自謂的‘一家之言呢?因此,《史記》實是因其‘造史意識而繼承《春秋》,又因依賴《春秋》而入于官學的《六藝略》的。但班固雖將《史記》接于《春秋》之下,保存了《史記》的一個學術(shù)源流的重要方面,但就‘家言‘諸子這一層而言,卻也使得《史記》在這方面的學術(shù)性格相對隱晦不彰,幾使人只記《史記》為史書,而忘卻其亦為諸子之家言?!逼鋵嵅恢皇亲訒囊幻妫S著社會和學術(shù)的不斷演進,《史記》從屬經(jīng)類的情形,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

      一個人的著作再偉大,其身后的命運也很難測知?!吧Z芬注疏集”出版說明云:“古希臘偉大的著作家色諾芬(Xenophon,約公元前430年-350年)是蘇格拉底的兩位最善于通過寫作從事文教的學生之一,傳下的著作體裁多樣……自希臘化時期以來,色諾芬就添列無可爭議的古希臘經(jīng)典作家之位,其著作因內(nèi)容高貴典雅、文筆質(zhì)樸清新,從古羅馬時代以來到近代,一直是西方古典文學的基礎范本?!笨勺缘芽栔?,不談“形而上學”的色諾芬地位大幅下滑,以致伯里(J. B. Bury,1861—1927)在《希臘史學家》(The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中的評價近乎嘲諷:“無論在史學還是在哲學方面,他都只能算是個業(yè)余愛好者,他根本無法理解修昔底德的方法,一如他無法明白蘇格拉底的說教。他有很好的文學天分,多種多樣的作品,使他在希臘文學史上算個人物。但是他的理解力平平,不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如果他生活在今天,最多不過一名高級記者和宣傳干事,可能會發(fā)表戰(zhàn)地通訊,寫作普通英雄人物的傳記。作為歷史學家,也就能寫寫回憶錄?!?0世紀中期以來,因列奧·施特勞斯的反復箋釋,色諾芬重回經(jīng)典行列,“西方學界整理、注疏、讀解色諾芬著作又蔚然成風,成就可觀”。忒倫提烏斯·莫魯斯(Terentianus Maurus)言:“書有自己的命運,要視讀者接受的情況而定?!保℉abent sua fata libelli,Pro captu lectoris habent sua fata libelli.)色諾芬作品的遭際如此,《史記》的流傳過程也不例外。

      終漢一代,雖然對《史記》的引用和續(xù)補看起來層出不窮,但注解者卻不多。司馬貞《史記索隱后序》謂:“古今為注解者絕省,音義亦希。始后漢延篤,乃有《音義》一卷。又別有《音隱》五卷,不記作者何人。近代鮮有二家之本?!眰鳛榱谠鞯摹洱埑卿洝吩疲骸吧蛐菸挠小洱埳绞酚涀ⅰ罚磸堦浦?。昶后漢末大儒,世亦不稱譽?!弊⒔饨^少的原因,陳直《漢晉人對〈史記〉的傳播及評價》推測過:“《史記》漢人以為謗書,多不敢注解,與《漢書》在東漢末期,已有服虔、應劭等家注解不同。”或許是時代風向發(fā)生了轉(zhuǎn)移,三國時期,曹丕和孫權(quán)都愛好《史記》。曹丕《典論》自謂,“余是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jīng)、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孫權(quán)則鼓勵呂蒙等讀史,“至統(tǒng)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學必得之,寧當不為乎?宜急讀孫子、六韜、左傳、國語及三史”。照此來看,注解應該稍稍增加一下吧?然而三國時期,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注釋《史記》。到了晉代,劉宋的徐廣始有《史記音義》十二卷,后由裴骃繼之而為《史記集解》。又南齊鄒誕生撰《音義》三卷,“音則尚奇,義則罕說”,質(zhì)量似乎不高。不過,從此以后,注《史記》的就大大增多了。

      《史記》不如《漢書》幸運的是,其授受沒能較早且廣泛?!逗鬂h書·曹世叔妻列傳》曰:“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后又詔融兄續(xù)繼昭成之。”又《隋書·經(jīng)籍志》:“《史記》《漢書》師法相傳,并有解釋。梁時,明《漢書》有劉顯、韋棱,陳時有姚察,隋代有包愷、蕭該,并為名家?!妒酚洝穫髡呱跷ⅰ!辈贿^,傳授者少卻并非沒有,只是看起來有點不絕如縷的樣子。明確記載的《史記》傳授,見于《晉書·劉殷傳》:“(殷)有七子,五子各授一經(jīng)。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漢書》,一門之內(nèi),七業(yè)俱興?!焙蟠膫魇谶^程,《史記》和《漢書》仿佛總是連類而及?!端鍟と辶謧鳌罚骸埃ò鼝穑耐踔偻ㄊ堋妒酚洝贰稘h書》,尤稱精究。”又《李密傳》:“(密)師事國子助教包愷,受《史記》《漢書》,勵精忘倦,愷門徒皆出其下。”《新唐書·王綝傳》:“方慶(按王綝字)起家越王府參軍,受司馬遷、班固二史于記室任希古。希古它遷,就卒其業(yè)?!奔幢闼鸭俣嗟木€索,起碼到武周時期,《史記》的傳授始終沒能達到《漢書》的規(guī)模,這情形或許就跟前面提到的危險性有關(guān)。不過,形勢很快便發(fā)生了變化,《日知錄》卷十六隱括唐穆宗長慶三年二月諫議大夫殷侑言,“司馬遷、班固、范曄三史為書,勸善懲惡,亞于六經(jīng)。比來史學廢絕,至有身處班列,而朝廷舊章莫能知者”,有關(guān)方面“于是立三史科及三傳科”,幾乎就此以官方身份宣告了《史記》危險性的消失。

      以上只是傳播過程中的外部狀況,另外還有一種內(nèi)部的情形需要注意?!段氖吠x·史注篇》謂:“至于史事,則古人以業(yè)世其家,學者就其家以傳業(yè)。夫馬、班之書,今人見之悉矣,而當日傳之必以其人,受讀必有所自者。古人專門之學,必有法外傳心,筆削之功所不及,則口授其徒,而相與傳習其業(yè),以垂永久也。遷書自裴骃為注,固書自應劭作解,其后為之注者,猶若干家,則皆闡其家學者也。”逯耀東《〈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的形成歷程》分析了這種師法相傳的現(xiàn)象與史注出現(xiàn)的關(guān)系:“由于史書與經(jīng)書一同為傳習的對象,史書也像經(jīng)書一樣有了單獨的注釋?!U其家學,嚴守家法是注經(jīng)者必須嚴格遵從的準則。史學成為專家之學后,設帳授徒,口傳其業(yè),必然會發(fā)生音讀與解義的困難,因此產(chǎn)生了訓故音義的教學方式,這種教學方式與經(jīng)學‘法外心傳是一脈相承的?!闭窃诖诉^程中,“經(jīng)史”作為一個名詞出現(xiàn)了:“魏晉以后,‘經(jīng)史并稱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很普遍?!@說明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史學不僅不再是經(jīng)學的附庸,而且上升至與經(jīng)學同等的地位,并與經(jīng)學同樣成為教授與學習的對象?!边@里描述的經(jīng)史并稱標明了經(jīng)史的分離,應該是非常明確的,但說史上升至與經(jīng)學同等的地位,則似乎有點激進。相較起來,胡寶國《經(jīng)史之學》的結(jié)論更為審慎:“‘經(jīng)史一詞的出現(xiàn)意味著經(jīng)史的分離(按《史記》等史書原附經(jīng)書《春秋》類下)……‘經(jīng)史一詞的出現(xiàn)也同樣意味著經(jīng)史仍有密切的關(guān)系(按史書的注釋與傳授仍模擬經(jīng)學的注釋與傳授)??傊穼W雖然從經(jīng)學中獨立了出來,但這一轉(zhuǎn)變過程不可能脫離原有的學術(shù)基礎?!?/p>

      經(jīng)史的分離和依存關(guān)系變化,必然反映到圖書目錄的編制上。據(jù)逯耀東文:“在經(jīng)史對稱的魏晉之際,首先出現(xiàn)了荀勖據(jù)鄭默的《中經(jīng)》所編纂的《新簿》,將秘閣書籍分為四部,經(jīng)部的書籍列于甲部,《太史公書》則入丙部。在文史合流的東晉初期,李充整理圖書分為甲乙丙丁四部,將史部書籍置于乙部,是后來《隋書·經(jīng)籍志》所依據(jù)的四部分類最早出現(xiàn)的形式。最后,當《文選》將史傳著作摒于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的時候,阮孝緒的《七錄》的《紀傳錄》都收容了全部的史學著作,而且史學著作的形式分成十三種之多。不僅種類眾多,《隋書·經(jīng)籍志》的《史部》就建筑在這個基礎上。”也是從《隋書·經(jīng)籍志》開始,《史記》被置于史部首位,并進而成為正史之首:“自是(按《三國志》之后)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shù)十家?!币簿褪钦f,不需要等到唐穆宗時代的朝廷立科,《史記》的危險性已在官方意義上基本消失,甚至成了某種值得倡導的方向。從這個方向看,趙翼《廿二史札記》關(guān)于《史記》的那段話,要到纂修《隋書》的唐代才真的成立:“司馬遷參酌古今,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為全史。本紀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編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p>

      上引逯耀東文,除了經(jīng)史之分,還提到了文史之別。胡寶國《文史之學》中描述了這一現(xiàn)象:“‘文史一詞被頻繁使用確是從南朝開始的,這與晉代使用的經(jīng)史一詞相似,也具有雙重含義,既意味著文與史的分離,也意味著文與史還有緊密的聯(lián)系。不過從發(fā)展趨勢來看,分離是主要的方面。蕭統(tǒng)《文選》不收史著,他在序中論及選文標準說:‘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這里,‘文終于排斥了‘史,‘文與‘史的區(qū)別愈來愈為人們所認識。通常以為史學與經(jīng)學分離后即告獨立。如果把標準定得再苛刻些,或許可以說,只有到史學與文學也劃清界限后,史學才真正獲得了獨立?!敝链?,或許可以說,無論從內(nèi)部還是外部來看,《史記》和史這一門類,都已獲得了穩(wěn)定的獨立位置,所有的質(zhì)疑和問難都不再能遮擋其光芒。只是,想起《莊子·天下篇》里的話,“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隱隱為上擬《春秋》,方駕諸子的《太史公》感到輕微的可惜。自然,也用不著太為古人擔憂,所有的閱讀,都是為了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大概值得留意,那個跟史分離的“文”,越來越龐大并進而成了評論《史記》的重要依據(jù)。

      后世評價一部作品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將之劃分進某個清楚的領域,然后照這個領域的標準來對照。悖謬的是,那些堪稱偉大(或本來就是偉大)的作品,本來就難以歸類,如錫德尼(Philip Sidney)《為詩辯護》(Apologie for poetrie)談到柏拉圖的作品:“任何好好研究柏拉圖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雖然他作品的內(nèi)容和力量是哲學的,它們的外表和美麗卻最為依靠詩。因為全部都是依靠對話,而在對話中他虛構(gòu)了許多雅典的善良市民,來談那種他們上了大刑也不肯吐露的事情;此外,他那富有詩意的會談細節(jié)的描寫,如一個宴會的周到安排,一次散步的高情逸致等等,中間還穿插著純粹的故事,如古格斯的指環(huán)等,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詩的花朵的人,是從未進過阿波羅花園的了?!辈槐刂庇冒乩瓐D將詩人趕出理想國的事為辯,因為錫德尼熟讀柏拉圖,當然知悉這典故,這話應該有更深層的原因。這深層原因,作為古典語文教授的尼采心知肚明:“設想柏拉圖的作品丟了,哲學從亞里士多德開始,我們就根本無法想象這樣一位古代哲人,他同時也是一位藝術(shù)家?!彼^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哲學,應該是分門別類、以論證為主的學術(shù)系統(tǒng)。這是不是說明,西方很久以來就試圖恢復柏拉圖藝術(shù)家(詩人)身份以開闊其學術(shù)源頭?反推到《史記》,差不多是相反的情形,自唐之后,越來越多的人考慮的是司馬遷的集部(藝術(shù)家)身份——反倒是其經(jīng)學、子學甚至史學身位,需要不斷有人提示。

      有唐一代與《史記》密切相關(guān)的著述,一是出現(xiàn)了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和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二是劉知幾《史通》對《史記》多有評說。前兩本《史記》注釋,后來跟裴骃的《史記集解》合稱為“《史記》三家注”,是《史記》流傳下來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注本。錢大昕《廿二史考異》指出,唐代兩家注各擅勝場:“司馬長于駁辯,張長于地理,要皆龍門功臣,難以偏廢。”更有意味的是,三家注互相關(guān)聯(lián),如程金造《史記管窺》言:“應以裴氏《集解》解釋《史記》正文,而《索隱》在解釋正文之際,有時疏通裴氏《集解》;《正義》也是在解釋正文之際,又疏通裴氏《集解》和小司馬《索隱》?!被蛟S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宋代將三家注合刻的做法吧。至于劉知幾《史通》,則對《史記》有贊有彈,贊如肯定《史記》作為紀傳體開山的地位,“《史記》者,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彈如言《史記》難以媲美《春秋》,“至太史公著《史記》,始以天子為本紀,考其宗旨,如法《春秋》。其所書之事也,皆言罕褒諱,事無黜陟,故馬遷所謂整齊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如否定《史記》的通史體例,“尋《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而分以紀傳,散以書表。每論國家一政,而胡、越相懸;敘君臣一時,而參、商是隔。此其為體之失者也”。有人據(jù)此認為劉知幾自相抵牾,其實,只要知道史體已立,位在經(jīng)下,而史以紀實為先,且紀傳體是后來正史的統(tǒng)一選擇,而除《史記》外的所有正史都是斷代史,就大體可以明白《史通》的評價所本了。

      史學而外,有唐一代,《史記》在另外的領域墻外開花。唐代中葉,文人們不滿六朝以來講究排偶、用典,注重辭藻、音律的駢文,極力倡導先秦兩漢散行單句的古文,由此形成了文學上有名的“古文運動”。伴隨著這一運動的整體潮流,經(jīng)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推崇,司馬遷的文學地位持續(xù)上升。韓愈評價柳宗元的文章時,贊其“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劉熙載《藝概》云:“昌黎謂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觀此評,非獨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長處?!卑拙右住俄n愈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制》也謂:“韓愈學術(shù)精博,文力雄健,立詞措意,有班、馬之風。”柳宗元《報袁君陳秀才書》曰,“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又《答韋中立書論師道書》言自己為文?!皡⒅短饭芬灾錆崱薄mn愈弟子們也多推尊司馬遷,如裴度《寄李翱書》云:“司馬遷之文,財(按義裁)成之文也,馳騁數(shù)千載,若有余力。”有文壇領袖推波,門人弟子助瀾,學習司馬遷文章自然蔚成風氣,如章學誠所謂——

      六朝駢麗,為人志銘,鋪排郡望,藻飾官階,殆于以人為賦,更無質(zhì)實之意。是以韓柳諸公,力追《史》《漢》敘事,開辟蓁蕪。其事本為變古,而光昌博大,轉(zhuǎn)為后世宗師。

      宋代開始,《史記》開始大規(guī)??蹋鱾鞣秶M一步擴大。這一時期對《史記》的評價,主要方向是強調(diào)其會通的一面。鄭樵《通志》總序云:“會通之義大矣哉!司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于秦漢之世,勒為一書,分為五體,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六經(jīng)之后,惟有此作?!瘪R端臨《文獻通考》自序謂:“《詩》《書》《春秋》之后,惟太史公號稱良史,作為紀、傳、書、表。紀、傳以述理亂興衰,八書以述典章經(jīng)制,后之執(zhí)筆操簡牘者,卒不易其體。然自班孟堅而后,斷代為史,無會通因仍之道,讀者病之。”胡寶國《〈史記〉的命運與史學的變化》謂:“宋代史家有追求會通的風氣,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是通貫性的著作,鄭樵的《通志》、馬端臨的《文獻通考》也都是通貫性的著作。他們從會通的角度看《史記》,自然會給與司馬遷以很高的評價?!背酥?,宋代在班馬異同的討論上取得了很大進展,不僅言論眾多,還出現(xiàn)了《班馬異同》和《班馬字類》這樣的專書。另有蘇洵,首次提出后來被稱為“互見法”的《史記》特殊體例,“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于傳詳之,于論于贊復明之”。

      元明之時,對《史記》討論主要集中在文學方面,與文學相關(guān)的評點風氣也盛行起來。前者,不妨舉三例以概其余。方孝孺《遜志齋集》卷十一云:“《史記》之文,如決江河而注之海,不勞余力,順流直趨,終焉萬里。勢之所觸,裂山轉(zhuǎn)石,襄陵蕩壑,鼓之如雷霆,蒸之如煙云,登之如太空,攢之如綺縠,回旋曲折,抑揚噴伏,而不見艱難辛苦之態(tài),必至于極而后止?!蓖跏镭憽稄m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四六謂:“太史公之文有數(shù)端焉:帝王紀以己釋《尚書》者也,又多引圖緯子家言,其文衍而虛。春秋諸世家,以己損益諸史者也,其文暢而雜。儀、秦、鞅、睢諸傳, 以己損益《戰(zhàn)國策》者也,其文雄而肆。劉、項紀,信、越傳,志所聞也,其文宏而壯?!逗忧贰镀綔省分T書,志所見也,其文核而詳,婉而多風?!洞炭汀贰队蝹b》《貨殖》諸傳,發(fā)所寄也,其文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鳖櫻孜洹度罩洝肪矶赋觥妒酚洝藩毺氐臄⑹绿厣骸肮湃俗魇?,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平準書》末載卜式語,《王翦傳》末載客語,《荊軻傳》末載魯勾踐語,《晁錯傳》末載鄧公與景帝語,《武安侯田蚧傳》末載武帝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敝劣谠u點,當時文士如茅坤、鐘惺、楊慎、李贄、金圣嘆等,或長篇大論,或只言片語,都能指出《史記》某方面的特點。就拿金圣嘆來說吧,他評點《才子古文》,批《匈奴列傳贊》云:“史公不喜武帝窮兵匈奴,然又不敢深論,故特地一筆出、一筆入?!庇帧蹲x第五才子書法》中云:“《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薄啊端疂G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至于中間事跡,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p>

      清代的《史記》研究蔚然成風,論文眾多,僅專著就有幾十部。這些著述大別可分為兩類,一是考據(jù),一是論文。林紓《桐城吳先生點勘史記讀本序》中云:“余謂先輩治《史記》者,厥有二派,甲派如錢竹汀之《考異》,梁玉繩之《志疑》,王懷祖之《雜志》,均精核多所發(fā)明。而梁氏成書至三十六卷,論黃帝一事幾千言,其下歷舉異同,良足以刊《史記》之誤。乙派則歸震川、方望溪及先生之讀本,專論文章氣脈,無尚考據(jù)。二者均有益于學子,然而發(fā)神樞鬼藏之秘,治叢冗禿肖之病,導后進以規(guī)轍,則文章家較考據(jù)為益滋多。顧不有考據(jù),則瞀于誤書;不講文章,則昧于古法?!笨紦?jù)者重實,強調(diào)的是史的一面,如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三謂:“史家紀事,唯在不虛美,不隱惡,據(jù)事直書,是非自見。若各出新意,掉弄一兩字,以為褒貶,是治絲而棼之也。”論文則以“義法”“神氣”“雅潔”等顯示《史記》文學之美,這方式在彰顯《史記》的同時,也受到了同代人的質(zhì)疑,如姚鼐在寫給弟子的信中言:“望溪(按方苞)所得,在本朝諸賢為最深,而較之古人則淺。其閱太史公書,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處、遠處、疏淡處及華麗非常處,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被蛟S,不只義法論文僅得其一端,單論文或論史,仍然只得其一端。要認識《史記》的真正面貌,大概應該回到司馬遷的自我認知那里,回到整全的文化系統(tǒng)那里——而這,差不多也正是寫這些文章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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