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既要保護未成年被害人也要保護未成年被告人的表達,屬于對雙向保護原則的形式化解讀,并未準確把握雙向保護原則的實質內(nèi)涵?!氨Wo”并不是大而化之的抽象敘述,而是緊扣具體場景的利益抉擇。保障被告人權利本屬現(xiàn)代刑事司法的題中應有之義,是基于限制國家刑罰權與保護公民權的當然邏輯推演。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未成年被告人也契合此種含義,只不過是特別增加了對未成年被告人的矯正需求。但雙向保護原則的涵義不止于此,在兼顧二者的基礎上,向未成年被害人提供傾斜式保護,將未成年被害人放置于優(yōu)先序位,才是雙向保護原則的本質內(nèi)涵。雙向保護并非同等保護或等置保護,而是傾斜保護。從等置到傾斜的認識深入,既有利于澄清雙向保護原則的本來面貌,也有利于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
關鍵詞:未成年被害人 未成年被告人 場景 弱者 矯正
中圖分類號:D92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557(2024)04-0084-11
2023年5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頒布了《關于辦理性侵害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明確規(guī)定辦理性侵害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應當堅持從嚴懲處原則、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雙向保護原則。雙向保護原則起源于1985年《聯(lián)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規(guī)則》(北京規(guī)則),通常將其理解為對罪錯少年和社會的雙向保護。①也有觀點把雙向保護界定為既要維護社會穩(wěn)定和社會公眾的利益,又要注重對有犯罪行為的青少年進行教育和挽救。②這是以未成年被告人刑事司法程序為藍本進行的一般化界定,并不能當然適用于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的特殊場景。對此,《意見》第2條作出了更為具體的界定:雙向保護原則指的是“對于未成年人實施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在依法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合法權益時,也要依法保護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未成年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可見,雙向保護意指對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下簡稱“被告人”)兩方權益的兼顧,不可偏廢一方。但是,雙向保護也意味著此種特殊場景中原本就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角色,并且兩種角色很大程度上不處于同一矩陣。
從文義層面解讀,雙向保護原則是對這兩種角色給予不同方向不同角度的保護。可是,此種形式化解讀容易引發(fā)認識偏差,即誤以為雙向保護便是對被害人與被告人提供相同保護、同等保護。無疑,這屬于應當避免的認識誤區(qū),因為從字面形式審視,“雙向”與“相同”“同等”并非同義詞,雙向保護與相同保護、同等保護也存在語義差別,將之等同視之違背了常識常理。既然司法解釋將之表述為雙向保護原則,而不是表述為相同保護原則或同等保護原則,就說明“立法原意”已對其作了界分。除了用語習慣外,司法解釋使用雙向保護原則顯然有更為深遠的用意,即對于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對被害人與被告人的保護并不是形式相等。事實上,這也無法做到完全的等置保護。即言之,雖然必須要顧及同樣是未成年人身份的被告人,但性侵刑事案件的被害人與被告人在價值序位上存在難以否認的差別,司法天平也應當向被害人傾斜。雙向保護原則只是強調(diào)對被害人、被告人兩方權益均應予關切而已,并不是提倡等置化保護,其本質是“傾斜”的,不是“等置”的,這即為傾斜式雙向保護原則。澄清雙向保護原則的真正內(nèi)涵,對于解釋論層面正確適用強奸罪、猥褻兒童罪等性侵案件具有助益,也有利于雙向保護原則與從嚴懲處原則、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的協(xié)調(diào),同時也有助于保護未成年人價值方向的明確和相應制度化構建的推進。
一、雙向保護“對象”的語境化調(diào)適
刑法理論通說把法益保護和自由保障界定為《刑法》的兩大機能?!緟⒁婑R克昌:《刑法的機能新論》,載《人民檢察》2009年第8期?!恳灿杏^點認為刑法機能包括法益保護、自由保障、行為規(guī)制。【參見童德華:《刑法機能構造及其運行》,載《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21年第1期。也有觀點指出,刑法的保護法益機能是通過刑法的行為規(guī)制機能來實現(xiàn)的,具體參見黎宏著:《刑法學總論》(第2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頁。】相對于刑法機能認知的分歧,法益保護、自由保障兩項機能孰輕孰重,是更需仔細權衡的問題。由于具體社會情形紛繁復雜,法益保護和自由保障無法達致絕對均衡。并且,法益保護和自由保障兩大機能并非靜態(tài)的、恒定的,而是處于場景化的變動狀態(tài)。這又與刑事政策的變化息息相關,所以,必須根據(jù)刑事政策調(diào)整刑法機能的保護重點,在不同領域制定不同的應對策略?!緟⒁娰Z元:《風險社會背景下刑事政策變化和刑法機能的發(fā)展研究》,載《寧夏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啃谭C能內(nèi)部并非恒定,而是變動的,其“在不同領域、不同時期其側重點各有不同,但總體上保持著一種動態(tài)平衡?!薄抉樆萑A:《社會保護與人權保障:刑法機能的調(diào)適和平衡》,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9月26日,第5版?!吭谏鐣刃蚩傮w平穩(wěn)的背景下,《刑法》無疑會更偏向自由保障機能,但當社會的整體或者局部陷入失序時,對法益保護機能則會更加偏愛?!缎谭ā冯m有謙抑品質,但也需要對具有重大法益侵害性、前置法調(diào)節(jié)效果滯后的行為保持適當?shù)幕貞浴!緟⒁姀垙⑽翰龞|:《“回應性”立法的技術性超越——〈刑法修正案(十一)〉與未成年人性權利刑法保護體系更新》,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坑绕涫菍τ诶骊P切重大的法益類型,法治的天平需要更側重于懲治犯罪,從而凸顯保護法益與維護規(guī)范秩序的價值優(yōu)位性。
在一般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只有被告人一方是未成年人,這種情況下,基于未成年被告人的身心特點,通常會突出對自由保障機能的強調(diào),給予未成年被告人特殊保護,而這種特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與成年被告人的對比中。值得說明的是,刑罰的本質是報應,刑罰的目的是預防?!緟⒁娡鮿偅骸墩撐覈塘P理論研究中的四個誤區(qū)——刑罰目的一元論之提出》,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1期。】相對而言,在純粹的報應刑視野中,其對犯罪行為所造成的法益侵害更為關注,而犯罪行為人的身份差異對刑罰宣告的影響力則相對微弱。因而,單純從報應刑視角還不能順暢推導出對未成年人的刑事保護,還需在此基礎上,結合預防刑視角尤其是特殊預防視角展開整體式分析。學界通常也認為:“以報應為基礎、以預防為調(diào)節(jié)的量刑原則已經(jīng)成為各國普遍貫徹的基本方案?!薄抉R光遠、薛二濤:《刑法主客觀主義的立場誤讀與優(yōu)勢融合》,載《海峽法學》2023年第4期?!繐?jù)此,刑事案件中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同時兼有報應主義與預防主義的理論支撐。只是,預防刑(特別預防)因素在其中得到了更多考慮。因為相對于成年被告人而言,未成年被告人矯正難度相對小,具有更大可塑性,導致犯罪的諸因素也更容易被消除。
當然,任何事物的合理性都是相對的,對未成年被告人權益的特別關注,源于與成年被告人的比對??梢坏┻M入到被告人與被害人均是未成年人的案件語境中,對未成年被告人的政策傾斜就應當語境化微調(diào)。這是因為:其一,對被告人的過度保護將會導致對被害人權益的不當漠視;其二,根據(jù)學者的研究,未成年人犯罪不僅呈現(xiàn)出犯罪誘因多樣化的特點,還特別表現(xiàn)出犯罪手段成人化和犯罪形式組織化的特征。面對這種已然存在的現(xiàn)實,對未成年被告人的偏向保護與先入為主的“弱者定位”,恐怕也有省思的必要。【參見姚舟、陳愛華:《新時代“楓橋經(jīng)驗”在預防未成年人暴力犯罪的應用機制研究——以P市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實務狀況為檢視》,載《海峽法學》2024年第1期?!坑绕渲档米⒁獾氖?,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未成年被害人既遭受了身體侵害也遭受了心理傷害,遭受性侵的被害人的負面心理烙印會形成長久影響,從而深刻影響其健康成長。與其他犯罪不同,性犯罪帶有強烈的標簽意味,如果沒有對遭受性侵的被害人給予特殊保護,避免其處在被害的延長線上或者防止陷入“二次傷害”,將導致未成年被害人的“傷痕”長久化。因此,對于發(fā)生在未成年人之間的性侵案件,較為合理的價值選擇必然是側重法益保護機能,即重視對被害人的保護。如果把正義的天平倒向于自由保障即保護被告人權益,把未成年被害人置于格式化的被害人地位中,使之與通常案件的被害人等同,無疑屬于對未成年人之間性侵案件特殊性的不當回避。實質上,根本無法把發(fā)生在未成年人之間的性侵案件與通常的刑事案件放置于同一水平線上,常規(guī)司法邏輯的直接套用反而會造成實質的不公平。原因在于,通常刑事案件的刑事訴訟程序是以限制國家司法權、無罪推定、存疑有利于被告人等理念搭建起來的,它注重的是限權維度,意在保護的是在國家公權面前弱小的被告人,可是,通常刑事訴訟程序的著眼點與未成年人之間性侵案件的聚焦點不具有契合性。妥當?shù)奶幚矸绞街荒苁?,著眼于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特殊性,微調(diào)一般意義上的慣例,把視點集中于未成年被害人身上。
總之,沒有絕對恒定的理念公式,簡單地把法益保護和自由保障兩項機能平置也無助于具體問題的解決。相反,刑法機能要伴隨具體場景而變,因應不同的案件類型、當事人角色,而最終顯現(xiàn)出對法益保護或自由保障機能的側重。常規(guī)刑事司法的理念不能直接適用于發(fā)生在未成年人之間的性侵案件,常規(guī)案件中關注更多的是被告人,這是基于國家公權強大而被告人弱小之懸殊力量對比情況下的制度式平衡。而在未成年人之間的性侵案中,增加了未成年被害人這一更需特別保護的角色變量。在此情況下,刑事司法就需進行具體的價值調(diào)整,一改常規(guī)刑事司法之慣例,對未成年被害人的需保護性予以突出強調(diào),將其置于首要位置,這才能有效回應對未成年被害人權益保護的特別價值訴求。
二、傾斜式雙向保護原則的內(nèi)涵展開
(一)傾斜式雙向保護原則的本旨是保護真正弱者
對未成年被害人與未成年被告人給予同等形式的保護,屬于對雙向保護原則的形式化理解,實質也源于對折中狀態(tài)、平衡協(xié)調(diào)治理的過度倚重。實際上,在風險驟增的當代社會,更需要發(fā)揮的是《刑法》的預防面向。【參見羅鋼、孫麗剛:《臺灣跟蹤騷擾行為犯罪化的體系構建與價值鏡鑒》,載《海峽法學》2024年第1期?!咳绻P于雙向保護原則僅停留于同等形式保護的認知層面,實質上無助于妥當處理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在偌大的世界中,強者和弱者之間的界分原本就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強者,也沒有恒定的弱者,強或弱的界定完全取決于與之對比的參照物。因此,刑事司法中對未成年被告人給予特別保護,只能說是一種抽象正確。因為通常而言,在國家公權力面前,任何處在被告人席的自然人都屬于弱者,都需要強調(diào)保護權利、限制權力,更何況未成年被告人,較之成年被告人其屬于當然的弱勢群體。但這只是宏大的一般意義的價值考察,不是場景化、語境化的精微掂量,用之分析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缺乏應有的針對性。換言之,在刑事司法視域中,不僅要保護未成年被告人,實質上所有的被告人都值得保護,這原本是一個現(xiàn)代法治當中先驗正確的命題??墒牵瑓s不能基于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之兩方主體的特殊性,就在既有的保護未成年被告人的基礎上,簡單化地添上保護未成年被害人,從而強調(diào)兩者均要保護,并將之命名為“雙向保護”即可了事。這是十分粗糙的“加法”,也是簡單化的兩頭兼顧做法,沒有顧及此類案件真正值得關注的特性,即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與被告人,無論導致被告人實施犯罪的因素有哪些,也無論被告人是否屬于犯罪社會學意義上的不幸群體,都無法否認未成年被害人才是絕對的弱者、無辜者,相較之下才是更需保護的角色。
此外,將之與成年人案件進行對比,也能看出妥當性之缺乏。若把雙向保護原則形式化解讀為等置保護,又如何權衡成年人侵害成年人的刑事案件(包括性侵案件)的兩方權益呢?很顯然,還是既要保護被害人,也要保護被告人,不可能說只保護其中一方而偏廢另一方,那么這也屬于雙向保護原則之義。由此,當把雙向保護原則解讀為既要保護未成年被害人也要保護未成年被告人時,根本沒有體現(xiàn)未成年人案件與成年人案件的差別。主張對兩方均予保護的所謂等置保護觀,實質上是大而化之的,而在實際案件中無法實現(xiàn)等置保護。被害人與被告人處于對立狀態(tài),此種利益沖突格局無法調(diào)和,根本無法對之絕對平等對待,司法天平必然需要向被害人或被告人一方傾斜。所以,所謂既要保護未成年被害人也要保護未成年被告人的等置保護觀,只是對雙向保護原則的簡單化解讀,并未把握住實質內(nèi)涵,需要從理論上予以澄清。
(二)以等置保護替代傾斜式保護會引致權益失衡
未成年人是需要特別關愛的群體,這無疑正確。對于成年人侵害未成年人的案件,為了突出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而給予被告人相對更為嚴苛的責難,也實屬應當。只是,不能以保護未成年人作為一般的大前提,徑直對具有未成年人身份的主體均賦予同等保護。實質上,對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與被告人都保護,與刑事司法程序中一般化地保護當事人權益一樣,沒有特別意義,只是泛泛而論的正確而已。還應注意到,保護被告人是相對于國家公權力而言,保護被害人則是相對于被告人而言,對此兩種角色的保護的邏輯前設、角色參照、價值訴求并不相同。因此,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未成年被告人,具有兩層涵義:其一,對在國家刑罰權面前原本顯得弱小的被告人給予正當程序保護;其二,對屬于未成年人特殊群體的被告人提供相較于成年被告人更側重的保護,這種側重保護主要是基于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而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未成年被害人,則是在被害人作為未成年人的先驗基礎上,相對于未成年被告人,在權益保護層面對未成年被害人給予側重,兩者的參照系并不相同。
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相較于未成年被告人具有優(yōu)先性。雖然對這兩種角色都應予保護,使用的都是“保護”之詞語表達,但在保護強度、保護序位上存在差異。且在案件具體場景中,未成年被害人才是需要優(yōu)先保護的真正弱者,而非未成年被告人。在性侵案件中,未成年被害人屬于純粹的無辜被害人,這也決定了未成年被害人具有道義上的優(yōu)先性??梢哉f,這才是雙向保護原則的真正內(nèi)涵。誠如學者所指出的:“雙向保護原則在實踐中表現(xiàn)出重視涉罪未成年人的權利維護,弱化社會利益保護的傾向?!薄距嚾?、汪鴻波:《我國未成年人“雙向保護原則”的實踐困境及破解之策》,載《中國青年研究》2020年第5期?!窟@是值得重視也值得警惕的偏頗狀態(tài)。同樣的,以對雙方提供等置保護來注解雙向保護原則,只是簡單地對此方與彼方都賦予一個權利砝碼,沒有充分挖掘出角色差異引致的價值差別。這樣既會導致刑事司法實踐無法貫徹雙向保護原則,更會造成未成年被害人權益在過度伸張程序正義、強調(diào)保護被告人權益的慣性理念下趨于臉譜化與深度弱化,最終致使被害人權益置于不被關注不被正視的尷尬處境。
(三)保護未成年被告人的要義是矯正
對面臨刑事指控的被告人提供正當程序保護,是通過無罪推定原則、嚴格的刑事證據(jù)規(guī)則等限制司法權,減緩刑事指控機關與被告人的力量懸殊對比狀況,這本是現(xiàn)代法治框架下刑事司法的基本內(nèi)涵。在這個層面上,保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是毋庸置疑的當然命題。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被告人保護指的主要是程序側面與一般的基本權利面向。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未成年被告人并不是停留于這個最大公約數(shù)層面,而是具有更多內(nèi)容。具體而言,除了通常意義上的被告人權益保護外,還囊括三個維度:其一,鑒于實施性侵行為的主體是未成年人,相對于成年被告人,未成年人的身心未成熟、獨立性差、可塑性強、抗壓性也較弱,因而需要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給予符合其身心特點的程序優(yōu)待,相應地在刑事實體法也對未成年被告人給予從寬處罰,這在我國的《刑法》與《刑事訴訟法》中均有諸多相關規(guī)定。其二,未成年人實施性侵行為與青春期的生理特點具有高度關聯(lián)性,單純的道德譴責無助于消解性侵行為的結構原因和所造成的危害后果。因此,在對未成年被告人進行懲罰的同時也需重視疏導工作。其三,任何被告人都需要獲得公正司法對待,但對未成年被告人而言,司法公正不能僅限于樸素的報應層面,而應更多考慮特別預防、行為人矯正。即針對未成年人性侵的原因,從個人、家庭、社會等因素整體化考量,力圖對未成年被告人施加懲罰的同時,消除致使犯罪的因素,最終實現(xiàn)矯正并使未成年人重啟人生旅程。
由此可見,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未成年被告人并不是泛泛而論的保護,也不是與被害人不加區(qū)分的保護,而是以找尋犯罪原因、矯正行為、司法過程不施加消極影響為核心訴求的保護,此種保護的著眼點是通過刑事司法程序中的相對優(yōu)待,為矯正罪錯未成年人奠定基礎,避免僵硬、冰冷與帶有濃烈標簽意味的司法程序對后續(xù)的行為矯正、社會復歸形成障礙??v然刑事司法中成年被告人也同時兼有報應和矯正的需求,但未成年被告人的矯正需求無疑更為迫切。一言以蔽之,對未成年被告人這一角色的保護是就矯正、復歸等角度而言的,與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維度不具有同等含義。
(四)向未成年被害人傾斜是雙向保護原則的實質
當性侵案中只有被害人或者被告人一方屬于未成年人時,固然不存在雙向保護問題,此種情況下對處于刑事司法程序中的未成年人予以保護,參照系是處于同樣刑事司法程序的成年人,不會形成價值對峙格局與孰者優(yōu)先的選擇困境。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則面臨獨特的困局,被害人與被告人屬于利益沖突方,“各打五十大板”式的既要保護又要保護的表達,更趨近于一種宣言式口號,無助于化解具體性侵案件中被害人和被告人的沖突。因而,既要保護未成年被害人也要保護未成年被告人只是雙向保護原則的字面解讀、形式含義,此種形式含義的價值只是強調(diào)了對同屬未成年的被害人與被告人兩方均要關注,均要考慮到兩方作為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在刑事司法程序中需給予有別于成年人的司法待遇,僅此而已。但是,還應在此基礎上繼續(xù)明確雙向保護原則的實質內(nèi)涵,即未成年被害人與未成年被告人兩方的利益沖突格局注定無法回避,形式化地對兩者等置保護,既很難精準地等置實現(xiàn),還會引發(fā)具體不公平。誠然,這兩者均屬未成年人,未成年被告人被刑事追責,日后也免不了帶有犯罪標簽,這確實會對未成年被告人的日后成長形成長久的消極影響。可是,被告人畢竟是法益侵害者,本應遭受譴責與懲罰,如果將此徹底否定,必然會消弭基本的道義。
相比之下,未成年被害人在性侵案中屬于無辜者,在道義層面處于優(yōu)先地位,其身陷性侵案件對身心健康成長的消極影響更深,刑事司法程序的運行對于未成年被害人而言,首先是要懲罰性侵被告人,其次則是安撫、補償被害人,最后才應是適當考慮保護被告人。未成年被告人層面需要兼顧報應、預防,并不是一味地從寬處罰,而是要根據(jù)其未成年人的身份,與成年被告人區(qū)別對待,需要做到“寬容但不縱容”,【參見徐詩林:《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雙向保護原則的價值沖突與平衡》,江西財經(jīng)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5頁。】這是雙向保護原則指向未成年被告人一方的內(nèi)涵。而未成年被害人層面則主要是補償,對被告人審判、科刑屬于補償?shù)捏w現(xiàn),但也需避免司法程序對被害人引發(fā)的二次傷害,除此之外,還要慮及被害人隱私保護、身體治療、心理輔導等,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保護,這種保護具有強大的道義基礎。據(jù)此,雙向保護原則中的“保護”對象、邏輯基礎、價值訴求都存在差別,雖然均冠以保護之名,但實際上分別具有不同含義。正如學者所言:“古典刑法事后法的屬性和以犯罪人為中心的理論邏輯,并不符合現(xiàn)代國家對風險與安全的制度預判。”【姜濤:《為風險刑法辯護》,載《當代法學》2021年第2期?!窟@種情況下,轉向以被害人為中心,可謂現(xiàn)代刑法的理性選擇。反觀,一視同仁的等置保護缺乏現(xiàn)實性。雙向保護原則的“雙向”只是強調(diào)要同時考慮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告人和被害人,但具體到兩方角色的內(nèi)層,仍應以未成年被害人的權益保護為主。也就是說,偏向于未成年被害人的傾斜式保護,才是雙向保護原則的確切內(nèi)涵。
三、傾斜式雙向保護原則的司法貫徹
(一)貫穿司法程序的傾斜式保護:最大限度降低傷害
在性侵案中,保護未成年被害人應作為重心,具體又分為法律之外保護與法律之內(nèi)保護,法律之內(nèi)保護又可細分為實體法保護與程序法保護?!緟⒁姀埳倌校骸缎淌挛闯赡瓯缓θ说膶嶓w法保護》,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5年第5期。】實質上,對未成年被害人的傾斜式保護,不因被告人是成年人或未成年人而改變。未成年人遭受性侵,不僅僅是性自主權遭受侵犯,還會深刻影響未成年人的身心成長。那么,對性侵案中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相較于成年被害人,也就特別需要結合其身心特點展開,把“最大限度降低傷害”作為基點與核心價值目標。意欲實現(xiàn)此種目標,刑事司法程序則需要配套諸多細致化舉措。
其一,基于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證據(jù)收集存在實物證據(jù)少、言詞證據(jù)較難獲取的特點,【參見楊雯清:《性侵未成年人行為刑事規(guī)制之完善》,載趙秉志主編:《刑法論叢》2019年第3卷,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236頁?!繎Y合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對未成年被害人實行一站式取證,【參見蘇菡喬、韓瀟:《系統(tǒng)權變視域下性侵犯罪未成年被害人“一站式”取證的規(guī)范形塑》,載《北京警察學院學報》2023年第2期。 】踐行一次詢問規(guī)則,避免多次詢問被性侵過程致使的反復陳述造成的二次心理傷害。詢問過程中,應當征求未成年被害人本人意見,由其本人決定詢問過程中的陪同者,辦案機關應當合理引導由同性別的家長、監(jiān)護人、社區(qū)工作者等進行陪同。與此同時,應以兒童最佳利益為原則完善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被害人陳述的法律規(guī)則,【參見駱東平、周榮:《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被害人陳述可信度研究》,載《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妥當審視未成年被害人陳述的可信度、可采性,避免機械運用刑事證據(jù)規(guī)則導致的不當寬大。其二,案發(fā)后不得已而對未成年被害人進行的身體檢查、檢材取樣等取證過程,也同樣實行一次規(guī)則、不重復進行,且由同性別的專門工作人員實施,特別是女性被害人,必須由女性工作人員開展檢查、取證過程?!尽段闯赡耆吮Wo法》對此已經(jīng)有所涉及,可見此問題的關鍵是在具體司法實踐中的落實?!段闯赡耆吮Wo法》第112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辦理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或者暴力傷害案件,在詢問未成年被害人、證人時,應當采取同步錄音錄像等措施,盡量一次完成;未成年被害人、證人是女性的,應當由女性工作人員進行?!薄科淙?,對未成年被害人與被告人一方進行隔離,原則上不允許未成年被告人及其家屬、辯護人等接觸未成年被害人,即使是賠禮道歉、諒解協(xié)商等環(huán)節(jié),也由未成年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或者被害人訴訟代理人代為實施。辯護人若需向未成年被害人調(diào)查取證,必須嚴格遵循《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取得被害人同意,但公安機關和未成年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應在刑事案件程序啟動之初達成共識,原則上拒絕辯護人直接與未成年被害人接觸。其四,刑事審判環(huán)節(jié)嚴格恪守不公開審理規(guī)則,審判環(huán)節(jié)不安排未成年被害人參與庭審,最大限度保護未成年被害人隱私。其五,公安機關與基層政府部門建立針對被性侵未成年被害人的救助機制。性侵事件發(fā)生后,公安機關應及時進行研判,針對未成年被害人的具體情況,從社區(qū)委員會、村委會、婦聯(lián)、街道辦等組織部門挑選合適的工作人員介入,對未成年被害人提供心理輔導,必要時聘請心理咨詢師進行輔導。同樣的,這些組織部門應嚴格保護未成年被害人隱私。此外,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基于最有利于保護未成年被害人之考量,各相關部門應及時在轉學、戶籍遷移等方面設置綠色通道,為從物理上實現(xiàn)與性侵行為人隔絕提供制度通道。
可見,應從傳統(tǒng)的“犯罪人—國家”的二元結構向“犯罪人—被害人—國家”三元結構切換,【參見魏紅:《我國性侵害犯罪未成年被害人權益保護之展望》,載《行政與法》2020年第10期。】充分重視被害人權益。對性侵案中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并非空洞的口號,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處于司法程序中的未成年人的保護,而是一種全流程的權益保障。之所以把最大限度降低傷害作為針對未成年被害人傾斜式保護的核心,根本原因在于其只是性侵事件的受害者,是法益受損者,不是法益加害人。反之,作為同樣具有未成年人身份的未成年被告人,由于其屬于法益加害人,本身法益并未受害,所面臨的只是事后的刑事懲罰,即使被判處刑罰也并不屬于受到傷害,在規(guī)范意義層面實質上是對被害人與對社會法秩序的補償。而且,對于未成年被告人而言,邏輯上也沒有降低傷害的空間。通過此種對比性分析,可以進一步凸顯最大限度降低對被害人的傷害之傾斜式保護的意義。那么,對于已經(jīng)遭受傷害的未成年被害人,保護之要義集中體現(xiàn)為撫平傷痛、降低傷害、消除影響,在刑事司法程序中最大限度保護其隱私、名譽,避免其二次遭受心理傷害。要圓滿實現(xiàn)這些預設的“保護”目標,無疑需要公檢法三機關與其他相關的基層政府組織、部門的機制構建,還有家庭、學校、社區(qū)在合理機制下的協(xié)同配合。
(二)源于身心特點的依法保護:以教育、矯正為中心
對性侵案中未成年被告人的保護,參照系就不是未成年被害人,而是成年被告人。值得注意的是,《刑事訴訟法》本已設置了專章“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并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在此種方針和原則之下,具體設置了有別于犯罪成年人的程序安排,如犯罪原因調(diào)查、逮捕限制適用、訊問時法定代理人到場、附條件不起訴、不公開審理、犯罪記錄封存、分別關押管理教育等,可謂已貫穿了刑事訴訟程序的始終。性侵案的未成年被告人同樣從屬于犯罪的未成年人,故完全適用前述程序,這不存在疑問。從當前針對未成年被告人的特別程序設置中可以看出,教育、矯正未成年被告人被設定為第一價值目標,懲罰則次之。在實體法層面,《刑法》第17條也規(guī)定了對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未成年人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额A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則從預防犯罪的教育、對不良行為的干預、對不良行為的矯治、對重新犯罪的預防四個層面作了相對完善的規(guī)定?!井斍拔覈匀槐A袅藢iT學校,職責是矯正實施了犯罪但由于未達刑事責任年齡不負刑責的未成年人。《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5條規(guī)定:“未成年人實施刑法規(guī)定的行為、因不滿法定刑事責任年齡不予刑事處罰的,經(jīng)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評估同意,教育行政部門會同公安機關可以決定對其進行專門矯治教育。省級人民政府應當結合本地的實際情況,至少確定一所專門學校按照分校區(qū)、分班級等方式設置專門場所,對前款規(guī)定的未成年人進行專門矯治教育。”】可以說,現(xiàn)行法律已經(jīng)為保護未成年被告人搭建了較為完整的規(guī)則,而且相對于成年被告人,可謂已經(jīng)獲得了相當大的程序優(yōu)待和實體法優(yōu)待。那么,關鍵則是具體案件中能否有的放矢地貫徹執(zhí)行。進言之,性侵案的未成年被告人與一般案件的未成年被告人并不存在特殊之處,也沒有必要對性侵案的未成年被告人給予更為優(yōu)厚的程序優(yōu)待。只是,畢竟未成年實施性侵與其身體的生理因素存在更緊密關聯(lián),刑事司法程序應當對標這些因素進行行為矯正,也更需要家庭、學校、社區(qū)和矯正機構(少管所)四個層面緊密配合,同時要注重隱私保護。由此,才能較好地避免再犯,也才有利于未成年被告人盡早擺脫性侵犯罪人的標簽。
但是,仍需清醒認識到,之所以雙向保護原則中保護未成年被告人的核心要義是教育、矯正,也即保護寓于教育之中,根源是未成年人相比于成年人具有更大可塑性,矯正復歸的概率更高。為此,才需要同樣強調(diào)對未成年被告人的保護,而不是像成年被告人那樣,只要滿足通常的公正需求即可。對于未成年被告人而言,不能一味地從寬處罰乃至“一放了之”,這不僅違背了一般預防與特別預防的刑罰目的,也必然會損傷基本的道義情感與背離報應刑要求。尤其是,這對處于真正弱勢、無辜地位的未成年被害人也不公平。因此,對未成年被告人的權益保護,所有的程序優(yōu)待和實體法從寬處罰都服務于教育、矯正這一貫穿始終的目標,若背離了此價值初衷,也相應地違背了雙向保護原則的實質內(nèi)涵。所以,面對低齡未成年人實施的極其惡劣的性侵案件,在現(xiàn)行的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定基礎上設置“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參見馬榮春、高坤龍:《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起源、發(fā)展與中國化實踐》,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21年第5期?!恳詮浹a涇渭分明的年齡線在特殊具體案件中的實質正義闕如,饒有必要。
據(jù)此,傾斜式雙向保護原則的完整面貌已經(jīng)十分清晰,對于未成年被害人而言,刑事司法給予的是將其放置于價值優(yōu)位的傾斜式保護,這屬于分量更重的關愛。對于未成年被告人而言,刑事司法所提供的保護首先是遵循現(xiàn)行法規(guī)定,其次是著眼于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將其與成年被告人區(qū)別對待,著眼點是教育矯正、使未成年被告人最終復歸社會與融入社區(qū)。就國家法秩序而言,保護未成年人固然是最大公約數(shù),只是在兼顧兩方角色之基礎上,給予未成年被告人的保護,確切地說是依法保護,而給予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相比之下則是更為側重的傾斜式保護。
四、結語
刑事訴訟向來是圍繞被告人為中心展開程序設置,邏輯起點是現(xiàn)代法治理念中對國家公權力的限制與對公民權利的保障。相應地,對被告人的各項賦權也旨在提升在國家機器面前顯得弱勢的被告人的抗辯力與防御權,從而使代表國家的控訴機關與被告人的力量達到基本均衡,被告人合乎邏輯地成為了刑事訴訟宏大體系的中心。可是,同為訴訟當事人的被害人雖然作為遭受法益侵害的直接利益方,具有最迫切的利益訴求,卻始終游離于刑事訴訟的邊緣,刑事訴訟的邏輯建構與權利設置基本上只是附帶地考慮被害人,“未成年被害人的權益尚未得到全方位、常態(tài)化、持續(xù)性的保護”【周思喆:《未成年刑事司法中雙向保護原則的完善》,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202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頁?!?。所以,傳統(tǒng)刑事訴訟亟需進行理念革新,需要對遭受冷遇的被害人進行認知層面的反撥。在一般的刑事司法程序中,在充分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之基礎上,需要對被害人給予更多關注。
未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屬于特殊的案件類型,這肇因于被告人與被害人兩方都屬于特殊人群。相對于國家公權力,未成年被告人固然屬于弱者,但相對于未成年被害人,未成年被告人又顯然無法占據(jù)道德高地,也不應獲得司法保護的優(yōu)先順位。據(jù)此,公式化地套用被告人權利保障條款欠妥,也不能形式化地把雙向保護原則理解為既要保護此方又要保護彼方,這種等置化的表達是大而化之的抽象語義重復,對未成年刑事司法中被害方與被告方的具體處遇毫無助益。刑事司法貴在精細掂量各方利益,故在理解雙向保護原則時需要深入被害人與被告人均為未成年人的特殊場景,細致把握兩者的角色差別,進而厘清何者具有保護的優(yōu)先性。在整體的社會發(fā)展視域中,無論何種角色的未成年人都需要關愛,對于身陷刑事司法程序的未成年人要提供有別于成年人的特別保護,這具有先驗的正確性。除此之外,對于較為特殊的性侵案件,面對更為特殊的未成年被害人與未成年被告人兩種對立角色,雙向保護原則的伸張就不能僅僅是兩頭均沾、各點一筆,而應當是場景化比較,對未成年被害人給予相較于未成年被告人更多也更側重的保護,而且應是從立法到司法、從刑罰種類到社會配套措施、從程序內(nèi)到程序外的系統(tǒng)保護?!緟⒁妱⑵G珍、郭堯呈、喬鑫:《論性侵案件中未成年被害人保護法律制度的構建》,載《南都學壇》2021年第6期?!窟@可謂是對雙向保護原則實質內(nèi)涵的補白。由此可見,等置保護屬于一種淺層次的誤讀,對未成年被害人傾斜式保護才是雙向保護原則的實質,對此內(nèi)涵的深度澄清,可避免辦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對焦偏差,也才能夠防止雙向保護原則的目標設定與現(xiàn)實運行的巨大落差。
(責任編輯:林雪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