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葆勤
摘 要 “”作為“冑”的狹義異體字,釋作頭盔,語文辭書自古至今無一例外。然而,這一義項不能覆蓋所有文獻。文章指出,“”作為“紂”的俗字,義為騎乘時系在車馬后部的革帶,騎驢時又特指驢紂棍。由于“”與“冑”的異體關(guān)系始終存在,“冑”也連帶成為“紂”的假借字。后人不明“紂”“”“冑”之間復雜的音形義關(guān)系,造成了對文獻的誤讀與誤校。文章的研究旨在為今后大型語文辭書的修訂提供參考。
關(guān)鍵詞 冑 紂 義項 工具書
一
“?”在古代字書、韻書以及古注中,始終被視為“冑”的狹義異體字。[1]“冑”義為頭盔,段玉裁指出:“《荀卿子》《鹽鐵論》《太玄》皆作‘?’?!保ā墩f文解字注》第七篇下)現(xiàn)行大型語文辭書,如《漢語大字典》袖珍本第二版、《漢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辭?!返谄甙婢W(wǎng)絡(luò)版等,同樣以“冑”釋“?”,書證或引《荀子·議兵》“冠?帶劍”,楊倞注“?與冑同”;或引《鹽鐵論·論勇》“犀?兕甲,非不堅也”。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古寫本《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冑,古文?同,除救反。冑,兠鍪也?!比毡灸瘟汲?10—784)末期抄寫的《新譯華嚴經(jīng)音義私記》經(jīng)卷十四“甲冑”條,“冑,除救反。與鈾、?字同”。(苗昱,梁曉虹 2014)檢《說文》“冑”下只錄或體“”,并沒有“古文?”的說法,直到《集韻》才把“冑”“”“?”畫上了等號:“冑、,《說文》兜鍪也。從冃?!端抉R法》從革?;驎?。”(《宋刻集韻》)此后元熊忠、黃公紹《古今韻會舉要》,明梅膺祚《字匯》,清張自烈《正字通》,《康熙字典》等韻書、字書均襲用《集韻》。
“?”在文獻中的使用頻率并不高,有的還被版本異文所掩蓋,比如《三國志》(中華書局,2015)卷三十五《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諸葛亮集》“作木牛流馬法”:
曲者為牛頭,雙者為牛腳,橫者為牛領(lǐng),轉(zhuǎn)者為牛足,覆者為牛背,方者為牛腹,垂者為牛舌,曲者為牛肋,刻者為牛齒,立者為牛角,細者為牛鞅,攝者為牛鞦軸。
“鞦軸”《漢語大詞典》釋作“拴在牲口股后系皮帶的軸”,書證即為《作木牛流馬法》。[2]考察現(xiàn)存《三國志》諸版本,宋紹熙年間刊本、宋衢州州學刻宋元明遞修本、明北京國子監(jiān)刊本、清武英殿刊本中“鞦軸”均作“鞦?”。[3]紹熙本是現(xiàn)存《三國志》的較早刊本,必須重視。近人易培基以明刻西爽堂本撰成《三國志補注》,認為“軸”應當校改為“?”。此外,北宋本《通典·食貨十》、南宋本《冊府元龜》卷九零八、元刊明修本《資治通鑒·魏紀四》中胡三省注引的《諸葛亮集》同樣作“鞦?”,[4]前者所據(jù)文本來自《三國志》寫本,后兩者則據(jù)《三國志》早期印本。宋末王應麟《玉?!肪硪话硕妒衲九A黢R運》、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卷十五《諸葛亮傳》、蕭?!独m(xù)后漢書·音義卷一》“木牛流馬”條亦作“鞦?”??梢?,“鞦?”更接近《三國志》原貌。如果視“?”為“冑”的異體字,頭盔義在“鞦?”里捍格難通。唐李匡乂《資暇集》卷下“驢為衛(wèi)”條提供了更加典型的例子:
代呼驢為衛(wèi),于文字未見。今衛(wèi)地出驢,義在斯乎?或說以其有?有槽,譬如諸衛(wèi)有冑曹也,因目為衛(wèi)。
“冑曹”指衛(wèi)府的冑曹參軍,是管理兵器的官員。[5]用驢有?、槽與衛(wèi)府有冑曹參軍相諧音,以此提供驢的別名叫作“衛(wèi)”的另一種說法?!安邸薄安堋币敉x別,“?”“冑”必定也是同樣的關(guān)系,如果把“冑”的本義安到“?”上,驢戴頭盔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二
本文認為,“作木牛流馬法”“驢為衛(wèi)”條的“?”,都與頭盔無關(guān)。“?”是“紂”的俗字。下面略做說明。
《說文解字》“紂,馬緧也”,“緧,馬紂也”,兩字互訓。紂、緧指駕乘時系在牛、馬尾下的革帶?!熬崱绷碛小?”“鞧”“鞦”等寫法,[6]以從革的字形較為常見?!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以“鞧”為正字,收錄“后鞧”一詞,即其本義。揚雄《方言》卷九:“車紂,自關(guān)而東周、洛、韓、鄭、汝、潁而東謂之?,(音秋。)或謂之曲绹,(绹亦繩名。詩曰:宵爾索绹。)或謂之曲綸。(今江東通呼索綸,音倫。)自關(guān)而西謂之紂。”(周祖謨,吳曉鈴 1956)可見紂和鞧同物異名,最初只是不同地方的叫法,后來都成為通語。車紂又叫車鞧,如敦煌寫本S.2071《箋注本切韻》、P.2011《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釋“鞧”為“車鞧”。除了車之外,用于馬的叫作馬紂、馬鞧,用來在騎乘時繞過馬的臀部固定馬鞍。用于牛的叫作牛鞧,項跋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釋“紂”為“牛鞧”。古代馬具用字多在革部,又按照偏旁類化的原則造了俗字“”,以免跟商紂王的“紂”產(chǎn)生歧義。[7]《大宋重修廣韻》:“紂,殷王號也。《方言》云自關(guān)而東謂?曰紂,俗作。”(余迺永 2000)鞧、紂還可以用于驢,宋人陸游《閑游所至少留得長句》詩有“畫橈艇子短驢鞦”句。比《廣韻》略早的《龍龕手鏡》“,音紂,驢也”,說明“驢”在唐五代口語中已經(jīng)約定俗成,如抄寫于7世紀后半葉的敦煌寫本P.2609《俗務(wù)要名林·雜畜部》:[8]
驢毛色有青、黃、烏、白、(下音唐)。(親略反)。楁(馱物具。胡革反。)紂(鞍后繩,直酉反。)
“紂”排列在“驢”下,可見兩詞關(guān)系之近。[9]紂釋作鞍后繩,簡明而直觀。但是,驢和馬的騎乘方法又有所不同,民諺云“驢騎后,馬騎前,騾子騎在腰中間”。驢背靠前的位置有一塊凸起,騎驢要靠后才穩(wěn)當;馬奔跑迅速而顛簸,騎馬要靠前才不致摔落。這就決定了馬鞍靠前,驢鞍靠后。驢鞍靠后容易向前滑動,得在驢尾巴下面拴一根橫木加以固定,這根橫木就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里的“紂棍”。[10]因此,“驢紂”從“鞍后繩”又引伸為驢紂棍。如宋何薳《春渚紀聞》卷七《罵胥詩對》條:
一日忽有數(shù)客訪魏,而王至,云:“某夜得一聯(lián),似極難對。能對者當輸一飯會?!北娬埰渚?,云:“籠床不是籠床,蚊廚乃是籠床?!狈礁`自稱奇,而魏即應聲曰:“我有對矣,可以‘孔目不是孔目,驢紂乃是孔目?!币蛔Q快。
“孔目”是“孔木”的諧音,指正對著驢排泄孔的橫木,說明驢紂特指驢紂棍。[11]“驢為衛(wèi)”強調(diào)驢“有?有槽”,可見“?”是驢的特有之物,當指驢紂棍無疑。制作驢紂棍要專門預備材料,叫作“驢?材”,李劍國輯校(2015)《唐五代傳奇集》第三編卷二十九“竇乂”條:
乃出錢五千文,以納中郎。與斧釿之匠約,其樹自梢及根,令各長二尺余斷之。厚與工之價,得驢?材及陸博局數(shù)百,鬻于本行,乂計利百余千。
驢?材長二尺余,唐代一尺約30厘米,二尺即半米多長,由此可知驢紂棍長度的上限。
“?”成為“紂”的俗字之后,與作頭盔義的“冑”并沒有脫鉤,異體關(guān)系維持不變。這就出現(xiàn)了文字學上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用作紂義的“?”,又經(jīng)常寫成“冑”,寫者以為在用正字,其實卻在寫別字。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冑”的本義不能覆蓋所有文獻用例,比如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硎濉皸l流進士”:
咸通中,上以進士車服僭差,不許乘馬。時場中不減千人,雖勢可熱手,亦皆跨長耳?;虺爸唬骸敖衲觌废卤M騎驢,短冑長鞦滿九衢。[12]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保〒?jù)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摭言》卷第十)
這首《嘲舉子騎驢》的打油詩版本較多,文字略有差異,《唐摭言》卷十二引作:“今年策下盡騎驢,短轡長鞦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易“冑”為“轡”。《太平廣記》卷一八三《貢舉六·鄭昌圖》引《唐摭言》作:“今年敕下盡騎驢,短袖長鞦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易“冑”為“袖”?!短綇V記》卷二五一《詼諧七·楊玄翼》引《盧氏雜說》作:“今年詔下盡騎驢,紫軸緋氈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币住皟佟睘椤拜S”?!度圃姟肪戆似叨冻芭e子騎驢》:“今年敕下盡騎驢,短軸長鞦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本幷咦ⅰ岸梯S長鞦”一作“紫軸緋氈”。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卷上《古今詩話·422嘲舉子騎驢》作:“今年敕下盡騎驢,短帽長鞭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易“短冑長鞦”為“短帽長鞭”,面目全非。
厘清了驢紂、驢、驢?、驢冑是一組從本字到俗字再到通假字的異形詞,就很容易判斷“短冑長鞦滿九衢”是最符合原詩的版本。馬鞍因為靠前放置,馬鞦自然要長一些。舉子從騎馬換成騎驢,倉促之際只能把馬鞍挪到驢背上,騎驢要靠后,馬鞦的尺寸就顯得長了。不僅如此,驢尾巴后面還得系上紂棍固定馬鞍,紂棍短、馬鞦長,滑稽而狼狽,自然成了眾人嘲弄的對象。后人不明從“紂”到“?”再到“冑”的形音義糾纏,拘泥于“冑”的本義,不斷改字,似乎越改越好懂,其實越改越失真。[13]類似的例子還有《古尊宿語錄》卷第十四《趙州(從諗)真際禪師語錄之余》:
師與小師文遠論義,不得占勝,占勝者輸餬餅。師云:“我是一頭驢。”遠云:“我是驢冑?!睅熢疲骸拔沂求H糞?!边h云:“我是糞中蟲?!睅熢疲骸澳阍诒酥凶髅矗俊边h云:“我在彼中過夏。”師云:“把將餬餅來!”
驢冑、驢糞、糞中蟲是由外及里的層層遞進關(guān)系?!洞蟛亟?jīng)》多處把“冑”訛作“胃”,就是拘泥于“冑”的本義而誤改。[14]同樣,由于“紂”“?”的正俗關(guān)系辭書不載,“?”多被易作形近的“軸”,“作木牛流馬法”改“?”為“軸”即是一例?!绊F”“?”同義,沒有必要兩字連用。“細者為牛鞅,攝者為牛鞦”,文義已足。鞅、鞦處于牛的一頭一尾,《世說新語·政事》“閣東有大牛,和嶠鞅,裴楷鞦,王濟剔嬲不得休”,正以鞅、鞦對舉?!芭mF?”的“?”疑為注“鞦”之字被闌入正文,后人不明所以,又訛為“軸”,輾轉(zhuǎn)至今。[15]“?”誤作“軸”,[16]唐宋文獻不乏其例,如《太平廣記》卷二五七引《啟顏錄》“山東人”條:
山東人來京,主人每為煮菜,皆不為美。常憶榆葉,自煮之。主人即戲云:“聞山東人煮車轂汁下食,為有榆氣。”答曰:“聞京師人煮驢軸下食,虛實?”主人問云:“此有何意?”云:“為有苜蓿氣?!敝魅舜髴M。
“驢軸”即為“驢?”,指驢紂棍?!绑H軸”又見于古代醫(yī)學文獻,如《外臺秘要方》卷三十六載“醫(yī)小兒瘧方”:“取驢軸下垢膩刮取和面,作燒餅與吃,以差止。”宋張杲《醫(yī)說》卷五“驢軸治瘧”、明朱橚《普濟方》卷三百九十皆引用此方?!秵㈩佷浌{注》以為“驢軸”指公驢的生殖器,以“軸”對“轂”,似有未安。驢愛吃苜蓿,尾下紂棍又易為排泄物所污,所以山東人借此嘲諷?!锻馀_秘要方》“驢軸下垢膩”的“下”正說明“驢軸”非驢身固有之物。紂棍是木頭制成,才能從其表面刮取污垢入藥。
三
俗字不盡為辭書所載,考察俗字除了參考歷代辭書,還必須深挖文獻。俗字構(gòu)造雖然未必符合六書理論,但其形音義也往往有跡可尋?!?”“紂”都是古全濁聲母字,一為去聲,一為上聲,唐代全濁上聲和去聲就開始合流,兩字具備了同音借用的可能。“?”從革,符合馬具用字特點,按照偏旁類化的原則借為“紂”的俗字,與作頭盔義的“?”成為同形字。[17]“?”跟“冑”的異體關(guān)系始終沒有解體,也許因為“?”作為“紂”的俗字流行范圍不夠廣,使用時間不夠長,“?”的新身份總是跟“冑”糾纏不清,以致表示紂義的“?”常被寫作“冑”,連帶著“冑”也成了“紂”的通假字。后人不明“?”是“紂”俗體而改作“軸”;不明“冑”是“?”的假借而改作“胃”,遂致以訛傳訛,乃至習非成是,沿用至今。
附 注
[1] 嚴格地說,“異體字”是個寬泛的概念。用法完全相同的字才能稱作“狹義異體字”,而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則稱作“部分異體字”,詳見裘錫圭(2013)。又“冑”和“”在古代是不同的字,前者指頭盔,后者用于胄胤,規(guī)范漢字合并為“胄”。本文考證字義,作頭盔義仍用“冑”字,特此說明。
[2] 有的學者把“牛鞦軸”解釋為牛鼻孔上的木軸,是基于中華書局點校本《三國志》做出的解釋,詳見曹勵華、鄒慧君(2019)。
[3] 宋紹熙本《三國志》據(jù)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本,即百衲本之祖本。宋衢州州學刻宋元明遞修本《三國志》據(jù)中華再造善本影印的北京大學藏本。明北京國子監(jiān)刊本《三國志》據(jù)日本公文書館藏本。清武英殿初刻本《三國志》據(jù)哈佛燕京圖書館許乃普舊藏本。又,以《三國志》為藍本改編的《三國志通俗演義》(明嘉靖刻本)第二十一卷作“鞦?”,中華再造善本影印的明代萬歷金陵刊刻的《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通俗演義》亦作“鞦?”。
[4] 易培基《三國志補注》據(jù)臺北藝文印書館20世紀50年代影印本。北宋本《通典》據(jù)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本。又,《通典》的后出版本,如浙江書局本誤“?”為“勒”,顯系不明文義而誤改。元刊明修本《資治通鑒》據(jù)日本靜嘉堂文庫藏本。
[5] 《資暇集》“驢為衛(wèi)”條文后小注云:“自前漢有直廬,郎吏居之,今則衛(wèi)士處之。至今紫宸宣政殿外皆有廬舍,以宿衛(wèi)士是也?!卑选爸T衛(wèi)”解作衛(wèi)士,則“諸衛(wèi)有冑曹”之“曹”不易索解,本文不取其說。又本文引用點校本時,對原標點有所改動。
[6] 《集韻》平聲尤韻以“緧”“?”“鞧”“鞦”為異體字,為了行文方便,本文引用文獻均保留原字形,不做統(tǒng)一。
[7] 明蘭茂《韻略易通》“”下云:“馬后?也。本作紂,人以此號殷王受,穢之甚也。俗加革?!碑吂俺健俄嵚詤R通》“”下云:“驢鞦,本作紂?!保〒?jù)廣文書局1972年影印本)
[8] 法藏敦煌寫本據(jù)法國國家圖書館官網(wǎng)照片。又英藏敦煌寫本S.3227背面抄寫的《雜集時用要字》“鞍轡部”有“驢?”一詞?!抖鼗徒?jīng)部文獻合集》(中華書局,2008)錄作“驢榴”,校云“含義不明,存疑”。按,細察“國際敦煌項目”(IDP)提供的高清照片,“榴”當為“?”字,讀同“籀”,即“紂”之同音字。
[9] 《俗務(wù)要名林》每一部類下按照“以義為綱、義近相次”的原則羅列該領(lǐng)域最通俗、最切要的詞語。關(guān)于《俗務(wù)要名林》的編排體例,可參看高天霞(2016)。
[10]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畫家馬遠的絹本水墨畫《曉雪山行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代畫家張路《騎驢圖》中都有驢紂棍的細節(jié),可以參看。
[11] 關(guān)于“驢紂”的討論,可參看雷漢卿(2008)和張小艷(2016)。
[12] 《唐摭言校證》(陶紹清校證,中華書局,2021)以清乾隆二十一年盧見曾雅雨堂刻后印本為底本,《唐摭言校證》卷十五從底本作“短轡長鞦”,校記指出宋筠本、揆敘本、厲校本、徐本、管本、閣本皆作“短胄”,宋犖本誤作“短胃”。今按,現(xiàn)存最早的明抄本亦作“短冑”,作“冑”字是。
[13] 承蒙復旦大學蘇杰教授見示,在西方??睂W理論中,經(jīng)常援引兩個原則:“何者來自何者”和“難的異文更可取”。后者包含了這樣一種認識,即如果幾個備選異文中的一個難解,那么它是正確文字的可能性就更大,因為抄寫者傾向于消除文本中已經(jīng)變得難以理解的罕僻的或者古奧的語言形式?!冻芭e子騎驢》詩中“短冑”被改作各種形式的詞語即其典型案例?!半y的異文更可取”原則詳參雷諾茲和威爾遜(2022)。
[14] 《大藏經(jīng)》據(jù)CBETA電子佛典2018年版。此條語錄又見《趙州錄》?!囤w州錄校注》(徐琳校注,中華書局,2017)卷下作“驢胃”,校注云:“原作‘紂’,依南藏本、北藏本改。徑山本作‘胄’,為‘胃’之形誤。”今按,作“胄”“紂”并是,作“胃”反是誤字。
[15] 明黃正甫刻本《全像三國志演義》作“細者為牛鞅,攝者為牛鞦”,??陶咚坪跻呀?jīng)意識到“?”為衍文。
[16] 有學者以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所載院本名目《驢軸不了》為例,認為“紂”又記音作“軸”,詳見蔣宗福(1999)。在中古入聲字派入平上去三聲之后,“軸”失去入聲韻尾,在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里讀作陽平。明梅膺祚《字匯》云“軸又葉直佑切,音冑”,是讀《詩經(jīng)》時的葉音。“軸”在元明時代是否讀作去聲,目前沒有堅實的證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軸”收錄去聲的讀法,不載釋義,僅用于“大軸子”“壓軸子”。徐世榮(1997)認為“軸”變調(diào)為去聲,似與舊讀反切“直六切”有關(guān),“六”今音已讀去聲,依今音切“直六”,自然變成去聲。本文認為,兩詞的“軸”都有處于最后的含義?!稘h語大詞典》以“壓冑子”和“壓軸子”為異形詞,指戲曲演出的最后一出,可見“軸”的去聲應源自“?”,與反切“直六切”無關(guān)。
[17] 從邏輯上講,“?”也有可能跟“”一樣,是按照六書原則專門為“紂”造的從革由聲的形聲字,恰好與“冑”的異體字“?”同形,“?”與“冑”從狹義異體字變成了部分異體字。無論屬于哪種情況,兩字的形音義糾纏關(guān)系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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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出版社 南京 210009)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