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達
關鍵詞 熊十力 大同 《讀經(jīng)示要》 《乾坤衍》
〔中圖分類號〕B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1-0111-08
一、引言
在20世紀前期的著名思想家中,熊十力因其剛健日新的學問風格與“六經(jīng)注我”的宏大氣象為人熟知。作為一名儒者,熊十力的儒學研究具有極為鮮明的個人特色,他不拘于今古文之爭、漢宋之學,也不采任何師法、家法,而是完全依憑自己對經(jīng)典的認知進行判斷。其最為著名的觀點,便是將孔子之學一分為二,稱為內(nèi)圣學與外王學。熊氏認為,孔子一生對于內(nèi)圣學只是逐漸深入,沒有經(jīng)歷重大轉(zhuǎn)變;而外王學則不同,孔子在五十歲以后始作六經(jīng),從根本上推翻了早年學說,標志著外王學的真正形成。因此從時間上,外王學又當分為早年之學與晚年之學。二者區(qū)別在于,孔子早年仍舊沿襲唐虞、三代圣人的理想,欲要得君行道;而五十歲以后,始萌發(fā)革命與民主思想,并決心廢除私有而倡導公天下,于是作六經(jīng)以傳后世。在這一理解下,以“天下為公”為核心的《禮運》大同學說便成為熊十力外王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說:“天下為公之大道是六經(jīng)外王學一貫旨趣?!雹?/p>
然而,大同雖是外王學“一貫旨趣”,但熊十力對大同性質(zhì)的理解卻似乎并未一以貫之。自其1945年在《讀經(jīng)示要》中提出大同以來,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的《論六經(jīng)》《原儒》,直至晚年的《乾坤衍》,熊氏的大同理論整體呈現(xiàn)出不斷變化的立場,令人難以把捉。對此,學界評價褒貶不一,比如其老友梁漱溟指出熊氏全然不理會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經(jīng)濟基礎的作用,而其用來描述大同的種種現(xiàn)代詞語,更是不求甚解地濫用名詞,張冠李戴。① 郭齊勇說道:“拿《讀經(jīng)示要》與新中國成立后的《論六經(jīng)》、《原儒》、《乾坤衍》相比較,基本理論是一致的,有一些思想更有發(fā)展,當然也有一些冗復拖沓之處,但絕對不是什么‘負積累或‘標志著他學術水平的倒退。”在他看來,“熊先生的政治理想和實踐,始終是與人民、與歷史進步的趨勢相一致的”,因此即便其前后期有所差異,也僅是必然的思想發(fā)展。② 而李祥俊則認為,熊十力的外王學自《原儒》起產(chǎn)生了一次“裂變”,表現(xiàn)在“與他之前的《讀經(jīng)示要》等著作相比,詮釋方法上更主觀,思想內(nèi)容上更多空想”。但他同時承認,這種“裂變”的產(chǎn)生出自熊氏會通儒家經(jīng)典與社會主義理論的努力,應當報以“同情的理解”。③
據(jù)此,本文想要探索的是:熊十力的大同理論是否隨其外王學的前后之別而有所改變?若有,那么這一改變究竟只是對早年之學的進一步推演,還是確有性質(zhì)上的轉(zhuǎn)向?在這一改變背后,是基于熊氏學術的內(nèi)在徑路,還是受時局變換、思想潮流影響所致?從熊十力的寫作歷程來看,《讀經(jīng)示要》是其首言大同之書,他在“群經(jīng)九義”中以大同為人類之最高愿欲;而《乾坤衍》作為熊氏之“衰年定論”,最終選擇以社會主義來詮釋大同。因此,本文便以《讀經(jīng)示要》與《乾坤衍》兩部書為對比,嘗試從熊十力大同理論的首尾兩端出發(fā),對這一問題展開討論。
二、道德烏托邦:《讀經(jīng)示要》中的“愿欲”式大同
《讀經(jīng)示要》是熊十力第一部專門論述儒家經(jīng)學的著作。是時熊氏正于重慶北碚勉仁中學掌教,有學生問起,如今是否還應當讀經(jīng),經(jīng)書中又有何大義?這番問話促使熊氏寫就了《示要》一書,書中對孔子與六經(jīng)之要旨作出了詳細的分疏。在第一講“經(jīng)為常道不可不讀”中,熊氏將群經(jīng)之常道概括為九義,其中第一、六、七、八、九諸義都與大同直接相關。他在“一曰仁以為體”中開宗明義寫道:
天地萬物之體原,謂之道,亦謂之仁。仁者,言其生生不息也?!ト搜灾危馗谌?。易言之,即仁是治之體也。……行之一群而群固,行之一國而國治,行之天下而天下大同。④
在熊十力的內(nèi)圣學體系中,常常將本體之名稱為“乾元”。他認為《易》以乾元為首,《文言》又釋云“元者,善之長也”,便意味著乾元二字是天道與人道所共同稟賦的源頭,因此是宇宙萬有之本體。但同時,乾元只是本體的其中一種名稱。他說:“仁實為元,仁即道體。以其在人而言,則謂之性,亦名本心,亦名為仁。以其生生不已,備萬理,含萬德,藏萬化,故曰仁?!雹莺喍灾倔w之名號甚多,而“仁”乃是乾元在人道上的體現(xiàn)?!叭省钡谋倔w性表現(xiàn)在它沒有一毫私意雜染,因而能與天地上下相流通,生生不息,并廣愛萬物。那么,為何熊氏認為由仁體可達天下大同?這又與他對何謂大同的理解有關。
熊十力心中的大同,可用群經(jīng)第九義“群龍無首”以蔽之。他將“群龍”解為“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又將“無首”解為“無種界,無國界,人各自由,人皆平等,無有操政柄以臨于眾庶之上者”。⑥可以看到,二者分別代表了熊氏在道德與政治上的考量:從人類秉性上講,大同社會中人人都德性完備,就如孟子所言“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從社會形態(tài)上看,大同應當是完全自由、平等的民主社會。重點在于,熊氏并不認為這兩方面能夠等量齊觀,在他看來,后者只能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之上:
夫大同之盛,至治之休,雖中土圣哲之理想,然為人類前途計,要當向此正鵠而努力。但至治,非全人類同履道德之途,則不可幾及。⑦
然此事談何容易,必全人類共勉于道德,而后可能耳。夫世至大同,人類道德,固已進矣。否則無由大同,此余之所知也。①
可以看到,熊十力對大同的想象根源于道德二字,而其所言之道德便來源于仁體。他說:“(道德)即隨處體認仁體而實現(xiàn)之,非離仁體,別有道德可說也。”②因此,想要實現(xiàn)“群龍無首”的大同,必須使人人之道德水平達到圣人般的境界;而若要提升道德,使世人變?yōu)椤叭糊垺?,便只有先復歸人之本性,也就是人心所固有的、普遍的至善仁體。在熊氏看來,這才是大同世界之本:“夫教化修,人皆全其所性之正。而免于狂迷之行,此治本也。然亦必改造社會結構,使與大同世界相適應?!雹?/p>
由此可見,在體用一源的意義上,熊十力以“乾元”之本體(即仁體)推演出的大同,必然是一種“人人皆為堯舜”的社會。這是因為,熊氏眼中的仁體至大無外、含藏萬理,是一切宇宙萬象與社會人生存在的根本。它對應于人道上,便能使人萬德純備,是“以實現(xiàn)天道于己身,而成人道,立人極”;④對應于治道上,便是“人道底于至治之休”,是徹底平等、獨立、自治、自尊的大同。鑒于此,無論是代表剛健、生生之德的“群龍”,還是代表理想政治的大同,其本質(zhì)都是對乾元本體(即仁體)的復歸。
然而,由仁之本體推至的理想社會,僅僅只能代表熊十力大同觀中的一個側(cè)面。在熊氏的內(nèi)圣學體系中,還存在著另一些無法真正兼容于大同的因素,最早萌芽于《新唯識論》的《轉(zhuǎn)變》《明心》兩章,又在《讀經(jīng)示要》中得以彰顯。概而言之,可以歸納為兩點:其一,熊氏認為世間萬物“剎那生滅,創(chuàng)新無已”,這就意味著世運之否泰交迭亦無止境,永遠處于變動不居、剛健日新的狀態(tài)中,不可能存在絕對完美的世界。其言:“每一階段中,各有其所謂否或泰。即最后達于吾人理想之大同世界,恐亦不能長泰而無否,或既否而不復泰。則以世界元為相對,而人間世終無絕對的善與美。”⑤ 其二,熊氏雖認為人先天便具有無所雜染的“圓成實性”,但畢竟稟形氣以生,因此必然會有氣稟所拘、人欲所蔽。他感嘆道:“智愚之稟不齊,天也……體質(zhì)強弱,亦緣天賦,不可齊同……欲以人力致之,決不能也?!雹?換言之,只要人類還由父母生養(yǎng)、以肉身的形態(tài)存活于世,就必然無法達到人人皆圣的境界。
這樣一來,否泰交迭的世運與至善至美的大同,千差萬別的氣稟與眾生如一的仁體,就在根本上構成了內(nèi)在緊張。因此在《示要》一書中,我們可以常常讀到熊十力的糾結與兩難,他一面向往著大同,一面又強調(diào)著世界的永久相對性。于是,他將這種“不得已”轉(zhuǎn)化為對至善之境的追求過程,并最終以“愿欲”二字為大同定性。他說:“則謂大同之世,人各自由,人皆平等,無待立政府,無須有執(zhí)政者。此固人生最高愿欲,所當懸的以趨,不容自餒者也?!雹摺肮手怯?、強弱、眾寡、勇怯、終古千差萬別,無可言齊。然則,所謂人各自由,人皆平等者,人人各得分愿?!雹嗪沃^愿欲?熊十力專門解釋道:“夫愿欲,……與世俗所云欲望不同。……愿欲者,至公至明也。《論語》曰:‘我欲仁,斯仁至矣?!睹献印吩唬骸捎^善。此兩欲字,乃此中愿欲一詞所本?!雹嵊纱丝梢?,“愿欲”并不等同于欲望,它不是對身外之物的追逐,而是人本性之中對至善至仁的無限渴求。同時,“愿欲”寄托于追求至善的過程,而不苛求目的最終的實現(xiàn)。熊氏甚至認為,正是由于大同之治永無達到的可能,才賦予了人類不斷前進的動力:“人生之精進不已,改造無息者,正賴有此難償之愿欲。……群龍無首之治,人類最高愿欲也??蓛斉c否,非所計也。愿欲而必其償,則下等欲望也?!雹?/p>
對尚在寫作《示要》的熊十力而言,由“仁體”推演出的大同就像一個迷人的烏托邦,承載著他對于人類所有美好道德品質(zhì)的想象。但他同時也明白,烏托邦的絕對性與現(xiàn)實世界的相對性是無法共存的,世界永遠不會徹底離開差異性的土壤而成為空中樓閣。因此,他只有將這一道德烏托邦轉(zhuǎn)化為一種“愿欲”,并在最大程度上設想了人類所能獲得的自由與平等的界限,那就是“人人各得分愿”。如果說人因氣稟所限,永不可真正齊一,那么,若能在各人所有之本分上,得自遂其愿、各得其所,也可稱得上是最近于大同的目標了。
三、社會主義實踐:《乾坤衍》中的“藍圖”式大同
起草于1959年、歷時兩年完稿的《乾坤衍》,被熊十力視為自己的“衰年定論”,亦是其生前最后一部完整、系統(tǒng)的學術專著。在書中,熊氏從《易》之乾坤二卦出發(fā),細密地闡發(fā)了自己由內(nèi)圣到外王的推演過程。彼時的熊十力,已親眼見證了從抗戰(zhàn)勝利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那段歷史,其哲學體系也在馬列主義思想的熏陶下,日趨變化、成熟、穩(wěn)定。尤其自《原儒》《六經(jīng)為孔子晚年所定論》等著作以后,熊氏基本形成了一套與《讀經(jīng)示要》時期差別顯著的外王學觀念,這套觀念延續(xù)至晚年的《乾坤衍》中,并直接影響了他的大同理論。
與《讀經(jīng)示要》等著作比起來,熊十力在后期最大的變化,是將大同直接與社會主義相比附。雖然熊氏在《示要》中也曾想象過大同社會的種種形態(tài),如無家界、無國界、無種界等等,但從未以某種制度思想為其定義。然而,他卻于《乾坤衍》中總括《禮運》“大同”章之章旨云:“詳玩經(jīng)文,明明是社會主義?!雹倌敲矗笃谛苁ρ壑械拇笸?,具有哪些社會主義特征呢?
首先,熊十力在《讀經(jīng)示要》與《乾坤衍》中,均對邁向大同的三個階段作出了細致的劃分。將《春秋》三世說與《禮運》“大同”章相對應,是熊氏的一貫立場,因此他認為,在達到大同社會(即太平世)之前,必須要經(jīng)過據(jù)亂、升平兩個階段。他在《示要》中說道:“據(jù)亂世,治起衰亂之中,人民之智、德、力未進也。其時,天下不可無君主?!辽街斡M,……而君主但擁虛位,雖尊寵之至極,而只如偶像,為群眾所具瞻而已。及進太平,則君位殆全廢,而任公共事業(yè)者,一由乎選舉?!雹诳梢?,熊氏即使是在升平世中(熊十力將其視為大同初期),也仍然對君主存在的必要之處給予了肯定。但在《乾坤衍》中,熊十力的思想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這樣描述道:
《春秋經(jīng)》首明據(jù)亂世,消滅統(tǒng)治,撥去亂世,反諸正。是為革命初步成功。
從此,入升平世,升平世是領導建設時期?!ㄔO大計,首須樹立新國家之規(guī)模。③
《春秋》太平世,不要國家,不要政府,卻不是全無組織??鬃印抖Y運經(jīng)》主張?zhí)煜乱患?。天下一家者,即是建立全世界人類共同生活制度。?/p>
以上這些文字,均是熊氏對于《禮運》“大同”章首句“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解釋,代表了他心目中通往大同的根本途徑。第一個階段的“革命”,指的是消滅君主制度,實行民主革命。熊十力不止一次強調(diào),革命并不是革除暴君,而是“蕩平統(tǒng)治階級”,“天下庶民互相聯(lián)合,出而革命”。革命完成之后,便來到第二個階段,即建設新國家。熊氏認為,《周官經(jīng)》是升平世階段的制度總綱:“《周官經(jīng)》于革命初成,創(chuàng)立領導制,暫行國家社會主義,故有此制也?!雹?直至太平世來臨,人人皆能自主自治,便無需有任何國家、政府,全人類得以相親相愛、共同生活。從這三階段可以看出,熊十力對于如何達至大同的路線規(guī)劃,看似以《春秋》三世為綱,實則以社會主義實踐為本。
然后,對于如何才能達至大同的手段與方法,熊十力的選擇也發(fā)生了變化。前文言道,《讀經(jīng)示要》中的大同以仁體為基礎、復性為旨歸,因此熊氏將禮樂視為通向大同的必由之路,極為重視禮樂對人之道德、性情的涵養(yǎng)。他說:“圣人禮樂之用,合政治與道德為一。但欲窮禮樂之原,須證見本體始得。政治道德合一,此乃儒者精神。世界如期大同,非由此道不可?!雹?熊氏對禮樂道德的推重,與他前期將大同視為一種道德烏托邦的理解若合符節(jié)。然而,由于在《乾坤衍》中,大同與現(xiàn)世中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產(chǎn)生了緊密聯(lián)系,熊十力后期對大同的理解就更多落實在了社會制度之上。對他而言,禮樂道德在他的社會主義式大同建構中,顯得不那么具有直接效用,所以《乾坤衍》在談到相關問題時,幾乎不再提及“仁體”“禮樂”“復性”等詞語。相對地,出于對社會主義實踐的重視,等到熊十力作《乾坤衍》時,他眼中值得肯定的禮樂之事只剩下《禮運》《周官》兩經(jīng),且這兩部禮經(jīng)的意義并非使人共敦道德,而是對于社會革命與國家建設的規(guī)劃:
《禮運經(jīng)》是破除舊社會宗法思想,解脫古帝王種種大不平的教條之束縛。……至于天下一家一語,明明是提出將來必然要建立全世界人類共同生活制度。①
《周官經(jīng)》則于統(tǒng)治層推翻之后,積極建設新國家。對內(nèi),則急于作動人民,取消私有制,土地國有,一切生產(chǎn)事業(yè)皆是國營。新制度之建立,以均與聯(lián)兩大原則為依據(jù)。②
熊十力認為《易》《春秋》《禮運》《周官》四經(jīng)同條共貫,均屬于孔子晚年遵行“天下為公”的大道學說,其鵠的就指向太平大同之治。而從其描述來看,熊氏的大同設想開始弱化其純粹道德烏托邦的一面,漸漸轉(zhuǎn)變?yōu)榭梢愿吨T實踐的社會目標。甚至在他所規(guī)劃的步驟中,每一階段都是清晰而實際的,具有極強的可操作性:首先是通過革命消滅統(tǒng)治階級,實行全民民主;然后廢除私有,在公共均平的基礎上開展國家建設;最終國家也將消失,成為一種文化團體,便可實現(xiàn)全人類共同生活的大同世界。在熊氏眼中,《禮運》與《周官》二經(jīng)講述的就是如何通過革命與建設來達到大同,可惜數(shù)千年來的儒者均未真正理解其義。因此,他極為痛心地慨嘆道:“故孔子作此經(jīng),(此者,指《禮運經(jīng)》)必破小康而后可期大道之行也?!端囄闹尽芳葕Z孔子之《周官經(jīng)》以付周公,又屏棄《禮運經(jīng)》而不言,則《春秋》升平世,領導之方針與規(guī)制,全不可見。如何達到太平世,亦不可知也??鬃迂M是空想的議論家乎?”③
孔子并不是“空想的議論家”,這一立場貫穿于《乾坤衍》始終,也導向了熊十力對大同必可實現(xiàn)的堅定信心。如果說他在《讀經(jīng)示要》中描繪的仍然是一種“愿欲”式大同,那么在《乾坤衍》中,熊十力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便是一幅“藍圖”式大同。“藍圖”式大同的最大特點,就是具有明確的行動目的與詳細、周密的計劃過程。他再未提及《讀經(jīng)示要》中處處強調(diào)的“愿欲”一詞,也不再糾結于“絕對的真善美”與“相對的氣稟”之間,而是著重發(fā)明孔子思想的科學性與實踐性:“孔子倡導社會革命思想,絕不逞空想、絕不作空理論。純以科學實事求是之精神與方法,擬定實行計劃。期于理論導引實行,實行證明理論?!雹?/p>
概括來講,熊十力在《乾坤衍》中展現(xiàn)出的大同思想,與前期相比,主要存在三方面特點:其一,熊氏認為,《禮運》大同之說與社會主義思想具有高度一致性,且必須通過三個階段的革命實踐方可實現(xiàn);其二,想要達到大同,僅僅依靠禮樂道德的教化力量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腳踏實地進行社會主義國家的制度建設;其三,這樣的大同并非遙不可及的空想與奢求,既然六經(jīng)中本就有著科學的指導方法,那么依照這些方法,便必然能夠改造現(xiàn)實。通過這一判斷,大同就不再是一種“難償之愿欲”,它所展現(xiàn)出的民主、平等、自由、公正等特質(zhì),終于通過“社會主義”這一新的思想形式,擁有了付諸實際的可能。
四、熊十力大同理論轉(zhuǎn)向的內(nèi)外因素
熊十力筆下的大同,從前期的溫和漸進到后期的積極革命,存在著態(tài)度與立場上的差異。它并不僅僅反映出了“有君”與“無君”之間的區(qū)別,其背后還關涉著熊十力對儒家、孔子與大同性質(zhì)的理解。早年的熊十力,認為孔子之學有大義、有微言,并云:“一斷以禮義,是謂大義。若三世義,則微言也?!雹荻凇肚ぱ堋分?,熊十力推翻了這一看法,認為大義、微言之分乃是“漢人誣圣”之詞。事實則是,所謂大義便是“小康禮教”,以維護君主統(tǒng)治為要,是孔子早年之學;而微言是“大道之行”,主張?zhí)煜聻楣⒅驹诟锩?,是孔子晚年所定論。大道與小康之間,“一公一私,如劃鴻溝,互不相通”。由此,我們便不難理解,熊氏強調(diào)應由圣人(君主)之治逐步通向大同,正與其早期對“大義微言”中禮義、三世的肯定有關;而晚年之所以倡言革命,也正是其最終棄絕小康禮教,獨尊大道之公所致。
不過,除了針對傳統(tǒng)儒家的認知有所轉(zhuǎn)變以外,熊氏后期大同中的革命與實踐傾向還與其內(nèi)圣學中的體用論有關。對此,我們可以從《讀經(jīng)示要》與《乾坤衍》對于《易·乾卦》“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一句的理解差異中入手。
熊十力在《讀經(jīng)示要》中,這樣解釋道:
首出庶物者,以大君超越庶物,喻乾元性體,獨立無匹也。前言用九見群龍無首者,謂即用即體,非有超脫于大用流行之外而獨在之體也?!搜允壮鍪镎撸葹槿f物之本體,今就乾元而言,則乾元自是超越萬物而獨立無匹。……萬國咸寧者,以大君統(tǒng)萬國,而萬國咸寧。古代中國,內(nèi)而九州,外而四裔,無數(shù)國家,聯(lián)合而共戴一王。①
在這里,所謂“首出庶物”,便是指作為首領的圣人(或大君)應當領導群眾;只有當大同最終形成后,再無圣凡之別,才可徹底摒棄君主,達到真正的平等。但是,熊氏在《乾坤衍》中再次申發(fā)此句之義時,卻與前期大相徑庭。他說道:
“首出庶物”云云,本謂天下勞力庶民,當倡首革命,同出而共治天下事,不應有統(tǒng)治階級存在也。……余謂“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者:萬國,猶言全世界;庶物,謂萬國民眾。民眾久受壓迫,今乃萬眾同覺,首出而革命,合力推翻統(tǒng)治,本“天下為公”之道,開大眾互助之基。②
熊十力通過架空“首”字所代表的含義,徹底消解了圣人之治的必要性?!叭f國咸寧”背后是萬民同覺、大眾互助。熊氏這一轉(zhuǎn)向背后的深層原因,來源于他對“體用不二”之義的透徹體認。
雖然熊十力很早便提出了體用不可相離的觀點,但從《讀經(jīng)示要》中可見,他當時仍然認為乾元性體“超越萬物而獨立無匹”,正如同“大君超越庶物”,由此才會出現(xiàn)對圣人之治的肯定。而在《乾坤衍》中,他的體用論更加成熟,最終確定體必成用,用必有體,現(xiàn)實世界以外不存在超越萬有的根源。陳來指出,熊十力后期哲學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晚年所提出的“體用不二、即體即用”的體用關系結構論。③ 并且,這種體用結構更側(cè)重于“即用而言體在用”的特征,因此后期的熊十力便不再談論乾元性體的“獨立”一面,而是著重強調(diào)“實體不是超越萬有之上”。
“體用不二”導向了對超越性的“天帝”的否認,同時也是對作為“天”之子的君主凌駕于人民之上的批判。在熊十力看來,天子與庶民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前者作為名義上的“天”之子,秉有自天而來的神圣使命。正是“天”的存在,使天子擁有了普通人所不具備的品質(zhì),并以此統(tǒng)領、教化萬民。因此,“天”的神圣性與超越性是天子的正當性來源,一旦將其剝除,則天子亦將不復存在。而在熊十力“體用不二”的理解中,“天”等同于“萬有之元”“眾善之長”,也就是宇宙萬化流行的本體,它內(nèi)在于萬物之中,所謂“即萬有即實體”,不可析之為二。既然一切萬物都平等地擁有“天”之實體,那么自然不存在天子與萬民的尊卑之別,君主制的根基也灰飛煙滅。是以熊十力總結道:“外王學之無君,本于內(nèi)圣學之無神?!雹苋粢来诉壿?,那么大同之所以必須要消滅統(tǒng)治、否認圣人的緣故,也就不言而喻了。
除此之外,熊氏對體用關系的特殊理解還導向了他由內(nèi)圣直通外王的實踐自覺:
《大易》之內(nèi)圣學,不許離現(xiàn)實世界而別求有所謂超越萬有的寂滅實體,如佛氏之涅?界。要在于現(xiàn)實世界而了悟其有實體?!思赐馔鯇W,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弘綱,所由立定。而經(jīng)緯萬端之大業(yè),所由開展。天下一家之規(guī)畫,決定實施。余在前文,言外王之本在內(nèi)圣學,其要旨在是也。⑤
“體用不二”指的是實體與現(xiàn)象之不二,也就是說,想要探求萬有之本源,必得從現(xiàn)實世界中入手;而一旦對宇宙人生的根本問題有所體察,必然會從己心推向萬物,絕不可獨善其身。正如周展安所言:“‘內(nèi)圣不是向內(nèi)去探尋或者刮磨既定的‘良知,而是向外,在廣泛的社會活動中逐步活動的。這樣理解就突破了以往對‘內(nèi)圣解釋的個人化和道德化的層面,使與‘社會主義相表里的‘革命儒學獲得了社會性的基礎?!雹僖虼耍苁弦浴俺杉撼晌铩眮砻枋鰞?nèi)圣外王之一貫,并以“行動實踐”解釋“成物”云:“故外王之道,不托空言,存乎向往之真,見諸行動實踐。實踐不力,何能成物。王之義為往,富哉斯義!”②
不過,要理解熊十力為何最終將大同定性為社會主義,僅僅從其學術脈絡的內(nèi)部入手仍是不夠的。熊氏對政治與歷史的格外關注,對社會與國家前途的掛念,始終貫穿于他的生命之中。他反復強調(diào),“哲學不是空想的學問,不是徒逞理論的學問,而是生活的學問……人者不能離社會而存,不能離政治而生”。③ 他的弟子徐復觀甚至認為,其師的“哲學思想,實歸結于政治思想之上,此乃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及所處時代使然”。④ 因此,其大同思想的轉(zhuǎn)向,必定也與他所面臨的時代背景與外部機遇相關。
從熊十力的一生遭際來看,他未滿二十便投身兵營,雖然自三十以后開始專心學術一途,但年輕時的從戎生涯仍然對熊氏的學問與人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作為一名“辛亥老兵”,熊氏對革命自然有著獨特的體察。早在寫作《讀經(jīng)示要》一書時,熊氏便已認定,革命并不是簡單的反傳統(tǒng),而是同樣需要借助傳統(tǒng)的力量。因此,《易》中的“鼎革日新”、《春秋》中的“張三世”與佛經(jīng)中的“剎那生滅”,都給予了他很大啟發(fā)。然而,僅僅從經(jīng)典中申發(fā)出的不斷更化、日新無窮的理念,仍然偏重于哲學與理論層面,而未能帶領熊十力直接走向社會革命的道路?;蛘哒f,正是出于其革命理論中內(nèi)含的永久相對性,才使得熊氏將心目中的完美大同越推越遠。
然而,經(jīng)過十幾載浮沉,熊十力作《乾坤衍》時已是暮年。當時的中國已經(jīng)完成了暴力奪取政權的歷史任務,開始邁入國家建設的行列。受此影響,熊十力在談及革命時,不僅更多提及“消滅統(tǒng)治階級,實現(xiàn)民主政治”的社會革命層面,還格外重視革命后的建國問題。這一問題意識的轉(zhuǎn)變并非一朝一夕而成,實際上,在熊氏1949年以后的數(shù)部著作中均可見其端倪?!妒φZ要初續(xù)》曾記載過熊氏關于設立“中國哲學研究所”的規(guī)劃,其中談及應當如何看待政治社會之得失時,有一句頗耐尋味:“民國垂四十年,革命不知幾度,吾總覺革命不難,革命而能建設誠難之又難,此非注意養(yǎng)才不可也。”⑤這說明在熊氏心中,對比革命之“破”,建設之“立”才是更為重要、也更難做到的。
熊十力所言之建設,首先離不開革命對人心的根本性改造。出于啟迪民智的愿望,進行民心建設的“人才”也并非通俗意義上的人才,而是通讀經(jīng)史之書、熟知中西文明傳統(tǒng)的學者。他深知:“人雖感其積弊之深,而囿于習、劫于勢,卒難變革,非有先覺以突化之功導其群,未有能革故取新者也?!雹抟韵扔X者之功啟導群眾,這就是熊氏所言之“養(yǎng)才”,也是他為何想要創(chuàng)立“中國哲學研究所”的初衷。但除此之外,熊氏也越來越多地提及社會、經(jīng)濟等層面的制度建設,并且認識到,若僅僅依靠《易》與《春秋》中的革命哲學,便難以提出關于建設的具體指導。信奉“馬列主義畢竟宜中國化”的熊十力,此時便將目光聚焦于《周官》一經(jīng)上,直言其中詳密的制度建構恰好與社會主義國家的建設方案相匹配。他在《論六經(jīng)》中下定義道:“《周官》為社會主義。”⑦而到了《乾坤衍》中,他更進一步指出,《周官》不僅能夠解決建國問題,更能由此達到“天下一家”之大同:“《周官經(jīng)》是革命初步成功后,領導新政建設之大規(guī)模。不經(jīng)此一番領導,無由達到天下一家。”①“從《禮運》之改造社會思想,《周官》之領導生產(chǎn)建設,方信《春秋經(jīng)》自消滅統(tǒng)治以達到太平世,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盛,步步皆腳踏實地,不是空想的社會主義也。”②
至此,熊氏大同理論轉(zhuǎn)變的內(nèi)外原因,便可一一辨明。首先,在經(jīng)典的認知方面,熊十力早期認為孔子之學兼具微言大義,后期則變?yōu)閮H有微言而無大義。對大義所代表的小康之“私”的徹底拋棄,意味著熊氏對大同中禮樂與圣人的排斥。其次,熊氏內(nèi)圣學中“體用不二”觀念的最終成熟,使得其后期的大同理論更加傾向于民主與革命。并且,與早期大同觀中強調(diào)道德、仁體與復性相比,熊氏后期更重視制度與社會的構建。這一轉(zhuǎn)圜悄然改變了大同的立足之本,使其從個體道德的修養(yǎng)轉(zhuǎn)變?yōu)閷ΜF(xiàn)實世界的改造,也促使大同理論擁有了篤實踐履、經(jīng)緯天地的內(nèi)在本能。
并且,當時的熊十力面臨著從革命轉(zhuǎn)向建設的時代,因此其大同學說亦需要隨之改變。相比于《讀經(jīng)示要》中所講的仁體、禮樂與圣人,社會主義“步步皆腳踏實地”的特質(zhì)無疑是更為切近,也更具有操作性。同時,社會主義展現(xiàn)出的民主、均平、公共的特質(zhì),也正是熊十力眼中大同的題中之義。因此,它不僅滿足了熊十力對于新政建設的實際構想,還給予了他對于太平大同之世必將來臨的信心。對衰年的熊十力而言,它就像一股新鮮血液,使本來渺遠的大同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既然大同并不是一種至善至美的道德烏托邦,而是在現(xiàn)實中有著可付諸實踐的科學方法,那么它也就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愿欲”,而成為人類社會必可達至的終點。
五、余論
總的來看,熊氏大同理論的內(nèi)在理路與他所面對的時代問題始終緊密相關,彼此成就。不斷變化的時代背景促使著熊十力對既有問題產(chǎn)生新的思考,而新思想的形成也天然需要加入外來的新鮮血液。因此,熊十力后期的大同理論并不僅僅是基于早年之學的進一步開展,二者之間存在著性質(zhì)上的轉(zhuǎn)向;但同時,這種變化也不能簡單地用“激進”“逢迎”或者“空想”進行評價。毋寧說,正是作為社會主義的大同才超越了“主觀”與“空想”的道德理論層面,具備了塑造現(xiàn)世生活的可能。
然而有意思的是,后期的熊十力雖然對大同的實踐沖動毫不避諱,但他的現(xiàn)實關懷卻并沒有指引其成為像好友梁漱溟那樣的社會活動家。即使在梁氏著力開展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那幾年,他也對此殊無興致,并沒有將大同應用于現(xiàn)實的意向。他仍然堅信,改造世界的根本在于樹立人的靈性生活與精神世界,因此必須注重文教,而文教又要服膺于孔子與六經(jīng)。熊氏唯一的“實踐”行為當屬其完成《論六經(jīng)》以后,便試圖通過董必武、郭沫若、林伯渠等人將之上呈于毛澤東,希望能實現(xiàn)其培養(yǎng)人才、設立學術機構等愿望。在他看來,六經(jīng)中指明了現(xiàn)成的通達大同的路徑,其中以《周官》為藍本勾勒出的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圖景,更是熊十力對于現(xiàn)世大同的期待。劉小楓對此評價道:“‘大同說是一種關涉人世生活方式的學說,或者說關于政治制度的學說,十力要求這樣的學說既要有形而上學根柢,又要能夠‘啟導民群,使得形而上學、政治理想與共和革命的實際需要建立起直接關聯(lián)?!雹鄣酥猓苁先匀灰詽撔难芯?、著書育人為主,作為一位清高而狂傲的哲學家,他的一生行跡似乎與其思想中的實踐傾向并不十分一致。從后來的歷史中,我們也并未看到其大同設想所留下的真實印記?;蛟S,正是熊十力思想中直指人心的革命傾向與當下即行的實踐要求,與他本人對于學理與現(xiàn)實之間距離的清醒認知,共同構成了其大同理論中最具魅力的雙面一體。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