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世紀末 20世紀初, “bacterium”概念由西方傳播至我國,并最終以“細菌”二字成為漢語詞。這是一則外來概念在華傳播的成功案例。 “細菌”的入華“旅行”先后經歷了術語“bac-terium”的翻譯實踐、概念“bacterium”的在華接受及譯詞“細菌”的最終確立。 “微蟲” “微生物” “微菌” “霉菌” “微生毒” “微生蟲” “璧他利亞”等譯詞的涌現、共存與淘汰體現了概念跨文化傳播在語言層面的復雜表征,語境重置則是此番過程的本質。漢語語境“蟲”概念和本土傳統(tǒng)的病因學體系為“旅行”概念的接受創(chuàng)造條件。 “細菌”二字被確立為術語“bacterium”的譯詞則是社會權力制約下的結果。深入挖掘這則成功案例,厘清概念跨文化傳輸的特點,或能為提升概念跨文化傳播效率提供些許啟示。
關鍵詞: 細菌;旅行理論;語境重置;術語翻譯
中圖分類號: H 059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895X(2024)02 ? 0111 ? 07
DOI:10.13256/j.cnki.jusst.sse.221101528
Translation and Conceptual Re-Contextualization of Scientific Terminology: From “Bacterium” to “Xijun”
MIAO Peng
(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hanghai, 200093, China)
Abstract: The terminology ?“ bacterium” ?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at the turn of the 20th century, its Chinese version ?“ xijun” ? was finally as accepted and considered a good example for alien concepts transcultural transference into the Chinese. The ?“ travel” ? of ?“ bacterium” ? went through three stages: translation of the term, acceptance of its concept, and establishment of its Chinese equivalent “xijun (細菌)” . The process of emergence, concurrence, and disappearance of different Chinese terms including?“ weichong” ? “ weishengwu” ? “ weijun” ? “meijun” ? “ weishengchong” ? and ?“ weishengdu” ? demonstrated linguistic complexities of concepts ? transcultural transference, of which re-contextualization was its essence. As a matter of fact, the Chinese concept of ?“ chong” ? and the traditional etiological theories provided preparatory conditions for “bacterium” being accepted, and its established Chinese version “xijun” resulted from exercises of social power.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uch a “travel” process may shed light on efficient 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
Keywords:bacterium;travelling theory;re-contextualization;translation of terminology
近年,國家圍繞中國文化“走出去”作了一系列的工作部署。中國文化要“走出去” ,本質是跨文化語境下的話語傳播效率問題,核心是“走出去”的話語能否同他國受眾的知識結構“建立互文” ,從而形成“認知對接”[1]。對外話語體系的建設立足于概念的對外傳輸,而概念的跨文化傳輸是具有共性的,其過程遵照一定的規(guī)律,故而深入挖掘一則外來概念在我國扎根立足的過程,或可為當下的這一議題提供些許啟示。
對于概念跨文化傳輸的共性問題,Said的“旅行理論”[2]具有較強的解釋力??茖W概念的“旅行”是從概念到詞匯,再由詞匯指向概念的復雜過程,是兼有語言及社會兩個維度的話語事件。在語言維度上,從外來概念到譯詞確立,先后經歷新名詞的涌現、共存與淘汰。在這一過程中, “旅行”的概念逐步為目標文化所接受,而其后標準譯詞的確立則是社會維度權力機制運作的結果。
阿梅龍指出,在科學史上, “當一種新概念、新原理或新技術被他者積極地吸納并用于進一步的研究時” ,其傳播過程便可視作是成功的[3]。按照這一標準, “細菌”概念應當是“西學東漸”史上一則成功傳播至我國的案例。本文嘗試對其近代入華始末加以梳理及分析,厘清術語“bacterium”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我國本土的翻譯實踐,解讀這則“旅行”概念同我國本土受眾固有知識結構的碰撞與對接,并在語境重置(re-contextualization)的框架下解讀其接受過程,以展現科學概念“旅行”現象的表征及本質。
一、理論背景
(一)旅行理論
Said的“旅行理論”[2]為思想及理論在不同個體、地點及時間之間傳播的研究提供了范式。思想及理論的“旅行”模式包含 4個環(huán)節(jié): (1)起點,亦即思想、理論輸出的初始環(huán)境; (2)途徑,亦即思想、理論從初始位置“旅行”至終點所途經的一段距離; (3)接受條件,亦即處于接受位置的一系列“準備條件” ; (4)目的地,到達目的地的思想、理論依據新的語境發(fā)生調整、變化。
(二)語境重置
語境重置①是話語理論的重要概念,通常指 “文本被提取自其初始語境并用于其他不同語境的方式”[4]。Linell提出,語境重置的對象包含語言表達、故事、評價、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知識及理論構念,也包含看待、應對、思考、訴說問題的方式等[5]。語境重置概念在過去的研究中與翻譯活動密切相關,突出“翻譯中參與者在真實語境中的動機和反應” ,將翻譯視為“譯者根據譯語習慣將源語文本再次語境化的語篇生產”[6],亦即成為一則表明翻譯實踐過程中譯者與文本關系的概念。
(三)術語及概念的跨文化傳播
人文社會科學近年發(fā)生了“空間思考” (spa-tial thinking)及“地理解讀”(geographical rea-dings)轉向[7 ? 8]。立足該趨勢,術語研究逐步從傳統(tǒng)的將詞匯的“位移”現象視為翻譯實踐,發(fā)展到將其視為同時受語言及社會因素制約的具體話語過程[9]。
西方該類研究起步于 20世紀中后期,置于 “關鍵詞研究” “概念史研究”等范疇之下,涉及概念包括“race”[10]“democracy”[11]等。漢語同類研究或始于馬西尼對現代漢語詞匯形成的研究[12]。近年,術語及概念在東亞文化間的“旅行”現象受到重視,代表性研究有方維規(guī)對“議會” “民主” “共和” “自由”的考察[13],金觀濤等對“權利” “公理” “社會”的考據[14]等。概念史研究方法也同政治文化術語翻譯聯系在一起[15]。
上述研究對研究對象“旅行”路徑的描述,對術語及概念接受過程中制約條件的解讀,以及對其跨文化意涵的提煉所花的筆墨相對較少。研究對象所在領域方面,以人文社科為主,對科學領域的關注有限。
二、術語“bacterium”入華“旅行”中的翻譯實踐
“細菌”概念的入華“旅行”發(fā)生在 19世紀中下葉,大致是細菌學在西方建立的 50年后。 “細菌”概念隨術語“bacterium”傳入漢語言文化體系的半個世紀里,先后有 10余組術語與這一概念形成對譯,包括“微蟲” “微生物” “細菌” “微菌” “霉菌(黴菌) ” “微生毒” “微生蟲”及音譯詞若干。
19世紀后 20年間,已有至少 6組術語被用于對這則“旅行”概念加以指稱。1877年刊于《格致匯編》雜志的《牙齒生微蟲之病》[16]一文顯示,早在約 140年前, “微蟲”二字便被用于表示“bac-terium”所指的概念。
1892年春, 《格致匯編》刊登《人與微生物爭戰(zhàn)論》一文,由雜志主編、對近代中國科學術語規(guī)范化作出過重大貢獻的英國傳教士傅蘭雅(JohnFryer)執(zhí)筆[17]。該文是迄今可查最早的系統(tǒng)介紹現代細菌學理論的漢語文本。文中所介紹的具有“圓形或橢圓形” “竿形” “彎竿形”和“螺旋形”4種形態(tài)的“微生物”就是現代漢語中的“細菌”[18]。
1897年刊于《知新報》的《微蟲致病》一文顯示了 19世紀末“bacterium”的另一則譯詞“璧他利亞” [19]。除該詞外,在“bacterium”入華的前期,另有多則音譯詞,包括“拔克得里亞” “拔克臺里亞”等?;蛞蛩鼈儾⒉惑w現概念的意義,這些譯詞的使用時間都不長②。由此表明, “細菌”概念確是通過術語“bacterium” (或“bacteria” )傳入我國。
1899年《義光能殺璧他利亞》一文中另有“微生毒”三字指稱“bacterium”[20]。 “微生毒”是由 “微生物”中的“微生”部分和“毒”字組合而成,前者是翻譯概念,后者則是傳統(tǒng)概念,常被認為是疾病的成因。 “微生蟲”也是類似構詞,該詞見于1897年刊于《譯書公會報》的《氣中微蟲》[21]等文。20世紀以前“bacterium”的主要漢譯詞情況詳見表1。
進入 20世紀,中日兩國詞匯間的交流步入新階段,中日詞匯頻繁互動的結果是由日語進入漢語的新詞大量涌現[22],而“細菌” “微菌”與“bac-terium”的對譯關系正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由魯德馨主編、科學名詞審查會出版的《醫(yī)學名詞匯編》 ③一書顯示,“細菌”“微菌”皆為“bacte-rium”的日譯詞[23]。
用“細菌”表示“bacterium”早在 1903年便見于中文報刊《湖北商務報》題為《桑港進口蜜柑橘子附著細菌注意》的外國商情報告。其后數年, “細菌”的譯法迅速為國內農學、科學雜志所采納,如 1905年刊于《農學報》的譯文《土壤中之細菌培養(yǎng)試驗》等。1911年衛(wèi)禮賢(R. Wilhelm)編纂的《德英華文科學字典》收錄了詞條“Bakterien (bacteria, microbes)”,譯詞為“細菌、微菌、細菌類” [24]。
與“細菌”一樣源于日語的“微菌”也是當時 “bacterium”較常見的譯詞。不過, “細菌學”的說法較“微菌學”更為通行,當時國內聲名顯赫的醫(yī)家陳邦賢[25]、丁福保[26]等人撰文介紹該學科的著述均使用了“細菌學”這一表述。陳邦賢 1913年刊于《中西醫(yī)學報》的《細菌學一夕談》是迄今可查最早的向國人介紹傳染病致病菌的科普文獻之一。丁福保同年刊于《中西醫(yī)學報》的《病原細菌學緒言》一文則介紹了細菌學的建立及其發(fā)展。隨著“細菌學”與“bacteriology”的對譯逐步在漢語中扎根, “細菌”成為“bacterium”常用譯詞。
同樣發(fā)行于 20世紀初, 《英華大辭典》[27]和 《英漢官話詞典和翻譯手冊》[28]卻未收錄“細菌” “微菌”這兩種譯法,取而代之的是“霉菌”和“微生物”(見圖 1)?!懊咕焙汀癰acterium”的對應或是一則因字形接近所致的錯譯。 “黴” ( “霉”的異體字)和“微”在字形上較為相似,故而有的作者在討論“微菌”時誤用成了“黴菌”,例如1907年刊于《學報》的《霉菌之對于巖石之作用》[29],介紹“硝化作用” ,和“霉菌”無關。需要說明的是,20世紀早期的“黴菌”二字并非都是“微菌”的意思,也有作者對“霉菌”和“細菌”的區(qū)分有清晰認識,例如 1900年刊于《農學報》的題為 《用霉菌除蟲法》的譯文。
“微生物”和“bacterium”的對譯關系則延續(xù)至 20世紀 30年代。20世紀 10年代, “微生物學”的說法和“微菌學” “細菌學”一同出現在漢語中。刊于《復旦雜志》的《微生物學大意》介紹,微生物學“以十年來進步之速,今則煥然成一獨立之學科”[30],可推斷此處的“微生物學”就是細菌學。1930年刊于《文華》的“最初發(fā)現微生物的學者”一文中則有如下表述: “Leewenhoech是個最初發(fā)現微生物(細菌)的學者。 ”[31]
“微生物”和“細菌”的區(qū)分可追溯至1930年,國際微生物學會第一次會議在巴黎召開,會訊通過報刊新聞傳至我國,例如高維的《國際微生物學會第一次會議簡要報告》曾刊于《中華醫(yī)學雜志》 《醫(yī)藥評論》等刊物。該文介紹: “微生物學名辭委員會為國際第一次之組織,微生物家所注意者,內有植物類、動物類、原生動物類、寄生蟲類,各門皆有獨立名辭……近十年來細菌發(fā)達甚速,已成獨立學說。 ”[32]20世紀初“bacterium”的主要漢譯詞情況詳見表2。 “細菌”二字確立為“bacterium”的譯詞,也大致發(fā)生在 20世紀 30年代前后。1923年,我國植物分類學奠基人胡先骕在其專著《細菌》一書中選用“細菌”二字,在該作第一章“定名”中,他闡述了選取“細菌”作為這類生物之名稱的緣由: “細菌”一名在當時醫(yī)學界“最通行” ,也沒有大的缺點,為通俗起見, “故仍用之”[33]。在《醫(yī)學名詞匯編》中,詞條“bacterium”“bacteriology”和 “bacteria”分別作如下解[23],見表3。
由“決定名”一欄可見“細菌”二字在當時已是“bacterium”的標準譯法。 “細菌”二字確立為 “bacterium”譯詞也是社會維度權力機制運作的結果,時政當局大力推行西醫(yī),構成當時中西醫(yī)論爭的時代背景,令中醫(yī)迫切地尋求融入這一時代潮流的渠道, “細菌”同本土傳統(tǒng)醫(yī)學間的距離由此被 進一步拉近了。
“細菌”的入華“旅行”是一則外源性概念翻譯、傳播和接受的過程。從西醫(yī)概念“bacterium”到漢譯名詞“細菌”經歷了數則譯詞的歷史演變。 “旅行”術語及其背后概念在其目標話語空間的“著陸”勢必同當地文化及傳統(tǒng)觀念相遇。在其新語境中, “蟲”概念以及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固有的病因學體系成為其接受條件,為其傳播助力。
三、 “細菌”概念與傳統(tǒng)中醫(yī)概念、理論的碰撞及其語義重構
從術語的“西來”到其譯詞確立,中間夾雜著概念接受的過程。 “旅行”概念在目標文化中的接受,本質上是這一概念語境重置的結果。語境的重置實則是思維、學科范式的重置。在與其起點語境存在較大差異的新語境中, “旅行”概念與該語境所包含的接受條件相遇,與其形成張力的同時與之交融,并為目標受眾對其加以認知創(chuàng)造條件。在本例中, “蟲”概念在新概念與舊傳統(tǒng)之間架設起認知的橋梁,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的病因學體系與新概念間的沖突及對其的重構加速了這則“旅行”概念的接受過程。
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在細菌概念傳入前已有一套完整的病因學學說,用以解釋各種疾病的成因,在功能上與細菌學學說有著較大的重合,自然也同新傳入的現代細菌學理論形成對立。這套學說對病因的解釋可用“三因”概括, “三因”即外因、內因和不內外因。外因也叫六淫,是由六氣過甚產生的六種致病的邪氣;內因也稱七情;不內外因則指除內因和外因外導致疾病的原因,包括“為蟲獸所傷”等。
“蟲”在中醫(yī)里被認為是病因的一種,認為“三尸九蟲”是疾病成因的“因蟲致病說” ,即反映該傳統(tǒng)觀念的典型學說之一[34]。 “細菌”概念入華初期,傳統(tǒng)術語“微蟲”被用于指稱這一概念的現象,也表明“蟲”概念自始便同病因聯系在一起, “蟲”字的指稱范圍也由昆蟲擴大到“旅行”至我國的 “bacterium” 。章太炎 1899年的《菌說》是較早向國人介紹細菌概念及進化論思想的文章。文中有至少 4則本土傳統(tǒng)術語指稱“細菌”概念:微草、微蟲、菌、蠱。作者提出, “凡人有疾,其甚者由微生物撼之” ,而“微生物”則包含動物、植物、微蟲、微草等[35]。
“細菌”概念隨術語“bacterium”傳入以及隨之而來的現代細菌學理論,不可避免地在我國話語空間形成一定的張力,同“六淫” “七情”等概念在認知上有較遠距離的“細菌”在我國本土的病因理論中難覓安身之處,但其存在又是借助科學儀器得以觀測到的客觀事實。由此, “細菌”必須在我國話語空間重構其語義關系,借助“微蟲”等術語逐步進入本土的病因學學說。在這一過程中, “蟲”概念在“細菌”和“三因”間架設起認知的橋梁。
用傳統(tǒng)的“蟲”概念解釋“旅行”而來的“細菌” ,為本土受眾提供了認知上的便利。雖然“蟲”與“細菌”間的距離并不近,但早在 20世紀 10年代就有傳統(tǒng)醫(yī)家嘗試架構起二者的聯系,例如1910年《中醫(yī)曰邪氣,西醫(yī)曰微生物,持說雖異,理亦相通》一文。文中,作者用西方實證主義概念解釋傳統(tǒng)經驗論概念,例如用“酸化”概念解讀中醫(yī)理論中用于解釋生理及病理機理的“氣化”概念[36]。隨著西醫(yī)逐步在我國扎根并成為主流醫(yī)學,中醫(yī)困境重重,此番以自身理論體系解讀西醫(yī)學說 的做法不再順應時代潮流。20世紀 20至 30年代出現了中西醫(yī)激烈的論爭,雙方對“蟲”和“細菌”的不同認識是論爭的一大焦點。
西醫(yī)醫(yī)家對中醫(yī)病因學理論的抨擊及中醫(yī)醫(yī)家主動將中西醫(yī)病因學理論加以融合的實踐,皆為“細菌”概念的接受推波助瀾。20世紀 20年代后期,余云岫撰《六氣論》一文抨擊中醫(yī)的病因學學說,并提出廢除中醫(yī)[37],其 1931年的《論六氣六淫》一文(見圖2)更進一步抨擊這一學說,稱其為“稱心而談,羌無故實”[38],把中醫(yī)推向風口浪尖。在此歷史背景下,中醫(yī)醫(yī)家通過架構中西病因學理論間的聯系回應來自西醫(yī)的質疑,而這一做法無疑拉近了傳統(tǒng)醫(yī)學與“細菌”概念的距離。
1931年,吳漢倦撰《氣化為細胞之母六淫為細菌之母解》一文,旨在“將中西醫(yī)理,從根本上解決”[39],是對余氏批評的直接回應。他指出,西醫(yī) “恥談氣化”是由于“氣化為無形,非科學家所能察驗”,然“無形生有形,無形統(tǒng)有形”。20世紀 30年代初的《中醫(yī)注重六氣能治有菌之病,西醫(yī)注重細菌而無治療之法》 《國醫(yī)之細菌學說》等文均體現了當時中醫(yī)醫(yī)家一方面將現代細菌學融入自身的解釋體系,另一方面也將本土的傳統(tǒng)學說置于西方理論之上的努力。1935年《國醫(yī)微菌學》一文則將“邪” “毒”兩種傳統(tǒng)病因學學說中的外因概念同“細菌”聯系起來, “細菌”只是“傳移之媒介” ,疾病“所以原發(fā)者,惟風邪血毒是論”[40]。
始于 20世紀 20年代晚期的這場中西醫(yī)論爭,見證了西方醫(yī)學逐步成為我國主流醫(yī)學過程中中醫(yī)醫(yī)家的話語所起到的助推作用。 “旅行”至我國的 “細菌”術語及其概念與本土傳統(tǒng)病因學學說的交融,令這一原本陌生的外來概念逐漸為時人所接受。其接受離不開“蟲”概念及中醫(yī)病因學學說,在保留其“既定意義”的同時, “細菌”概念也在中醫(yī)病因學理論中得以完成其“新意義的再闡釋” ,實現在漢語言文化體系中的“語境重置” 。
四、結語
本文試以“bacterium”概念在我國的翻譯與引介為例,透視科學概念跨際“旅行”的復雜性。 “細菌”概念的這趟“旅行”具有深刻的跨文化意涵。這一過程在語言維度上的復雜性體現在其譯詞的更迭,而概念“旅行”的“落腳點”則在于其為目標受眾所接納。譯詞的確立基于概念的接受。概念的語境重置是其為目標文化所接受的內在機理,處于新語境中的“旅行”概念所遭遇的“準備條件” ,是目標受眾認知并接受這一新概念的重要因素。作為此等條件的“蟲”概念及中醫(yī)病因學理論對“細菌”概念跨文化傳播的參與,減輕了本土民眾理解 “細菌”概念的認知負擔,使這一外來概念逐漸成為他們“聽得懂”的新概念。
由此可見,能否與目標受眾的知識結構形成“認知對接”決定了概念跨文化傳播效率。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利用好目標文化固有的“準備條件” ,以建立起“走出去”的話語同目標受眾固有認知間的聯系。值得注意的是,在“細菌”的“旅行”中,巧妙運用本土“準備條件”促成“西來新知”在華接受的主體并非這則概念的輸出方,而是本土的傳統(tǒng)醫(yī)師,他們對我國的醫(yī)學傳統(tǒng)是最為熟悉的。故而接受方“聽得懂”并非概念傳播的最終目標,如何將“講故事”的主體擴大至目標文化受眾,引導、調動、鼓勵、激發(fā)他們以更為主動的姿態(tài)投入到概念、知識等的傳播中來,這或是一個更加值得深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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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余云岫. 論六氣六淫[J]. 醫(yī)藥評論, 1931,62:22 ? 23.
[39]吳漢倦. 氣化為細胞之母六淫為細菌之母解[J]. 國醫(yī)雜志, 1931(1) :10 ? 12.
[40]心廬. 國醫(yī)微菌學[J]. 和平醫(yī)藥報, 1935(2):11 ? 12.
(責編: 朱渭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