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老余第一時間把丁小兵和老何周末要來的消息告訴了老左。
丁小兵和老何,與老余、老左相識于一年前的一個省內培訓班。為了方便管理,五十人的培訓班分成了五個小組,他們四人恰好被分在了同一個小組,小組長由丁小兵擔任。之所以讓丁小兵擔任,可能是會議組織者在他的簡歷里發(fā)現(xiàn)他來自某個職能部門的緣故。好在丁小兵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機關工作人員,整天嘻嘻哈哈的。老何相對比較忙,手機總是響個不停,濃重的方言再加上過快的語速,讓他們聽不明白電話那頭發(fā)生了什么,但每次掛掉電話,老何都能笑對世界。這就很了不起。
他們四人比較能談得來,房間又是門對門。晚飯過后最多一個小時,他們便能重逢,當然,地點換在了市內某個小飯店。中年男人喜歡搶著說話,一番高談闊論之后,他們裹著初冬的寒風悻悻而去。宵夜花不了幾個錢,他們心照不宣輪流買單,四人的關系在二十天的培訓期里更上層樓。到了散會的那一天,他們相互望望,握了握手,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老何與丁小兵的這次到訪,是他們培訓班結業(yè)后的首次相聚,地點選在老余和老左所在的江城。老余主動張羅精心策劃,并反復修改這幾天的行程安排。老左則有點隱隱的擔憂,自己的婚姻已到盡頭,眼看就要一拍兩散。不過他們來也好,老左可以從泥潭里短暫地拔出來,喝喝酒散散心敘敘舊,或許自己糟糕的婚姻問題,可以不動一兵一卒便迎刃而解了呢。
一想到這一層,老左也積極張羅起這場即將到來的聚會了。老何本周五開車一路往東,先經過丁小兵的城市,捎上他再往南,計劃當天午后到達江城,然后于本周日晚上返程。這樣的行程很緊湊也很合理,互相不添多少麻煩,也不耽誤太多時間,日后還能留個念想,也為下次再聚提供一個更具操作性的示范案例。
本次接待所需費用,由老左和老余均攤。事情擺在桌面上,只要說開了就不是問題。這比老左的個人問題要簡單得多。
老左在四季酒店預訂了一個標準間,想想不妥,隨后改成了兩個單間。老何與丁小兵傍晚時才到達酒店,他們握手寒暄安頓下來后,四人便步行往飯局所在地而去。
從住宿地到飯店要經過市政公園,或者說穿過公園便可到達。公園南側的銀杏葉落滿小徑,滿地金黃,香樟樹的枝丫微微下垂,纏繞在一起,散發(fā)出淡淡的樟腦清香。坡道下面是永豐河,青色的河水沿著公園外側緩緩流淌,聽不見水聲,只能看到兩三個人在垂釣。遠遠望去,那幾個人一動不動,猶如朽木。公園的左前方有個小土坡,樹木整體呈枯黃色,間雜著一點墨綠,兩種顏色交織在一起,逐漸過渡到淡淡的灰色,如水墨般氤氳開,和天空融為一體。
他們一路談論著國際形勢、經濟復蘇、人口增長等等話題,但沒能就任何一個問題達成一致意見。說話間他們就進了包廂,丁小兵忽然想起他的一個女同學也在本市,老余招呼他把女同學喊來一起吃飯。對方好像不太愿意來見面,丁小兵先用一套堂皇的大詞逼人就范,接著又開始撒潑耍賴,見還是沒起色,最后用上冷暴力,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老左在一邊瞅著,覺得丁小兵很滑稽,也很現(xiàn)實主義。熬到最后,丁小兵捂住手機底部,問老左飯店名和包廂號,隨后掛掉電話說她等會就到。
飯局中多了位女性,聊天的話題自然就沒了方向。老左坐在丁小兵對面,看著他一會低頭跟女同學小聲說話,一會又拿出手機自拍合影。老何悄悄搗了搗老左,壓低嗓門說丁小兵和這個女同學關系肯定不一般,疑似有過一段非一般的友誼。老左笑了,什么叫非一般的友誼?你直接說他倆有過一段情不就得了。老余接過話茬,你倆真是文縐縐的,我直接懷疑他們有過茍且。說完就端起酒杯敬他倆。
丁小兵忙不迭招呼女同學共同端杯,臉上還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大家都假裝看出了門道,花花轎子人抬人,飯局漸漸變成了丁小兵的主場。丁小兵滿面春風,飯局時間被他無限延長。喝到半醉之后,丁小兵開始翻來覆去地要求諸位回答一下究竟什么是愛情。老余和老左只能打著哈欠埋頭吃菜。一個多小時以后他們停了筷,徒留自動轉盤還在緩慢旋轉。他們每人點上一支煙,噴云吐霧的間歇用牙簽剔著牙,直到女同學起身告辭說時間不早,要回家了。
服務員敲門進來問他們還需不需要主食,意思是廚師快下班了。老余揮揮手說買單。丁小兵執(zhí)意要送送女同學,老左說他們先回酒店歇會,等確定好宵夜的地方再給丁小兵發(fā)定位。
酒店西側是市政廣場。廣場很大,接近九點仍有不少市民在健身。廣場中心被一群玩滑板的孩子占據著,外圍是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打羽毛球或跳繩?;璋档目盏厣鲜侵心耆嗽谔鴱V場舞,草地上的健身器材則被老年人霸占著。
老左他們幾個人步履踉蹌混雜其中,試圖穿越廣場抵達酒店。
老左的前面有兩個老人,一男一女。老頭說,小紅,我和我家老太婆說我晚上多鍛煉一會兒。所以……今晚我能遲點回去。
路燈映襯著老太深紅色的外套,老左看見她的臉龐竟有了些許羞澀的模樣。
老余拽拽老左,說,看,這才是愛情。
老何插話說,也不知年輕時他們干什么去了。
在酒店房間坐了一會兒,老余提議去宵夜。老何有點累,建議就在酒店聊聊天,然后讓他倆也早點回家休息,明天有的是時間。
老左站在窗前,街上偶爾有汽車大燈掃過,城市的天空有一團暗紅,對面的樓宇還有稀稀疏疏幾盞燈。突如其來的疲憊包圍著他。老左手機響了,但他沒接,只是迅速調成了靜音。電話斷掉后,他看見老婆發(fā)來的一條信息——出門被車撞死才好!老左從手機里調出一家燒烤店的號碼,讓對方送一百串烤肉和一箱啤酒來。
老何似乎看出老左有心思,簡單問了問,勸他委曲求全要有大局觀。老余對老左的事有所耳聞,他的看法跟老何完全不一樣。他以離過一次婚的姿態(tài)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老左沒聽明白,也懶得弄明白。他本來準備跟他們聊聊自己的事情,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那些個人的大事件,在別人眼里不過是嘴邊的談資,或者是隨手拂過的灰塵。
接近凌晨了,他們圍著房間的小茶幾喝酒。圓形茶幾很小,也許正因為小,他們之間靠得很近,像是圍著炭爐在取暖。外面起風了,天氣預報說有寒潮經過,七級陣風并伴隨短時強降雨,氣溫將下降十度左右。此刻的風夾帶著哨音,從虛掩的窗戶吹進來,捎走了桌上的話語。老左站在窗前,一架飛機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閃著紅紅綠綠的光飛過,像一顆星星,遙遠又明亮。從窗戶望去,飛機和樹葉差不多大小,快速穿過夜空消失不見,寂寥的天空像是被它劃出一道口子。
整個夜晚他們說了什么,老左一句也沒記住。酒精的麻醉感寫在每個人的臉上,疲憊紅腫的臉龐還帶有一絲滿足。老余什么時間回去的,老左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丁小兵回沒回來。
第二天早上九點,老左趕到了酒店,老余正獨自坐在大廳沙發(fā)上喝著茶。按照昨晚商定的計劃,今天他們要去凹山湖和尾沙壩轉悠轉悠。
出發(fā)之前,老何才想起隔壁的丁小兵還沒下來,自己吃早飯時也沒見著他。老何掏出手機給丁小兵發(fā)微信,老左則直接撥通了丁小兵的電話。電話是通的,沒人接。老何說,微信也沒回,算了,我們出發(fā)吧。四十多歲的人還能走丟不成。
有道理。老余說,丁小兵最怕事,估計昨夜勞頓,現(xiàn)在還夢游世界呢。
走走走,趁著還沒下雨。老何捧著茶杯就去發(fā)動汽車。
車開四十分鐘,就到了礦山。凹山湖原本不是湖,而是一個巨大的露天采坑,最大坑口直徑達一千三百多米,是華東地區(qū)最大的露天鐵礦采坑。隨著近百年的開采,礦石品位下降,資源已近枯竭,遂引水填坑,再投放野鴨若干棲息于湖面。憑欄遠眺,湖水蕩漾野鴨飛翔,昔日繁忙的露天采場,華麗轉身為本地工業(yè)旅游的一張靚麗名片。
尾沙壩則是用來堆存鐵礦石經過遴選后排出的尾礦,相當于堆礦渣的露天場所。經過長年堆積,尾沙越堆越高,占地越來越大,遠遠望去是一座灰白的山,比起凹山湖顯得蒼涼寂寞了很多。一路上坡,路漸漸變窄,柏油路也變成了砂石路,兩邊低矮的灌木呈垂死狀態(tài)。車速并不快,向左拐再直行,一道大鐵門橫亙在眼前。老余下車,在鐵門前四下張望,老何與老左也下車張望一番,然后在路邊方便。老余折返回來,說他一直記得這里是有人值守的,是上山的一條近路,怎么現(xiàn)在連大鐵門都焊死了。
車無法調頭,只能倒出去。老左和老余一前一后看著一左一右兩側的窄路,指揮老何倒出去五十多米。換個方向繼續(xù)前行,路面更加高低不平,車輪卷起的砂石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塵土在車后拖出一道長長的灰煙。老何猛踩油門不停打著方向盤,一路爬坡,小車猶如一匹野馬馳騁在無際的沙漠中。咣當一聲,老何一腳剎車,然后下車彎腰觀察底盤,老余和老左也彎腰看看,底盤下面一灘黑色的油漬。老何說,估計機油殼被石子杠壞了,車速有點快。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先給保險公司打電話,然后只能喊拖車了。老何說著就開始打電話。得知拖車至少要一個小時才能趕到,老左便招呼他倆往前走,說一個小時足夠登到尾沙壩的庫頂轉悠一圈。急也沒用。
登上庫頂并不費多大事,沿著盤山道十五分鐘就到了庫頂。庫頂?shù)故瞧教?,砂石地上還建有一截長廊。長廊前方有一處人工挖掘的小池塘,四周瘋長著高大的蘆葦。庫頂上看不到鮮活的生命,也看不到鮮艷的色彩,滿眼都是灰白色的尾礦。除了一條莫名其妙的皮帶輸送機還在嘎吱運轉,這里的時間是靜止的,一切都那么蒼涼。老左走在最前面,他看看手機,沒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過去,大家甚至都在回避自己的無趣,總想著找個輕松的牌局,吃吃飯喝喝酒,消磨掉“美好”的一天。大家都明白,自己的喜怒哀樂在別人的眼里不過就是一陣風經過耳朵,然后耳朵有點癢而已。
老何站在長廊椅子上向下觀望。拖車還沒到,說是半路爆胎了正在更換。老左和老余也站上長椅向下觀望,但什么也沒看到。老左繼續(xù)保持著觀望姿態(tài),看到有輛車出現(xiàn)在坡道上,就像電影慢鏡頭似的,沿著砂石路緩慢爬行,一會就轉到背面去了。這輛車是黑色的,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老何還在不停打電話,似乎天下所有的事情都能通過打電話來解決,除了拖車遲遲不來。又過了近二十分鐘,在老何和老余走到庫頂另一端時,老左發(fā)現(xiàn)一輛拖車正卷著塵土,咆哮著越來越近。
老何急忙跑回來,對著上山的路交叉揮舞雙手。拖車上下來兩個穿工作服的男人,他們繞著老何的車看了兩圈,然后報出五百塊的價格,老何點頭同意,簽字掃碼。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拖車才不急不忙開下山去,丟下他們三個人站在庫頂。
現(xiàn)在怎么辦?老余問。
什么怎么辦?老左說,先下去找個飯店,肚子搞飽了就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了。
有道理。老何說著就走在了前面。
從尾沙壩下來,一路上都在興建地質公園,大約有七八個六十歲左右的人在路邊種花。走到鎮(zhèn)上,一輛空蕩蕩的公交車緩慢從他們身邊經過,車后電子屏上寫著“向山→雨山湖”。車??吭谡九_,等車的男女老幼擠在一起堵住了車門,生怕錯過這輛公交就錯過了一生的摯愛一樣。
老余找了家看起來比較干凈的小飯店,找了個靠門的四方桌坐下。服務員端茶倒水時老何電話又響了,等掛掉電話他說因為車型太老暫無備件,要等三天。老余說你就在這等個十天也不要緊,時間對你來說不值錢。
老左點完菜在大廳坐下,三個人閑聊了一會,老余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問丁小兵可聯(lián)系上了,他倆都說沒回音。反正丟不了,老何說,丁小兵是個桃花得意的人,你們誰見過他單槍匹馬?這次到這來,我懷疑就是來見女同學的。
丁小兵挺有意思一個人。老左說,不喝酒他是悶葫蘆,八棍子打不出個屁,酒精一刺激就是那什么——按下葫蘆起了瓢。酒桌上就聽他車轱轆話停不住,最后趁人不備一頭栽在吐骨碟里。都這樣了還不時抬起頭問一句什么是愛情,像轉動的縫紉機一樣喋喋不休。可這誰能回答得了呢,愛情就是個大笑話。
等他不念叨什么是愛情了,老余說,那就是他覓得新歡之時。有句詩怎么說來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其實丁小兵像別人悄悄倒在路邊的中藥渣。老左說,我們跟他差不多,一堆廢物卻還努力冒出陣陣熱氣。
真是聽君一席話……老何打開了一瓶白酒。
說話間有人在路邊喊“左老師”。老左根本就沒在意。老余站起身說,這不是小儲嗎?老左回頭一看,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女孩站在飯店門口,瓜子臉,雙腿站得筆直。她身后一排花簇,秋風輕拂。老左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進來。
你家住在這里?老左問。
小儲說,不是呀。我親戚家一個老人過世了,我跟我媽早上一起來的。下午沒事我到街上溜達溜達,正好看到左老師了。真巧。
老左說,你別喊左老師了,喊我老左就行了。
老余對老何說,這是小儲,老左的關門女弟子。嗯,關門女弟子,懂吧?
老左建議道,反正已經晚了,下午我們喝喝酒隨便轉轉,晚上就在這里找個民宿住下,明天再返回市區(qū),如何?
老余表示沒意見,老何客隨主便。老左說,那就先安心吃飯,任何事都急不來。
這是一頓大酒,他們相談甚歡,主要話題是去讀博的必要性、5G的未來運用和如何防止掉頭發(fā)的問題。他們如沐春風,個個醍醐灌頂,痛罵自己身邊的人和事,說那些混得好的賺到錢的結了婚的背上房貸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不說話了,都沉浸或淹沒在生活里了。
喝,干,再來兩瓶,最后兩瓶。
再來一瓶,真的只能最后一瓶了。
瓶中酒喝完再議……
從飯店出來,天空已經變成某種詭異的黃,不是晨曦初上,而是天近黃昏。黑暗馬上降臨,天氣預報的大風降溫和局部短時強降雨,似乎就要發(fā)生。老左不知道此時自己是清醒還是麻木,只知道有根魚刺卡在舌根末端,牙簽捋了幾次也沒效果,一直隱隱作痛。
秋風過于干凈,他們和小儲走在大街上。街上還有不少人,行色匆匆,趕著回去收衣服的模樣。老左停下腳步看著人群,覺得眼前就是一個國際大都市,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之都。事實上他們是在一個清冷的午后,駐足于本市的一處近郊。連日過山車般的氣溫變化讓人眩暈,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片異地的郊區(qū),好似海市蜃樓,給人奇異又恍惚的感受。
小儲說她要回親戚家一趟,晚上還要“哭靈”。
他們剛進民宿就下起了雨。雨勢不算大,是秋天特有的連綿細雨,仿佛一場單調而啰嗦的告白。細雨飄灑在玻璃窗上,雨滴不停被新的雨滴更替掉。老左看著它們構成的圖案在細微變化,時而連貫時而斷續(xù)。密密麻麻的雨滴令老左頭腦里一片空白,隔著玻璃望去,外面是暗沉沉的街道,以及被雨水浸透的綠和昏暗的黃。
能聽到汽車輪與地面雨水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老左給老何、老余發(fā)了信息,問他們是否出去宵夜,但他倆都沒有回復。估計是酒還沒醒。老左給小儲發(fā)去一條信息,說自己想去看看“哭靈”。
小儲給他發(fā)了個定位,讓他打車過來,她就在路口等他。
老左下車的地方是條土路,老遠就能看到路的中段燈火通明,電子合成樂和嗩吶的聲響正在夜空中飛揚。小儲拉著老左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松開他的手。老左問小儲,他到這里來別人不會說什么吧,小儲說那么多人誰認識誰呀。
路的一側擺放著音響設備和鈸、嗩吶、二胡……幾個中年男女各自抓著樂器調試。其中一個瘦高個像是負責人,正面無表情地張羅著班子成員做好準備,說最近生意有了很大起色,大家要打起精神愛崗敬業(yè)。
七八個老頭老太坐在門前的兩條長凳上,像一只只等待出售的小龍蝦??拷蓍T的地上擺著一個盆,不時有人走近燒些紙錢?;鹈鐣r高時低,盆里的灰燼偶爾隨風飄散,落在周圍人的身上。
鞭炮齊鳴,“哭靈”開始。老左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戲班子的人代替親人來哭靈,他們個個身懷絕技,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集雜技、舞蹈、朗誦、卡拉OK于一身。瘦高個說自己不僅會唱民歌山歌情歌,還擅長朗誦各種詩歌。說著他就唱了一首《懂你》——“你靜靜地離去,一步一步孤獨的背影……”老左聽著聽著竟然鼻子發(fā)酸。
戲臺班子的另外幾個人輪番登場??趪娀瘕垺⑸綎|快書、信天游,氣氛逐步推向高潮。最后出場的那位腰上扎著一條白布,哭天搶地一路跪爬到靈堂門口。
小儲拽拽老左,說,“哭靈”正式開始了。
老左第一次見識,不得不承認那人的表演比逝者的親人還悲痛。足足哭了大概十五分鐘后,班子里一個中年婦女拿出一個盆放在靈堂門口。老左看見小儲隨著其他親戚往盆里丟錢,二十、五十、一百地丟,似乎丟得越多就越孝順。
兩條長凳上的老頭老太坐著沒動,燈光下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戲臺班子里的人也面無表情,只盯著盆里的紙幣估算著大致數(shù)目,還對著話筒說天上的老大爺正在看著你們……“哭靈”的人愈發(fā)起勁,額頭早已磕出了一片紅印,還沒有停歇的意思。
老左看著這個熱鬧的場景,頓覺心里一片死灰,自己也遲早會成為一個死人。
老左對小儲說,走吧,你餓不餓?搞點宵夜去不去?
小儲說,行,我晚飯還沒吃呢。你也沒吃吧?就知道喝酒。
因為天黑,小儲緊緊握著老左的手。而這時老左的手機響了一下,信息是老婆發(fā)來的,很簡短——明天上午回來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個字。老左沒回信息,只是任由小儲拉著他,在細雨飄搖的夜里低頭前行。他不確定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前方可能走到沼澤,也可能走到春暖花開。
走到大街上,街口的露天攤還在營業(yè)。一對小夫妻正在忙活,男的在炒面,女的在下餛飩。老左要了兩碗餛飩、六塊鹵干、兩個鹵鴨肫和半斤白酒。
小儲說,你信人死后魂會離開身體飛走嗎?
老左說,小時候有一次跟我媽去市里,坐了很久的公交車。我們下車后,為了抄近路,要從雨山湖公園穿過去。公園每棵樹下都坐著一些善男信女,搖簽、打卦、看手相什么的。我媽拉著我,快走出公園門時,后面有個女人忽然拉住我。她說,大姐,算個命不?我媽愣了一下,說你還會這個?對方也有點吃驚,她也認出了我媽。我們走出公園,我媽還回頭遠遠看著那個門,對我說,我和她是一個村的,跑這兒裝神弄鬼來了,還真有人信。
小儲想了想,說,我還是覺得人死了之后不會無端消失。據說有人做了實驗,人死后體重會減少七克。
老左說,我沒死過,我搞不清自己會不會輕七克。要看淡生死,死亡是一個人休息的方式吧,你看我們天天忙來忙去,有休息的時候嗎?水如果不攪動,本性是透明清澈的。
小儲說,看淡生死?談何容易呀。
老左說,人其實沒有生死。生死只發(fā)生于肉身,如果活著時能徹底明白生與死的真相,那就會脫離六道輪回,生死就不存在了。
小儲說,聽說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那是愛過我們的人。
老左說,應該是吧,那些活在我們心中的人并沒有真正離去。
小儲說,對,愛我們的人永遠不會離開,他們總是能找到我們,我們也會找到他們,對不對?
老左說,我們都會孑然一身空手而歸的。就像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是不是對死亡與生俱來的恐懼呢?四季變換我們能感知,卻很難理解自身的變化,就像我吧,越來越像個合格的成年人了,內心住著一個叫陰暗的東西。
那你心里住著我嗎?小儲問,我想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阿彌陀佛么么噠。
餛飩涼了,快吃吧。老左說著給她碗里加了點胡椒粉。
雨已經停了。老左把小儲送回親戚家,她說明天還要早起參加出殯。臨別時老左在黑暗中抱了她一小會兒,她的頭發(fā)有雨水的味道。他想親她的耳根,卻又忍住了。
老左返回民宿,壓根睡不著,不是床鋪不柔軟,也不是被子不暖和。他起床打開房間的夜燈,把所有設施,從洗手池到淋浴房再到抽水馬桶都摸了一遍,但頭腦里還是從一團毛線到一團毛線。老左對小儲不安的欲望已燃燒殆盡,他一個人坐在房間巨大的寂靜中,像個老父親般孤獨地望著窗外。
天就要亮了。老左爬上民宿頂層的大平臺,對面有個老人在手洗衣物。陽光下的衣物很鮮艷,在晨風中緩緩擺動。老左俯視下去,腳下的小鎮(zhèn)正在蘇醒,街上有了寥寥的行人,還有小販挑擔走過。除了路燈余暉,街面還被鍍上了一層暖紅色的光芒。那層光芒越過一排排屋頂,在錯落的房頂間隙穿行。穿行的還有風。風之上,有鳥群如剪影緩緩飛過。
老左給老余和老何分別發(fā)了條信息,問他們今天是否按計劃去江心洲玩,但半天沒有回音。他敲了敲他們的房門,也沒有動靜。他到前臺打聽,方得知原來他倆昨晚就已經回市區(qū)了。
街角有輛出租車。老左敲敲車窗,司機睡眼惺忪地看看時間,說今天上午不營業(yè),他的車已經被村東頭出殯的那一家包了。
這時,老左的電話響了一下,他低頭看看,是老余發(fā)來的信息。老余說他是第一時間把丁小兵與老何周末要來探訪的消息告訴了他。老左想都沒想,回復道——收到。必須歡迎光臨。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