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進了勝利派出所。
接到民警打來的電話,葉子以為又遇到了詐騙,對方話沒說完,她就直接掛了電話。半躺在沙發(fā)椅上的她,正接受一只小錘在她的頭頂碎碎地敲擊。小錘朝下的那一面大約拇指寬,上面密密麻麻栽滿了梅花針。第一次扎梅花針時,她的眼淚嘩地往外迸。那些淚,一半是嚇的,一半是疼的。扎過幾回后,養(yǎng)發(fā)師小陳悟出了葉子所能承受的極限,下手更有把握,葉子對那種脹脹的麻麻的酥酥的痛感漸漸上了癮,過那么幾天就想要小陳扎一扎。葉子習慣了小陳的手法和力度,沒想到小陳請假回了老家,接替她為葉子扎針的小袁是個入行沒多久的新手,可能小陳之前交代過小袁,葉子是個對疼痛很敏感的人,下手一定要輕。小袁毛毛雨般的“輕”,讓葉子頭頂?shù)哪且恍K斑禿只感受到了絲絲涼意,閃閃爍爍的,仿佛一群螢火蟲悄悄落在南瓜葉上又飛快地離開了。
“還可以再重一點?!比~子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小袁“哦”了一聲,試著加大手上的力度。葉子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她的手指劃過屏幕時,頭頂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葉子一聲“哎喲”,小袁慌慌張張地說著“對不起”。
見是父親的手機號碼,葉子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是我,”父親說,“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王警官問你為什么掛他電話?”
葉子沒聽懂,父親遇到小麻煩是因為她掛掉王警官的電話?王警官為什么要打她電話?父親為什么和王警官在一起?她并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一個姓王的警官,再說,掛掉電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錯。父親結(jié)巴了好一陣,葉子才明白,父親之所以進了派出所,是因為他在偷東西時被人抓了現(xiàn)行。
從小到大,葉子從沒聽人說過父親半個不字。忠厚、老實、吃苦耐勞,這些形容詞都能準確評價父親的人品。父親是小偷?怎么可能!葉子咬了咬嘴唇,扔下滿臉詫異的小袁,將黏糊糊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等小袁反應過來要為顧客推開玻璃門時,葉子已經(jīng)出了養(yǎng)發(fā)館的大門。
養(yǎng)發(fā)館離蝴蝶谷很近,走路只要十來分鐘。葉子到了家門口,還在想怎么和安平說這事。將食指伸向指紋鎖時,葉子聽到屋內(nèi)傳來哈哈的笑聲,那是短視頻的音效,不是安平的。葉子皺了皺眉,想象安平半躺在沙發(fā)上,盯著手機屏幕傻笑的樣子。安平喜歡刷短視頻,一個接一個。遇到他覺得很搞笑或者很值得一看的短視頻,他會用微信轉(zhuǎn)發(fā)給葉子。葉子懶得理他,偶爾回一句“無聊”。
“驗證失敗,請重新輸入。”一個看不見的女人輕輕提醒葉子。葉子將剛剛抬起的食指再次輕輕壓在指紋識別器上,女人又說了一遍:“驗證失敗,請重新輸入?!?/p>
葉子連試三次才把防盜門打開。這把指紋鎖半年前壞過一次,關(guān)門時總要用手推幾下才能鎖好,葉子向維修師傅抱怨鎖的質(zhì)量太差,對不起它那一線品牌的聲名和價格。師傅一邊鼓搗指紋鎖一邊說:“電子產(chǎn)品嘛,有時也看運氣。運氣好,隨便用個十年八年。運氣不好動不動就得修?!闭f到運氣,葉子沒話說了。她的運氣歷來不怎么樣。彎腰換鞋時,葉子瞄了安平一眼。安平盯著手機屏幕說了句“回來了”,他的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夸張的笑聲。安平跟著嘿嘿地笑,他的腮幫子往兩邊一擠,那面相,竟有點彌勒佛的味道。
安平頭也不抬,葉子也懶得和他說話。她趿著拖鞋直接進了臥室,從書桌底下拽出那只始終處于整裝待發(fā)狀態(tài)的行李箱。葉子拖著行李箱走進客廳時,安平終于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他抬起頭,驚訝地望著葉子:“你干嗎去?”
“我回娘家有點事,你在家記得幫我澆花?!比~子這話,成功堵住了安平?jīng)]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葉子也沒給安平多問半句的時間,她匆匆打開防盜門,迅速關(guān)上,又急急按了電梯鍵。她希望安平能夠立刻從房里追出來,希望安平堅持要和她一起回老家,但她不愿看到安平為難的樣子,索性從一開始就斷了自己的念想。
電梯到了,安平并未追出門來。
葉子其實喜歡一個人開車回老家。她常走的這條高速路窄彎多,全程限速100邁。路上沒什么車,葉子開得飛快。她將手機導航的音量調(diào)得很大,當導航提示有測速點時就慢慢降低車速。她曾在這條路上違過一次章,超速百分之三十。那天晚上,安平出差未回,葉子和母親視頻,母親說她連續(xù)好幾天嚴重失眠,困得眼皮子都睜不開,可就是睡不著,她的腦袋里面好像裝滿了炸藥,馬上要爆炸了。母親說著說著抹起了眼淚。母親的腰椎病越來越厲害,走路都要人扶了。但她堅決不肯做手術(shù),一怕死在手術(shù)臺上,二怕手術(shù)不成功會癱瘓。母親患有高血壓和冠心病,手術(shù)的風險的確很高。葉子也不敢多勸母親。母親因為失眠而淚眼婆娑,葉子急吼吼地要父親第二天就去醫(yī)院給母親買安眠藥。母親接過父親遞來的紙巾,擤了擤鼻子,搖著頭說:“我不吃安眠藥,打死也不吃。”父親在旁邊小聲解釋,早要去買藥了,是母親不讓去。葉子關(guān)掉視頻去收拾行李,開了車一路狂飆回老家??炝璩繒r,她到了父母家門口,從背包側(cè)袋里掏出一把長長的鑰匙,就著走廊昏黃的光線,試了兩次才插進去,往右輕輕一擰,門開了。出發(fā)時她給父親打過電話,要他別反鎖門。她踮著腳進的門,關(guān)門時也格外小心。這套兩居室是大姐和二姐在十幾年前為父母買的。她倆都在佛山買了房,平時回得少,她們負責出錢,葉子負責出力,父母有個頭疼腦熱的,大多是葉子操心。平時父親和母親各睡一間房,葉子回家時父親會騰出他的床,自己和母親擠一張床睡。這次她特意和父親約好,不用騰床,她要陪母親睡。母親體形偏胖,怕熱,每年“五一”沒到就嚷嚷著要將床單換成竹席。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清瘦,怕冷,大熱天連風扇都不用吹。多少年的磨合了,他們?nèi)匀恢荒芡ㄟ^分房而睡來調(diào)和這種矛盾。還有,父親沾床即鼾聲如雷,原本失眠的母親,只怕越聽越煩躁。
兩個臥室都沒關(guān)門,父親房里浮著穩(wěn)穩(wěn)的鼾聲,她直接進了母親臥室。燈沒關(guān),母親果然沒睡著,帶著鼻音問她:“崽,餓不餓?你爸給你煮了皮蛋瘦肉粥,你先去吃一碗。”她說不餓,要母親先睡,她洗漱一下就來。等她洗漱完,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還打著微微的鼾。太不可思議了,葉子不敢相信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母親還在視頻里因為失眠而情緒失控。她在母親腳畔小心躺下來,原本濃重的睡意卻漸漸消失了。母親的鼾聲有點大。她不敢翻身太勤,怕驚醒母親。正是春夏相交的季節(jié),氣溫卻比往年低,母親的床上還沒來得及換成睡上去硌肉的麻將席。蓋著又薄又輕的羽絨被,葉子覺得身上的寒意越來越濃。母親只蓋了一條珊瑚絨毯子,雙腳還露在毯子外。葉子拉了拉毯子的一角,輕輕替母親蓋住腳。坐在一起吃早餐的時候,葉子連連打著哈欠。母親問她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葉子笑著說:“您老人家一覺睡到天亮,還打著香香甜甜的鼾,失眠的那個人是我,我一分鐘都沒睡著。”母親的表情有些羞愧,說自己很久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葉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只請了兩天假,我不在的時候,要老爸陪你睡吧,那樣就不會失眠了。”母親連連搖頭,父親也連連搖頭……
不知道父親那邊怎么樣了,已經(jīng)完全糊涂了的母親是不是有保姆陪著,安平還坐在沙發(fā)上刷視頻吧,葉子感覺自己的心分成了無數(shù)瓣,每一瓣都長著數(shù)不清的結(jié)。她晃了晃腦袋,提醒自己小心開車。在一處比較長的下坡路段,她的前方有兩輛車慢慢吞吞地并排行駛。一輛灰色小轎車,一輛黑色SUV,她有點近視,看不清它們的車標。葉子想超車,除非走應急車道。她按了按喇叭,前面的車無動于衷。她又來回變了好幾次光。終于,行車道上那輛黑色SUV加速了。葉子打開右轉(zhuǎn)指示燈,瞅準空當并到行車道。前面的SUV停止加速。她飛快地瞥了瞥超車道,油門往下一踩,超過左側(cè)的灰色小車,打開左轉(zhuǎn)指示燈,并到超車道。在超車并道的過程中,她聽到了當?shù)囊宦曧?,緊接著,被她甩到后面的那輛灰色小車按了喇叭又變光。她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灰色小車緊追上來,喇叭按得更急促了。葉子有些慌張,見右側(cè)沒車,便慢慢駛到應急車道,停好車,打開雙閃指示燈?;疑≤嚭芸焱T谒陌咨珚W迪后面。葉子打開車門,三個高高壯壯的男人從灰色小車里鉆出來。葉子忽然有些害怕。天色已近黃昏,路上沒什么車。她抓緊手機,強裝鎮(zhèn)定,問他們怎么回事。皮膚最黑的那個男人齜著白牙說,“你剮到我們的車了,還問我們怎么回事?”
“不可能……”葉子的話軟不拉嘰。
“不信你過來看看。”
葉子跟著三個男人走到灰色小車旁,右側(cè)反光鏡果然布滿了裂紋。她有點蒙:“對不起,我馬上報警?!绷硪粋€鷹鉤鼻男人笑起來:“這點小事你報什么警啊,直接賠錢吧,我們還要趕路?!彼龔男β暲锫牫隽送{。黑臉男人說:“你知道這是什么車嗎?唉,女司機真可怕,算了算了,一千塊吧。”葉子沒來得及研究那是什么車,看那亮锃锃的車漆,可能真不便宜。一直沒吭聲的那個男人斜了眼睛看葉子,她打了個寒戰(zhàn),趕緊去車上拿錢包。
接下來的路程,葉子開得更快。她的奧迪碰壞了灰色小車的反光鏡,車前車后卻沒受一丁點傷,她有些想不通,便一路告誡自己再遇車子追趕,一定不讓他們追上。葉子忽然恨起安平來。若是安平在她進門的那一刻抬頭望她一眼,她肯定會告訴他為什么要回娘家;若是她告訴安平這些,安平肯定會和她一起回;若是安平一起回,肯定是他開車;若是安平開車,她只管睡覺,哪里犯得著這樣提心吊膽……葉子苦笑一聲,覺得自己將所有過錯都推到安平身上,未免有失公允。從圭塘河風光帶露營回來,葉子對安平還是愛搭不理的,兩人依然處于半冷戰(zhàn)狀態(tài),安平?jīng)]有像平時吵架那樣主動求和,葉子也樂得清靜。
想到露營,葉子忍不住嘆了口長氣,也不知父親在派出所那邊怎么樣了,他不在家,保姆會不會對母親敷衍了事?一路胡思亂想,老家的高速出口終于到,葉子瞄了一眼手機導航,還要十幾分鐘到達目的地。葉子打父親電話,問他情況怎么樣,她很快就到派出所了。父親說他已經(jīng)到家,怕葉子開車接電話不安全,就沒告訴她。葉子怦怦亂跳的心終于緩了過來,看樣子父親的“小麻煩”已成功解決。松口氣之后,葉子又有些惱。父親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多擔心,如果父親早點打電話告訴葉子,葉子也不會急著超車導致剮蹭了。不對,高速路上的剮蹭怎么可以怪到父親身上?葉子搖頭笑了笑,左手握穩(wěn)方向盤,右手拿起杯架上的茶杯,大拇指按了一下杯蓋上的開關(guān),連喝了三四口。出門泡的滿杯濃茶,一直沒顧得上喝。
放水杯時,出風口支架上的手機響了。安平真會挑時間。葉子不想接,又怕他直接找父親。葉子接電話的語氣硬邦邦的,說句“正在開車”就掛了電話。
葉子將車停在樓下的水泥坪里。當她走到防盜門前,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已將機械鎖換成了智能鎖。葉子猶豫了一下,沒去按門鈴,直接在密碼盤上輸入父親的生日,一個女聲低低地說:“密碼有誤,請重新輸入?!比~子輸入母親的生日,還是“密碼有誤,請重新輸入”,葉子飛快地輸入自己的生日,聽到的回答一模一樣。她想了想,輸入安平的生日,“嘀”的一聲,門開了。
聽到防盜門的響聲,父親扭頭望過來。葉子叫了聲“媽”,又叫了聲“爸”。母親似乎沒聽到,父親朝葉子笑了笑。“你自己去倒杯水喝,我們先剝完這點南瓜藤?!?/p>
父親和母親都在客廳陽臺上。母親坐在輪椅里,父親屁股底下墊了一張小方凳。他們中間,擺著幾根南瓜藤和一只不銹鋼臉盆。
母親用左手捏住一小截南瓜藤,右手握著小木錐,從南瓜藤的中間部位挑破一處表皮,再順手扯下來。父親左手握著一根南瓜藤,等母親剝完,就將手里的南瓜藤從結(jié)節(jié)處掰下一截,遞給母親。母親緩緩地挑,緩緩地扯,嘴里喃喃著:“老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p>
母親真的完全糊涂了,葉子想,父親在家排行老三,母親怎么喊起“老六”來了。
“你去當兵都不告訴我,就那么走了,我等了你好幾年,你連信都不給我寫一封。”母親越說越生氣。
父親什么時候當過兵?葉子不解地望了望母親,又望了望父親,父親微微笑著,仿佛母親在講一個動聽的故事。葉子從書桌底下抽出一條小板凳,挨著母親的輪椅坐下來,伸手去撿地上的南瓜藤。
“你不會剝,”父親說,“讓你媽剝吧,她喜歡剝南瓜藤?!?/p>
“誰要剝南瓜藤?”母親瞥了葉子一眼,她可能擔心突然闖進家里的這個陌生人要搶走地上的南瓜藤。
“老六,”父親呵呵地笑,“除了老六還能有誰?”
“老六,你好久沒給我剝南瓜藤了,”母親頓了頓,“我知道你恨我。”
葉子疑惑的眼神投向父親,父親示意她繼續(xù)聽母親說話。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躲了幾十年,干嗎又回來剝南瓜藤給我吃?你這個沒良心的?!蹦赣H說著說著居然掉起了眼淚。
父親連忙起身,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張雪白的紙巾,為母親擦了擦淚?!鞍パ轿也皇腔貋砹藛幔磕阍倏?,我就不剝南瓜藤給你吃了?!?/p>
葉子張著嘴,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怎么說,這時手機響了,是安平。
葉子不想接,又怕父親尋根究底。安平問葉子匆匆忙忙地回老家,是不是兩個老人家身體不舒服?葉子說沒什么,就說突然想回家看看。安平要葉子將手機給父親,葉子說父親在剝南瓜藤,不方便接電話,她轉(zhuǎn)達問候就可以了。安平說他從沒剝過南瓜藤,哪天要父親教教他。其實安平完全可以選擇視頻通話,那樣就能看到父親怎么剝南瓜藤了。葉子平時只和父母微信視頻,安平需要給葉子打電話時從不選擇微信。
安平的電話成功打斷了母親的傾訴,她緊閉著嘴巴,有一下沒一下地剝著南瓜藤。葉子總算找到了機會,問父親為什么去派出所。父親呵呵一笑:“都是誤會?!睘榱速I到母親喜歡的南瓜藤,父親找遍了附近的菜市場,賣菜的都說兩三個月沒下雨了,南瓜藤只怕曬成了干柴,誰會買那個吃啊。父親不甘心,坐公交去郊區(qū)的菜地里尋寶。在一處靠近水塘的菜地里,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蔸略微有些泛黃的南瓜藤,藤上還結(jié)著一個拳頭大的小南瓜,小南瓜皺巴巴的,瓜蒂已經(jīng)發(fā)黑,看樣子是個死南瓜。父親在小南瓜旁邊蹲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任何人。他四下里望了望,連根拔起那蔸南瓜藤,將小南瓜從藤上面揪下來,放在拔完藤后留下的小土坑里,想了想,又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張卷起來的十元鈔票,壓在小南瓜的下面。父親提著南瓜藤正要走,不知從哪里躥出一個干干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偷他家的菜,怪不得他今天打牌總是輸。父親說他沒偷菜,小伙子沖過來一把揪住父親的衣領:“人贓俱獲還不承認?走,送你去派出所!”父親嚇得話都講不囫圇了。派出所離得不遠,小伙子一路罵罵咧咧的,說他好久沒練過手了。父親感覺派出所的民警和這個小伙子很熟,他更慌張了,擔心自己出不了派出所,這才央求王警官給葉子打電話。小伙子非要父親賠兩千塊錢不可,說那蔸南瓜藤是他奶奶的命根子,誰都不許拔的。父親堅持說他沒偷。王警官要父親和小伙子都別激動,先把事情講清楚。父親將那口氣喘順了,才說自己放了十塊錢在那個小南瓜的下面,十塊錢買一蔸老南瓜藤,應該差不多了。王警官可能只想快點打發(fā)他們走,就勸小伙子別逼老人家,萬一老人家有個心臟病什么的,鬧出人命案來誰都不好辦,回頭又要父親去地里找那十塊錢。幸虧小南瓜和錢都在,小伙子還是不肯放過父親,王警官問小伙子想不想算算老賬,小伙子說看在王警官的面子上,要父親賠他兩百塊錢就算了。父親身上只有幾十塊零錢,還好父親會用微信支付,葉子斷斷續(xù)續(xù)轉(zhuǎn)的零花錢全在微信錢包里……
葉子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喜歡南瓜藤。小時候,葉子最怕母親往她碗里夾南瓜藤。無論切成段還是剁成粒,無論是用肉燜還是拿青椒炒,南瓜藤總是澀澀的、粗粗的,有點硌喉嚨,葉子嘗過一次后再不肯吃。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都熱衷于吃有機蔬菜,鄉(xiāng)下隨處可見的南瓜藤變得金貴起來,有些飯店還將五花肉燜南瓜藤作為來店必點菜推介。滿桌子人都往自己碗里一勺接一勺挖南瓜藤,葉子卻從不往那只最受歡迎的菜碟里伸筷子。
剝完南瓜藤,父親進廚房炒菜,葉子收拾完陽臺,想幫母親按按肩頸,母親扭動著身體,并不配合。葉子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身上的開衫扣子有一??煲袅?,便去衣柜里翻出一件薄薄的長袖襯衣,換下母親身上的開衫,又從電視柜抽屜里找到針線盒,開始給母親縫扣子。
母親年輕時很能干,葉子家里曾有一臺老式縫紉機,小時候,她穿著母親縫制的粉紅連衣裙去上學,班上的女同學圍過來問她裙子在哪里買的,好漂亮。她自顧自靦腆地笑,沒好意思說是母親做的。
葉子沒有遺傳母親的能干,她的手很笨,縫粒扣子要半天。以前她在家時,母親只要她穿針。葉子穿針很快,幾秒鐘就能穿好。
葉子不記得上一次為母親穿針是什么時候了,也許是十年前,也許是二十年前。葉子和安平的衣服若要縫補釘扣,直接去小區(qū)干洗店解決,葉子已經(jīng)很久沒碰過針線了。葉子坐在母親腳畔,從針線盒里挑出一枚細針一小卷白線。她先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將線頭捻尖,左手舉起針屁股,右手拿著線頭想去穿,突然發(fā)現(xiàn)針眼特別小,從未有過的小,線頭挨到針屁股就歪向一邊,她努力睜大雙眼,線頭好像就要穿過針眼了,想將線頭完全拽過針眼時,線頭又溜出來了。幾次三番,都沒能穿進去。葉子抬頭望了望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靠在輪椅上睡著了。父親來陽臺拿東西,看到眉頭越擰越緊的葉子,嘿嘿一笑:“你也老了,連針都穿不進去了?!?/p>
“你才老呢?!比~子忽然生了氣,她背過身去,不讓父親看到她穿針的樣子。
“別戳了手,明天要保姆弄,她釘扣子飛快。你去廚房把菜端出來吧?!?/p>
廚房里香噴噴的。父親將南瓜藤剁成小粒,加了蒜蓉炒肉末,青是青白是白的,看起來很誘人。葉子為母親盛了小半碗飯,用小勺挖了兩三勺肉末南瓜藤蓋在上面,父親說:“這碗飯給我,你媽不吃南瓜藤?!?/p>
“您剛才還說我媽最喜歡吃南瓜藤?!?/p>
“那是以前,現(xiàn)在不喜歡了?!?/p>
“那您干嗎要去……”葉子將那個“偷”字強行咽回肚子里。
父親拿出一個淺藍色的硅膠飯兜,喊醒母親,將飯兜系在母親脖子上,打開母親輪椅自帶的餐桌板,在上面擺了一小碗墨魚排骨湯、一小碗西紅柿炒雞蛋、小半碗白米飯,又將一雙筷子塞到母親手里:“慢點吃,別噎著了?!?/p>
母親二話不說,接過碗筷就開始吃。父親彎腰從餐桌柜里摸出一瓶未開封的紅酒,方形餐桌上已經(jīng)面對面擺了兩只高腳紅酒杯。父親平時喝點米酒,葉子回來才喝紅酒。父親有動脈粥樣硬化,按醫(yī)生的說法,必須戒酒。父親哪里做得到?葉子也不怎么逼他,只是再三叮囑父親盡量少喝點。
葉子在父親對面坐下來,兩人端起酒杯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小口。父親拿著湯勺為葉子舀了兩三勺墨魚排骨湯。葉子將碗里的墨魚一塊塊挑出來放到父親碗里?!袄先思页赃@個好,”葉子說,“你多吃點?!?/p>
父親的那杯紅酒快喝完了,葉子杯里的沒怎么動,她起身將自己的酒全都倒進父親酒杯里:“我最近脫發(fā)厲害,不敢喝酒?!备赣H盯著葉子看:“身體不舒服嗎?看了醫(yī)生沒有?”
葉子也盯著父親的頭頂看了好一會兒,父親的頭發(fā)沒有年輕時濃密,卻沒有半點禿頂?shù)嫩E象。母親的發(fā)量一直不算多,分布卻很均勻。據(jù)說禿頂屬于遺傳病,葉子應該不必過于擔心自己的斑禿變成全禿。葉子走到父親身邊,蹲下來,要父親看她的頭頂。葉子感覺某根粗糙的手指飛快地掠過那處斑禿,她聽到父親微微嘆了口氣。
“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父親問。
“在你面前,我哪里配說辛苦?”
“和安平過得不開心?”
葉子站起來,回到自己座位上,埋頭挑碗里的飯往嘴里送,一粒,又一粒。
“不想和他過了?!比~子終于抬起頭,直視父親的眼睛。
“想和你七老八十的父母過?”
“爸……”
“早勸你趁著年輕和安平要個孩子,你偏要信你媽說的話。你的身體再差,也不可能差到連孩子都生不了。你說你現(xiàn)在不想和安平過了,你一個人待在長沙,要丈夫沒丈夫,要孩子沒孩子,要是有個頭疼腦熱,誰來管你?”父親端起酒杯,仰脖喝了一大口。
“你猜安平現(xiàn)在在哪里?”
“安平是個好孩子?!?/p>
“他現(xiàn)在和他的親生女兒在一起?!?/p>
“這個很正常,你現(xiàn)在不也和你的父母在一起嗎?”
“爸!”
“安平什么時候去的新加坡?”
“他女兒和前妻前不久到了上海。”
“安平和自己的親生女兒在一起,是享天倫之樂,就算他的前妻在場,你也要相信安平?!?/p>
葉子何嘗不想相信安平?那天,對著鏡子梳頭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頂竟然禿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又驚又怕,安平當時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視頻,臉上蕩起的層層笑意快要擠到耳后根去了。葉子挨著他坐下來,偏過頭,要安平看。安平問她看什么,葉子說:“你仔細看?!卑财讲荒蜔┝?,“哎呀,好好的看什么???”因為那聲“哎呀”,葉子好幾天沒理安平。冷戰(zhàn)第二天,安平炒了一桌子好菜,開了瓶瑪歌干紅,給葉子倒了小半杯,又給自己倒了半杯五十三度的牛欄山,他的左手握著白酒杯,右手端起紅酒遞給葉子,葉子仿佛沒看到,埋頭吃碗里的飯菜。安平“唉”了一聲,用左手的酒杯輕輕碰了碰右手的酒杯。第三天晚上,安平在浴室喊葉子,要她去陽臺吊柜里找瓶洗發(fā)水,浴室里的用完了。葉子裝作沒聽到。又過了幾天,安平說要和葉子去城南的圭塘河風光帶露營。那里有全長沙最大的城市露營基地,離蝴蝶谷只有半小時車程,如果一路順暢的話——這還是幾個月前某次閑聊時葉子告訴安平的。葉子很想去體驗一下,安平也答應盡快將裝備買齊。葉子知道安平這是“曲線救國”,他給的臺階,葉子也還喜歡。安平開著他的軍綠色霸道,尾箱里滿滿當當全是露營裝備和食材。葉子坐在副駕駛座,手機搜索露營注意事項。她問安平買了吊床嗎,安平說:“雙人的,防蚊防側(cè)翻,滿意不?”
安平偏過臉,看了葉子一眼。
葉子直視前方:“小心開車?!?/p>
天快黑了,暑氣依然重。出了空調(diào)車,葉子被四面八方?jīng)坝慷恋臒崂死卫喂×?,不一會兒,渾身起了密密一層細汗。安平低著頭從尾箱里拖出一只折疊推車,在地上打開,又一樣一樣從尾箱往推車里搬東西,葉子走過去想幫忙,安平卻遞給她一只迷你風扇:“一邊涼快去吧。”
從停車場到露營基地還有一小段距離,安平推著小車慢慢往前走,葉子舉著小風扇走在他身旁:“有風不?”
“有,好大的風?!卑财芥移ばδ樀卣f。
“那一年,你陪女兒和她媽在大圍山滑雪,一滑就是好幾天,是不是比現(xiàn)在更好玩?”話一出口,葉子就后悔得不行。
果然,安平?jīng)]理她,小推車往前跑得更歡快了。
可能因為天氣太悶熱,那塊巨大的草坪上看不到幾頂帳篷。草坪邊緣的綠化樹上,掛了兩三只吊床,大多是孩子在玩。躺在吊床里的孩子優(yōu)哉游哉地晃蕩著,旁邊站著的孩子嘰嘰喳喳:“怎么還不下來?。慷纪孢@么久了。”“你還要玩多久啊?”“下一個輪到我玩了。”“才不是,下一個應該輪到我了……”葉子指了指挨著兩棵樟樹的草坪,示意安平在那里安營扎寨。安平從推車里拿出一包東西塞給葉子:“喏,你把吊床綁樹上去,系牢點再往上躺,我去搭天幕。”
安平的功課做得很扎實,深藍色天幕像是隨手剪下的一片干干凈凈的天空,邊緣還點綴了閃閃爍爍的七彩星星。和天幕相比,橘黃色的帳篷有點小,不過睡兩個人應該沒什么問題。折疊桌椅都打開了,桌上擺了卡式爐、平底煎鍋、獨立包裝的雪花牛排、洗好切好封了保鮮膜的一大盒蔬菜、各種調(diào)料和碗碟刀叉,甚至還有一盤冒著絲絲紅光的蚊香。看到安平還在從推車里拿東西,躺在紫色吊床上的葉子問他要不要幫忙,安平大聲說不要。葉子便和自己打賭安平準備了紅酒,若真有紅酒她就繼續(xù)在吊床上享受,否則立刻下床去煎牛排。果然,安平耍魔術(shù)一般,從推車里拿出一盒紅酒,看包裝像是單支裝的瑪歌干紅。安平囤了好些酒,不是瑪歌干紅就是牛欄山。到了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之類值得好好喝一杯的日子,安平就會開一瓶瑪歌干紅給葉子喝,他自己只喝牛欄山。這一回,安平不喝點紅酒,怎么對得起那些雪花牛排?葉子想起朋友圈里別人曬出的那些露營圖片,吃的不是烤羊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烤魷魚就是烤韭菜香干茄子辣椒;喝的不是啤酒就是果汁飲料,煎牛排喝紅酒的沒幾個。葉子忽然意識到,吃燒烤喝啤酒飲料的露營者,大多是拖家?guī)Э诤襞笠橹?,那種吃法更熱鬧,更有煙火氣。
安平還在從推車里往外拿東西,葉子以為是紅酒杯,沒想到卻是一瓶牛欄山。葉子皺了皺眉,看樣子,安平巴巴地喊她出來露營,卻還是和在家里一樣,讓她一個人喝紅的,他自己只喝白的。當葉子看到安平掏出兩只一次性紙杯,一只杯里倒瑪歌,一只杯里倒牛欄山時,便將視線重新投向那些爭著玩吊床的孩子,滿肚子的興奮仿佛都跟隨視線跑到孩子們身上去了。忽然,葉子的額頭一涼,她抬頭望天,細細的雨線在路燈和七彩星星的照耀下亮得刺眼。怎么下起雨來了?葉子查過天氣預報,明明這幾天都是晴。正疑惑著,雨點噼里啪啦往臉上砸,葉子急急忙忙下了吊床,那些孩子大呼小叫著“下雨啦下雨啦”,那神情比玩吊床還開心,他們的父母著了火一樣奔過來,朝著自己的孩子,拉的拉,拖的拖,抱的抱,沒人顧得上那些在雨中呻吟的吊床了。
葉子只想快點解開系在樹上的吊床綁帶,誰知越急越解不開。
“快進帳篷,別管吊床了!”安平大聲喊。
一個胖胖的男人從一頂咖啡色天幕里走出來,冒雨去解附近樹上的綠色吊床。葉子做了個深呼吸,她就不信解不開自己打下的結(jié)。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一個炸雷響在葉子頭頂,嚇得葉子扔了吊床的綁帶,扭頭往帳篷里跑。
渾身濕透的葉子站在被雨打得噼啪作響的天幕之下,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壓根沒帶換洗衣服,風一吹,她的身子有些抖,像是熱,又像是冷。安平正在拌蔬菜沙拉。葉子半仰著頭,用手半掩著嘴,又打了一個大噴嚏。安平抽了張濕巾擦擦手,去脫身上的襯衣。葉子帶著鼻音說:“我不穿你的襯衣,得回家換衣服?!?/p>
安平愣了愣,重新扣好衣服,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要走,也得等雨停吧?!?/p>
“反正濕透了,不打炸雷就趕緊回?!?/p>
安平去拆天幕時,葉子幫著收拾落在草地上的東西。又有一道閃電劃破雨幕,葉子赫然發(fā)現(xiàn)那兩個一次性紙杯歪歪斜斜坐在她的腳畔,一個杯口朝東,一個杯口朝西。天幕撤去,雨點瘋狂砸向紙杯,剎那間的強光之下,紅酒杯里濺出詭異的淺紅色碎浪,白酒杯里盛開的卻是白里透黃的晶瑩花朵……
葉子忽然聞到一股強烈的臭味,她伸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哪里來的臭味?”
父親啪地放下手里的筷子,急急忙忙往陽臺去。葉子這才反應過來,好些日子沒回家,她竟然忘了母親大小便失禁。其實這也是父親慣的。只要父親在家,他從不讓葉子沾這些事情。葉子跟在父親身后,想幫著做點什么,父親卻只要她去廚房燒一壺開水。
那樣的時刻,葉子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她去燒一壺開水,就像安平質(zhì)問葉子,露營碰上大雨并非他的錯,葉子憑什么對他不理又不睬一樣。葉子不想違背父親的吩咐,等她從廚房出來,父親已經(jīng)將母親抱到床上了。葉子剛要往洗手間去,正在臥室忙碌的父親喊住她:“把你媽用過的碗筷放到洗碗池里,沒吃完的飯菜倒進垃圾桶里?!?/p>
父親拎出一小袋垃圾,應該是母親換下來的紙尿褲,葉子正要說“我去扔吧”,父親卻先沖她擺了擺手:“去給你媽漱漱口,保溫杯在茶幾上,你先兌好試試水溫再給你媽喝?!?/p>
父女倆忙完,重新坐回餐桌旁,已是晚上七八點鐘。葉子一點胃口都沒有了,為了陪父親,她拿著公筷在這個菜碗里挑了一片西紅柿放到父親碗里,又去那個菜碗里撈墨魚和排骨肉給父親。父親隨她夾,隨她放。葉子拿起餐桌中央的紅酒瓶,先為父親加至大半杯,又往自己的空酒杯里倒了剛好蓋住杯底的紅酒,舉杯對父親說:“我敬你,祝你和老媽長命百歲。”
父親笑起來:“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若是母親坐在桌旁,若是母親沒有完全糊涂,聽到葉子說這樣的話,肯定會當場反駁:“你長命百歲就行,我這把老骨頭,活著就是受罪,只盼著哪天早點死?!?/p>
第二天上午八點多,保姆來了,她就住在這個小區(qū)里。父親拎了一只藍色的塑料小桶,要葉子和他一起去買菜。葉子問父親小拖車呢,那是她特意網(wǎng)購的行李車,方便父親買菜買水果。父親神秘地笑笑:“走吧?!?/p>
父親沒去菜市場,他在樓下車庫旁接了一桶水,葉子搶著要提,父親不讓,葉子問提水干嗎?
“跟我來?!?/p>
走到小區(qū)綠化帶那個最隱秘的角落,父親停住腳步,提起那桶水,潑在一叢小葉女貞的下面。葉子滿臉困惑,父親指了指潑過水的地方。葉子湊過去,發(fā)現(xiàn)兩三蔸瘦弱的南瓜藤藏在小葉女貞的濃蔭下面。
“你的杰作?”
“小聲點,別人聽到就麻煩了,物業(yè)的人好厲害,扯掉好幾蔸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不顯眼的地方?!?/p>
“你想吃南瓜還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管夠?!?/p>
“你媽喜歡南瓜藤。”
“你昨晚還說我媽不吃南瓜藤?!?/p>
“她喜歡剝南瓜藤。”
葉子伸手挽住父親的一只胳膊,與他并排站在那幾蔸南瓜藤前面。太陽正烈,再密的濃蔭,也有光芒鉆進來。那些光芒,仿佛只為照射父親偷偷種下的南瓜藤。
那一刻,葉子相信,母親唯一記得的那個人,就是父親。
葉子不能確定的是,她和安平,這輩子最后記得的人,會是誰。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趙燕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兩部、中短篇小說集五部。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轉(zhuǎn)載并入選各類年度選本。曾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毛澤東文學獎、《湘江文藝》雙年獎、三毛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