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程愨墓志相關(guān)問題考釋

李勝軍

【關(guān)鍵詞】程愨墓志；唐代；程姓源流；太歲紀年法；專名紀月法

【摘要】洛陽漢畫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唐代程愨墓志一合，志文詳細記載了志主程愨及其曾祖、祖父、父親的生平履歷，內(nèi)容涉及程姓祖源和古代特殊的紀年、紀月方法，是研究程姓源流、中國古代太歲歲陽歲陰紀年法以及古代專名紀月法極為重要的實物資料。同時，志文寫作大量用典，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

程愨墓志，現(xiàn)藏于洛陽漢畫藝術(shù)博物館，2005年從洛陽市文物交流中心征集而來，出土時間、地點不詳。志蓋為盝頂，頂邊長26.7厘米，底邊長43.5厘米，厚14.3厘米，正中陰刻篆書“大唐故程府君墓志銘”3行9字。四剎無紋飾（圖一）。志底平面方形，青石質(zhì)，邊長43.5厘米，厚14.6厘米（圖二）。志文正書22行，滿行23字，共467字?，F(xiàn)錄文如下：

大唐故馮翊郡韓城縣丞程公墓志銘并序」

公諱愨，字陀羅尼，其先廣平人也。昔五神紀官，襲承木火之」胤；四岳分命，敬授歲時之職。佐虞能熙帝之功，匡周致中興」之業(yè)，崇勛歷古，光烈斯聞，蓋因仕而錫族，諒伯休之遐裔矣?！乖孢M，皇忠武將軍、左屯衛(wèi)郎將，襲廣平公。純純厥」武，戎事是徽，街耀銀章，殿趨青綬，何湯之寵，未日稱忠。王父」暠，皇銀青光祿大夫、彭原郡太守、上柱國。露冕歌仁，」班條譽美，獸有越河之跡，犬無吠夜之聲?？紵槪束櫋古F丞，治理移官，礪厲其性，掌賓陳禮，夷貊有歸。公以門子赫」兮，如磨如琢，去三惑而徇節(jié)，包六藝以潤身。弱冠歲舉孝廉，」授絳郡曲沃尉，俄轉(zhuǎn)丹徒郡金壇尉。黃綬安卑，白珪無玷。秩」?jié)M以常調(diào)補馮翊韓城丞。州縣徒勞，琴書自逸，厚德毗化，薄」俗移風。養(yǎng)親回曾閔之心，結(jié)友敦管袍（鮑）之行。秩終調(diào)選，疾遘」幽肓，稟壽不融，享年知命。天寶六載十一月乙卯七日奄終」于洛陽旅次，歸柩于高唐私第。嗚呼！梁摧此時，哲萎何遽，寮」執(zhí)失聲以揮涕，鄰里止相而罷舂，孤稚絕漿粒以見，羸老親」在晝夜之聞哭。逾月而葬，魯史有文。今以□唐困敦」歲寎之月壬申日遷窆于京兆府龍泉鄉(xiāng)鳳政原，禮也。孤子」頊等，攀號岡極，封樹告期，代閱原陵，志旌金石。其銘曰：」

于帝苗兮方之神，咨世卿兮功靡倫，君碩德兮維國珍，壽非」廷兮福詎親，天不慵兮喪斯人，閉青壟兮畿所鄰，見」白日兮載何辰？」

墓志記載了程愨本人生平及其上溯三代的家族世系，將程氏祖源追溯至五帝時期，以西周成王時期的程伯符為得姓始祖。志文大量用典，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同時，志文記述程愨遷葬年月使用的是特殊的紀年、紀月法，有較高的歷史文化價值?，F(xiàn)就相關(guān)問題考釋如下。

一、程愨生平

志主程愨史志無載。據(jù)志文，字陀羅尼，祖上為廣平人（今河北省雞澤縣）。

關(guān)于程愨的生卒年，志文載：“秩終調(diào)選，疾遘幽肓，稟壽不融，享年知命。天寶六載十一月乙卯七日奄終于洛陽旅次，歸柩于高唐私第?！惫食虗庥谔鞂毩辏?47）十一月七日在選調(diào)途中病逝于洛陽，享年50歲。古人習慣以虛歲計算，由此可推知程愨應(yīng)生于698年。

關(guān)于程愨的官職履歷，志文載：“弱冠歲舉孝廉，授絳郡曲沃尉，俄轉(zhuǎn)丹徒郡金壇尉。黃綬安卑，白珪無玷。秩滿以常調(diào)補馮翊韓城丞?！备鶕?jù)志文可知，程愨弱冠歲，即20歲舉孝廉，可推知程愨舉孝廉的時間為唐玄宗開元六年（718）。舉孝廉是漢朝實行的一種由下向上推選人才為官的制度，以考察孝悌、廉潔等德行為主，“魏晉南北朝時期繼續(xù)繼承并逐漸式微。隋代舉孝廉，不是單純地察舉‘德行，而是看重文才，孝廉科繼續(xù)衰微。唐初并不屬歲舉之常選，而是皇帝偶而發(fā)詔征天下俊異，唐玄宗開元時曾一度成為常選”[1]。程愨舉孝廉被授絳州郡曲沃尉，后遷官丹徒郡金壇尉，最后補缺馮翊郡韓城縣丞。唐代縣尉的品秩與縣的等級密切相關(guān)，官品從八品下至九品下不等，以九品上居多。縣尉升遷較難，且遷轉(zhuǎn)頻率不高，最多不超過三次，“終身不離一尉”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程愨作為縣尉共遷轉(zhuǎn)兩次，其頻率正好印證了這種情況。

志文載其為人“如磨如琢，去三惑而徇節(jié)，包六藝以潤身……養(yǎng)親回曾閔之心，結(jié)友敦管袍（鮑）之行”，為官時“（公）黃綬安卑，白珪無玷……琴書自逸，厚德毗化，薄俗移風”，所用詞句無不贊揚其才德俱佳。“如磨如琢”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以贊揚君子學問精湛、品德良善?！叭蟆背鲎浴逗鬂h書·楊震傳》，指酒、色、財三種誘惑：“震畏四知，秉去三惑?！盵2]“六藝”在古代指的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種技能。從志文可以看出，程愨認為州縣的官場生活徒勞無益，故安于卑小的官職，用琴書自娛，要求自己摒棄誘惑和不良風氣，重視高尚的德行，一生如白玉無瑕?！霸h”指孔子弟子曾參和閔損，二人皆以孝行著稱?！肮芘郏U）之行”指管仲和鮑叔牙之間的深厚友情。引此二典說明程愨孝順長輩，交友敦厚。此外，志文雖未明確記載程愨的信仰，但其字“陀羅尼”乃梵語音譯而來，是典型的佛教用語，暗示其先輩或本人可能擁有佛教信仰。

志文又載其死后“寮執(zhí)失聲以揮涕，鄰里止相而罷舂，孤稚絕漿粒以見，羸老親在晝夜之聞哭”。“止相”“罷舂”出自《禮記·曲禮上》：“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盵3]賈誼《新書·春秋》亦載：“古人舂筑時，以歌相和，以杵聲相送，用以自勸。里中有喪，則舂筑者不相杵?！盵4]后以“輟舂”“止相”“罷舂”來表示對死者的哀悼。志文以排比句的形式表達出人們對程愨的去世深感悲痛，說明其很受當?shù)匕傩諓鄞鳌?/p>

二、志主家族世系

根據(jù)志文可知，程愨家族世系為曾祖程進—王（祖）父程暠—父程煒—程愨—子程頊，五人皆不見于史志。

曾祖程進，志文載其為“皇忠武將軍、左屯衛(wèi)郎將，襲廣平公。純純厥武，戎事是徽，街耀銀章，殿趨青綬，何湯之寵，未日稱忠”。其中廣平公為世襲所得，忠武將軍為唐正四品上武散官。隋唐時中央禁軍設(shè)立十六衛(wèi)軍制[5]，其中包括左屯衛(wèi)，十六衛(wèi)下設(shè)五品郎將。何湯，東漢豫章郡南昌（今江西省南昌市老城區(qū)）人，官拜郎中，守皇宮開陽門時忠于值守，后擢為虎賁中郎將，光武帝劉秀稱贊其“‘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何湯之謂也”[6]。志文引用何湯之典故，贊譽程進為官期間敢于堅持原則的高貴品格。

程暠，志文載其為“皇銀青光祿大夫、彭原郡太守、上柱國”。銀青光祿大夫為唐代從三品文散官，上柱國為武官勛爵中的最高級，正二品。彭原郡，治所在定安縣（今甘肅省寧縣），管轄范圍相當于今天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qū)及寧縣、正寧縣等區(qū)域。程暠任內(nèi)“露冕歌仁，班條譽美，獸有越河之跡，犬無吠夜之聲”。露冕，原指隱者所戴的一種便帽?！短接[》卷六八六引陳壽《益都耆舊傳》曰：“郭賀拜荊州刺史。明帝巡狩南陽，特見嗟嘆，賜以三公之服，黼黻旒冕，敕去幨露冕，使百姓見此衣服，以彰其德?！盵7]后用“露冕”比喻官員治政有方，皇帝恩寵有加?！逗鬂h書·宋均傳》載：“（宋均）遷九江太守?？ざ嗷⒈瑪?shù)為民患，常募設(shè)檻阱而猶多傷害。均到，下記屬縣曰：‘夫虎豹在山，黿鼉在水，各有所托。……今為民害，咎在殘吏，而勞勤張捕，非憂恤之本也，其務(wù)退奸貪，思進忠善，可一去檻阱，除削課制。其后傳言虎相與東游渡江?！盵8]《后漢書·劉昆傳》也有相關(guān)記載[9]。宋均、劉昆皆為政有方，使境內(nèi)惡虎渡江河而去，后遂用“渡虎”“虎去”“去獸”“渡河之獸”等稱頌地方官政績卓著，在任期間少有災(zāi)難發(fā)生。此處引用露冕、渡河之獸典故，以稱贊程暠為官期間政績斐然。

程煒，志文載其為“皇鴻臚丞，治理移官，礪厲其性，掌賓禮，夷貊有歸”。鴻臚寺在唐代為主管民族事務(wù)、外事接待活動以及兇喪之儀的中央官署，為九寺之一，鴻臚丞為鴻臚寺處理日常公務(wù)的事務(wù)官，亦稱鴻臚寺丞，官階為從六品上。夷貊，為古代對東方和北方民族的稱謂，亦泛指各少數(shù)民族。根據(jù)志文可知，程煒作為鴻臚丞掌管賓禮之職，恪盡職守，各民族紛紛歸順。

程頊為程愨孤子，相關(guān)信息志文未提及。

三、關(guān)于程氏祖源

墓志開篇云：“公諱愨，字陀羅尼，其先廣平人也?！薄逗幽铣淌险谧V世系》中有“程氏之先有重黎氏也，敘天地歷夏商之際有伯符祖始封廣平，遂開程地，而休殳祖為周宣王大司馬，襲封程國之伯，子孫因以國氏焉?！盵10]據(jù)此可知，程氏自認為上古時期顓頊帝高陽氏之曾孫重、黎的后代，其祖為夏商之際的伯符。

《史記·楚世家》曰：“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盵11《]尚書·呂刑》孔傳曰：“重即羲，黎即和。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盵12]

伯符本名為喬，因此又稱喬伯，生活在周成王姬誦執(zhí)政時期，因向周王敬獻泰山之車、井中之玉和雙穗之禾等“三異之瑞”有功，被封于廣平。程氏家譜中，程伯休父乃程伯符之玄孫[10]。程伯休父輔佐朝政，對“宣王中興”有所貢獻，因功錫族，官至大司馬，承襲程伯爵位，后代子孫皆以國名為氏。志文云：“匡周致中興之業(yè)，崇勛歷古，光烈斯聞，蓋因仕而錫族，諒伯休之遐裔矣”，當指程伯休父。

四、志主遷葬時間中的紀年、紀月之法

志文載：“今以□唐困敦歲寎之月壬申日遷窆于京兆府龍泉鄉(xiāng)鳳政原，禮也?！逼渲小袄Ф貧q”“寎之月”與常見的干支法紀年、紀月不同，前者為太歲紀年法，后者為專名紀月法。

太歲紀年法，由歲星紀年法發(fā)展而來，包含歲陽與歲陰。歲陽為：“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強圉，在戊曰箸雍，在己曰屠維，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陽。”[13]歲陰為：“太歲在寅曰攝提格，在卯曰單閼，在辰曰執(zhí)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協(xié)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閹茂，在亥曰大淵獻，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盵14]“西漢年間，歷家又取十個歲陽與十二個歲陰相配，組合成60個年名，……到了東漢，索性直接以干支紀年?！盵15]根據(jù)上述對應(yīng)關(guān)系，志文中提及的“困敦歲”即為歲陰中的“子年”，但“困敦”之前缺少天干。由志文可知，程愨卒于天寶六年（747）十一月，葬于高唐私第，后于子年遷葬于京兆府龍泉鄉(xiāng)鳳政原。天寶六年（747）為丁亥年，之后的子年有戊子年（748）、庚子年（760）和壬子年（772），按常理，應(yīng)不會在葬后僅數(shù)月便遷葬，故推測應(yīng)為庚子年（乾元三年，760）或壬子年（大歷七年，772），但也不排除于戊子年（748）遷葬的可能性。

專名紀月法與常用的月序法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表一，“寎之月”即三月。

綜上，程愨的遷葬時間或為乾元三年（760）或大歷七年（772）的三月。

上述紀年、紀月方法常在經(jīng)幢、石棺刻文和墓志中使用?！哆|代石刻文編》及《遼代石刻文編續(xù)》收錄的多方石刻文均采用這種紀年紀月方法，比較典型的如遼代《會同中建陀羅尼經(jīng)幢記》中“會同九祀，龍集敦牂歲，玄月二十一日謹記”[16]218，其中“敦牂”年為午年，“玄月”即九月。再如：《夏蘊石棺記》中有“以重熙紀躔二十祀，歲在單閼，律中仲呂，蓂生十有一葉乙時”[17]1，張績墓志中“以清寧九年，歲在單閼，四月壬申朔十四日乙酉乙時，葬于太平鄉(xiāng)砂混里”[17]258，耶律弘世墓志中“歲在單閼，秋七月”[17]313?！皢伍憽睘槊辏@3處均可與當年的干支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