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寒假,氣溫降到罕見的零下三十五度,父母早出晚歸,臉上罩著一層冰霜。我則整天窩在家里,無所事事。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是站在一臺十七寸孔雀牌電視機前,擺弄機蓋上的兩根天線。它們可以伸長,縮短,支起,平放,甚至三百六十度旋轉,有著極多變化。但只有擺到特定位置時,動畫片才能從一片嘈雜的雪花中逐漸顯現(xiàn)出來。于是,我被一些奇怪的情緒左右了。剛才還在為迪亞哥沒說出佐羅的身份而懊惱,很快地,又幻想自己長出小龍人一樣的尾巴,帶著大人不知道的秘密,隨時飛到天上去。
當然,最讓我無法釋懷的還是白貓班長,一位勇敢且正義的警員。他是被壞蛋頭子一只耳的娘舅——幾只“食貓鼠”咬死的。一只耳逃跑時不忘回過頭,揚起尖尖的鼠臉嘶喊,我還會回來的!屏幕外的我驚出一身細汗,直往椅背上縮。所幸畫面切換,才又伸長脖子,跟隨黑貓警長的飛行摩托,上天入地,一路緊追不舍。恰在此時,父親回家了。他頂著一身積雪走到我面前,關上電視,說,和你說個事。我指著電視,一只耳跑了。父親欠起棉帽,抓了抓被汗打濕的后腦勺,半晌后說,你媽出了趟長差。帽沿上的雪抖落了一地,這是母親平日不能容忍的。我抬頭問父親,多長?父親說,不知道。我問,去哪?父親說,南方。我問,能接著看嗎?父親回身把電視開關擰開,黑貓警長表情嚴肅,舉槍打出四個大字——請看下集。
一只耳被抓到了嗎?老鼠那么小,真的能吃貓?我?guī)е@些疑問等了整個童年,始終沒能看到下一集。據(jù)同桌林辰瑤說,黑貓警長只拍到第五集。我不相信,即便她不止一次在作文里寫,她爸在電視臺工作。同時,我在等我的母親,她是一家銀行儲蓄所的出納員,之前和所長出差,通常只是一兩天時間。這次比較特殊,走前特意腌制了我愛吃的蒜茄子,儲存在空黃桃罐頭瓶里,足有十幾個。人走之后,就沒了聯(lián)系。嚴格意義上講,并非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后來母親單位的同事到過家里,人群中有幾張熟面孔,比如孫叔,我僅認識的大學生,可以口算兩位數(shù)乘法,教我數(shù)大三角形中的小三角形。結果是沒聊上幾句,他們就被父親拿一柄活絡扳子轟了出去。整個過程中,我坐在布套沙發(fā)上看《黑貓警長》的重播,嘴上閑不住,哼唱著主題曲:“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閃電般的精明;耳朵豎得像天線,警惕一切可疑的聲音?!便~鈴?還能射閃電?這比喻的也太絕了吧??腿俗邥r,正到了高潮部分,必須高一個八度唱:“啊啊啊,啊啊黑貓警長,森林公民向你致敬,向你致敬,向你致敬。”
歌是唱得挺好,正事給耽誤了,忘了問孫叔問題。老鼠真的能吃貓嗎?我只好轉而詢問父親。父親瞇縫眼,盯著二兩口杯中的殘酒,說,你就說,學生管得了老師嗎?我立馬想到班主任劉桂英,她個子高我兩頭,腰身也能容下兩個我,頭發(fā)被一絲不茍梳在腦后,擰成鬏兒,像安了個燈泡。劉老師有兩項絕技,一是坐在靠背椅上,端起做圖用的長尺子捅學生肩膀。我身子瘦小,挨兩下就會向后仰,坐個屁墩。前桌禿老亮硬實些,能撐三下。不過這也賴我,母親出差后,再沒人檢查作業(yè)。我模仿她的筆跡簽名,沒幾天就被劉桂英在班會上識破了,人蹽沒影兒了,還能簽字?撒謊不過腦子,你呀,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說完故意頓一頓,等待教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我被笑得腦袋發(fā)麻,目光不敢離開課桌中央的文具盒。趁著混亂,禿老亮回頭說,你媽真不在家?爽飛了。我小聲說,出差了。
既然當上老鼠屎,學習也是白搭。自此之后,我干脆不寫作業(yè),課也只挑感興趣的聽。如果遇到劉桂英的課,我還會把自己帶入另一個世界。在這里,我可以駕駛神龍斗士繞煙囪飛,學習葫蘆娃隱身,或在心中高喊“汽車人變身”,成為樓下駛過的壓路機。有幾次,劉桂英成了大反派施萊德,長尺是鋼劍,講臺變戰(zhàn)車,我握著鉛筆、圓規(guī),與她逐個課桌戰(zhàn)斗,一次次拯救失陷的城市。對此,劉桂英數(shù)次約談家長,讓我略感欣慰的是,父親也從未赴過約。
禿老亮的經(jīng)歷恰好相反,他大名叫馮宇亮,腦瓜子一年四季地禿,最多冬天罩上一頂毛線帽子。據(jù)我觀察,禿老亮一年級基本沒碰過作業(yè)本。二年級起,他參加了劉老師在家開設的課后班,每月交一百塊錢,作業(yè)現(xiàn)寫現(xiàn)批,就再沒挨過直尺。劉老師的另一項絕技,是貓一般無聲無息走進教室的后門,薅起看課外書的學生的后脖領子,再拽到走廊罰站。當然,禿老亮看了也不會被抓,我說過的,他每晚都到劉老師家補課。
經(jīng)過一番思考,我實話實說,我管不了老師,主要是打不過她,爸,我剛才問的是老鼠和貓。父親說,那電工打得過儲蓄所的所長嗎?
這咋還越扯越遠了?我拿出禿老亮借我的課外書,《舒克和貝塔歷險記》。同樣是老鼠,卻開著坦克和飛機。里面寫,有個叫克里什么的王國,國王是只大老鼠,每天能吃掉一只貓。我說,這字兒咋念?父親一抬眼,斯大林大街的“斯”啊,八四年,那的管道就是我們廠下的,還好使呢,誰比得了。我很久沒聽過他這么講話了,于是繼續(xù)說,這個王國在哪?父親又看向酒杯,南方。我說,哪?父親說,操,都他媽去南方了。通常這時我不再搭腔,因為酒杯已經(jīng)摔在水泥地上。幾秒鐘后,父親撿起剩余部分,甩去玻璃碴子,再次倒進散裝白酒。
其實父親喝酒還是很有節(jié)制的,每天五兩,三餐調(diào)劑,但總量控制。母親走后漸增至一斤,依舊是多一口不喝。問題出在多出的那五兩酒錢,副食店賣一塊五,個體戶要價更高,約等于我每天上下學坐274路小公共的車費。這部分車費,父親起先會在月初給我,數(shù)張十元大票,我放在書包最里面的夾層里,早晚各檢查一遍。幾個月后,改為按日交付,兩張紅票子或鐫著長城的鋼镚,倒是省心了??勺罱寻l(fā)展成毛票,夾雜分幣,花花綠綠的一大把,趕在出門前,連同一穗煮苞米和鋁飯盒,塞到我手中。那段時間,我已經(jīng)做好退學的準備,因為家和學校相距足有六站地車程,幾段土路連個燈都沒有,晚上漆黑一片,班上同學瘋傳刨錛隊專挑孩子下手,沒準就藏匿其中。所以僅憑雙腳,是沒法上學的。
好在父親想到了解決方案。他是電廠的安裝工人,年輕時當過勞模,捧過金杯,家里的瓷缸、瓷盆、電風扇都帶個紅色的“獎”字,母親就是那時嫁給他的,如今廠子效益不好,但手藝尚存。父親從樓道里搬回一個過冬囤菜用的大筐,倒去生芽的土豆,抽出竹條,沒幾下就毀成一個座椅,綁在自行車后座上,足夠結實,清涼。此后的每個早晨,父親蹬著車子,前筐放書包,后筐放我,按照274路小公共的路線依次行進。從我家樓下的鐵北三園站出發(fā),過天光路狗市、君子蘭公園、一匡街和二酉街,每次在紅旗村的大集上拐彎時,我會伸直胳膊,幫父親打方向。再就是直著向北騎了,一段土路后,到達鐵北小學東門。
這里說的鐵北不是城市,相反,它擁有一個極其溫暖的名字,能讓人聯(lián)想到春天。至于這片廣闊的區(qū)域為何叫鐵北,我無從知曉,只隱約覺得是在城市的最北端。
到了三年級上學期的冬天,情況發(fā)生較大變化,先是十月供暖,鐵北各條街道都在燒爐子,天空中彌漫著煤灰,經(jīng)常被迎面刮來的風帶進眼睛里。這時不能揉,揉會更疼。父親只好把車子支在馬路牙邊,向小賣鋪賒一根火柴,翻開我的眼皮,用手絹蹭掉煤點子。迷眼睛還是小事,十一月后,東北的寒風過于凜冽,班里同學陸續(xù)穿起羽絨服,林辰瑤有,禿老亮也有,各種顏色的,個別還印了動畫片里的人物。只有我還穿著素面的棉猴,它和家里的棉被、棉褥一樣,已經(jīng)很久沒有雇人用弓子彈過了,里面的棉花擠成一個個小團,讓出縫隙,風就從中透進來。另外雪也越下越大,道上的積雪只要一天不掃,白天化掉,晚上便凝成厚厚的冰,如果冰上再覆蓋一層雪粉,迷惑性是最強的。一個不留神,父親、我、書包以及自行車,會擁在一起,狠狠砸在冰面上,滑行幾米后,被路邊下水道附近的一排黃色冰坨子接住。父親彈簧般跳起,先摸遍我周身,確認沒受傷后,半蹲著查看他的自行車。
這輛車打我記事起就有了,鳳凰牌,黑漆面,標準的二八大杠。這些年,父親騎它飛馳,推它緩行,更多時候則是將它鎖在樓道里,與酸菜缸為鄰。它馱的,曾經(jīng)是母親和單位發(fā)的大米,如今是我。據(jù)說車子是父母結婚時置辦的,如此推算,它也只比我大兩歲,才夠上五年級,沒承想身體素質已步入暮年。掉鏈子是經(jīng)常的,尚能搭上。如果漏胎就麻煩了,要就近找修車攤補胎。有一次,修車老頭像掏腸子一樣取出車內(nèi)胎,泡在一盆泥水中洗刷,再撈出來,用銼刀磨,最后將剪好的膠皮粘在破損處。
還好口子不在這,在這高低得換胎。老頭指著氣門芯,話語間略帶遺憾。
父親像撿了錢一樣咧嘴笑開,搓著手說,兒子上車,快,別耽誤上課。他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點,騎再快也得遲到。第一節(jié)課鐵定是上不了了,在哪罰站還說不準,也許走廊,也許教研室,這我都不在乎,關鍵還錯過了熱飯盒的時間。午休時別人吃熱飯,我只能用行軍壺中尚有一絲溫度的水化開冷饅頭,一片片撕著吃,引來同樣冰冷的目光。
巧的是,就在第二天早晨,自行車徹底趴窩了。原因是前后胎同時漏氣,估摸是漏了一整晚,車胎貼著鋼圈,皮包骨一般。父親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裂口正好在氣門芯附近,看形狀,似是小刻刀之類劃的。他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嘴角動了動。我看他伸出右手,本能地向后退一步。
坐公交吧,他說。我這才看清,是一張兩塊的票子。
站牌下只有我和父親。踮腳眺望,兩側人行道上,數(shù)條粗壯的供熱管道被銹跡包裹著,延伸至遠處。它們?nèi)缤扌凸治锏挠|手,時而潛在地下,時而躍出地面,破損處冒著熱蒸汽,和空中的煤灰攪在一起,遮擋住了視線。等待中,身后傳來一陣吱吱聲。
居然是老鼠!共有七八只,高低不齊站在一根供熱管上。
鐵北從來不缺老鼠。之前在家打鼠,母親站在凳子上指揮,父親手持笤帚沖在前面,我拿玩具槍跟在后面,忙叨一身汗,沒啥收獲,倒像是在玩游戲??蛇€沒一次見過如此多老鼠,站成一排,搞歡迎儀式呢?轉念想,興許是管子上熱乎,數(shù)九寒天的,4fa78d862f733209ee813fef08e2e7c9b9064bd28577298918146b5ab2ce026d來取暖了。我看到最邊上那只正直立身子,向我舉起爪子。爸,老鼠朝我打招呼呢,我說。父親說,看你像耗子。我急說,這次是真的。父親嘆了口氣,撒楞上車吧。
我有些不舍地扭過頭,小公共從遠處駛來,快到站時,車門半開,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上來。我說,我上車了。父親低頭翻弄他的綠皮工具箱,沒有搭理我。最近一段時間,他都是帶工具箱出門的。車速太快,我順著車的方向奔跑,被那只大手拉了進去。
車門旁的座位上,一個尖臉的消瘦男人正低頭點錢。他瞟了我一眼說,半票。我知道半票沒座,只能坐大人腿上,而我沒有大人,所以把錢遞給瘦子,說,我超一米二了,我買全票。瘦子從腰包里找給我錢,別逞能,坐機蓋上,暖和。機蓋在主駕和副駕之間,下面是突突作響的發(fā)動機,勉強可以坐一個人,但不正規(guī),屬于加座。坐穩(wěn)后,我攤開手中的找零,一元錢揣進褲兜,另有一個一毛紙票包成的三角,拆開,跑出四個小鋼镚來。我彎腰拾回,試圖將它們恢復成原樣,可左折右疊的,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要領。
打開了,就回不去了。背后一個聲音響起,低沉得像車窗外的天空。
這話是對我講的?我轉過頭,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坐副駕的一位老者。此人歲數(shù)得六十往上了,留山羊胡,眼睛似乎患了病,一直是半睜不睜看向前方。
對面坐著的中年女人笑著說,哎呀,勞師傅凈說些沒邊沒沿的話,神叨叨的。小朋友,之前沒見過你呀,到哪站下?我低下頭,沒接話。她并未在意,起身把腳下的一卷毯子鋪開,來,孩子,墊屁股底下,待會就知道燙了。我照著她說的做,果然溫度適宜,屁股底下升起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使我昏昏欲睡。司機笑著說,呦,二嫂子,咋這么上心呢,尋摸姑爺子嗎?不大的車廂里哄笑開來。我耳根子發(fā)燙,幾乎把臉埋進書包里。女人不怒反笑,提高嗓門說,你還別說,剛才老郝只收半票,省下錢干點啥不好?要你早屁顛兒去換煙抽了,可人家呢?不貪圖這個,多招人稀罕,哎,孩子,我姑娘給你當媳婦兒行嗎?司機插話說,小禾比人家大著呢。女人說,大咋了,大知道疼老爺們兒,懂不懂???她似笑非笑盯著我說,別看我姑娘才十二,可是個美人胚子,以后準能長到一六五。司機說,可拉倒吧,瞅你那兩顆板牙。女人不干了,抄起一對絨布手悶子,向前扔去。司機縮頭躲過,告饒說,開車,開車呢二嫂,誰不知道你是廠花啊,年年聯(lián)歡當報幕員。我看那司機胖得驚人,肚子差點頂?shù)椒较虮P了,臉卻與售票員一樣狹長,側看如同切下的一片西瓜。
來,小兄弟,幫我把右擋風擦擦,他遞給我一塊濕抹布。原來是車里溫度太高,玻璃上霧了。
女人把散亂的頭發(fā)撩回耳后,依舊笑著對我說,鐵北小學的?我說,嗯。她說,上二年級?屬蛇?我說,三年級,龍。她彎腰從藍布袋里掏出一個蘋果,塞到我手里,吃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拿在手里,沒敢動。她揚起頭,沖著四周說,我就說嘛,這孩子仁義,小大人兒似的,別見外,姨給你的,吃。我細打量這個蘋果,不大,國光的,紅綠相間,確實很久沒嘗過這種酸甜的味道了,或許,可以帶給父親下酒,這半年來,他都是就著方便面調(diào)料包喝的。女人問,作業(yè)多嗎?我說,還可以。她說,瞅這大書包子,就不能少。
書包里有什么,只有我知道,鉛筆、鉛筆刀、被鉛筆刀劃傷的文具盒、禿老亮的課外書,以及積攢數(shù)月沒給父親看過的卷子。昨天又考試了,劉桂英對我發(fā)出最后通牒,家長必須來學校一趟,否則向校長打報告,申請退學。我沒再說話,側頭看向窗外,隔著窗霧,一切變得模糊不清,仿佛處于虛幻的世界。垃圾站邊,似乎是一個喝醉的人在冰面上騎自行車,歪歪扭扭,快要倒了。女人說,小禾不用寫作業(yè)。我好奇說,她不用上學?女人說,初中考得不理想,先讓她跟著我體驗體驗社會,畢竟讀再多書,也得找工作的不是?我點點頭。她接著說,小禾這半年可長進了,先和我一起去廠子幫工,沒指望出活兒,邊玩邊學唄,現(xiàn)在在孩兒他爸的工程隊上,改刀,一個土豆切四樣,菜也能炒出幾個了。我說,姨,你廠子在哪?女人說,就在終點,你學校北頭,今天和我一起去玩嗎?賊老大的廠房,隨你蹦跶。她看我面色猶豫,拍著手大笑,逗你呢,也信。
這時車停下。瘦子拉了下車門旁垂下的繩子,門像扇子般折起。他啞著聲說,天光路到了。他并不像其他售票員那樣,沒座也喊“有座兒”。乘客下了幾個,又有兩人彎腰上來,都穿棉襖,拿蛇皮袋。他們與車上的人互打招呼,似乎認識。瘦子把座位讓給一個八字胡,自己斜靠在車門邊。記憶中,鐵北小學就是274路的終點了,那已經(jīng)是城市的邊緣,再往北,我只去過一次,二年級時學校組織的集體勞動,大荒地都種上苞米棒子了,哪來什么工廠。我抬頭看向車門上方的線路圖,恰好被瘦子的肩膀擋住。我對女人說,終點不是我們學校嗎?司機搶著說,小兄弟,這輛車是我和老郝承包的,想跑哪跑哪,沒人管得了。我說,你騙人,我坐過老多趟274路了,咋只到學校?這么和你說吧,司機說,領導那邊談妥了,車隊攏共二十輛小勝利,北邊這趟線,只有我們能跑,不信你就坐到終點,還收半票。我說,終點在哪?學校往北還有人?司機和女人同時啞了,車上其他人也集體陷入沉默。
你們學校北面,可不只是苞米地,那里呀,大有講究。老者的聲音再次響起。奇怪了,他咋知道我在想什么?
女人忙說,對對,往北半里地,就有家醫(yī)院吧。老者捋著小山羊胡說,凱旋醫(yī)院,早先兒是沙俄鐵路俱樂部。司機撇著嘴說,好好的醫(yī)院,為啥是老毛子的?女人也說,是啊,勞師傅,你是老人兒了,比我們知道的都多,給講講這的過往兒唄。眾人附和,勞工,閑著也是閑著,來一段吧,勞工。我這才注意到,過了幾站,車上乘客已下去多半,留下的統(tǒng)一身著長棉襖,內(nèi)襯深灰制服,樣式類似父親上班穿的工裝。
老者不再矜持,清了幾下嗓子,用手絹接住咳出的痰,緩緩說,想知道凱旋醫(yī)院的來歷,先要整清楚,生咱養(yǎng)咱的這片土地為啥叫鐵北。車后排一個男人說,鐵北,鐵北,就是鐵管子的北邊唄,瞅瞅這些鐵長蟲,比我老二還磕磣。另一個男人說,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人家比你長,比你硬呢。女人回頭呵斥,灰子,卷毛,閉上你倆的臭嘴,好好聽勞師傅講。兩人嘀咕幾句,閉上了嘴。我身子不由自主向老者方向挪去,聽他繼續(xù)說,說起來啊,整好是一百年前了,一百年前是啥時候,孩子?那撮山羊胡沖向我。清朝,我說。學校的社會課,我是聽的。老者說,你說得對,孩子,那還是大清光緒皇帝坐江山呢,不過朝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慈禧老佛爺說了算,二嫂子,恕我直言,這權力要是交給女人,可不是啥好事兒。女人笑笑,您說的沒錯,大道理我不懂,但聽人說過,老娘們兒當家,房倒屋塌。老者也報以微笑,那時日本和沙俄,也就是你們說的老毛子,爭著搶著在東北修鐵路,為個啥?有了鐵路,好就近禍禍咱們啊,運來的是一車車小鬼子和老毛子兵,運走的是一車車糧食和煤炭,咱東北盡是寶,居然還能鬧上饑荒,唉,我老祖兒就是那時候餓死的。聽到此處,乘客們又咒罵開來,幾個人揮拳砸向前座的椅背,招來更激烈的罵聲。車廂里,只有瘦子沒有言語,始終站在門階下,以一個固定的姿勢斜靠門邊,牢牢擋住那幅線路圖。
罵聲平息。老者搖晃著腦袋說,唉,說回來吧,老毛子修的那條叫中東鐵路,中間有個大站,寬城子,原址就在咱們這邊,沙俄霸著車站和鐵路沿線這一大片地不走,修了兵營、工廠、學校和市場,孩子,你們學校南邊的一趟平房就是以前沙俄兵的營地,老一輩叫將校營。這話不錯,禿老亮帶我翻墻買汽水時,見過一塊石碑,上面正是這三個字。平房現(xiàn)在給打更老頭住了,我還好奇為啥墻上有紅磚拼成的十字架。老者繼續(xù)說,這條鐵路把土地分成南北兩側,北側的這一大片民房和工廠,就是鐵北了,不過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的叫法,沙俄在的時候,都有俄語名,好比說,待會兒要過的一匡街叫西克里堡,二酉街叫巴扎魯堡。我說,咋都叫“鋪”?老者說,俄國人喜歡管地方叫堡,人家是堡,城堡的“堡”,咱們念白了,讀成“鋪”了。司機大聲說,這我知道,城東還有個八里堡,又叫毛子營,當年老毛子的窯子都開在那。我說,啥是窯子?女人沉下臉說,田三兒,當著孩子面,說話別帶疙瘩榔兒。司機回頭眨著眼睛說,小兄弟別介意,這話,咱可以不說,但得能聽懂是不?以后進了社會,用得上。老者自顧自地說,想當年,咱鐵北可是個繁華的地界,比南方強多了,一匡街有電機廠、電動工具廠,鐵北四路有熱電廠、硅酸鹽廠、糧庫。女人突然說,勞師傅,你說的糧庫,是不是咱祖輩上住的地方?老者微微點頭,現(xiàn)在拆了,那個熱電廠規(guī)模最大,老高的煙囪,十里外能瞧見,說也要拆了。我記得這正是父親的單位,忙說,啥時候拆?老者說,早早晚晚。我說,那是啥時候?老者沒有回話,仍舊看向前方的天空,眼中一半渾濁不清,一半飄著云靄。我說,你是哪個廠的?也要拆嗎?好一會兒,老者才淡淡說,我們這一車人,都去終點。
終點到底在哪?凱旋醫(yī)院?老毛子留下的工廠?還是更北的地方?我轉頭再次看向線路圖,汽車驟然減速,所有乘客往前傾倒,差點把我整個身子甩到機蓋上。司機壓著聲音說,站著的老少爺們兒配合配合,前面有個崗亭,矮矮身子,小兄弟,你把紅領巾收一收,太惹眼,雷子看到新鮮色兒,怕是要攔車。我一年級當過學習委員,少先隊是那時入的,如今戴紅領巾,純粹是為了應付校門口的檢查。我聽話地俯下身,把紅領巾掖進領子里。半分鐘后,女人輕拍我的肩膀,孩子,坐直吧,沒事了。我好奇說,姨,這是檢查啥呢?查超載啊,女人說,最近才興起來的,你坐機蓋上,八哥占了老郝的座,都犯講兒,被罰上一次,一整天就白干了。八哥應該是八字胡了,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自從上車之后,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別人或嬉笑,或怒罵,他卻一直板著個臉,難道是生了什么?。课覄傁雴柵?,她卻搶著說,咋樣?想好了嗎?待會兒跟姨去廠子逛逛,車間里啥機器都有,教你車把小手槍。我說,槍能響嗎?女人說,保準兒能。我說,那晚上咋回家?女人說,好孩子,還坐這趟車啊,往返的。
過了崗亭,車速加快,比我坐過的所有小公共都要快,一次次超越右側形色各異的自行車,甚至是電驢子、夏利、捷達,仿佛沒有開在冰面上,而是在市中心的柏油馬路行駛。司機胖歸胖,動作卻極靈活,雙手戴勞保手套,上下齊動,一只打方向盤,一只握著右側的長鐵桿。鐵桿的握把上包了塊發(fā)黑的紅布,一推一拉間,汽車被帶著加速、減速,乘客的身體隨之前后擺動。我竟冒出一個想法,能像他一樣,握著方向盤和鐵桿,把車開得飛快,快過宇宙騎士和筋斗云。司機用余光看向我,咧開嘴笑著說,小兄弟,這玩意兒叫檔把子。我點頭說,檔把子。他說,你看現(xiàn)在掛的是二檔,這樣送出去是三檔,減速的時候踩離合,再掰回來,又成二檔了,帶勁吧?我說,那上面的圓鈕是干啥的?他說,你按一下。我伸手去按,喇叭響了。
瘦子大喝,別按喇叭。我嚇了一跳。司機拍腦門說,對了,對了,前面又有檢查的。女人說,剛過崗亭,咋還有?司機說,也不算檢查,純找茬的。女人說,誰?司機說,還能是誰,老黑。女人說,穿黑警服那個?我插嘴說,交警不是穿白警服嗎?司機說,對,你說得對,從頭到腳一抹白,人手一根破指揮棒,但隊長穿黑皮,信我的,只有他一個是黑色兒的,腰上別個槍殼子,好像就他長了個雞巴似的。女人說,那里面有槍嗎?司機停頓片刻,說,八成是唬人的。沉默多時的老者突然開口說,那個姓白的案子結了嗎?司機猛拍方向盤,粗著嗓子說,勞工你一提到他,我就來氣,那個姓白的,好事兒的管他叫什么白隊,其實是個大頭兵,一身白皮嘛,這小子有事沒事抓我們罰款,早想干他了。車后排一個人說,老田,道上都傳是你把他做了,真的假的?你那一身肉軟了吧唧的,好使嗎?司機大罵,滾你媽的,我軟,誰硬?再吵吵,把你卵子扯下來。那人又說,那你嘮嘮唄,咋把姓白的做了的。大家跟著起哄,八字胡也在拍手,但動作生硬,看上去說不出的別扭,像是木偶動畫中的人物。
司機說,去年五月節(jié),和哥兒幾個在一匡街的燒烤攤喝酒,我操,咋就和他坐對桌了,我好心好意敬他酒,張口閉口叫白隊,誰知這小子是個吃生米兒的,說什么咱超載超速,不拿人命當命,哎,勞工,你說咱辛苦拉車掙口飯吃,咋還和人命扯上了。老者不語,似乎是睡著了。女人卻說,那是啊,田家兄弟,咱占著理呢,不懼他。聽到有人幫腔,司機調(diào)門更高了,我嗆了他一句,這山炮就開罵,祖宗奶奶地罵,還朝我肚囊給了一下子。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碩大的肚子。瘦子說,田哥,話多了分神。司機說,老郝,你怕啥呀?當年在二道河子一挑四的勁兒哪去了?見瘦子站在那不吭聲,他甩開膀子說,我田老三是誰?我可是開過坦克的,能打穿甲彈,當然不慣著,左右開弓削了他一頓。這小子當天沒啥事,說是一周后在街上蹲點時死了,沒由頭的,嘎嘣一下,就死了,他們頭兒要抓我,可沒證據(jù),再說那天也是姓白的先動的手,抓到也判不了,你問是我打死的嗎?那必須的,就是我打死的,操他媽的,就是我打死的。
女人說,他們頭兒就是老黑吧?司機說,對,要說他也是個人物,尋思為自己手下拔橫,專門找了個晚上,黑燈瞎火把我堵在胡同里,沒說幾句就拔槍了。女人說,什么槍?司機說,擼子。女人說,不是五四,六四?司機指著自己一對三角眼說,天越黑我瞅得越真亮,絕對錯不了,是把擼子,德國造的羅鍋擼子,我可是開過坦克的,啥不認識,那天幸虧我閃得快,老黑這槍貼著耳朵打過去了,你瞅疤還在呢,軟骨碎了,夾不住煙,你瞅。他從另一只耳朵后面取下煙,又從懷兜里摸出打火機,遞給我說,小兄弟,給點上。他低頭把嘴伸過來,那臉顯得更長、更尖了。父親只喝酒,不抽煙。我第一次點煙,打火機幾次沒打著,還把手弄破皮了。司機沒等到火,有些生氣,一把搶過來自己點上。他手上力道奇大,我差點被碰倒。女人沒理會我,急著說,后來咋地了?司機吐了口煙霧,說,那能咋地,我照開小公共,他照當雷子,還因為那一槍背了處分,老黑心里指定是不忿啊,所以隔三差五在大集上截我的車,找我麻煩,操他媽,那天就是欺負我手里沒家伙,下次把三舅勾來,三舅手上可是有人命的,讓他帶把雙管兒,老林子里野豬都能打成篩子,怕了他?女人一拍大腿,說,嗨,你咋不早說呢,請什么三舅,咱廠就是干這個的,趕明兒讓勞師傅給你車把氣槍,打鋼珠,不比冒煙的差。女人的話勾起了乘客們的興趣。有人提議用刀子,刀子沒聲響。還有人說認識刨錛隊的隊長,可以找他做個活兒。老者擺擺手說,各位,各位,那個老黑我知道,人仗義,管兒也直,打田三兒那槍是故意偏的,咱們硬來怕是要吃癟。司機說,憑啥說是故意的?老者說,就憑殺人要償命。司機的額頭暴起青筋,你不是說他仗義嗎,仗義還怕償命?老者說,他折進去了,兒子誰養(yǎng)活?哎呀,說這話,“嚴打”是哪年完事來著?他老婆悄默聲兒跟人跑了,留下個半歲的崽兒。八八,八九,九零……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到現(xiàn)在,嗯,半大小子了。
說話間,有人高喊,快趴下。我看是進了紅旗村的大集,車在這要拐個彎。乘客們剛才那股興奮勁兒瞬間退去,紛紛低下頭,蜷著身子,姿勢出奇一致,幾個人甚至趴在椅背后面,身體跟著發(fā)動機的頻率,抽搐起來。我好奇地望向車窗外,冬季清晨,飄了點雪花,小販還沒出攤,幾個穿軍大衣的男人站在馬路牙子上,仨倆圍在一起,嘴前冒著哈氣,跺著腳。他們腳邊的工具箱和父親的是一個款式,老綠色,邊角帶銹。每人脖子上都掛了紙殼做的牌子,白底黑字,有力工、電鎬,還有水暖、大白。十字路口轉彎處,幾家攤子上罩著白塑料布,四角被磚頭壓住,與雪地連成一片,其間橫著一輛帶挎斗的摩托車,極為醒目。一個穿黑色警服的男人獨自立在車旁,腰間勒著武裝帶,那上面的確掛了槍套,不知是否插著打傷司機耳朵的擼子。更近些,能看清是張黝黑的圓臉,胡子應該幾天沒刮了,亂糟糟插在嘴的四周,眼睛很大,瞪得更大,像是銅鈴,從中射出兩道黃光,緊盯住我不放,仿佛要把我從車上抓下來。我心中一陣緊張,忙低頭躲開他的目光。
車頭回正,漸漸駛離那兩道目光。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其他人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我拍了拍女人,姨,可以起身了。她渾身震顫一下,抬頭看向我,眼神有些渙散。我說,姨,你不舒服?她說,沒事,腿麻了。我說,我下一站要下車了,蘋果還你。女人說,那站不停了,跟我們?nèi)ソK點。我說,咋不停了?女人說,這趟車直達終點,中間不停。我內(nèi)心焦急,說,到校門口踩腳剎車,不就停了?話音剛落,身邊幾個人笑出了聲。有什么好笑的?我說錯話了?我不解地看向這群乘客,又有幾人笑了,他們像是患上某種瘋癥,笑聲一個傳染一個,一個高過一個,最后竟有人彎起了腰,捂著肚子大笑。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轉頭看向瘦子。他正用兩條胳膊撐住扶手,緊閉雙眼,狠咬槽牙,面部極其扭曲,能看出是強忍沒笑出聲。奈何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腰還是逐漸弓了下去,一點點,漏出門上的線路圖。最左邊是起始站斯大林廣場,往右依次是北安路、市醫(yī)院,我一個一個數(shù)著,六七站后,能看到家門口的鐵北三園了,再之后是一串熟悉的站名:天光路、君子蘭公園、一匡街、二酉街、紅旗村……我屏住呼吸,等待終點站的來臨。在那里,原本的“鐵北小學”被涂掉了,就在那里,現(xiàn)在分明寫著另外四個字——克里斯堡!
他們的笑聲更加放肆了,一律噘著嘴,齜著牙,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八字胡居然也在笑,吱吱,吱吱,只是皮在笑,像是戴了張不屬于自己的臉。我大聲呼喊,我要下車,快停車,我要下車。女人邊笑邊說,拿了我的蘋果,就別想走。她的聲調(diào)變得異常尖銳,手抓向我的書包。我摟住書包,幾步跨到車門前,猛拉那根繩子。門打開,但車沒停。門外的景物在飛速轉換,雪,樹,雪,樹,雪中樹,樹上雪。它們時而混作一團,不可言狀,時而獨立開來,使我能真切地看清每個細節(jié),雪的白,土的腥,冰的粗糲與葉的枯弱,毫發(fā)畢現(xiàn),一覽無遺。冷風直擊面龐,嚴寒的味道鉆進鼻腔,沿著氣管,彌散在兩側肺葉里。我被嗆得大聲咳嗽,腦子卻變得無比清晰。此刻我不再猶豫,使出全身力氣,撞開瘦子的手臂,躍出了車門。寒風兜住我的身子,把我甩到遠處的雪地中,翻滾幾周,才停下來。
到學校時,第一節(jié)課還是開始了。講臺上,劉桂英正在用直尺畫正方形。她說,你爸呢,不是不讓你來了?我沒理她,徑直走進教室,坐在課椅上,翻出卷了邊的作業(yè)本,蹭去封皮上二年級三班的“二”,寫了“三”字。第二天天剛亮,我和父親就從被窩里爬出來,一人一個輪子,把自行車抬到修車攤,換好內(nèi)胎。父親在我的座椅上加墊一層褥子,就這樣馱著我,又挨過了數(shù)個冬天。
到了十八歲那年,我考取了一所南方的大學。那是我從沒觸及過的南方,很多事更是聞所未聞,比如春天的時候,整個城市會下一場雨,連綿數(shù)十天,空氣和床鋪都是濕漉漉的。我的學校建在城市中央的一座山腳下,面積廣闊,植被茂盛,在這里,我也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并且迷上了在校園中騎行。雨季悶熱,有時我會花很長時間蹬上半山腰,累得渾身是汗,然后再一股氣兒騎下來。下坡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放開車把,有涼風從腋下吹過,那感覺,真的是無比暢快。
郭廓,作家,現(xiàn)居北京。已發(fā)表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