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五四運動前后,知識精英及輿論界不斷向學生傳播享受生活、追求自我的生活理念,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校園學生對娛樂生活的關注和追求,娛樂生活開始成為五四學生日常生活中的新潮流。20世紀20年代初,當共產主義思潮在全國開始傳播并嘗試“在地化”發(fā)展時,這一過程實際上與知識青年的娛樂生活息息相關。對于當時大多數(shù)革命青年而言,“中共組織工作”與“娛樂交往生活”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區(qū)別。革命青年自五四時代沿襲下來的娛樂生活方式給中共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和壓力,對“生活娛樂化”的批判成為中共早期發(fā)展一以貫之的任務。
〔〔關鍵詞〕〕 五四時期;中共創(chuàng)建史;娛樂生活;中共地方革命;鄒進賢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4769 (2025) 02 - 0197 - 10
近年,學界開始關注五四時期知識青年日常生活層面的新特性。王汎森認為,這一時期,新的文化觀念、思想潮流等已經“下滲”到知識青年的日常生活層面,“過去討論‘主義’之所以吸引人往往只重救國及政治的層面,而忽略了‘主義’對日常生活的‘意義世界’所提供的龐大資源”。不少學者也關注到了左翼革命青年心靈世界與日常生活的變化。黃道炫從“清潔衛(wèi)生、居家布置、家庭生活、稿酬和生計”等不同方面考察了惲代英的早年生活,并總結認為:“20世紀10年代是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發(fā)生大變動的時期?!雹谑ǖ澓埔舱J為:“當時社會各階層對于共產黨的討論、紛爭與對立,與其單單視為是政治思想或革命運動層面的問題,不如說這類習俗或生活方式之類的問題波及范圍更廣、影響更大?!彼麑⒅泄苍缙诟锩顒臃Q之為“全新生活方式”的開始,在“女性剪發(fā)、家庭生活、人際關系”等方面均出現(xiàn)了新的探索。③
20世紀20年代,革命青年的日常生活與中共早期建黨活動之間的確存在緊密聯(lián)系。陳耀煌甚至認為,中共革命是一場因地制宜的革命,要將人物放入社會背景、生活環(huán)境中加以理解。④生活環(huán)境對五四青年走上革命道路起到了推動作用。例如,在對江西早期革命運動的研究中,于海兵考察和分析了革命青年袁玉冰的生活環(huán)境。他認為,日常生活中苦悶的積累是袁玉冰開始反思社會制度,走向改造社會的革命之路的原因。①
在中共黨史與日常生活史相結合的研究趨勢下,本文以五四時期的革命青年為研究對象,分析在共產主義思潮傳播與中共建立前后,他們在娛樂生活與共產革命運動之間的抉擇與掙扎。在以往建黨史的研究中,革命成員的娛樂生活似乎很少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實際上,在20年代早期,娛樂生活中的自由、輕松、浪漫、志同道合等特點均對中共組織的建立提供了幫助。然而,中共建立后,革命青年的娛樂生活與列寧式嚴密政黨的組織特性很快就發(fā)生了對立與沖突,而對革命青年“生活娛樂化”的否定與批判是中共早期發(fā)展一以貫之的目標。
一、五四時期知識青年的娛樂生活
五四時期,知識青年的娛樂生活大多發(fā)生在校園中。然而,在以往民國教育史研究中,學界“片面注重了學校作為現(xiàn)代的制度型教育機構的意義,而忽視了它同時也是某個年齡階段的人們共同生活的場③所?!睂W生們在校園中的興趣和目標,不僅是知識、專業(yè)技能上的提升,還有結識朋友、結伴游玩等生活情感上的追求。葉文心(Wen?hsin Yeh)在對20年代上海學生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對大多數(shù)復旦學生而言,住校生活寧靜安適,偶爾晚上到城里聽戲,或到公共租界區(qū)的中國飯館打打牙祭。”五四時期,在追求娛樂生活的過程中,學生們的活動并不局限于校園之內,而是已經外溢到餐飲、購物等城市公共空間。
五四時期,西方教育理念的興起進一步鼓勵了學生對娛樂生活的追求。1919年5月,美國教育學家杜威(John Dewey)在中國開展了一系列的演講,其中他特別宣揚了西方教育的娛樂理念。1920年6月16日,杜威在杭州第一師范學校演講時稱:“游戲運動,能夠使一個被動的、靜穆的、無生氣的人,一變而為活動的、有生氣的,有用于社會的人?!彼奶旌?,杜威在江蘇徐州演講時再次重申:“蓋游戲場之于社會,猶之寒暑表之于天氣,欲知天氣之寒暖,惟視寒暑表之度數(shù)而定之。欲與社會自動力之強弱,惟視游戲場自動游戲之程度而定之。”⑤杜威關于游戲和娛樂生活的講演對當時學生具有強烈的沖擊力。1920年初,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的朱增年稱:“娛樂精神,起為世用,人定足以勝天。”⑥另有一些學生甚至認為:“娛樂雖云小道,關系社會、個人的進步。”⑦當時,不僅有報紙稱贊學生娛樂有助于“恢復精神之厭倦及滌去身體之疲勞”①,不少教育學家也一再呼吁設置娛樂課“以為各該童子陶淑品性,養(yǎng)成人格之準備”。②
五四時期,學生對娛樂生活的追逐很大程度上也與浪漫主義思潮有關。1918年,陳獨秀在《新青年》發(fā)文稱“個人的意志和快樂,是應該尊重的”,是“人生真義”的一部分。③1922年7月,楊賢江也認為:“我國古來所傳述的那些‘斯文’‘肅靜’‘安分’‘寡欲’等等立身處世的規(guī)矩,在現(xiàn)在看來,未免近于枯燥、孤僻,也且流于冷酷、虛偽。為補偏救弊起見,我敢主張現(xiàn)代的青年要特地注重于肉的生活、本能的生活、感情的生活、娛樂的生活?!雹苓@一時期,個性獨立、追求享樂開始成為知識青年新的人生信念。
社會思潮與教育理念中對娛樂生活的廣泛宣揚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五四學生的日常生活。1923年1月,在浙江一師讀書的賈祖璋坦言,自己“進校以后,真真的向學心,尚是沒有……在校之內,隨便什么事多可做,因此我就只知游戲了”。⑤與賈祖璋一樣,林亦臣也承認自己在進入浙江一師學習時,與“同學群居,每日里談天玩耍,很覺有趣”。⑥五四時期的校園生活,除了學校當局定期舉辦的音樂會、運動會,以及詩詞小說等社團活動外,學生私下、非正式的閑談更為頻繁,也更受學生們喜愛。
1923年1月,在北京高師就讀的董渭川稱:“晚間天氣過熱,向例不預備功課,和幾個同仁聚在一塊談天。”對于閑聊帶來的快樂,清華大學的吳景超說道:“一天的工作完了,此時找到幾個朋友,談談笑笑,是怎樣的快樂啊!”⑧五四學生對于閑談的熱愛相當普遍,很多學生甚至在每晚就寢前,還要與室友進行“五分鐘滑稽談”。⑨針對當時校園內的閑聊風氣,在杭州一師任教的朱自清稱:“現(xiàn)在無論哪個中等學校里,不都有一種‘談天’底風氣么?在星期六或星期日底下午街上去買了果點,邀集些同班或同鄉(xiāng)的同學,放言高論,信口開河,有時也很熱烈地互辯,這不是學生們所常有,而且以為很快樂的么?在這種集會里,雖然有時多是扯談,雖然有許多是無結果的議論,但在啟發(fā)思想底新機這一點上,或也不無有些益處罷!”⑩
在五四學潮迭起的政治暗流中,學生們在校內的閑聊,不僅是為了放松,也具有傳遞信息、共享觀念、增進彼此聯(lián)結、促成心靈社群的重要意義。羅章龍在回憶五四時期的北大校園生活時稱,在北京大學的陜西籍與湘籍學生有較多的生活交往,“我們??暇墼谝黄鹫勌?,從國家民族大事,到學術思想問題,及至生活趣聞,多所談及?!?/p>
在五四校園的娛樂生活中,同學們推杯換盞、放聲高歌的各類聚會十分常見。有學生觀察稱:“寒假里頭,必定有種種娛樂,然而聚餐會和茶話會,比較別種更有趣味。”1919年元宵節(jié)這天,北洋大學的郭貴璿感嘆:“元宵與友人飲,約各言快事以下酒。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余薄醉亦放言厥志?!蔽逅那嗄陚冋窃谳p松、愉快的聚會活動中,培植起了彼此之間的深厚情誼,為他們日后走出校門,從事社會活動積累了人脈。在當時,有學生認為:“學校是一個最好的交際場。在學校里不結識幾個朋友,為將來在社會上協(xié)作(Cooperation)之預備,更往那里去結識?”
除了校園內的閑談、聚會外,學校所在城市的公共空間,諸如公園、茶樓、商業(yè)場等也是五四學生常常光顧和游玩的理想之地。五四時期,學生們常常利用假期走出校門,在城市的繁華與喧鬧中,享受娛樂、休閑的愜意生活。其中,逛公園既能飽覽風景,也無需太多花費,因而受到學生們的普遍喜愛。1922年,在東莞中學就讀的容麗釵稱:“每逢節(jié)假日,我們就到公園里游覽,呼吸新鮮空氣?!雹賹τ诠珗@的清雅景觀,有學生感慨:“公園者,公眾娛樂之場也。若花木之繁美,鳥獸之新奇,加以清雅幽邃之假山,湛凈曲折之流水,以及蟲魚等,足以賞心悅目,適意暢襟多矣?!雹?/p>
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對于中共青年而言,投身共產革命運動,更多的是出于興趣和信仰,而非一種職業(yè)選擇,許多青年參加中共并不意味著他們要與以往的生活方式徹底決裂。因此,在這一時期,革命青年與一般五四青年在日常生活方式上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差別。就逛公園而言,1924年,在重慶參加革命的蕭楚女也認為:“公園游玩,與文學一樣,可供消遣?!雹?922年春,在德國學習的中共成員周恩來、劉清揚、張申府等,也常在柏林的錦繡風景中劃船、休憩和游玩。④
知識青年與中共革命青年對娛樂生活的喜愛隨著五四學潮的爆發(fā)更加不受約束。1919年5月,北京爆發(fā)學生運動后,學生們受到社會各界的尊崇,一時間竟被捧為時代先驅、天之驕子。學生們在“改造社會”“解放自我”等口號影響下,學校的“考試制度、文憑制度、點名制度、畢業(yè)制度,甚至于校長制度”都成為了再評估的對象。⑤學生對學校管理權威的輕視帶來了一系列問題,由此導致的罷課、罷考運動使得學生們對娛樂生活的追求更加不受約束。當時有學者批評稱:“學生氣焰膨脹,管理無從,課程松懈,不知不覺地使學生向淫蕩靡妄方面發(fā)展了?!雹?/p>
學潮爆發(fā)后,不受課業(yè)束縛的學生很快便陷入城市“消費主義”的漩渦之中。在南開大學讀書的侯紹裘感嘆:“環(huán)境的誘惑太多,魔鬼的勢力太大——鮮果鋪,茶食店,餐館,演市井戲院所演的無賴的電影,全是勾引學生的把戲?!睂W生們“每日所做的不外下列的功課,‘吃茶’‘聽戲’‘打茶圍’‘吃花酒’‘叉麻將’”。⑦城市商業(yè)的繁榮與五四學潮中逐漸脫離束縛的學生相互“接納”,進而導致學生的娛樂生活更加放縱。有學生稱:“豈知罷課不久,而當初主張罷課的人,竟有許多回家去過逍遙生活,或是到上海去聽梅蘭芳的戲了!”⑧
隨著學潮的持續(xù),學生們對娛樂生活的沉溺也對中共青年的革命心態(tài)產生了影響。這一時期,作為中共重要成員的俞秀松就常在日記中感嘆:“我總要做人了,做人就該快樂。社會底改造,當于可能的范圍內做起?!雹崤c俞秀松一樣,四川革命先驅楊闇公也常在其日記中流露出對娛樂生活的渴望。1924年4月18日,楊就在日記中寫道:“今天反不愿意看書,并很想耍耍,內心生出了種種的毛病來,覺得人生一世,完全是過的干燥無味的生活,所有的樂境,亦不過一瞬間而已?!雹饪梢姡词怪饾u走向共產主義革命道路,其內心對快樂和娛樂生活的渴望,也支配著早期革命青年的心靈。
對于以往的中共創(chuàng)建史研究而言,不少學者認為革命青年的血緣、地緣、學緣網(wǎng)絡均對中共組織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提供了幫助。①然而,如果以日常生活的視角來看,革命青年要想將自己原有的人脈關系納入中共早期的組織發(fā)展中,必須在日常的娛樂生活中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娛樂生活在中共早期發(fā)展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媒介”作用,娛樂生活為激進的革命青年提供了合適的空間、舒展的氛圍、親密的情感;若又有其親友參與其中,則更易對其產生認同和信任,這對中共早期宣傳革命思潮、吸納新成員均具有幫助。
二、娛樂生活與中共早期革命實踐
在中共創(chuàng)建歷程中,參與其中的革命青年均與五四運動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們在這場“文化-社會”改造運動中脫穎而出,并最終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變革社會、改造國家”的行動指導。然而,對于這些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革命青年而言,很多人并不是通過受到激昂的革命演講的感召,或是在書房中正襟危坐著閱讀馬列書刊而走上革命道路的。相反,他們當中大多數(shù)青年是在與友人的聚會、閑談、喝茶、游玩中開始了解馬克思主義,進而決定投身共產革命運動的。②
例如,在長沙革命組織建立前后,新民學會內部的聚會活動十分密集。1921年4月,學會“一致主張以四月十七日為學會成立紀念日,各地會員是日分別集會敘餐”。這年夏天,學會更是表決和通過了“增進娛樂”的各種集會,“1.游江會:陰歷五,七,八,三月?lián)衿谂e行三次以上。2.游山會:春夏秋三季擇期舉行三次。3.踏青會:三月三日。4.聚餐會:每月一次,于每月例會日舉行,每餐各備銅元二十枚。5.踏雪會:遇雪臨時集會。”③在聚會氛圍中,學會成員羅章龍與毛澤東的私下交往也日趨頻繁。羅章龍稱:“要么我到一師,要么他(毛澤東)來聯(lián)中,要么我們約定同到天心閣見面,只要有功夫就彼此來往,有時吃了飯雙方散步到天心閣會面,我們不斷的進行交談。”湖南革命青年密集的交往和聚會為長沙革命組織建立提供了契機。⑤在重慶青年團的籌備過程中,主要負責人周欽岳在向中央?yún)R報時稱:“為籌備組織事件,我們合共開過五次茶會,討論的重要材料,不外多交換組織團體的意見及斟酌宣言、章程的內容?!敝泄步⑶昂?,革命青年頻繁的聚會、聚餐、游玩正是維系、強化和拓展中共組織的重要方式。
中共地方組織建立如此“生活化”“娛樂化”的原因,或許與當時青年看待中共的方式有關。據(jù)中共黨員張申府回憶:“建黨初期第一年的中共,是一個松散不嚴謹?shù)慕M織,只是互相認識的朋友的組合而已?!雹吡植谡劶霸缙邳h組織的工作情況時也認為:“那時小組(指中共組織)情形,只要彼此知道或經朋友介紹是研究俄羅斯問題和共產主義的,遇到就約個地方談談,沒有什么章程”。對于革命青年而言,在中共建立前后,其日常生活最為顯著的變化就是認識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出現(xiàn)了更多的應酬和交往生活。對他們而言,遇到談得來,相處得來的同志,便約其一同游玩。游玩、閑談、聚會就是發(fā)展同志和過組織生活最為重要的一種方式。
為了生動還原中共早期組織生活具有的“娛樂化”特征,筆者以成都革命青年鄒進賢為例進行說明。鄒進賢,1899年3月15日出生,四川綦江縣古南鎮(zhèn)人(今重慶市綦江區(qū)古南街道)。1920年秋,鄒進賢以官費生考入四川省高等蠶業(yè)學校。在此階段,鄒進賢開始閱讀《新青年》《先驅》《向導》等進步刊物。1923年,鄒進賢由惲代英介紹加入成都社會主義青年團。兩年后,鄒在重慶,由蕭楚女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1926年,中共中央派其赴蘇聯(lián)學習。1928年,從蘇聯(lián)回國后,鄒奉命前往廣東、上海等地參加革命,曾短暫擔任過江蘇省委書記一職。年底,鄒返回四川,擔任四川省委委員,在省委宣傳部工作。1930年5月7日,鄒進賢被四川軍閥王陵基逮捕殺害,享年31歲。①
在鄒進賢的一生中,1923年是其了解、接觸并最終決定參加中共的關鍵一年。我們通過對其日記的梳理來觀察和分析這一年鄒進賢日常生活的細微轉變。1923年1月,在川南師范學堂因傳播革命思潮而遭到瀘縣軍閥通緝后,惲代英受成都高師校長吳玉章邀約,偕川南師范革命學生(也是瀘州社會主義青年團骨干成員)張霽帆、穆世濟、戴學勤、李立之、秦云階、孫如先、賀壽、鐘心見等一道前往成都。②此后,惲代英一行人在成都繼續(xù)傳播革命思潮,鄒進賢便是受其影響的本地學生之一。
這一年,在接觸和了解共產主義革命思潮時,鄒進賢日常生活最為顯著的變化,就是與張霽帆、張子玉、秦云階等川南革命青年的娛樂休閑生活顯著增多。在這段時間,鄒進賢常與后者聚餐、喝茶、散步、看電影。娛樂生活似乎成為他參加成都青年團后最主要的“革命”活動。在1923年3月至12月間,鄒進賢與川南革命青年的交往十分頻繁。3月14日,鄒主動請客設宴,為張霽帆、秦云階等“辦接風酒”③,幾天后,鄒與秦云階到“青羊宮一游,借資養(yǎng)息。始而在武候〔侯〕祠一帶跑馬游戲,繼則游青羊宮也”④,5月6日,鄒又與張霽帆二人在成都商業(yè)場飲茶暢談,稱“與張君在商業(yè)場啜茗,暢談一切,渠甚誠篤,余當敬之”。⑤
除了喝茶外,鄒進賢還經常與川南革命青年前往影院觀看電影。12月4日晚,鄒與張子玉、張霽帆、秦云階等一同前往華西學校觀看電影⑥,隔天吃過午飯,幾人又相約“沿河岸漫游”。⑦12月底,張霽帆準備前往上海投奔惲代英時,鄒進賢等一眾青年堅持“為之餞別”。在當天的聚餐中,鄒進賢發(fā)言稱:“寒假到了,同志間留去不定,聚首期無幾,而今日又言分別矣!雖然明年又當聚首,不過究有一二月之闊別。今天同志間不期而遇者有十余人,頗算難(得)機會”。在聚會行將結束時,一眾革命青年還要“奏落花流水之樂”。⑧
可以看到,在鄒進賢1923年的革命日常中,“中共組織生活”與“娛樂交往生活”之間似乎并沒有清晰的邊界。針對中共早期組織生活的特點,李達曾坦言:“那時誰也不懂什么組織原則……不知道過組織生活的事?!雹岢酥泄矁炔拷M織生活的“娛樂化”特征外,在中共早期積極開展的工人運動中,革命青年也試圖利用娛樂生活來接近和影響工人領袖,以促成罷工運動。例如,1923年,在四川成都,革命青年與成都手工業(yè)工人領袖“常在茶鋪之接洽,日夕精力多耗于此”。⑩在武漢,當?shù)馗锩嗄甑幕顒又饕巴ㄟ^茶館,請他們喝茶,談話交朋友”的方式等對兵士進行組織動員工作。①
總的看來,在20年代初,革命青年在追求共產主義時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加之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還十分淺薄,故中共青年在開展具體工作時,經常利用“娛樂生活”拓展組織、宣傳思潮。這一時期,革命青年將自己在五四時期相對熟悉的生活方式,轉移到工廠、軍隊、學校等新的革命場域中,以聚餐、喝茶、游玩等方式進行組織滲透,這種革命手段是中共青年在平衡個人生活與革命工作時自我摸索出的一條有效路徑。
三、中共早期對“娛樂生活”的批判
實際上,革命青年在“娛樂生活”與“革命工作”之間尋求平衡的做法很快就遭到了中共中央的強烈譴責。在1922年7月召開的中共“二大”會議上,中共中央強硬要求:“個個黨員不應只是在言論上表示是共產主義者,重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是共產主義者”;“個個黨員須犧牲個人的感情意見及利益關系以擁護黨的一致”;“個個黨員須記牢一日不為共產黨活動,在這一日便是破壞共產主義者”;“無論何時何地個個黨員的言論,必須是黨的言論,個個黨員的活動,必須是黨的活動,不可有離黨的個人的或地方的意味”。②
然而,正如上文所言,革命青年自五四時代沿襲下來的自由、浪漫、享樂的生活方式始終與列寧布爾什維克主義所強調的“嚴密紀律”之間存在矛盾和沖突。對于是否應該過嚴密的組織生活,當時的革命青年間曾爆發(fā)過激烈的爭論。邵力子稱:“當時有兩種意見:(一)建立嚴密的組織,過組織生活;(二)贊成成立有嚴密組織的團體,但自己不能積極參加組織生活?!睂τ诋敃r大多數(shù)革命青年而言,對自己原有生活方式的堅持是其拒絕過嚴密組織生活的重要原因。對此,邵力子回憶稱:“如陳望道,好靜,喜歡搞研究工作,不習慣于經常過組織生活,所以沒有正式參加。沈玄廬個人英雄主義較強,不大接受領導,(在國民黨時,也不大接受孫中山先生的領導),沒有參加。其他如沈仲九,思想接近社會主義,也不愿過嚴密的組織生活。”③1923年10月,瞿秋白向黨組織坦言,自己“因事太忙,常不到會,未免難堪,故辭職,但有特別事臨時要找他幫忙時,他自然肯盡力”。瞿秋白的做法在建黨初期并非個例。1920年12月,惲代英在給劉仁靜的信中,也承認“知道許多朋友是向上,但是究竟多少還存留點歆慕城市生活,學者生活的意思?!雹萆鲜龇制绲谋澈?,反映出中共早期成員在面對紀律性、嚴密性要求時的抵觸與彷徨。
另一方面,自“二大”開始,中共就將革命青年的娛樂生活定性為幼稚的、帶有小資產階級的浪漫性活動。⑥1923年7月,施存統(tǒng)要求“對于已加入本團的學生同志,更須切實做一番訓練的工夫,革除小資產階級的遺習,完全成了無產階級化?!雹咧敝?927年2月,中共領導人惲代英還一再告誡革命青年:“我們都知道眼面前有很多很緊要的革命工作,需待我們青年們去做,我們不能容許浪漫性在我們中間支蔓起來?!雹僭谥泄仓醒肟磥?,各地成員對“娛樂生活”的堅持甚至是導致“四一二”反革命事件爆發(fā)后,中共迅速走向失敗的重要原因。1927年12月,在總結大革命失敗原因時,中共中央認為,早期革命組織“只是小資產階級浪漫的集團,一切黨內生活和日常工作都只是自由的浪漫的不規(guī)律的”,因而“反動勢力的壓迫一來,整個的黨即完全瓦解”。②
中共中央的判斷反映了中共早期地方革命發(fā)展的真實困境。實際上,地方革命青年對“娛樂生活”的追逐十分普遍,這嚴重破壞了中共組織的凝聚力、組織性和紀律性。1924年,在給鄧中夏的信中,北京青年團負責人黃日葵曾詳細匯報了該地成員的娛樂習性,其稱:“老朱忙于結婚,老張、高、范又大講戀愛。這種情形真令人納悶!”③針對這種狀況,青年團中央多次對北京青年提出批評,指其“終日游惰,忽視責任”。④1925年,上海青年團也對其成員的工作狀況進行了調查,承認“各部(都)有偷閑傾向,無秩序”。⑤一些滬地成員甚至在過年時因賭輸而不能工作??傊?,上海青年團認為“浪漫、個人行動、頹喪”是滬地團員的普遍傾向。⑥成都的組織發(fā)展更顯混亂,對于上節(jié)提及的鄒進賢,成都青年團在1926年1月批評其“雖在二年前加入學校,然而浪漫成性”。⑦
針對于此,中共早期黨、團領袖進行了一系列努力,嘗試改變。黨內刊物多次撰文,告誡各地成員“虛驕的浮夸,不是中國所需要的。中國的青年,必須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才好?!薄案锩且环N有組織的積極的行動,決不是浪漫的消極的行動?!雹?923年6月,施存統(tǒng)向各地成員呼吁,“須知我們要做革命事業(yè),個人的一時的自由是應該犧牲的;不能犧牲個人一時的自由,決不是真正的革命者!”⑨10月,惲代英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現(xiàn)在實在不少的青年,只知空空洞洞的干喊革命,實際沒有組織,沒有辦法,亦并無絲毫真?zhèn)€去進行革命的誠心……這種浮囂虛偽的青年,我們大家都應當反對的?!雹?/p>
1925年1月,青年團“三大”正式以決議文件的形式對其成員的娛樂生活加以譴責和約束,文件稱:“本團團員構成成分,大多數(shù)為小資產階級出身,富有天然的自由思想及浪漫色彩,本質難于容受無產階級教育和訓練”。然而,即便如此,團中央仍堅決認為,要“防止那妨害布爾塞維克化革命組織發(fā)展的個人主義,浪漫主義,無政府主義的青年思想傾向。”①
團“三大”會議后,各地組織積極響應,加強對其成員日常生活的考察和規(guī)訓。1925年9月,廣東青年團對其成員的日常生活進行了調查,稱“自由、浪漫、驕傲、虛偽、浮躁、不切實、個人主義和虛榮心……一切小資產階級的毛病都表現(xiàn)得很濃厚?!雹趯Υ?,廣東青年團一再勸導其成員:“同志們,我們不能夠圖懶了,我們是不能一小時忘卻奮斗和犧牲,我們是不能休息的,要等達到目的時才是我們休息的日子。同志們,須時時謹記。”③在內部訓練中,粵區(qū)正式提出口號,要求成員完成“a.集體化——反對個人主義和小資產階級的心理。b.紀律化——反對無政府傾向,嚴格執(zhí)行鐵的紀律。c.系統(tǒng)化——反對浪漫的色彩?!雹?0月,南京青年團在調查中,也認為要“執(zhí)行總校各種通告……特別糾正同學間之個人主義化、浪漫習氣,使之恪守紀律,尊重團體”。⑤12月,安慶地方團甚至開始“責令同學填寫每周生活報告表,在支部開會時宣委亦得指定同學口頭報告,以考察其思想行為而加以糾正”。⑥這年7月,四川青年團干脆對浪漫成性的團員處以留校觀察六月及施以嚴重警告的懲罰。⑦
經過一系列努力,各地組織對其成員的娛樂習性進行了整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1925年8月,江西九江團員陳冰開始嚴格服從組織紀律,并進行自我反省,“我是見不慣孟浪生活的人而愿守鐵的紀律者。”⑧然而,在20年代,中共地方組織對其成員“娛樂生活”的批判以及對嚴密紀律的反復強調,使得部分革命青年的內心飽受煎熬。1935年3月,江西革命青年方志敏曾在獄中寫下自己參加中共早期革命時的彷徨和掙扎,“因初出學校,小資產階級學生的浪漫習氣,還是濃厚的存在著……思想行動都還遠談不上無產階級化,也就沒有替團做多少實際工作”。⑨1935年5月,同樣被捕入獄的瞿秋白也深刻剖析了自己參加中共早期革命時的矛盾,“我得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的紳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極勉強的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chuàng)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可是無產階級意識在我的內心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睂τ谧约和渡砀锩氖畮啄?,瞿秋白始終認為“十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雖然這對于我很苦,得每天盼望著散會,盼望同我談政治的朋友走開,讓我卸下戲裝,還我本來面目?!雹?/p>
對于瞿秋白在中共早期革命中如此痛苦的原因,不少學者試圖從儒家思想、佛教文化、愛情與文學等方面尋找答案。???然而,在中共早期,瞿秋白對自己城市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堅持和留戀,相信也是其陷入痛苦的重要原因。20年代,瞿秋白曾經常認為自己是“資產階級的市儈主義”??梢哉f,瞿秋白為代表的一批五四知識青年,因追求自由、反對束縛而投身革命;然而,在加入中共后,卻不斷被要求放棄自我、服從集體,這種革命的理想主義與革命現(xiàn)實之間的強烈落差使其很快就陷入心靈世界的劇烈震蕩之中。①
中共早期在既缺乏及時、有效的革命指導,又因為國共合作而造成組織體系一定程度的混亂之下,始終無法徹底解決五四一代革命青年對城市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堅持,而“幼稚的、帶有小資產階級浪漫性的活動”也就始終存在于中共早期的組織肌體之中,無法根除。無論是北京、上海,還是成都,中共早期發(fā)展面臨的困難之一,就是如何規(guī)訓或重塑革命青年的日常生活。1934年,隨著中共在蘇區(qū)加強自身建設,以及紅軍隊伍不斷壯大,革命青年開始真正接受蘇俄革命的集體化、嚴密化改造。此后,革命隊伍的“浪漫”習性逐漸消退,黨內對于“浪漫”的大規(guī)模批判也很少再出現(xiàn)。②
結語
20世紀20年代初,知識青年的娛樂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共各地組織的籌備與建立。這一時期,革命青年在聚會、閑談、游玩等輕松愉快的氣氛中,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距離,促進了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可以說,娛樂生活為早期革命“個體”提供的親密感、信任感、歸屬感是共產革命思潮得以傳播、中共組織得以建立和發(fā)展的重要基礎。然而,對于中共而言,五四是一把“雙刃劍”,它為中共帶來成立契機的同時,也因為“自由主義”“浪漫主義”“享樂主義”而讓中共早期組織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五四帶給革命青年的新觀念、新思潮、新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中共組織走向嚴密化、紀律化的發(fā)展步伐。
中共成立后,革命成員的娛樂生活開始受到中共中央的警惕與批判。在中共領袖看來,布爾什維克黨不同于一般的政黨,嚴肅性、紀律性、意識形態(tài)化是其最為鮮明的特征。對于革命青年而言,日常生活的集體性、紀律性、嚴密性意味著一場徹底、嚴肅、深刻人生變革的開始。遺憾的是,在20年代早期,各地革命青年對于共產主義的信仰,更多的是一種純粹的理想主義和樸素的愛國情感,他們對列寧式嚴密政黨的了解知之甚少,更不用說在日常生活領域徹底接受集體主義生活方式。
總而言之,中共早期在既缺乏及時、有效的指導,又因為國共合作而造成組織體系一定程度混亂的情形下,其黨內文化建構,以及紀律、考核、懲戒、晉升等黨的建設工作均未有效地開展起來。③在這種狀況下,各地青年在進行具體革命工作時,便經常處在各自為戰(zhàn)、不斷徘徊與艱難摸索之中??梢哉f,中共早期的革命進程并非不斷向前的線性過程,而是迷茫、沖突、矛盾,及各種預期和非預期疊加的曲折探索過程。當然,這種曲折和矛盾并非否定中共革命興起的正確性與必然性,而是強調中共獲得勝利之不易,更加證明中共之偉大。④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