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旅寧
我國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自一九六九年去世,至今已快二十年了。陳先生的全部學術成果匯印行世也有八、九年了。但是對于這位史學大家的生平及成就,國內卻沒有一本專書加以敘述,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在海外,美籍華人學者汪榮祖先生在陳先生去世之時,就寫成了《史家陳寅恪傳》一書,后又經過十年的修改增訂,在臺灣出版印行,引起了很大反響。
《史家陳寅恪傳》十五萬言,全書共分十六章。寫作翔實、深刻,是一部難得的佳作。
汪榮祖先生遍搜有關的文獻資料,對陳先生的生前友好及學生后輩也都曾一一采訪,獲得了許多第一手材料,對陳先生的生平進行了十分詳盡的敘述。
對于陳寅恪先生的學術,該傳也用了大量篇幅進行介紹。陳先生的學術成就是多方面的,他關于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佛教典籍的著述尤為精湛。該傳第六、七、八、九章的總標題是“為不古不今之學”,小標題則是“佛教史考證”、“唐史研究”、“詩史互證”、“六朝史論”。汪先生對陳先生那些艱深的考證和精辟的史論進行了條理清晰、語言淺顯的表述,使一般的讀者也易于了解。
使該傳最為增色的則在于它的思想深度。作者汪榮祖先生本人學貫中西,是研究近代思想史的專家,他對于清末及民初的政治思想及學術思想有深入的研究。表現(xiàn)在該傳的寫作上就是能緊緊抓住時代的特點,通過把握時代脈搏來揭示陳寅恪先生的真實思想及學風。
該書第二章“思想在同光之世”剖析了陳先生的思想特點。同光之世是清代的末期,中國經過長期的內憂外患以后,出現(xiàn)了洋務運動,變法維新的思想也開始傳布。但張之洞倡導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卻被更多的人接受,光緒帝也認為是“持論平正通達,于學術人心大有裨益。”陳寅恪先生的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參與戊戌變法,陳先生本身對維新運動也是極為同情的。但他卻接受并且一生都堅持張之洞的主張。他早年雖留學日本、西歐、美國,可他始終還是一位中國文化本位論者,“穩(wěn)健”而“溫和”是其思想的特點。
正因為陳先生這樣的思想基調,便給他帶來了不可解脫的思想苦悶。該傳最后一章對陳寅恪先生及他們那一代學人的精神苦悶及思想悲劇進行了深刻的分析。陳寅恪先生出生在清末,死于六十年代后期的紅色風暴中。從歷史的角度來觀察,這一段時期正是中國歷史的大變動、大轉折時期,陳先生這一代人是過渡時期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具有濃厚的二重性: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西方教育的洗禮;社會巨變對其理想的破壞,無力回天卻恪守“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救世哲學。陳先生的思想始終處于矛盾與痛苦之中,時代的局限使他無法超越。陳先生早年曾痛悼王國維先生,指出王先生之死是時代與個人沖突的結果。正是因為陳寅恪先生自身具有這種思想特點,所以才有這種敏感的體察。
陳寅恪先生的史學思想是他取得輝煌成就的關鍵。該傳第三章“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對此作了分析。清代乾嘉學派的特點是“考證”,陳寅恪先生繼承了它的優(yōu)點。但近世中國史學之所以能取得長足進步,與西方的科學方法很有關系。德國的蘭克學派對近世歐洲的史學影響很大。陳寅恪先生曾留學德國,蘭克的實證精神對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陳先生后來特別注意從語言文字、種族文化關系去論證歷史,明顯是歐洲學派的學風。由于陳寅恪先生兼取中西之長,其成就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也就極其自然了。
更為可貴的是作者的客觀態(tài)度。汪榮祖先生持論十分公允,根據事實對海外流傳的關于陳先生的種種傳聞一一加以辨正。如陳寅恪先生撰《論再生緣》一文,海外誤以為是借題發(fā)揮之作,旨在批評“中共暴政”。汪先生通過分析,認為陳先生所說“自由”系指文體的自由及對舊時代婦女備受壓制的感慨。
在文字表述上,作者吸取了《史記》中司馬遷描寫人物的手法。文字簡煉,刻畫人物栩栩如生。汪先生大量利用采訪記及陳先生生前所作詩詞,使作品也增色不少。如各章的標題基本上都是從陳先生的詩文中選出的,使人一看,有一種強烈的時代感。
“前賢已逝,典型猶在。后史氏們能否超越前賢,較寅老更上一層?”這是汪榮祖先生為該傳所作的結語,也是該傳的寫作意義所在。
(《史家陳寅恪傳》,汪榮祖著,臺灣聯(lián)經出版公司出版)